秦观:郴江幸自绕郴山
文丨彭晓玲
自古往来郴州者多矣,真正使“郴”千古留芳者,非秦观莫属。秦观在郴作词多矣,真正让人念念不忘、吟诵不已者,惟《踏莎行》而已。郴州何幸,竟得秦观一词而闻名!
一
话说宋代的积贫积弱,使得有宋二百年间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充满了忧患意识,试图通过变法来改变国家贫弱的局面。熙宁二年(1068),历史将素有改革之志的王安石推上了革新政治的舞台,但新法招致了以司马光为首的守旧大臣的激烈反对。由此,在朝廷中形成新党与旧党之争。在神宗一朝,旧党始终不敌新党,旧党人物纷纷落马,或入牢笼,或贬外任。
秦观乃北宋著名词人,出生于书香之家,在前两次的考试失利后,终于元丰八年(1085)中了进士,并正式步入仕途,先是除定海主簿,后又调任蔡州教授。就在这一年,宋神宗去世,年仅十岁的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新法停止执行,以司马光为首的一批旧党人物纷纷返回京城。第二年,也就是1086年,改元元祐。苏轼当时已被召还朝,连续升迁后,被授予翰林学士。于是,几乎所有跟苏轼关系密切的苏门文人,陆续进入朝廷担任重要职务,自然也包括苏轼最喜爱的弟子秦观。秦观于元祐五年(1090)被召进京,授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自此,他在京中度过了大约四年时光,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是辉煌的时期:不光有机会接近皇帝,在朝廷中议论国家大事;还常与当时最孚名望的文士一起饮酒赋诗填词,切磋诗艺词艺。元祐七年(1092)春三月,秦观参加了御赐金明池宴集,并以此为莫大的光荣,有《金明池》记述其盛况。
至元祐八年(1093)七月,秦观和黄庭坚一起,同时被任命为国史院编修官。但好景不长,就在这年九月,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起用曾经参与过王安石新政的吕惠卿、章惇等人。此时的新党人物,无论是政治谋略还是个体素质,都远远不及王安石。新法没有得到很好的恢复贯彻,却成了他们打击持不同政见者的工具,局势又一次变得动荡不安,旧党人物人人自危。自绍圣元年(1094)四月,以苏轼为首的一批“元祐党人”又相继被贬出京城,苏轼在一个月内连续三次被降官,终被贬至广东惠州。其他苏门人物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黄庭坚被贬到涪州,再到黔州……相比之下,秦观似乎运气还算好,先是出为杭州通判,赴杭途中又因政敌弹劾再贬至监处州酒税。可惜他在处州任上并未得以安宁,又被人罗织罪名,三年后再贬往郴州,之后而横州、雷州等地,再也没有回过朝廷。
秦观被贬郴州,可以说是彻底改变命运的一次转折点,因为前几次被贬好歹还只是降官,朝廷至少还承认他是命官,还享受着分内的俸禄。可这次被贬往郴州,被削去了所有的官爵和俸禄——他从朝廷命官变成了一无所有的“草民”。 从此,苏轼、秦观等人的真正厄运来到了,大宋国的真正厄运也来到了。
二
当初,秦观在政治上甚为得意时,却坐党籍而被贬,被逐离京之际,北望都城,他将万千愁苦融入了《江城子》的字字句句: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青春不再,元祐党人已星销云散,自身难保。西园雅集已远,“诏赐花酒”已成南柯一梦,盛况不再。在秦观看来,眼前的瓯江流水,向东不远,便是温州地界了。温州再东,便是渺茫的大海,自是与京城遥不可及。一刹那,离别情绪有如春江,滔滔东去,秦观终于迸发了“便作春江都是泪”的哀叹!
