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慈氏塔)
屋 脊 塔
文丨沈 念
1
那是一片灰扑扑的老城区,黑色的、赭色的屋脊,高低交错,覆盖倾轧,波浪翻滚。目光投过去,屋脊把一块块光折射到远处的天幕、山峦、湖泊,瞬间刺痛眼睛。
塔就站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波浪”之上。瘦削的身体,穿一身褶皱青衣,脸色永远苍白。它望着眼皮底下的屋脊,一声不吭,像个落魄男,换个角度,又变成一位风韵犹存却伶仃寡欢的失魂女,冷冰冰地打量斑斓世界,却如何也兴奋不起来。
这尊塔,记录了我对这座城市的最初印象。二十年前,我懵懂无知地“探”进这座城市。成长于乡野之地的少年,十三岁半离家,尚未脱去稚气,硬生生地闯入一个不知日后将会发生怎样密切关系的新天地。那时候,我乘坐的大客车要搭上轮渡才能抵达城市。汽车排着老长的队伍等待,把前面的车挤上船,然后等着后面的车把自己挤上去。我在车上脖子伸长,也看不清城市的面目,只能眺望车窗外一湖阔朗的水波。
我从小在水边上长大,但水与水是不同的。溪入河,湖入江,归于海,儿时课文中的书写,让水拥有了不同的气质与姿态。流年似水,水付流年。这座城市的古老与盛名,也依赖于一湖水的源远流长,和水在遥远岁月独占的交通优势。我的中学语文老师,一个严肃老头。好些次去他们家蹭饭吃的餐桌上,他侃侃谈到未来我必将通过的这座城市,提到了水的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水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但我却记往了他只用简单几句话描述的那尊塔——“日出之初,影射重湖,镇洞庭水孽。”他把这行字写在纸上又轻轻地擦去,淡淡的字迹在我的脑海中翻荡成一幕幕儿时连环画上看到的影像,灾难、搏斗、吞噬、献祭、平息、宁静……我还好奇那“妖孽”存在的真假、长相的美丑(多数是狰狞恐怖)、搏斗的输赢,直到追逐新的好奇将此覆盖。
水挑拨起我对塔的向往。在我“渡”到这座城市的漫长分秒中,呆立水边的塔,在旁人的指点下,若隐若现,塔撑起的那片天地,紧紧攫住我的目光。被时光遗佚的旧物,在水的波光浪影中,戴上一道神秘而模糊的光环。
到城里学校安顿好不久,我就向人打听塔的准确地址和前往方式。那时没有百度、高德等导航之说,嘴巴是唯一的向导。我那些从各地聚集的同学,似乎少有人听说过塔的名字,这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骄傲感。但当我夹着鹦鹉学舌的普通话向本地人询问时,平翘不分的发音,他人眼神中飘过的嘲笑之情,模棱两可的回答,又严重挫伤了我的自尊心。
彷徨、犹豫,像一团浓密的烟雾挥之不散。那些不尽如人意的描述,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少年,极容易迷失在并不宽阔但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地名的生疏、路线的重叠,反而让脑子一片糊涂,一次次求证,我在纸上画下一根根长短不一标示距离的线条。这成了我手绘的第一张地图,跟随夏天的尾巴生长出来才完成。
