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易哭庵的三副热泪
晚清名流易顺鼎(1858—1920),字实甫,号哭庵,湖南龙阳(汉寿)人。易顺鼎曾自述一生初为神童、为才子,继为酒人,为游侠不自制,为名士,为经生,为学人,为贵官,为隐士。他跨越清末民初时期,身处动乱变革年代,他的很多名头也黯然失色,最后还是“哭庵”名头大些。
这个“哭庵”是他晚年取的号,当时就引得士林多疑惑,有人当面问他,你号称哭庵为啥看不见你哭呢?易顺鼎气愤的回答:我哭,我老婆见,凭啥让你见?易哭庵出名一哭是苦母,他和母亲感情至深。母逝后,他于墓旁哭母三年。据说哭得目眦舌焦,哭声如三峡涧水,有万马飞腾之势。哭母是常情,但易顺鼎此种哭法,多少有更多意味。晚年他自解其哭,说了一段经典的话:“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识者,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泪,绝非小儿女惺忪作态者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这倒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的另解。
“一哭天下事不可为。”可谓易顺鼎切身之痛。他父亲当过布政使,算是出生副省级高官之家,但幼年正逢太平军之乱。易顺鼎7岁那年,父亲易佩绅奉命率湘勇在陕西防堵太平军,易顺鼎也随母亲到陕西,居住在汉中。太平军攻破汉中城,慌乱中易顺鼎与家人被冲散,他一人行乞数日,误入太平军中,时间达半年多。后来他自己描绘太平军对他像“小王子”一样照顾。易顺鼎后来被清军僧格林沁所部救回。见僧格林沁时,他一点不胆怯,因为这位王爷听不懂他的湖南话,他就用手指蘸着唾沫在僧格林沁手掌上写字。僧格林沁很惊异,要易顺鼎用笔写明父亲和自己的姓名。看过后,僧格林沁大喜,赞叹道:“奇儿也!”“神童”之名一时传遍。
但是,易顺鼎科考并不顺,17岁中举人,进士这阶连考六届不中,只能捐输入班。对于少年才子,打击很大,他出名主要因为诗,官运也不通达。有一次易随一群官员同谒荣禄。荣中堂于他人皆询以公事,独止于先生无事询,寒暄曰:“近日可有佳句否?可与云门唱和乎?”云门即樊山老人,当时荣禄幕府中客卿,有人惟恐荣禄视易为只会写诗不会做事的诗人,不利于易顺鼎迁升,就在一旁代为应答道:“实甫素为忧国之士,不仅独擅于吟咏也。”荣禄拍案而起大言曰:“国破山河,城深草木,实甫不吟诗岂将何作?!”易后常引荣禄言自傲,视为知己。当然,并非官场都如荣禄那样宽怀,荣是武人,对文才有偏爱。易顺鼎随后被放广西任道台,则被广西巡抚岑春萱评价为:“易某自矜名士。名士如画饼,于国何用?”把好不容易得的道台给罢了。
易顺鼎自恃高才,个人怀才不遇还算小事,其为天下事不可为的感伤,主要因为甲午战争期间的切身之痛。作为湘军后代,虽是以诗为名的文官,他身上还是有壮士之血气。甲午开战,他怀着一腔报国热忱自荐,投身两江总督刘坤一军下,刘奉命出征山海关,但尚未征战,败迅已到。《马关条约》,拟割让台湾,赔银2万万两。消息传来,易顺鼎极为愤慨,听到时任台湾巡抚唐景崧等人拟率军死守宝岛的消息后,决心赴台湾参加战斗。