但是,他依然存有幻想,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朝廷。处州是他贬谪途中的第一个落脚点,刚到处州之时,境况艰难,甚至难觅栖身之地。生活处境的巨大落差,导致他心理上巨大的落差。好在随着时间推移,他似乎渐渐适应了谪居的恶劣环境,愤懑、牢骚的心态也渐渐平和。在闹市征收完了鱼肉等各类税赋后,他只身来到庵中,有时面对佛陀静坐,有时与数竿碧玉般的翠竹默默相对,偶尔也用长长的井绳打来清水,为老僧煎茶熬粥。尽管与佛陀共处是在公事之余,专事监视的人却弹劾他“不职”,又被罢去监处州酒税之职。
免去收税的差事后,秦观更加无所事事。次年春,他前往处州南面的囿山法海寺中修忏,抄写佛书,并书绝句《题法海平阇黎》于寺壁之上:“寒食山州百鸟喧,春风花雨暗川原。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春风花雨,百鸟争喧,他却无亲朋可相聚,无知己可倾诉,只得远离尘世,把自己藏在深山古寺,面对青灯黄卷,默默抄写佛书。不久,秦观又被政敌们罗织了“谒告写佛书”的罪名,于绍圣三年(1096)受到“削秩徙郴州”的严惩。
“削秩”,是革除所有的官职封号,是对当时士大夫最严重的惩罚。至此,在“党争”中屡屡受气而抑郁寡欢的秦观彻底绝望了,陷入哀伤、悲凄之中而不能自拔。此时,于他而言,处州的生活是多么值得留恋,行前乃作《河传》词抒发愁苦:
乱花飞絮,又望空斗合,离人愁苦。那更夜来,一霎薄情风雨。暗掩将,春色去。篱枯壁尽因谁做?若说相思,佛也眉儿聚。莫怪为伊,底死萦肠惹肚。为没教,人恨处。
这时的愁苦比起《江城子》来要深得多了。他恨那“一霎薄情风雨”,也就是令他编管郴州的该死诏命。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暗掩将,春色去”,对重新回到朝廷不再抱任何希望。
贬谪处州时,秦观可能还带着老母幼子及全家几近二十口人,而这次“投窜湖南”,则“不获俱行”。 他的老母已七十多岁了,且疾病缠身,实在不能再跟随他长途跋涉了。于是,秦观只得将一家老少先送回扬州老家,匆匆安顿家小,耽搁了一些时日。然后,只带了儿子秦湛随行,忍痛溯江西上,继续漫漫长路,前往郴州。已是初冬十月,过岳阳,面对浩瀚的洞庭湖,他写下了《祭洞庭文》,祈求洞庭诸神“赐以便风,安然获济”。此时,他只期盼“早被天恩,生还乡邑”,乃真正地情绪低落,思想愁苦。从此,秦观的思想情绪再没有回升过。
也因此,尽管秦观骨子里流淌着浪漫的血液,可到了最浪漫的湖南,却一点也浪漫不起来:政治上的严酷打击,家庭的无奈离散,精神上的持续折磨,让正当壮年的他对生活心灰意冷。此时,秦观比他的老师、朋友更加绝望更加悲痛,还在处州时在《千秋岁》里发出了“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哀叹: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事实上,处州地处江南,气候和风景都很好,比苏轼所在的惠州、黄庭坚所在的黔州条件好不知多少倍。秦观的脆弱无助,令人情不自禁地产生深深的同情和怜惜。
绍圣四年(1097)仲春,朝廷对“元祐党人”的贬地作了一次大规模的调整。秦观刚到郴州没多久,又得转徙到更远的横州。大约在暮春时节,秦观从郴州到了衡阳,准备从此溯湘江而上赴横州。
他的好友衡阳太守孔平仲(毅甫)特意挽留他多逗留些日子,秦观非常感激孔毅甫对他的善待,在一次宴席上将《千秋岁》词呈献给孔毅甫。当孔毅甫读到“镜里朱颜改”时,非常惊讶地说:“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送别秦观回来后,孔毅甫曾十分伤感地对身边的人说:“秦少游神情气质已经大不如前,大概将不久于人世了啊!”并步原韵和词一首:
春风湖外,红杏花初退。孤馆静,愁肠碎。泪余痕在枕,别久香销带。新睡起,小园戏蝶飞成对。惆怅谁人会?随处聊倾盖。情暂遣,心何在?锦书消息断,玉漏花阴改。迟日暮,仙山杳杳空云海。
不久,秦、孔二人所作的《千秋岁》经由苏轼的侄孙苏元老传到了远谪琼州的苏轼手里。苏轼有所感,亦作和词一首: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相比较而言,苏轼的和词比秦、孔二人的心境较为开阔,表现出他一贯的超脱达观态度。后三年,即元符三年(1100),秦观在见过苏轼一面之后,在回京的路途中去世了。不知道他是否看到过苏轼的这首和词,如果看到,也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三
就在秦观一贬再贬的过程中,往昔青年才俊的风流浪漫早已荡然无存。在“愁如海”的灰暗心境里,秦观竟意外地感受到了多情湘女的温情抚慰,感受到了人生中最后一抹柔情,刻下了最温情却最悲情的烙印。