我终于决定在一天下午出发,去看看“离得不远”的塔。我从位于城中央的学校走出,顶着再度进攻的茂盛暑热。路经的服装店、餐馆、商场,我毫无兴致光顾它们。那时的公共交通不发达,我也压根没打算掏出少有的几个零花钱替代我那健康的双腿。汗涔涔的手,不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正反两面都画着路线图的纸。纸面的褶皱,跟脚下的路面一样坎坷不平。我摸不准走了多长时间。夜色渐渐衰微,从纸上延伸到眼前的这条路,杂草、麻石、砂砾、坑洼,磕绊着我的脚步。后来我走上一条沿湖道路,岸边齐腰深的青草翠叶,在湖风的挥舞中左摇右摆。圆日吻着水际线,发出越来越暗红的光,沉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我扎紧身子向前走,道路另一侧高大楼群、茂盛林木之间的光线刹那间变得暗淡。
手绘地图变得不再可靠,嘴巴当起了“向导”。“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过两个路口。”“到前面杂货店往左拐,下一个路口再右转。”……没有东南西北之分,没有某某路名之说,一直是这座城市居民固执的指路之法。我琢磨着“快了快了”,催促着自己加快速度,却又在视野里搜索不到塔的存在。抵达似乎变成一件越来越遥远的事。我一点都没心情欣赏远处湖面上金光万道的迷人景致,只看到宏阔的湖面像头巨兽,张开褐红色的嘴,吞掉落日,直接吐出一缕缕淡淡的墨液泼满天空。
2
一条狭长的路在脚下铺开,两边的店面里有几家闪出模糊的光,经年积压混杂的鱼腥味弥漫。气味里会跳出鱼折腾着身体和内脏污秽的画面。路的尽头是一团无法判知方向深浅的墨黑。
“到了鱼巷子,就离塔不远了。”问询者的答案符合此刻的场景。鱼巷子是水边上的一个集市,过去多少年,那些渔民打鱼上岸,就在附近交易,久而久之成为远近闻名的鱼市。不安的内心,迫切地需要证实离塔的远近。一家渔具店前,几张小方凳拼成的饭桌上剩几枚空碗,一个肤色黧黑光膀子的老男人打着酒嗝。女主人撤走那盏光焰如花骨朵般的油灯,我们眼前的光亮一下湮没在黑暗之中。我怯怯地请问:“这里……塔还有多远?”老男人悠哉地晃着他屁股下那张吱呀作响的摇椅,舌尖在齿缝间剔寻残余的菜渣。他瞟了瞟面前满头大汗的少年,骄傲地笑着,然后吐出猜谜般的八个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的回答让我欣喜地抬头四顾,却又很快掉进一口枯深的窨井。眼前是一片静谧,黑黢黢的静谧。我只能借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勉强辨识路边近处的水泥电线杆、挑起的屋檐、伸出来的店铺棚罩,却看不到“近在眼前”的塔。后来被我证实,塔离我的直线距离不过两、三百米,升起的浓密夜色,把塔隐匿进一片虚无之中。
可怜的我睁大眼睛,在微熹的亮光下辨认着那一排排老屋,阒寂无声,似乎一挨夜,人与房子就整齐地进入了梦乡。一片片屋脊,像泼开的墨,往夜晚这张铺了底色的大宣纸另一头跑。塔呢,站在屋脊上,轮廓线向四周漫开,一花眼就溶化在夜色中。
待我懊恼地离开,夜幕下一个声音拦住了我的脚步,“喂!”我站在声音面前,等待更多的声音从夜色的海底游上来,可光膀子老男人只是冲我挥了挥手,我把那理解为催促我离开。他的奇怪之举,让莫名的恐惧潮汐般占领身体,我加快步履幅度,然后,忘记正在进攻的饥饿和疲倦,撒开腿奔跑起来。
出发前的满怀欣喜,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冷恹恹地扑闪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夜色,一次次冲锋陷阵我内心的堤防,我拼命顶着,找来各种可以撑挡的坚硬物体。放弃是可耻的,成功历来离失败仅一步之遥,我默念曾经摘抄在日记本上的励志句子告诫自己。你可以想象,一个少年,为了一次抵达,要走过多么繁复的心路,经历一场千情万绪的战斗。