易顺鼎化妆成船员的装束,带着简单的行李,乘船渡海,他两渡台湾,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当时基隆、台北已丢失,丘逢甲守台中不力也已内渡。这时,居然有一位道台大人易顺鼎从大陆渡海而来,对刘永福和坚持抗日的台湾军民,无疑是极大鼓舞。台南100多名文官武将,以刘永福和易顺鼎为首,歃血为盟,“誓同死守,不肯事仇”。可惜大势已去,日军进逼台南,当地的局势异常紧张。易顺鼎明知固守十分艰难,却仍然期待着有援军来临,盼望出现奇迹,扭转危局。为此,他流连不忍离去。这时在台的官兵早已纷纷渡海而归,内地的亲朋不见易顺鼎的踪影,一时传说他已在台湾殉难,不明真相的知交甚至痛撰挽联哀悼殉国的忠魂。但易顺鼎并没有死,最后还是狼狈潜回大陆。几年后,在义和团变乱中,他又四处奔走,追随圣驾到西安,这也才有荣禄特许嘉奖。
庚子后,易顺鼎得到些实职,但似乎也无所建树。他到广西上任,路过高州,曾写下一首《高州谣》“先飓风,后淫雨,城中水深数尺许。谁将海水搅上天,又把天河翻入土。有盗满山兵不捕,日戕老父掠儿女。有民患饥官不哺,又见淫霖害禾黍。吁嗟乎!天何醉梦,民何罪罟。有时兵如牛贼如鼠,有时兵如鼠贼如虎,有时兵如虎民如犬豕贼如,君莫作高州民,高州民死作腊脯。君莫作高州官,高州官多无肺腑。不如投劾归故山,万族呼号不关汝。”满清王朝的没落已不可抗拒,作为有才有志之士,枉费心血,所以,易顺鼎“天下事不可为”的热泪确实是含血男儿泪。
辛亥后,易顺鼎已50开外,身为遗老,颇有万念俱灰,破罐破摔之态。他“焉知饿死但高歌,行乐天其奈我何。名士一文值钱少,古人五十盖棺多。”这时的他也就洒些“文章不遇识者,沦落不遇佳人”的荒唐泪了。有清时,不能说易顺鼎的文章不遇,他年轻时第一次进京出任户部郎,初入署堂,尚书潘祖荫就问曰:那位是易老爷?由是名满都城。张之洞也很赏识他,特意将隐居的易顺鼎请来主持两湖教育,大力提携。荣禄也被易视为知己。著名诗评家汪国垣曾说:“实甫早年有天才之目,平生所为诗,累变其体,至《四魂集》,则推倒一时豪杰矣。造语无平直,而对仗极工,使事极合,至斗险韵,铸伟词,一时几无与抗手。”清末民初诗坛,人称南易(易顺鼎)北樊(樊樊山),可谓诗界泰斗。可是易顺鼎达到这等境界,却在传统文化没落之尾,并没发出光华。随着朝代兴衰,时代变革,他这种前朝名士价值大贬。他辛苦在文学诗歌的功底也难以得到共鸣。新文化,白话文蓬勃兴起,易顺鼎能不感苍流涕。因此易的“文章不遇之泪”是传统文化失落之泪。
至于易顺鼎“沦落不遇佳人”之泪,就颇不敢恭维了。历史上曾有许多擅哭名士,贾谊哭时事,阮籍哭路歧。而易顺鼎这种不遇佳人之哭,有点别具一格。他的不遇并不确切,确切说是佳人求之不得之哭。易顺鼎民国后虽然以遗老自居,但又耐不住寂寞,毕竟名士以名世。袁世凯儿子袁克文好诗,老小成契友,老袁看在易的名声,还给了他一个代制币局局长的官。不过他这个不管事的局长,以作诗看戏为当务之急,整日追逐女伶,喝彩鼓掌,不亦乐乎。正如其诗道:“访戴寻梅意略同,楼台寂寞水晶宫。小车出没飞花里,疑是山阴夜雪蓬。雪水斟来置竹炉,歌姬院里著狂夫。平生陶谷韩熙载,乞食烹茶画两图。”