当年秦观到长沙时,略微停留了一些时日,当地的友人向他推荐了一位歌妓。据说这个女子歌唱得特别好,很喜欢唱秦观写的词,每得到秦观写的词就爱不释手,又是认真抄写,又是日夜吟唱。秦观有些将信将疑,长沙离京城几千里之遥,如此蛮荒之地,再出色的的女子应是无法与他之前交往过的京城名妓李师师、蔡州名妓娄婉、陶心儿等绝色女子相提并论。也因此,不管旁人如何夸奖,秦观依然不动声色。直到有一天,他闲来无事,竟然信步走到了女子的居处,才惊讶地发现:这位女子住的地方竟十分雅致脱俗,根本不像一个普通歌女的住处。正在疑惑之间,秦观被迎进屋内,抬头一看,眼前的女子容貌秀丽,气质淡雅,就算在京城,恐怕也难找如此妩媚脱俗的女子。
等到女子请他坐下,秦观一眼瞧见书桌上放着一本《秦学士词》,便拿过来随手翻翻,发现里面抄的全是他的词作。他不由暗自感动,问道:“这秦学士是何人?你怎么收集了这么多他的词作?”女子便一一诉说了自己如何喜欢秦观如何用心收集他的作品,又如何爱唱他的词。眼见女子真诚的模样,他却不敢相信女子的满腔痴情,故意问道:“你爱秦学士,大概也只是爱他的词吧!”女子不由长叹道:“哎,如果我此生能有幸见到秦学士,哪怕是给他做妾做丫环,也死而无憾!”他被女子深深感动了,如实相告:“实不相瞒,我就是秦学士,被朝廷贬官经过这里,没想到会有幸遇见你!”当女子得知眼前这位清瘦忧郁的男子竟是秦观时,不由大惊失色,慌忙退了出去。
就在秦观不知所措时,女子的母亲进来了,殷勤地请他至正室就座。秦观刚刚坐定,已重新装扮一新的女子袅袅娉娉地走了进来,对着他就拜。拜罢,随即令人摆上丰盛的酒席,请他在主位上坐下,她和她母亲一左一右地站着,伺候他喝酒、吃菜。每酒过一巡,女子就唱一曲他的词来助兴。其婉转清丽的歌声,其深情清亮的双眸,如甘乱的泉水流过他荒芜与愁苦的心田,滋润着他感动着他。就这样,一直陪着他喝到深夜唱到深夜聊到深夜……
少游乃性情中人,政治上累累遭挫,在苍茫孤独的迁谪途中意外遇见懂自己、心仪自己的红颜知己,就如在无边的沙漠之中巧遇一眼亮如珍珠的清泉,给他干枯凄凉的心带来了无限的慰藉。在女子刻意营造的“温柔乡”里,他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可他毕竟是待罪之身,怎敢违抗圣旨,待在长沙与女子长相厮守。再多的依依难舍,他也只能匆匆离开,赶赴郴州。分别那天,女子伤痛万分,再三对他说,她将从此守身如玉,只要秦观他日北归经过长沙时,还能再来看看她,她就心满意足。
这并不是一段轻率的誓言——他们分别后,女子果然闭门谢客,和母亲住在一起,连官府的召唤都再三推辞,痴痴地守候着秦观北归。
秦观与长沙义妓的一段交往,事见洪迈《夷坚志》。《夷坚志》补卷第二,又记秦观与义妓之事云:“……留数日,娼不敢以燕惰见,愈加敬礼。将别,嘱曰:‘妾不肖之身,幸得侍左右。今学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犹不敢从行,恐重以为累,唯誓洁身以报。他日北归,幸一过妾,妾愿毕矣。’少游许之。”
但长沙女子的心愿并没有实现。一别之后,秦观又遭再三贬黜,一直到宋徽宗即位才获得朝廷的恩准北归,但在北上途经滕州时突然去世。
似有冥冥的感应,一天午睡时,女子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哭道:“我和秦学士分别好几年都没梦到过他,今天却梦见他来和我告别,这兆头不吉利,是不是秦郎去世了?”她连忙派仆人沿途去打听,不久果然得到确切消息,秦观已经去世了!女子哭着对母亲说:“我已经将自己的一生许给了秦学士,现在不能因为他人死了就背叛他!”于是她换上孝服,日夜兼程地追赶,终于在一家驿站赶上了秦观的灵柩。她伤心地抚摸着秦观的棺木,凄凄地绕棺三周后,大哭一声,气绝而亡。一缕香魂,便追随秦郎而去,永远相守于地下……
秦观在从郴州到横州的贬谪期间,念及长沙义妓对他的深情及天各一方,写了大量的爱情词。其代表作是他的名篇《鹊桥仙》,这首词大约作于绍圣四年(1097)七夕,时他已经离开了湖南,到了横州: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四
也是一个有些寒意的秋天,苏仙岭上笼着蒙蒙的云雾,山上游人甚少。我来到秦观的塑像跟前,但见他倚坐于在大石之侧,神情抑郁,正着力向汴梁遥望!也许,他在期盼皇帝能大发慈悲,早日召他回到京城。毕竟,遥远的京城一直在他意念中闪烁着温暖迷人的光芒!可一次次的失望,碾碎了他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愿望。于是在元符三年(1100 ),悲愤之间,他挥笔写下了“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令人不忍多读!一时间,秦观,这简简单单的二字竟穿越时空,渐次震动了我的灵魂。透过历史的云烟,我隐隐看见落寞的秦观,在荒芜的古道上不停地跋涉跋涉,满面沧桑。就在这年,他终遇赦北归,八月已行至藤州,却再也撑不住了,即溘逝于光华寺。悲哉,秦观!