我与塔的第一次遭遇这般潦草地结束。长在屋脊上的塔。屋脊塔。这是我篡改的称谓。它匍匐在我记忆的丛林深处,杂草凄凄,满身孤独,蛊魅摇荡,被时光的洪流掩盖。
(岳阳慈氏塔)
3
二十年后,我离开这座城市,挥之不去的城市影像里,众多的建筑标识、人事往来,在脑海中你起我落、熙熙攘攘,而塔的形象一直是跟随着夜色、溽热和老男人的怪举抵达的。这二十年,我也说不上有过多少次一个人或陪外来朋友看塔的经历,每一次的场景仿佛都是流动的,只有塔寂寞而淡定地站在那里,看着奇奇怪怪的人们在老街上走来走去。
“砖石结构,楼阁式,七级八方,实心,塔基、塔身和塔顶三部分组成,整个塔高度为三十五米(也有通高三十九米之说,数字的差别不知从何说起),占地六十四平方米。”这是输入塔名三个字即可百度而知的讯息。谁也没有登上过塔,去眺望水的风光,塔的实心,注定它只能简单成为这座古城的一个特定坐标。水在老城区划下一道边界,城市长大的步履,在这里停下,只有不断地往东走,越走越远,日新月异,而沧桑的老街则愈加沉寂冷清。但老居民和外来者,每每谈起这座城市,都无法回避塔的存在。他们需要从塔出发,像寻找宝藏的入口一样,才能拼凑出一个记忆中的城与市。
塔的四周拥簇着密集的院落和民居。人间烟火常年四季熏染着它。黄昏时分,一些不知名的飞鸟,一拨飞走一拨飞来,绕匝着塔尖这一圆心,力气饱满地旋转。
一九五六年,塔跻身“省级重点文物单位”名录,还确定了“塔东面十五米,西、北、南三方向外延伸四十米为保护范围”。这些文件上的规定,在实际中走了样。四周矮小的房屋将塔紧紧地束缚,周边与房子的距离不超过一米。这是让很多人产生塔长在屋脊之上错觉的根本原因。
年代旧远的房子,破旧,褊狭,黯淡,有的捡拾得井井有条,有的则零乱不堪。雨季过后,沿线房屋的石墙基座争先恐后地长出青苔,这些深绿色的生命,见缝插针,从砖缝间一丛一丛地盛开,还残留着前些时日的雨水,昔日的繁华像毛茸茸的苔藓中的蜉蝣过客,只剩下今日的冷落。塔身转角倚柱处摇曳着一丛丛蓬乱的青草,砖缝间的青苔点缀,平添了几分凄凉之感。
年过七旬的老头曹岳欣,喜欢坐在他阴暗逼窄的房子门口,尽其所知地跟来访的人闲聊有关塔的一切。这是个热情的老头,在当地报纸的报道中出现过多次。十三岁学艺,省吃俭用,买房安家,在塔下几十年一晃而过。塔、房屋变旧了,那些熟悉的老邻居都变没了。老头叹气,声音在弯曲的巷壁上碰撞,拖一个长尾巴跑远。跟着他去认巷弄里的老建筑,坡下的一栋两层木楼,百年历史,保存较好,但空无一人,解放前屠户出身的主人早已辞世,70多岁的儿子退休后住在单位分的小区里,也不租卖传家的祖屋,只是让它独自承受着岁月的风吹雨打。
某一次,我路过,又钻进巷弄,塔下站着一个头发稀落的男子,他那颗略微偏大的头,安在一个矮瘦的躯体之上,给人滑稽之感。他抬着头,嘴里排列着一串阿拉伯数字。看到从瓦檐下走出来的我,他望了一眼,又接着数,一根粗壮的手指在空中点击着。他神情严肃,旁若无人,仿佛是一场正式演出。
我不敢冒失发笑。我不清楚他在数什么,很好奇站在他的身后,似乎也加入到了演出之中。他数数的数位在向上增长之后,我发现,他会跳开,或者又回到一个莫名的地方重新开始。曹爹从石阶下的屋里推门走出来,吆喝着男子“回家”,骂了句脏话:“妈的屁,数了几十年,你还没数清楚。”然后冲我使了个眼色,朝脑袋示意。“嚯,嚯!八万八!”男子嘻哈哈地笑了,嘴角竟然不自觉地淌下一缕淡淡的涎水。
曹爹的眼神,让我明白了男子的怪异举动。他可能是这条老街上的原著民,想数清楚塔是由多少块砖垒起。青灰色的砖,一块块重叠,从来没有人想过要知道塔砖的真实数量,只有一个傻子。
