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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丨第十三章 丹心照汗青(完)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0-25 16:58:07


文天祥(长篇历史小说)

作者丨杨友今



第十三章 丹心照汗青


一 沧 海 横 流

张世杰逃离厓山,下令舟舰向占城进发。奔到占城,占城守臣却在那里议降元朝。张世杰只得掉转船头往回行驶,船至阳江南面的海陵岛,天灾又一次降临到了张世杰的头上。飓风大作,海水沸滚般翻腾,苏刘义和杨亮节劝张世杰停航,躲避逆风横浪。张世杰喟然叹息道:

“没有必要,听天由命好啦。”

舟舰冒险行进,然而愈走风势愈紧,怒潮滚涌,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撞击船舷。浪花扑上甲板,水手全身都湿透了,舵手的身上也没有一根干纱。狂风恶浪,波涛汹涌,天海昏黑,辨不出东西南北。船乘着风势箭一般地飞驶,又如同发了疯似的一下跃上浪尖,一下跌进浪谷,一艘一艘往下沉。个把时辰,沉了十余艘海船。张世杰还是不肯停泊。他登上舵楼,焚香祷告:

“苍天在上,我张世杰为宋室江山竭尽全力,一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我仍想别立赵姓以存社稷。老天爷倘若定要灭宋,就干脆把战船一齐掀翻到海底,不必留下我的残生。天呀天,你要宋朝或兴或灭,早早定夺吧!”

风浪愈来愈大,天旋地转,大海仿佛要翻倒过来一样。闪电斜着划过天空,滚雷酷似巨大的磨盘在那里隆隆轰响,顷刻之间,暴雨如同天国打开了闸门,把天河的洪流一古脑儿倾注下来。雨帘遮挡得什么都看不见了,相互之间恍然隔着一垛摇摇欲坠的板壁,浪头左一个右一个打得船身歪歪斜斜,海船不停地被风浪颠覆。张世杰乘坐的帅船也被风浪打翻了——一代英豪,结束了他战斗的一生,葬身惊涛,走进了历史。余下的海船直如断线的风筝,在海浪中随波逐流漂荡,一直漂到天明才拢岸。

风浪平息了,霞光渲染着半个天空,天水血红一片。太阳浑若负着重荷一样拖着水渍,冲破云霞的怀抱,闪了闪,费力地跳出了海面。朝霞燃烧着晨雾,云朵镶嵌着金边,金翠华彩的浪花耀人眼目。广袤无垠的沧海,泛起层层芙蓉色的涟漪。

杨亮节从昏睡中醒来,发现仅存十八艘战船和千余名水卒,苏刘义、方兴和张达等人都随船翻进了海里。他抑制不住失声悲号,伤心惨目,愁肠寸断。心碎了,失望了,他大叫一声:“天亡我也!”一个跟头栽进了大海里。


二 爱国本色

元军打扫战场,俘获南宋官吏和将士一万余名,夺得海船数百艘。张弘范得知张世杰随船沉入了大海,下令舟师返回广州。

南国的春天,花团锦簇,分外妖娆。身在敌营中的文天祥,却无兴趣欣赏花城的旖旎风光。现在他眼里只有两个字:“逃”与“死”,逃不掉即死,不死即设法逃离。张弘范对他防范严密,却又礼遇日隆。到达广州的第二天,元军大摆宴席,庆祝胜利,张弘范请出文天祥来,尊上上座。席间,他向元军将士介绍说:

“当年在皋亭山,文丞相和伯颜丞相会面,张某也在旁边。他那大无畏的气概,我至今记忆犹新。”

文天祥见张弘范如此敬重他,推崇他,也就领了三分情。 但他仍无心思饮酒,坐在那里默然不语,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少帝驾崩了,宋朝灭亡了。唉,以前张世杰、陆秀夫和我为拯救国家,力挽狂澜,万难不屈,百折不回,如今陆丞相、张国公都已葬身大海……”张弘范又在亲热地招呼,他不好不应付一下,思绪中断。一会儿,他又想开了:“都督府的将士现在还剩下多少?吕武、赵孟溁该脱险了吧?杜浒、刘洙他们在哪儿?”这时候,许多和他一起风雨同舟、并肩战斗过的义友的形象,一一在他眼帘映现出来,“可惜死的死,散的散,无法聚拢来了。我还有可能逃出去吗?倘若能够冲破罗网,逃离出去,回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我又要把人马招集拢来,重振旗鼓,重新和元军展开殊死的较量,血战到底。不成功,便成仁,成则振兴社稷,败则舍身取义。”他前后左右环顾了一下,“看守甚严,无法逃脱,只不知把我遣送到燕京以后,会安置在一个什么地方?监视紧不紧?逃不逃得掉?”他向后靠了靠,仰起面孔望着窗外:“哦,师父和水仙师妹,我很久没有见到他父女俩了。他们该会来搭救我吧?”