易顺鼎捧伶追角,闹出不少风流轶事,旁人听着笑谈,可他是真动情,真流泪。有一年,南通状元张謇北上京师,友人排日观宴,偕之看梅兰芳演剧。状元郎一见之下击节摇首,低叹为“此曲只应天上有”。而易实甫则在一旁引吭呼好,全场观众为之侧目。张謇不悦,对实甫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学轻薄少年叫嚣破喉?”实甫回了一句:“我爱梅郎,就要为他叫好,不像你,酸状元,只会以文字媚人。”张謇遂又悠悠来了一句:“我爱平儿,怎奈平儿不爱我!”意思是说实甫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张謇此话绝非虚言,易顺鼎捧戏子闹到一头热事例多多。民初旧京红坤伶刘喜奎,易曾疯狂追捧尤力。刘心皇《易顺鼎的狂恋》曾记这样一段:“一天,易顺鼎在戏院中,看了刘喜奎的演唱,惊为天人,魂不附体地疯狂起来,许多丑剧怪剧也从此出现。每日午、夜两场,绝不缺席,一见喜奎出场,便把右手袖口罩着嘴,喊出‘我的亲娘啊’。他曾撰写长歌,颂扬刘喜奎,自述《对天誓愿》有七:‘一愿化蚕口吐丝,月月喜奎胯下骑;二愿化棉织成布,裁作喜奎护裆裤;三愿化草制为纸,喜奎更衣常染指;四愿化水釜中煎,喜奎浴时为温泉;五愿喜奎身化笔,信手摩挲携入直;六愿喜奎心化我,我欲如何无不可;七愿喜奎之母有特权,收作女婿丈母怜。’看看这‘七愿’,多么想入非非,疯劲十足……”。“愿化棉织成布,裁作喜奎护裆裤”这样的话,看来今日狂热追星族也不及,易顺鼎的诗才,用今日网络语言,可讲颇有湿才。
当然最疯狂还不是上述刘喜奎,而是让易顺鼎差点一命呜呼的金玉兰。当时有个叫金玉兰的女伶,是中和园的台柱,本姓张,南皮人,因学戏于金回回,故改艺名为“金玉兰”。实甫在台上景仰,渴思台下一晤,曾对人言:“我见玉兰,如见先文襄师(张之洞,南皮人),能容一见,虽三叩亦所不惜。”为见玉兰一面,实甫可谓是费尽心机。最初托戏院院长(园主)示意,遭到拒绝;后来以重金贿赂玉兰的干爹许某,再三哀恳。许某踌躇再三,乃出一计:某日君可访我于寓中,作为无意,设法使玉兰相见,再达君情愫,宛转陈辞,当不至逢怒。易狂喜,依计而行。不料,金玉兰听说“易实甫”三个字,即大怒,厉骂而入。实甫扫兴而归,自恨无缘而已,却不减对玉兰的情意。有一次,讹传金玉兰以革命党嫌疑被枪决,实甫闻讯,伏地大哭,并以诗吊之,中有“天因太忌生尤物,世竟公然杀美人”之句,怨愤之情溢于言辞。后来乃知是误传。又过了几年,金玉兰罹病去世。当时易实甫正在印铸局办公,由另一名士电话告知。闻此消息,惊痛倒地,一时局员大惊,连忙雇车将他送回寓所,很久才苏醒过来。醒后即赴兰寓视殓,泪如雨下,引笔成挽诗一首,曰:“癸丑惊心到丙辰,三年噩耗竟成真。直将吧凤咩麟意,来吊生龙活虎人。哭汝只应珠作泪,无郎终保玉为身。百花生日才过了,蓦地罡风断送春。”他还自解道:我欲瞻依玉兰,是以文襄相待,岂可以贱玉颀相比?将心中仰慕的女明星之恋比作是对自己的恩师之念,这是名士诗人的思维,非常人所能理解。
据说,当时金玉兰是得了猩红热而身亡的,此病传染性极强。尚未入殓时,易实甫至其寓,坚请扶尸一哭。家属阻挡不住,见其哀痛堪怜,遂允之。易实甫扶尸痛哭,回家后大病。医生诊断为红疹,得诸传染,宜谨慎。实甫慨然曰:“能从玉兰于地下,亦大佳事!”大病一场,侥幸康复。所以,我以为易顺鼎的“沦落不遇佳人”的泪还真是又热又湿的。
责编:朱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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