确实没有人去认真思考过,这座塔要垒砌多少青砖。这是个多么无聊的念头。侵蚀、松动、风化的一些砖块经常会在夜晚坠落在四周的屋顶之上,不堪一击的屋瓦,有的被砸裂,一到雨天就闯祸漏水。家境不好的家户主人就去找街道和社区的干部。干部们经常为此愠怒,可怜巴巴的办公经费填补不了几个裂漏,这些房子搬不动,居民不愿迁走,补偿的标准永远不会让整条街的人满意。
4
塔一路走来,她的名字、出身、变迁,常为人们争议或遗忘。历史、传说、战乱,模糊了追证的准确性。有关塔的考据,一度为这座城市里几个热爱历史的老头争得面红耳赤,“晋创”、“唐建”、“宋造”,争议的还有,一说是压邪的风水塔,二说是礼佛的佛塔,没有定论,唯一无法辩驳的事实是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塔本身。
与那些反复考据过的史料比照,我更喜欢口头相传的传说——从前,水妖作怪,老百姓苦不堪言,决定集资建座宝塔镇妖。附近一户人家,家人被水妖涌起的恶浪吞没,仅剩寡妇慈氏。听说要建塔,她便把多年积蓄的钱全部捐献,还日夜前往工地为造塔的人烧茶送水,人们为了纪念她,就以她的名字给塔命名。而另一个传说,说的是建塔竣工之日,修建者提议,要让塔显灵,则需要一个童男或童女守塔育魂,慈氏之女勇敢站出来完成了生命献祭。
慈氏之名从此流传的版本还来自弥勒梵音“梅怛丽耶”的翻译。“梅怛丽耶”这一美丽的乳名,源于一位名为孟珙之人的佛心。孟珙何许人也?一次次抚摸塔下方的碑铭,字体凹陷,字迹黯淡,凑得很近方可辨认那盖棺定论的说法:南宋淳佑二年(1242年),孟珙同时建寺、塔。身为随州枣阳人的孟珙,出生武将世家,曾率领父亲留下的“忠义军”于荆襄、洞庭湖一带与金、蒙军队战斗百余次,建立了轰轰烈烈的英名。《宋史·孟珙传》记载:“珙忠君体国,可贵金石。远货色,绝滋味。亦通佛学,号‘无庵居士’。”这位虔诚的佛教信徒,在战争期间发动当地商贾、豪绅募集资金,采用青砖修建了这座楼阁式宝塔,立塔教化后人“善良为本,慈悲为怀”,并以弥勒佛之意命名。塔身砖石垒实,八方不留缝隙,则表达出他抗击元军、收复河山的坚强决心。
我在图书馆翻阅塔的“前世”,眼前时常会浮出另一种景象——孟珙将军对佛塔的装饰十分考究,他从第一层起,在每层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外各建一佛龛,全塔共建28个佛龛,里面各用青铜铸造一尊释伽牟尼佛像供奉其间。塔顶用黄金铸造了近两米高的圆柱,柱顶立一金质圆球,在太阳的照射下金光璀璨,意谓“佛光普照”、“法轮常转”。每层八角檐上各挂了一个用紫铜打造的“法钟”,湖风吹来,铜钟自鸣,意谓“警钟唤醒梦中人”。而如今呈现的,佛像、佛龛、铜钟、金顶早已不见踪影,被时间抢掠一空的塔,只剩下建筑最初的式样。
二零一四年十月,也就是我离开后不久,文物管理部门开始着手整饬塔的硬伤和塔下的环境。家家户户墙壁上,鲜红的数字,装在一个歪斜的圆圈里。有据可考的大事记里,南宋淳祐二年及以后的元、明、清各朝均对塔进行了不同程度的维修,最后一次是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这意味着距离最近的一次维修已是一百九十五年前的事了。
再看到满腹心酸的塔,被锈迹斑驳的钢管包围,像困在厚茧中的蛾蛹。搭起来的脚手架,塞满了通道。过往的人必须小心翼翼地穿行。入巷口破产改制的水运公司旧办公楼刚经历过一场灾祸,标牌上的设计图样是它未来的面貌,塔下民居的屋顶破损在大面积修补,尤其是塔自身的加固和修复,都将是空前的。当地媒体持续关注这一维修大动作,不时往外透露进展和发现——