霍然欢声四起,鼓吹乐奏,优人唱戏,幻人变魔术戏法,伎人玩耍杂技。人声喧嚷,沸沸扬扬。喜庆中,元军将士敞着杯,大碗大碗地豪饮,击箸论功,得意洋洋地唱起歌来:

阵云生瑞气,旌旗放祥光。

剑敲兰棹响,高唱凯旋歌。

文天祥忧悒地歪着头,迷惘失神的双眼显出内心极度的痛苦。张弘范推测他是触景伤情,边敬酒边竭力劝解道:

“相公不必过分悲伤,想开些,国亡君死,相公忠义已尽,问心无愧喽。”

他的态度至诚,措词婉转。文天祥不好发作,只得以实言相告:“我从来只忧而不悲。一生忧国忧民,从不悲观失望,自暴自弃。”

“不错,不错,相公一代文魁,道德文章自然非常人可比。大元皇帝求贤若渴,爱惜人才,相公若能以事故宋之心改事大元,大元宰相,非你莫属。”

“元帅不必枉费心机。亡国之臣,安敢逃其死而二其心?殷商亡国,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不以存亡而易心。如今天祥别无他求,惟求速赐一死,便感激不尽了。”

张弘范感叹不已,仰慕尊重的心理又加重了分量,不忍心再劝下去了。

不以存亡而改变爱国的心,正是文天祥品德高尚的具体表现。他始终保持着民族气节,后来元朝封官许愿他不动摇,九磨十难不畏惧,葵藿难夺,丹心不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席上,副元帅庞钞儿赤起来敬酒,文天祥不理睬。庞钞儿赤脸红脖子粗,龇牙露嘴,四肢大张地暴跳起来:“什么鸟丞相?亡国奴,臭俘虏。敬酒不吃,讨死,老子叫你吃罚酒!”

文天祥脸上出现一种轻蔑的笑纹,乜斜着眼睛,眼里闪烁着带绿色的火光。赛如雄狮扑向撞到跟前的野兽那样,他鼻孔里哼了哼,铜钟似的嗓子发出霆击般的轰隆声:“你算什么东西,发什么泼?口里不干不净的,简直瞎胡闹!我文天祥死且不怕,难道还怕你不成?!”

“唪,唪,”庞钞儿赤被文天祥的气势镇住了,两只眼睛往上翻,口舌打结,说不出话来。

张弘范将文天祥不肯屈服及所以不杀的理由,上表奏明朝廷。元世祖收到奏章,遣天使至广州传达圣谕:“哪个朝代没有忠臣呀?文丞相,难得的大忠臣,好好对待他,护送到京城来。”张弘范和李恒商量,遵照皇帝的旨意,派遣石嵩护送文天祥北行。

文天祥在启程以前,写下了《言志》一诗,表明行役虽然万里,壮志一定千年不变。战场上的斗争已经结束了,新的斗争又拉开了序幕。他决计和敌对势力较量到底。

杜浒和刘洙到了羊城广州来看文天祥。五坡岭战斗和厓山海战,他俩恰巧在路上来去奔走,都没有参加。刘洙在哀怨叹息中依旧带着几分幽默的味道。杜浒则疾首蹙额,络腮胡子乱蓬蓬的像团刺球一样,显得异乎寻常的悲怆、愤懑,心事沉沉。三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回,才依依不舍地分离。

赵孟溁和吕武也到广州来看了文天祥。后来元朝逼迫赵孟溁出来做官,他绝食而死,此次见面便成了永诀。

文璧在厓山海战后,以惠州降元。兄弟异心,历史上常有,不足为奇。文天祥即将离开羊城北上,文璧带着家小来和大哥告别。

他的次子文升品貌端正,举止文雅,在文天祥的心目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徐榛从惠州赶到五羊,愿意跟随文天祥去大都燕京,还有刘荣、孙礼等七人也自愿陪伴文天祥北行。厓山海战中被俘的邓光荐等南宋官吏,都同时被押解上路。


三  北 行 途 中(一)

元军“护送”文天祥北行,首先取道水路。一路上,文天祥思绪万千,感想非常。启行,他写了一首五言律诗——《出广州第一宿》:

越王台下路,搔首叹萍踪。

城古都招水,山高易得风。

鼓声残雨后,塔影暮林中。

一样连营火,山同河不同。

出广州第一宿,船从珠江进入北江。离开南国,远去北方,并且是阴雨天气,绵绵黄梅雨像筛子筛的一样洒下来,迷濛濛的云雾淹没了山川、河道,若隐若现,前头恍然隐蔽着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似的,文天祥的心情,未免灰暗而凄凉。然而到了英德,从烟雨楼俯看田园山水,远眺连江与北江交汇处起伏的波澜,心情一变,他的第二首诗——《英德道中》,抒发了另一种情感,很能反映他的思想本质。

海近山如沃,村深屋半芜。

乾坤正风雨,轩冕总泥涂。

自叹鸢肩薄,谁怜鹤影孤。

少年狂不醒,夜夜梦伊吾。

南华山是佛教禅宗的圣地,文天祥进庙观赏,题写了《南华山》一诗。诗末自注道:“六祖禅师真身盖数百年矣,为乱兵刲其心肝。乃知有患难,佛不免,况人乎?”它真实地记录了禅宗的一则重要史料,同时又对佛法作出了具体的批判和否定:六祖慧能肉身里的心肝也被元兵挖去了,佛法在哪里?