秦观其才华如熠熠星辰,照耀着中国的词空。但他不仅仅是个情感主义者,而是清醒地看到当时朝政存在的问题,勇敢地反对尽废新法,主张保留新法的核心免役法,以利于改善国家财政,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并因此未能躲过政治的争斗。旧党执政时,因出自苏门,秦观一再遭到排斥。新党上台,他又一贬再贬至雷州,与苏轼仅隔海相望。
当我远远地瞧见,竟有一座精致之古亭庇护着一方石壁,很不以为然。可站立其前时,我惊诧了。这就是赫赫有名的三绝碑?我久已仰慕的三绝碑!只是一方方圆数丈的天然大石壁,也只是一方褐色的凹凸不平的石壁。碑上,刻有秦观之词、苏轼之跋和米芾之书丹。石碑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虽然气势并不张扬,就如秦观本质上只是一介书生。
哎,我不由一声长叹。当又一次我抬头仰望这冷峻寂寥的石碑时,只觉尘世的繁华如潮水缓缓退却!在那少有人文主义气息的社会中,一个落魄书生的生命如何坚韧而又脆弱地与自己的创作渴求周旋?在流放生涯中,他一路簸波,一路诗词,不然,何以走过其间亲人离散及前途受阻等等艰辛呢?秦观寄情于文字之间,混迹于樵夫民间,在落寞中惶恐。郴州,在他意念中,应该是最后一站。谁料,一年后,他盼来的却是再贬于横州,虽有万分的苦楚,有万分的哀怨,却容不得他半点犹豫,只得无奈地登上了航船。是时,他满怀惆怅,悲愤交加,而漫天的霜雾,浑黄的月亮,萧萧的秋色,一切的一切撞击着他的满腹心酸,他挥笔写下了一首《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是一个文弱书生在悲苦面前的自叹自怜,字字句句都寄寓着他得不到赏识的悲凉,寄寓了他怀才不遇的怨愤。而他仍是颠沛流离,在贬斥中离京城更加遥远了。
站在石碑跟前,我不由反复吟哦着《踏莎行》,万千感慨涌上心头。中国文人历来有一种超越现实社会生活的精神欲求,但现实的阻碍总是令他们更深更痛地堕入现实的尘埃,使他们不断生出孤愤悲凉、凄婉伤绝的遗恨和幽怨。一直以来,秦观与屈原有着相似的政治理想与爱国热情,却生生地被贬,且离越贬越远,再无由实现自己的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到达郴州后,其忧愁悲愤达到了极点,此作于的《踏落行》一词更是凄切沉郁,包含了多少忧愤、无奈与悲哀呀。自此,秦词以独特的凄婉悲情惠及郴州,荡涤了郴州的蛮荒气息,给这里的山山水水注入了深厚而独特的文化气息,为湖湘文化的性格添上了一种婉约浪漫和纤柔的文化性格,从而丰富与充盈了湖湘文化。
想当初,秦观到达郴州时,大约已近年底了。一路辛劳,又刚刚告别长沙义妓,他自是陷入更大的悲叹与思念之中。每每愁情难耐时,唯有提笔抒写在天寒地冻之中艰难行进的辛苦。《如梦令》云: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到了郴州以后,人地生疏,经济拮据,时常捉襟见肘,也只得强打精神。而在《冬蚊》诗里,他的心情糟到了极点,因而聊借诗句一泄不平之气。但是,激愤的心情终究难以平静,绍圣四年(1097)春,又有《阮郎归》二首写其愁苦: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竹箸洒真珠,梨花春雨馀,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此时,秦观虽始终坚持自己的人格与理想,绝不妥协,但对还朝已不寄予任何希望,一切现实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成了渺茫,传统的理想王国桃花源更是虚幻渺茫。