“根据搭架实测的现场观察和调查了解,发现在塔身第五层北、第七层西壁龛中均保存有完整的佛像;第四层南、北两侧,第五层西侧,第六层南、西侧等,都发现有佛像残片。此次实测共发现完整的佛像三尊、基本完整的两尊、半身的三尊。这些佛像为陶质,有明显的彩绘痕迹,且形态各异。经专家初步鉴定,保存完整的三尊佛像价值较高,其时代不会晚于明代。
尤为可喜的是,还在第四层南面和西面壁龛中发现了石刻碑文和铭文砖等重要文物,详细地记载了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维修的情况和承修人、监工、工匠和塑造二十四尊佛像人的姓名等,填补了该塔维修史中的空白。”
当读到这些新闻的时候,我非常纳闷: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人发现这些?
我与在现场报道的媒体朋友探讨这一话题,会很深地感慨地方文物保护意识的淡薄,又惊叹塔的种种神奇。抗日战争爆发后,日军几度摧之而未毁。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三八年间,日军飞机先后在城区投弹三十多次,南津港铁路桥、洞庭路、柴家岭、油炸岭、乾明寺街、南岳坡、梅溪桥等地大量房屋被毁,街道几近废墟,而塔兀自岿然不动。一九四零年,日军进城后,欲进塔寻宝却找不到塔身入口,遂采用小钢炮轰炸的办法,所幸的是除第二层塔身上留下几个小洞外依旧屹立未毁。朋友说就此事求证过一些史料和当地老人,言说一致。
“那是佛祖的护佑。”说话的陈姓老人,住塔左下方的一独门独户的小院。我敲门而入时,院里香火飘绕,供奉平安。他自称祖辈几代安家这里,最有发言权。他的曾祖父进城学艺,攒钱买下这小院,看中的就是塔的吉祥,有佛光的照耀。他聊起“文化大革命”期间,破四旧的“红卫兵”与“造反派”达成共识,要拆除这座迷信之塔,以示“革命”决心。塔的四周搭起了赶制的脚梯,盛气凌人的小将们要从塔顶一层层剥落迷昧人民群众的象征。关键时刻,来自中南海周恩来总理的一道“必须保护国家重点文物古迹的重要指示”,保住了这孤苦的生命。“这也是佛祖的护佑。不然的话今天早看不到塔了。”老人的语气不容置疑。但当提到那些没有被日寇盗走的八角塔檐上的紫铜“法钟”和佛龛内的多尊青铜佛像,他摇摇头,说不清去向,眼神里浮上一片茫然。
5
老城区越来越看不到活泼的气息,像嗜睡的一群耄耋老翁,天色擦黑就困倦了,而塔,也半睡半醒,无精打采。
二零一三年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离塔十余米远的民居发生火灾,一场冲天大火,让附近的人们从梦中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木质结构的房子,一旦着火就难以控制,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火势迅速蔓延,呼啸的消防车从狭窄的通道艰难驶近着火点,奋力扑救之下还是有四户人家烧成灰烬。扑腾的火舌,呼哧,嗞啦,啸成一道锐利的声响震荡人们的耳膜。火光舔舐着塔瘦弱的身躯和苍白的脸庞。多少年来,它在夜晚从未如此耀眼过。
塔最终安然无恙。事后查实,又是一起因电线老化造成的火灾。知情人站出来叹息,被烧的房屋是民国时期的建筑,过去是水运公司的办公楼,后来被一些员工瓜分居住甚至转租,彻底成了民宅。这一片的房子哪一间不是有着可追溯的时光。惊悸未定的人们耿耿于怀的是,在这片老城区,像同类起因的火灾一年总有那么或大或小的几起发生。旧房子无法拆建,使用多年的水管电线都变得弱不禁风。没有人管,也没人管得了。对老街文物保护的规定、拆迁还建的巨大经济成本、纷纭复杂的群众工作,成为一把“双刃剑”。摆在人们面前最棘手的,是那些茂密的房子,房挨房、栋接栋,火灾极易吞噬掉这些为许多人遮风挡雨的家。