五月四日出梅岭。五月二十五日至南安军,到了李梓发和黄贤的家乡。厓山兵败,元参政贾居贞往南安军谕降。义军、民军和百姓登上城楼抗拒,大骂元军。元军盛怒之下,发起猛攻。城破,李梓发全家自焚,百姓杀死家小投入巷战,直到壮烈牺牲。

元南安军守将囊加歹怕南安夺走文天祥,提示石嵩把文天祥锁在船舱里,不让他在赣江沿线露面。

太学生王炎午得知文天祥乘坐的航船沿赣江顺流而下,写了一篇《生祭文丞相文》,邀了名士刘尧举等,誊抄数十份,从赣州一直贴到隆兴,想让文天祥看见,加速他以死全节。被禁闭在船舱里的文天祥,显然无法看到“生祭”文章。实际上,他从南安开始就在船上绝食。他推算走水路从南安到庐陵要七八天,饿死后正好归葬故里。事先他书写了《告先太师墓文》(南宋曾追封文仪为太师)和《别诸友诗》,委托孙礼上岸从陆路赶到庐陵,将“告祖文”在文仪的墓前焚化,并约好六月二日在吉州见面。

绝食是难熬的,可是文天祥下了死的决心,也就不吃不喝了。石嵩没有让孙礼离船上岸,更不敢让文天祥死,怕交不了忽必烈的差,命人抱住他捏紧鼻子强行灌粥灌水。夏季赣江涨水,航船恰遇顺风顺水,六月一日凌晨提前到了吉州,只用了五天时间。六月四日,抵达丰城,传来了元军将在建康休整的消息。那是一个脱逃的好机会,文天祥决计复食,恢复健康。

陪伴文天祥北行的人,也起了变化。船从吉州经过,文天祥的文友张弘毅,别号千载心,自荐跟随文天祥去北方。徐榛在丰城病死了,孙礼等六人先后离开了文天祥。从丰城开始,陪伴文天祥的,只剩下张弘毅和刘荣二人。后来刘荣不服北方水土,返回了南方。

航船路过隆兴,前来看望文天祥的人压肩叠背,把码头都挤满了。石嵩两眼睁得大大的,疑疑惑惑地说:

“船才靠岸,怎么一下子就人山人海了?”

“喔唷,恐怕码头都会被压垮咧!”有人惊呼。

“你们看,还有人往码头上跑。”有人指指划划。

“江堤上都站了人,呀,呀,到处都是人。”又有人补充。

石嵩手搭遮阳朝远方张望,只见人像潮水一样涌流,一层一层向前推动。他不禁感慨深深地说:“文丞相深得人心,好像诸葛丞相一样!”

“他比诸葛丞相还要诸葛丞相。”张弘毅睥睨了石嵩一眼。

“你,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文丞相的人品、德行、智勇、文采,谁比得上?”

“噢,嗯,嗯。”石嵩心服了。

船由赣江进入鄱阳湖,过南康军。文天祥站到船舷护栏跟前,遥望庐山,情随境迁,填了一首词《南康军和东坡酹江月词用原韵》,留下了千古名句:“乾坤未歇,地灵尚有人杰。”

出了湖口,进入长江。船行至鲁港,文天祥和邓光荐谈起了直接导致南宋崩溃的鲁港战役,两个人都很气忿,牙齿咬得咯咯响,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遗恨、痛惜之余,文天祥挥笔作诗,怒斥奸臣误国:“千古燕山恨,西风卷怒潮。”

元军在建康停顿下来。第二天,邓光荐以病入天庆观医治,不走了。文天祥和邓光荐年纪差不多,同乡同俦,如今又成了患难中的朋友,邓光荐入院后,文天祥便动手编辑他的诗词成集,题名《东海集》,借鲁仲连蹈东海义不帝秦的故事,以明二人义不帝元之志。文天祥编《东海集》并作序,后来邓光荐作《文丞相传》和《文丞相督府忠义传》,是文化史上的两件大事,把二人的爱国情怀及其感人的事迹用文字留给了后世。

早年,文天祥在瑞州整理杨万里的《锦江尺牍》,现在又给邓光荐编辑诗集,可见文天祥非常重视和珍惜祖国的文化和文化遗产。这也是文天祥爱国思想的一个方面的表现,或者说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建康,即南京市,原名建业,又名金陵,又名石头城。这座虎踞龙盘的六朝帝王都,金粉繁盛地,曾经做过南宋高宗赵构的行宫。文天祥不顾暑热,和张弘毅一起顶着炎炎烈日步行上城头。举目眺望,却物是人非,满目凄凉,废池乔木,颓井隳墙。他百感交集,仰天长啸,心头如火一般燃烧,血都快沸腾了。败兴而归,月夜赋诗,连连呼唤:“中甫,给我复仇哇!”邓光荐字中甫。张弘毅不知他叫喊什么,走进他的卧室,只见文天祥在纸上写着:“记住月夜杜鹃,便是我的忠魂归来。”