秦观已矣,但他凄美的爱情,凄美的爱情绝唱,依然在潇湘的山水之间缠绵环绕,余音袅袅。至今长沙还流传着一个奇异的故事:当年潭州太守宴请宾客时,让歌妓唱《临江仙》词,有一位歌妓便唱了两句:“微波浑不动,冷浸一天星”。宾客张才叔听后大加赞赏,要她把整首词完完整整唱出来。歌妓只好以实相告:“不瞒您说,这不是我作的词,昨天夜里我在一条商人船上住,听到旁边一艘船上有个男子倚樯而歌,声音非常凄怨,又十分动听。可惜我记性不好,只记得这两句。既然您有兴趣,我们不妨今夜再去碰碰运气。”
于是,太守真的带着人当晚就到船上去了,摆好了酒席,悄然地等在船边。半夜里,果然传来一位男子的歌声,一唱三叹,哀婉动人。当时酒席上一位叫赵琼的歌妓,一边听一边眼泪哗哗地淌下来,直至哭倒在地,说:“这是秦观的歌声啊!”等到众人再看时,船已不知所踪。
太守赶紧派人四处打听,果然,那艘船就是载着秦观灵柩的船,打潭州湘江经过……而那首词,也在众人的强记之下留了下来: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浑不劝,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楼情悄悄,遥闻妃瑟冷冷。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又传说,秦观灵柩曾被就地草葬于潭州橘子洲,黄庭紧坚昔日被贬广西宜州,过谭州时曾和秦少游《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诗》韵,赋梅花诗一首:“长眠橘洲风雨寒,今日梅开向谁好?何况东坡成古丘,不复龙蛇看挥扫。我向湖南更岭南,系船来近花光老。叹息斯人不可见,喜我未学霜前草。写尽南枝与北枝,更作千峰倚晴昊。”
其时,我徘徊又徘徊,一代文豪的命运竟如此波折,心情不由沉重,时而凝望着凉凉的石碑,时而无言地眺望眼前高大的树丛。在此凄凄的寒秋,有无边的阴凉涌上来,合着那石碑的寂寥气息,萦绕着我,久久不散!
元符元年(1098)秦观来到了横州,住在浮槎馆。这里虽一年四季常绿,但他远离京城,举目无亲,自是悲凉难耐。次年又远徙雷州,思乡之情时时涌动:“鷦鷯一枝足,所恨非故林”。至元符三年(1100),他乃于悲愤绝望中自作挽词,以示必死的念头。此时,宋徽宗即位,政局有所变化。宋徽宗于是年四月发布赦令,被贬大臣多数内迁,恢复秦观宣德郎职位,召他即刻进京。苏轼量移廉州,与秦观相会于海康。秦观出示挽词,苏轼连声叹息,唏嘘而别。此年七月,秦观启程离海康北归,经容州,过衡州,八月余来到藤州。八月十二日,饮酒醉卧光华亭,醒来忽然向家人索要水喝。家人持水来到,秦观未喝而含泪一笑,在微笑中溘然逝世,时年52岁。
闻知噩耗,东坡痛彻肺腑,仰天悲呼:“哀哉少游,痛哉少游,遂丧此杰耶!”随又于九月七日作《追荐秦少游疏》,也是唯一一次为晚辈所作疏文,首云:“生前莫逆,盖缘气合而类同;死独未忘,将见情钟而礼具。”之后,当他读到《踏莎行》,眼泪滚滚而下,将“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写在自己的扇子上,又颤抖地写下几个大字“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其伤痛不言而喻!
其后,米芾获秦词、苏跋,又一番感慨,即挥毫一并书写下来。此时,少游的精神气韵再一次得到了一种首肯,他性情中的高贵得以在历史的长河中永存。时至南宋年间,郴州知军邹恭特令人将米芾所书秦词、苏跋摹刻在苏仙岭白鹿洞上方的这块天然石壁上,造就弥足珍贵的三绝碑。
如此看来,苦难在时空岁月中完美地打磨了无数孤寂的灵魂,使之坚韧。但不由自主地,我仍为少游深深地悲哀!为历史深深地悲哀!
(本文曾刊于《湖南文学》2013年11期,编入《苍茫潇湘》一书)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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