火是塔的敌人,自古往今有多少精致的木塔毁于一场场火灾。我从有关中国建筑史的书籍中翻读到,中国古塔是东汉时期随佛教从印度传入的,是印度佛教建筑“窣堵坡”(即坟冢)与中国传统阁楼建筑相结合的产物。而中国早期的塔都是木塔,且多为阁楼式或亭阁式,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塔式建筑。我曾固执地想象,木塔的易腐蚀、易虫蛀、易火灾,让矗立眼前的它也没能逃脱毁灭重生的宿命。
远离城市的密集灯火,塔身处环境显得格外幽静孤寂。住在周边的居民,多数是些有传统手艺的老人和那些破产改制企业淘汰的中年人,在那些曾经红火的冰棒厂、百货公司、五交化公司等工厂单位进进出出,日子殷实,生活安泰,而如今,潮湿、破漏、黑暗、孤独、疾病,伴随他们在十几平米的旧宅里重复着杯盘羞涩的起居。病痛的咳吟,悲伤的喘息,在这里回荡成更幽冥的孤独。我认识的一对夫妻,双双下岗后靠打零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上有九十多岁的母亲,下有尚在求学的儿子。他们家唯一的电器是一台淘汰的二手彩电,十八吋,球面屏幕,变形厉害。这般经济状况的家庭比比皆是,贫富差距,让脚步缓慢的老一辈人被束之高阁,“儿女”这一代年轻人从这里的出走,就成了他们的希望。
塔怀着复杂的感情,看着那些面色如云翳般愁展不开的人们。我去的次数多了,有时就坐在几个老人中间。他们七嘴八舌,记忆之闸泄洪,泥沙俱下,唇齿之间,命运沉浮。
一个年轻的父亲,甩下幼稚的儿子,沿着湖岸往南,走上继续往南的铁轨,在塔的注视下走远。无业游民、懦弱寡言、性格乖戾,妻子跑了、老父多病、孩子智障,种种不幸接踵而来光顾他的人生。人们议论着他出走的冲动,和他还会不会回来。他干瘦的儿子在一旁冷不丁插嘴:我爸爸会回来的,他不会迷路的。他看到塔就找到自己的家了。人们一阵哑然,掉进一片愕然之中。
独居的老妇孺,从不让人跨进她的家门。据说她年轻时貌美娇艳,迷死了不少志在必得的英俊青年,却喜欢上一位其貌不扬的有妇之夫。那男的居然为了这份爱狠心毒死发妻并抛尸湖中,然后高调对外宣称妻子不忠跟人跑了。死者娘家兄弟不肯相信,请来法师向塔请灵,碗里的清水竟然瞬间显现女人的愁容,纸条沉入碗底,法师由此得出遭人谋害的结论。娘家兄弟花钱请人四面搜寻,最后意外从下游渔民打捞的弃尸中认出了遇害的女人。正秘密准备新婚的男人慌了神,惶惶不可终日,最终把罪行向心仪的年轻女子吐露。女子在与他行过夫妻之礼后的早晨,把公安带到了他面前。那时正碰上全国范围的严打,男的很快判处决死刑。这个老实男人的恶行一度轰动整条街道,那些未能掳获女子之心的人幸灾乐祸,暗地拼凑出男人如何毒害妻子的若干版本。苦了女人背负一个道德不良、心残情狠的不祥名声,遭人唾弃,此后多年她就守着这桩未开始就夭折了的婚姻。很多人从没听过她开口说话,据传她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的愉悦动听……
千奇百式的人生故事,在塔前街上摸爬滚打,也许还有些更闻所未闻、骇人听闻的秘密被埋进死人的嘴里,塔是唯一见证者,但它只张开巨大的口袋,一把把抓起人们的喜怒哀乐,抓进去那些欢情、绝望、龌龊、耻辱……悉数封存在时间的蜂箱里。
6