张弘毅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悟地对文天祥说,他看见了王夫人的《满江红》词。次日,文天祥邀了邓光荐一起前去观赏。王夫人即王清惠,是度宗的昭仪。三年前,伯颜统率元军占领临安,押送恭帝赵显和全太后去燕京时,王清惠随行。她题写在驿馆墙壁上的墨迹,至今犹存。

“王夫人手笔不凡,词作已在中原传诵开了,只可惜末句少商量。”文天祥说。

“‘若嫦娥于我肯相容,从圆缺。’我没有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似乎还蛮顺眼的。”张弘毅把脸侧向文天祥。

“咳,怎么看不出来呢?它明显带有逃世的念头,而且容易使人产生疑虑。词中嫦娥,究竟指谁?”

“相公不妨和一首,批判批判,同时把自己的意愿表达出来。”

邓光荐的话,打开了文天祥的思路。他才思敏捷,略一凝神,提笔和了一首,但随即又晃了晃脑袋,好像还不满意,兴许意犹未尽,又以王夫人的口气翻作了一首——《满江红·代王夫人作》。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

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

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

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

铜驼恨,那堪说!

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

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

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金瓯缺’的典故,”张弘毅捻着颏下的胡子,“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梁书·侯景传》中,梁武帝说:‘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金瓯象征国家。词的末句的意思是,国破家亡,我不愿意像宋室皇族那样含垢忍辱地苟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张弘毅双手一拍,脆快地说:“翻过来了,翻过来了,末句翻过来了。翻得多好哟,不愿似嫦娥奔月,冷清寂寞,更不愿像赵氏皇族那样屈膝投降。为什么?只因为金瓯已缺,家国沦丧。显而易见,名为代作,实际上是相公本人的自我写照。”

邓光荐坐下来,将两件作品从头至尾又细细读了一遍,反复对照比较,心中像泛开了潮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原词痛切哀婉,代作更显决绝,”他用手指点给张弘毅看,“表达了至死不渝的凛然气节。相公一气贯注,笔力集中抒发亡国之痛,昂扬激越,又表明了志向。上片运用许多典故描述离阙北上的痛苦惨状。过片复申亡国之祸的惨烈,接下来以将士的血战报国砥砺自己的志节,再以遥想故宫加强故国之思,借古喻今深化悲愤情绪,最后表明视死如归的坚贞节操。千载兄,如此的气概,简直可以裂石穿云嘞。”

“中甫兄点评恳切。”张弘毅颔首道,“代写的新词字字泣血,题旨层层递进,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不愧是烈士崇高人格的写照。”

在建康,停留了两个月零十二天。停留期间,文天祥和张弘毅、邓光荐经常接触,一起散步,一起游玩,一起阅读诗文,评点时事,道古论今,也常有诗词唱和,相互慰勉砥砺。二者都被文天祥的人格魅力所深深感染,高度肯定他的诗文发自身心,辞情哀苦,意气激昂,仿佛艺术技巧和修辞都是多余的了。

中秋过后,文天祥登舟继续北走。邓光荐留在天庆观治病,作《念奴娇·驿中言别》词相赠。文天祥为表达对未来的信念,对友人的深情,步原韵奉和:“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渐行渐远,文天祥背靠船尾护栏,凝望着夕晖、孤云、芦花、燕子、啼鹃,又想到自己孑然一身,低徊宛转,荡气回肠,心中陡地泛起一股凄酸的感觉。痛定思痛,他以深蕴不尽的情怀写作了七律《金陵驿》: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廓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伴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一路而来,随时随地都有人想把文天祥夺走。尤其到了建康,停留的时间长,营救活动更加活跃,暗中前来联系的人也不少,几乎各阶层和各式各样的人都动起来了。曾凤和水仙一直尾随其后,杜浒、刘洙和吕武四处联络义友,跟淮士配合,几次想下手却无法下手。张弘范和李恒亲自赶赴建康作了周密的布置,以重兵护守,层层设防。离开建康,文天祥的坐船增加了守卒,江中大量水军护送,沿岸有骑卒步卒夹卫,人们无法突破几层防御圈。他们又和文天祥约定在真州行动。然而船过真州驿,及期失约,未见动静。张弘毅眼睁睁地瞧着真州款款后移,不免失望:

“他们怎么不来呢?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不是师父师妹和大侠他们营救失约,而是元军设置了层层封锁线,他们实在插不进来。”文天祥的观察、判断和识别能力很强,不错怪任何人。

营救虽然失败了,但是透过营救活动,照样可以强烈地感觉到,无数颗爱国的心一直紧紧地串联在一起,在一起剧烈地跳动。文天祥的爱国激情感染了他们,而他们,恰好又是文天祥的力量源。


四 北行途中(二)

