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彭健远行
文丨刘永学
3月17日清晨,电话中传来彭健去世的消息。在那一瞬间,我的思维猛然间跌入静止状态,不知道朋友到底告诉我的究竟是一件怎样的事情。
放下电话十来分钟后,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妙,随之嚎啕失声,泪倾如雨。
乘坐在长沙飞往广州的第一个航班上,我心乱如麻。是日,天空阴云密布,像一幅黑色的幛幔布满苍穹。飞机在这道黑幕之上,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状态下静静飞行。寂静中,我透过窗户凝视着近乎凝固的浩瀚广宇,感觉到飞机竟然一动不动。是啊,假如时间真能够凝固多好,哪怕它早凝固一天,我见到的还会是彭健活泼的生命。
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我青春年代的朋友,我艰难岁月的见证人,居然在大家丝毫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静悄悄地走完了短暂的一生。在这万米高空上,我心中绞痛,痛定思痛,一痛再痛。
彭健生于1955年3月,卒于2006年3月16日夜。还有几天,满51岁生日。
不久前,他在广州给我来过电话,说50来岁的人了,不愿意再干下去了。还说,愿意回来在南岳盖间房子,前临水,后靠山,无事散散步,闲来写写文章。我笑,说他这是闲情雅致,本来就是个拼事业的命,那就多干几年何妨?彭健听了朗声一笑,岂能料,这是我听到他最后的笑声。
而现在,这笑声的余韵将我和他度过的岁月连成一片。
我和彭健是文友。那还是1977年的某一天,我在长沙的核工业局招待所里恰巧与他同住一室。是夜,我们聊的是文学,因为那是一个文学至上的年代。我在《心灵的风景》那本书里对那一夜有详细的描述,其中写道:“我那时正在读《安娜·卡列尼娜》,就随口以风为话题,跟彭健谈起了西伯利亚的风暴,还谈起了沃伦斯基,谈起了安娜。我们都年轻,没有遭遇爱情,更没有成家,但我们血气方刚,有指点江山的勇气。围绕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这句话,我俩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安娜,卡列宁,沃伦斯基之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一直把我们牵扯到旭日东升。这场毫无结果的争论的现实意义在于,我们都觉得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一个读书的知音,我们怀着异常兴奋的心情,让朝阳的光芒在起伏的胸中辉映。”此后,我俩读书,写诗,把一段艰苦的日子过得兴味盎然。对对中国文字的感知和把握过程中,我们既感受到了历史的厚度,也能够抬起头来,仰视人类产生的崇高思想。为了训练自己,也为了检验自己的能力,我俩创作了小歌剧《调动》,演出后,好评如潮。应该说,是文学这条彩带连接了两颗年轻的心,让我们在那条崎岖的道路上披荆斩棘,同时,也采撷到了枝枝可遇不可求的鲜艳花朵。
我和彭健是挚友。我们同在核工业部的一个企业长大,生活在同一个环境。他和我作朋友,正值我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候:事业不顺,经济拮据,同事白眼,亲朋叹气。彭健没有那种世俗气,毅然在此时携住了我的手,给我摇摆的身躯以有力的支撑。当时,他几乎介入了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在我青春岁月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比我年长一岁,我当以兄视之。记得,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我俩在一条小道上散步。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告诉我,他谈爱了,女朋友在衡阳,也姓彭。我当然十分高兴,苦于找不到恰当的词语表示祝贺,便一味地傻笑,彭健也笑,直笑得满地月光水一般明亮。不久,他结婚了,新房居然没有门,从后面的小厨房里架上一个小梯子,始得越窗而入。就这样,彭健还很满足。他对贺喜的朋友们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言罢,目视前方,陷入思索。朋友们都相信他,毫不怀疑他已经看见了不远处如山的面包和流水似的牛奶。再以后,他有了孩子,是我们朋友中第一个有孩子的人。那天,他乐颠颠地告诉我们,孩子像他,说完,自己高兴的像个孩子。我们随他去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躺在摇篮里,果然极像彭健。我们说,彭健创造了奇迹。彭健答,生命本身就是奇迹。为了让孩子比我们过得好,我得加倍努力!
他的确是一个极认真、极努力的人。说话慢条斯理,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十分准确。不发表不成熟的意见,不说不负责任的话,不议论他人的是非。可以说,他是一个受到朋友、同事以及单位领导绝对信任的人。712矿转产之际,要把几十年的矿史保留下来,彭健受命担任总纂稿人,历时一年,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到北京交稿归来,他带回来3件毛料大衣,168元一件。我们几个纂稿人身着盛装欣然留影,作为笔收青史的纪念。在单位里,他先后任办公室主任、纪委书记、党委副书记。再后来,到了广东,单枪匹马开起了律师事务所,事业,一直红红火火。
我和彭健还是酒友。那时,我们还没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沧桑感,多半是“白日放歌须纵酒”的率性与豪迈。无事时,烈酒一瓶,小菜几碟,几杯下肚,风起云涌。微醺浅醉,辞章互答,你来我往,反复相送。酒力不支,踉跄而行,路人观之,传为笑柄。这是一种境界。再有,邀朋呼友,屠狗设宴,肉切大块,酒分大碗,歌之咏之,月上中天。我把这些,都写在《酒史泛录》那篇文章里。后来,我到了长沙,彭健去了广东。期间,他到过我这里几次,照例,我们还免不了小酌几杯。但那酒喝得就多了些沉稳,多了些醇厚,多了些绵长。“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相视着对方泛白的双鬓,我们举杯,一酹流逝的岁月。前不久,我在电话里还问他,身体怎样?还喝酒吗?彭健答,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喝的也多是啤酒。我说,那你以后来长沙,我们就喝啤酒。他说,好。我怎么也想不到,这酒,我只能祭奠在他的坟前了,呜呼哀哉!
苍天有情,在我送彭健远行的时候,天空的上层,是团团白色的云彩,看去,一如无边无际洁白的花朵。而当飞机下降,进入云层的瞬间,阴云四合,天地如墨。彭健,我携着天地的哀痛,送你来了,送你来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