宝塔巷、上马家湾、下马家湾、羊叉街、君山巷。这些名字都在某个时间节点上与这座湖南境内最早的砖塔共存过,可现在你找不见标牌,这些名字只保留在老人的口头和记忆里。解不开的历史深处的时间咒语,只有当你真实地走到塔的身边,你看着它守望的苍凉,内心的波纹向外扩散,然后消逝。北边的街河口、鱼巷子,在铁路没修之前,披着露水的渔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岸,就地交易,安家落户,至今巷口附近还保存着一幢有上百年历史的破旧小祠堂。地名的得来与消失,已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忘记,却都在塔的记忆里有着清晰的来龙去脉。
塔的对街是一个现代兴建的基督教堂。上帝的旨意渗进每一座城市的风蚀地带。街区的很大一部分人,在生活的底层努力拼搏或随波逐流,既柔软又坚韧的孤独,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底色。在被孤独挤兑到难以忍受之际,他们选择走进高挺的教堂聆听圣灵的教诲,揣摩、剥开救赎的教义。
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异国男子耶酥,是上帝的儿子。进出的人们慢慢熟悉了他的故事,从受死、埋葬,到第三天复活,他的受死只是为世人担当罪过。这让私利心重的人脔心惊颤。天国的圣洁、公义、爱人、施舍、爱仇敌、禁食、祷告、勿爱钱财、毋论断人、真诚无欺、听道行道,让他们发现这是一个与过往不同的精神国度,更重要的是他们被告诫的一条,凡悔改相信耶酥的,罪过可以赦免。有谁是没有罪过呢?塔前街人的祖先,也许都是信奉因果轮回,万物缘聚则有、缘尽则散的佛教徒。不同的教义观,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对撞得头破血流,无语凝噎,他们最终做出自己的选择。教堂雪白的墙壁上矗立的十字架与饱经沧桑的塔,四目相对,默然无语。它们是否在暗夜争论无人知晓。塔只是无奈地看着那些平庸的人们,穿梭于深邃的教堂门厅之间,把一声声悲叹丢进风中。
屡次望及老城区,我始终有着难以释怀的抵触情绪。我的同学朱某,老家是农村的,成绩优异,学生会干部,毕业后跳“龙门”留下来,工作能力强,一年半后调到了离塔不远的小学担任教务主任。一天深夜,他在校园里的教师宿舍里意外身亡。次日下午的课堂上没有出现他的身影,同事去拍他的房门,从锁洞里看到了恐怖的一幕:他横卧在地上,脖子上绕着一根崭新的麻绳,平日微凸的眼珠向外更加暴露。人命关天,学校顿时闹得沸沸扬扬。报案一星期后,区公安局下的结论是自杀。他的家人、同事,及散落在城市里平日联络较多的同学,都对此说法深表质疑。性格开朗,几天前还跟人把酒换盏,看不到有半丝痛苦隐秘以至自行了断的迹象,况且要自己用一根绳子勒颈窒息,这需要多大的力量,那是多大的赴死决心。现场的描述和结论,让我实在没有太多的想象力。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发生的事。多年后一直遗憾的是,在各方面条件都不成熟的当时环境里,我们没有力量去纠正,甚至抗议这一定结论。同学的祖上世代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刚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的同学们谈不上有什么关系网络,去公安部门几番交涉无人搭理。结案文件上盖着一枚暗红色的公章,为一个生命讨个说法在这个圆圈面前戛然而止。
同学之间唯一能做的是,在他的出殡仪式上去到了离城百余公里的乡间见最后一面。那实在是个太普通不过的农家,朱同学分配到城里工作,这是他全家上下为之振奋和骄傲的事,如果不出意外,如今的他应该是一所城区学校的校长,或者是调到区教育局或政府机关部门从事行政工作。但一切可叙述性都止步于那个离奇的夜晚。出殡前夜,乡间的葬仪一个程序也不少地消磨着浓稠的时光,拥挤的悲伤在亲友乡邻中撕裂成长长的泣诉。一路颠簸的我们毫无困意,依然纠结于探寻死亡前的细节。