船过淮安,没有停留,直接渡过了淮河。过河后,元军护送文天祥改水路为旱路。

黄淮流域,屡经战祸,城乡凋蔽,映入眼里的不是荒草地,便是瓦砾场,一片残破景象。文天祥亲历其境,悲天悯人,伤心惨目,把感慨发之于吟咏。诗作《淮安军》:“楚州城门外,白杨吹悲风,累累死人冢,死向锋镝中。”《新济州》:“路上无人行,烟火渺萧瑟。”《发郓州喜晴》:“城廓何萧条,闭户寒飕飕。”宋元鼎革酿成的人类战争史上的大浩劫,它,既是蒙古贵族的罪行,也是南宋腐朽集团妥协投降的罪行。

长途解送,千里庐帐,号角声声,无非四面楚歌,对于一个爱国者来说,亡国恨不能不时刻涌上心头。刘备和赵匡胤两位皇帝都是涿州人。文天祥特意拜谒了宋朝开国君主宋太祖墓,又去了刘备的故里楼桑。他在《楼桑》一诗中写道:“天下卧龙人,多少空抱膝?!”借古讽今,痛斥腐败的南宋朝廷有眼无珠,不重用有才有识的爱国志士。他恨朝廷,更恨卖国贼:“万里山河梦,千年宇宙愁,欲鞭刘豫骨,烟草暗荒邱。”

“当今的刘豫,是不是谢道清和贾余庆之流?”张弘毅问道。

“对。”文天祥肯定地说,“由于他们的卖国行径,遭致元军恣意践踏中原,蹂躏无辜生灵。”

北方是文天祥没有去过的地方,沿途看的多,接触的多,思念多,想象也多。故国、义友、亲人、遗民、孤城、荒郊、赤地、穷乡,都触发他反复地思来想去。然而,他并没有被眼下的景象和新仇旧恨所压倒,有张弘毅陪伴,又冲淡了不少的寂寞与愁闷。

他的思路开阔,精神也不萎靡,龙潭虎穴等闲视之,甚而至

于饶有兴致地游览了一些名胜古迹。在徐州,他去城北凭吊了项羽故宫,去城南游览了项羽所筑的戏马台,去东门登临苏轼所建的黄楼,去西北角观赏唐人张谙造的燕子楼。北行途中,就这方面而言,不亚于一次旅游,他以史为鉴,大发议论。游沛县歌风台,有感而发,作《歌风台》诗:“不见往来事,烹狗与藏弓。”

谴责刘邦杀害彭越与韩信等功臣,一反传统的观点。

渡过滹沱河,夜宿河间府(河北省),文天祥去拜访了家铉翁。伯颜强迫家铉翁当“祈请使”至大都,家铉翁不肯在元朝做官,自号则堂,被安置在河间开馆教学。他熟读《春秋》,每与诸生谈及宋室兴亡,便唏嘘落泪。文天祥一向推崇这位直臣,拱手说道:

“先生精通《春秋》,委实深明大义啊。”

“过誉啦,过誉啦。”家铉翁连忙站起身来,“文丞相,只有你才当之无愧哩。”

“《春秋》是先生的专业,学生不敢班门弄斧。先生清楚,我不过多读了两遍《易经》,至今仍是半通不通的。”

“孔子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咳,我的一生,教训颇多,还得很好地从头总结总结。”

“不必谦虚,老弟,我收集了你的不少诗文,正在拜读。北行途中,你在徐州写的《燕子楼》诗,其中两句:‘但传美人心,不传美人色。’依我看,既是写张盼盼,又是自况,等于你自己对自己的最好总结。”

临别时,文天祥作了一首七律《河间》相赠。家铉翁浮肿的老花眼蒙上了一层泪雾,文天祥没有忘记他,亲自上门来看他,亲切地攀谈,互相慰勉,使他从失望的哀痛中重新振作起来。老人激动得不能自已,已经瘦了许多、但骨架依然粗大的身躯,颤巍巍地战抖着,两行感激的热泪,顺着他那皱纹很深的脸颊,滚进乱麻般的灰白胡子里。元成宗朝,年老多病的家铉翁再三请求,被放回原籍眉州(四川眉山县),赐号处士,赠送的金钱分文不受,叶落归根,寿终正寝。著作有《则堂集》传世。

次日,文天祥经过一家烧饼店歇脚。店主人殷勤招待,请求说:“相爷声名誉满南北。小人今日幸遇,求留下墨宝,日后见字如见人。”

文天祥从来都是把爱国与爱民联系在一起的,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应民之所求。他研墨注笔,写了四首诗给店主人。店主人如获至宝,装裱成四祯条幅,挂在阁楼的正面墙上。家铉翁从学生口中得知此事,柱着拐杖寻到烧饼店,爬上阁楼,边看条幅边试探着问店主人:

“好诗,好字。我拿两贯钱换两幅,行么?”

“嘿嘿,”店主人笑道:“你知道是谁的手笔吗?文丞相的。就是一锭银子换一幅,也休想。”

“有义气,有义气。”

“开口闭口不离‘义’字,唔,老先生,你莫非就是家相公?”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可是一个不中用的老朽了。”

“我祖上也是南人,战乱流落在河间。宋朝三百年天下,才出了一个文丞相。他留下的东西,就是我的传家宝。”

家铉翁白走一趟,不免遗憾。但同时又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收获,十分欣慰,如春风吹拂,暖意融融:文天祥留下的东西,老百姓视作无价之宝。他多么的得人心,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该是多么的崇高啊!

“老先生,元朝该不会杀掉文丞相吧?”

“凶吉末卜。”家铉翁晃了晃脑袋,“我估计他已经到了大都,还不知他们会如何对待他?”

“我也很担心,只想去京城看看。”店主人面带愁容,显得忧心忡忡。


五  庆 功 宴

张弘范和李恒班师还朝,元世祖忽必烈诏命大开德胜门,文武百官出城迎于郊外。张、李二帅把带回京城的两万军马安屯以后,兴高采烈地走进紫禁城,来到朝房等候朝见。此时满朝官员也齐集朝房,准备朝贺。

净鞭三响,忽必烈升坐大明殿。他头戴二龙戏珠冲天冠,身穿绣着九团金龙的明黄色龙袍,腰系白玉鞓带,脚蹬朱丝履。一条长长的手臂搁在龙书案上,脸上露着矜持而又欢愉的笑容。群臣依次鱼贯上朝,山呼万岁,叩头称贺。忽必烈欣然命群臣平身。又命内侍设了座位——座垫由织着龙纹的杏黄色锦缎制作而成,让张弘范和李恒坐下,问了一番征战情形。张弘范不慌不忙、从头至尾陈述了一遍。忽必烈神采焕发,偏着头,闪动着鹞子眼,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呵呵大笑,或者褒奖两句,或者感叹一回,情绪高昂,乐不可支,心头喷射出灿烂而欢快的火花。退朝后,即命内侍设宴,大宴群臣。张弘范和李恒都记挂着文天祥,一齐奏道:

“故宋文丞相已解送来京,我们想去看一看,不知圣意如何?”

忽必烈久闻宋末“三杰”——文天祥、张世杰和陆秀夫——的名望,先头听张弘范说,张世杰和陆秀夫已死,心中颇觉惋惜。如今只剩下了文天祥,文天祥状元宰相,文武全才,更高出张陆一筹。他作为一代英主,爱才,惜才,想多求才,文天祥无疑是南国最好的人才,一旦归服,能为元朝所用,对于稳定元朝的统治,特别是稳定元朝在南方的统治,必然有良好的作用。听了张弘范和李恒的奏请,忽必烈习惯地抽了抽鹰钩鼻子,说:

“朕今日要与卿等欢饮,你们改日去吧。”

张弘范和李恒再拜起居。忽必烈略有所思之后,对张弘范说:

“爱卿很能体会朕的心意,你就和博罗丞相一起处理文天祥的事好啦。”

午正时刻,君臣来到大成殿宴饮,群臣皆进觞称贺,只乐得忽必烈眉开眼笑,雄饮纵谈。可是,皇后察必却蹙着眉尖,表现出一种忧虑的神色。忽必烈见了,愕然问道:

“朕平定江南,统一中国,从此不用兵甲,举国欢腾,梓童为何反倒不快?”

“自古以来,无千年不败之国。你我子孙若能幸免,那才真正可庆可贺。”

察必如锤的话语,击中了忽必烈的心病:“是呀,打江山难,保江山更难!”忽必烈有所警悟。

宴毕,诸王、贵戚和文武大臣陪同忽必烈观赏陈列在殿廷上的南国奇珍异宝。南必兴致很高,两眼放光,伸出一根手指头指指点点,口里啧啧赞叹着。察必只略略瞟了一眼,便偏开了脸。忽必烈走到察必身边,满脸堆笑地说:

“梓童喜爱什么,尽管选取。”

“嗐,宋朝子孙守不住,最终丢失了。”察必正色道,“要它没有意思。再说,这些珍宝既然已归朝廷所有,臣妾怎么能私取呢?”

“大姐不要,”南必露出了贪婪的神色,“我倒是挺喜欢南方的首饰和衣裙,愿意享受享受。”

“你还不到享受的时候,而且没有资格享受。”

听了姐姐带刺的话,南必心里很不是滋味,既不舒服,又不服气:“哼,你病病恹恹的,活不长久了。到时候我全要,全盘接收,连皇上也归我所有。”她把脑袋一歪,花眼皮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忽必烈,色迷迷地挑逗着,撩拨他的情趣。忽必烈早就被小姨妹的骚眉辣眼所征服了:南必常常进宫,很随便,很放肆,牙齿白晃晃地笑着,脸上的表情赛如明霞一般娇妍多姿,美妙动人,浑身上下都是令人回味无穷的宝藏。

察必和南必是蒙古弘吉剌部特薛禅的孙女,父名按陈。太祖成吉思汗长妻孛儿帖是按陈的姐姐。太宗窝阔台赐按陈做国舅,破例封王爵。并且与弘吉剌部约定,生女做皇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因此元代的皇后,多出自弘吉剌部。

张弘范又说起文天祥的高尚情操和坚贞不屈的情状,忽必烈坐不住了,留在后宫的南必在等着他退朝。他照旧称赞了文天祥几句,只不知是发自内心,还是应付张弘范。右丞相兼枢密副使博罗却产生了反感,心中不服,决计要整治文天祥一回,让他吃点苦头,再看他如何?