霸道的死亡不会撤销,而我们连基本的知情权都被剥夺。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日子,同学之间相互提醒、保存着那一缕忧伤。大家传递着从各种途径打听到的讯息。传得最多的是,朱同学无意中知晓某个致命秘密,被人蓄意谋杀;性情梗直的他得罪了黑社会后被杀,个中缘由却语焉不详。后一种说法被普遍认同,在老城区有太多的黑恶势力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杀现场的制造非一般人可为。也许,塔是一个忠实的目击者,我们仇视的目光抛向它,也毫无回应的声响。几百年来,这座城市形形色色的死亡塔都经历过,但它选择了沉默缄语,让时间把死亡连同秘密埋在塔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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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摄影的朋友一直在关注老城区改造项目的进展,说了多年却变化多端进度缓慢。他是想用光影记录一个生命体的消亡和诞生。电话里朋友告诉我,项目启动又停下了,巨大的拆迁和建设成本,“房地产行业禁令频出”这道魔咒无法破解。听不出他的语气到底是高兴还是担忧。一切又回归原貌,日子重复日子。
街道两旁,那些一尘不变的店面——丝网毫须毫子打包带批发、刻字厂、打渔佬特色渔馆、江清侠中西结合门诊、好帮手清洁用品批发、牙科诊所、兴旺布行……破旧的屋瓦上尘灰叠积,茅草茂盛,店面前门可罗雀。穿过房屋丛中的任意一条窄巷,人们可以走到湖边,目睹水逝不返的现实场景,凭吊一下心中那些忧郁的往事。
塔的视线,往南延伸可至京广铁路线,火车经年累月地奔跑、呼啸,浅浅地隐没于一条矮矮的隧洞。常有三五成群的鸟,栖身于塔檐上,又眨眼间腾空而起,向着声响的方向。仿佛那骇人的声响,是从鸟小小的躯体里发出的。
最近一次去看塔,与一场暴雨不期而遇。隔着车窗,雨水嗒嗒地冲刷着车顶、玻璃,也浇洗着塔前街上的尘灰。这条路做过一次修补,已告别曾经的泥泞坑洼,但少数几个路面凹陷处,车轮疾驶而过,溅起一道长长的弧形水花。
气温升降无常,让这座城市的四季不再分明,短袖衬衫一跃就套上厚毛衣长外套。季节的减法,省略了太多美的展示。塔在萧索凉冷的天气,会更显得老沉萎顿。它得瑟、得瑟地站在风雨中,瘦削的身体散发出更大的寒意。塔前街上的人,都习惯了这种寒碜、贫弱、世态炎凉、生老病死。塔是这城市最大的孤独者,聚集着一群彼此孤独的人。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未完成的一首诗作与它有关:我偏爱屋脊塔的孤独,/我偏爱描摹低空飞翔的身姿,/我偏爱嗜酒者说出半生的秘密,/我偏爱鸟儿连根拔起它所撞见的悲惨命运……我诵念它们的干寞声音,被雨水一行行打湿。
雨刮器发出的刺耳之音,在弯曲的耳道横冲直撞。天光晦涩不开,车内空气沉闷,我犹豫着是继续晕晕沉沉地等待,或是撤离。短暂的清晰视野里,看不到平日那些闲散的人,雨水纠缠不清地织出一张大幕,一切都那么模糊地存在着——塔,依旧无限孤独地站在望不见尽头的屋脊之上。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