次日,元世祖降旨封赏有功之臣,擢拔张弘范当平章政事。又升迁李恒做都元帅,把那带回来的两万雄师,仍旧给他统率,去戍守南疆。


六 骤雨般的劝降活动

石嵩解送文天祥至燕京,比张弘范早到四天。文天祥起初被带到会同馆,馆人不肯接待,他们声明只受理投降的人,不接受俘虏。石嵩和他们交涉了好久,才引到后侧的小馆里,安置文天祥住进一间偏室。陪伴他的只剩下张弘毅一个人了,他住在小馆的外面,跟文天祥烧水送饭,精心精意,善始善终,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用来服侍文天祥。

次日,张弘范和李恒前来看过文天祥以后,馆内人员突然热情起来,殷情招待文天祥,就像对待尊贵的上宾一样。他们显然是秉承忽必烈的旨意下达了命令,目的无非是想感化文天祥归降。然而文天祥却不吃他们那一套,不吃他们的饭菜,不睡他们的炕床。一个活人不可能不吃不睡,那么,他吃什么呢?他只吃张弘毅跟他做的饭菜。睡呢?睡自己开的地铺,垫张弘毅帮他从南方带来的草垫,盖南方带来的棉被。

仅仅四个日日夜夜,劝降活动如同骤雨一般,频临文天祥起居的地方。

他刚刚住下来,次女柳娘和三女环娘就由东宫(道观)送到小馆来了。父女见面,文天祥才知道欧阳夫人的下落。欧阳静娴在空坑被俘后,素娜吩咐元军把她和两个女儿遣送到了京都,宽大处理。并遵循她的意思,留在东宫。从此,欧阳静娴服道冠敝衣,日诵道经,不与他人来往。素娜亲自来看她,或者派人送钱粮衣物,她也不接待,不受理。文天祥先前以为她死了,原来他日夜思念的妻子和女儿却在京城苦苦地等待他的消息。北上途中,他写了想念欧阳夫人的诗歌:“有妻有妻出糟糠,自少结发不下堂。”在燕京的三年多时间里,也经常有诗提到她:“田园荒吉水,妻子老幽州”(《生朝》)。“宾僚半荡复,妻子同飘零”(《生日》)。“家山时入梦,妻子亦关情”(《自叹》)。他和欧阳夫人是结发夫妻,感情深厚,他对她和家小都很关心,然而当女儿问到一家能否团圆时,他摇了摇脑袋,噙着泪水把脸偏开了。见面成了短暂的会晤。元朝让柳娘和环娘去看她们的父亲文天祥,用意不言而喻,只要文天祥肯降,他和欧阳夫人马上就可以见面,一家人便可以相聚到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柳娘和环娘走后,留梦炎接着来了。元朝看中了他与文天祥一样都是故宋的状元宰相。以状元宰相说服状元宰相,是一种最理想的现身说法,一着妙棋。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两位状元宰相的品性操守截然相反。文天祥恨透了这个无耻的叛徒,疾言厉色地痛斥道:

“你留梦炎做状元宰相虽然如做梦,但毕竟做了。身为宋朝的状元郎,相国爷,居然做了降臣,还有什么颜面见江东父老!”

“人生在世,都要在名利场上角逐一番。”留梦炎嘻皮笑脸而又大言不惭地辩解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是非成败用不着过分计较,更没有必要自寻死路。”

“名节扫地,还要强词夺理嚼舌头。”

“常言道,人各有志。你自然明白,何必强求?元人入主中原,若无我辈,成何世界?”

“苟且偷生,猪狗不如!”

“我们如今都活得很潇洒,王积翁升任了礼部尚书,吕师夔做了东征日本的主帅。文丞相,当今皇上特别惜才,你文韬武略又声望甚高,他早就打算重用咧。”

“住口!”文天祥两眼一瞪,“你的叫声怪难听。”

“别骂人嘛!你我都是儒生,要讲文明,以理服人。”

“毫无礼义廉耻的东西,居然自称儒生!”

“我今天来,纯粹出于诚意,完全是一片好心。既然你听不进去,留某就此告辞。”留梦炎自惭形秽,自己跟自己挖了一个码头下台,以袖遮面退回去了。

留梦炎的现身说法不灵,元朝仍不死心,继续打出了第三张“王牌”——由故宋德祐皇帝赵显当面“谕降”。

元朝利用九岁的故宋小皇帝来劝说文天祥,因为他们君臣知道,中原是礼义之邦,自古以来,不管老幼愚智,只要一登上帝王的宝座,便成了万乘之主,九五之尊。他说的话叫做“开金口”,非执行不可。就是要谁死,也是君要臣死而臣不得不死。赵显既然和文天祥有过君臣关系,而君臣之道无逃于天地间,用他来说降,应该十分有把握了。文天祥却一反封建纲常,置君臣之道于不顾,他瞥见赵显便知其来意,非常策略地来了个先发制人。赵显跨进门槛,他随即面朝北拜号,闹得赵显无法开口,算是尽了君臣之礼。接下来就转守为攻:“乞请圣驾回去!”请求赵显回到南方去,重新竖起抗元的大旗。小皇帝被文天祥蒙住了,亮着一对小眼睛呆了一会儿,自己也跟着哭起来。

三张“王牌”无效,没奈何,阿合马出马。回回人阿合马,初随顺至皇后察必入宫,至元元年升中书平章政事,后兼制国用使,掌管财政,深得忽必烈宠信。他又与伯颜相好,娶素娜为妻,志得意满,权倾朝野。他身着紫蟒,头戴紫金串珠冠,挺胸直背,一步三摇,显示出无限的骄横与权力。阿合马进了馆舍,岔开双腿坐在当中,用手一指,召文天祥来见。文天祥步履稳健,沉着地看了阿合马一眼,礼节性地打了个长揖,坐下了。阿合马两眼向上翻了翻,大模大样地问道:

“唔,你知道我是谁吗?”

“适才闻听人说,宰相来啦。”

文天祥显得很随便,自顾自地抚着五绺长髯,似乎没有把他当回事。阿合马扭了扭粗壮的脖子,摆出宰相的架势,拖声慢气地问:

“既知我是相公,为何不拜?”

“我也是南朝的相爷,”文天祥理直气壮地说,“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为什么要下跪?”

阿合马答不上来,挺了挺胸脯,换了一个话题:“那么,你如何会到大都来的?”

阿合马话里的含义,是奚落文天祥兵败被俘,做了阶下囚,同时也带着一种渺视的意味。文天祥两眼直视着阿合马,有理有节地说:“南朝要是早用我担任丞相,北可不至南,南可不至北。”

这并非不切实际的吹牛,或者夸夸其谈。南宋如果及早接受文天祥法天不息的思想,支持他的改革方略与改革措施,革除开国以来守内虚外的弊政,励精图治,建立方镇,整顿军马与边防,连兵大举,元军是很难攻破南方的。

阿合马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文天祥,很可恼。只能以胜利者自居,耍威风,拿腔捏调地对身旁的侍从说:“他的命根子抓在我手里,生死由我定夺。”

文天祥最看不惯装腔作势的人。他头一扬,眉毛动了动,冷笑道:“亡国之人。要杀便杀,说什么由你不由你!”

阿合马碰了一鼻子灰,劝降的话只字未提,灰溜溜地往外走,下台阶时踩空一脚,差点跌倒。他跛着一条扭伤了的腿,边走边往后瞧,不知是瞧门槛,还是瞧文天祥。


七  舌 战 博 罗

元朝几个回合的劝降活动都碰了钉子,失败了。阿合马和博罗恼羞成怒,合计软的不行来硬的,不择手段折磨文天祥,消磨他的锐气。下令把他押出馆驿,关进了专门负责京都城防全安的兵马司,单独囚禁在一间土牢里,严加看管,并且像对待重囚犯一样给他戴上了脚镣手铐,脖子上还套了木枷。他所携带来的衣物和银钱也被封存了,每天只给元钞一钱五分做伙食费。

枷禁,是非常严酷而难熬的。兵马司不准张弘毅和文天祥接近,不准他给文天祥烧茶煮饭。文天祥饿死也不吃元人的饭菜。监狱令没奈何,只得让他在床头摆放火炉当灶,自煮自食。他们不仅迫害他,同时还想方设法侮辱他,强迫他在狱卒的监督和喝斥下挑水灌园。丞相受制于狱卒,变成了苦役犯,实在难堪。文天祥却咬紧牙关忍受下来了。

土牢内,四壁都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又脏又暗,俨然地狱一般。他身上长了虱子,头发胡须开始一根根脱落。文天祥很爱清洁,现在无法讲究了,癞上身,疽上背,痛苦一天天加重。他自己形象地说:“癞是豫让癞,疽是范增疽。”不是仁人志士,真难想出这样好的比喻。他清楚,做“楚囚”的日子并不好过,早有思想准备:“你把我像苏武一样置于窖中,我偏喜欢睡卧。你把我像刘琨一样关进监狱,又何妨我大声吟咏。”

北方严冬,天寒地冻,义愤填膺的文天祥却热血沸腾。他神驰梦萦,思念南国的故土和父老乡亲。回想起宦海浮沉十五春秋,以及两度起兵抗元的戎马驱劳,心潮澎湃不已。那些变节事元的叛臣好比燕雀不明大义。在生和义不能兼得的时候,他决心舍生取义。每天都有死的可能,而他却坦然置之,毫不畏惧。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觉得能做到尽其在我,也就无愧无悔了。

他忽发奇想:“这座监狱是一块宝地,宝剑双埋,虹光夜指,安知不是复兴之兆?!”坚定,顽强,横眉冷对“地狱”和“夜叉”,都在他身上难能可贵地凸显出来了。文天祥如精钢之金,百炼而弥坚。对于肉体上的痛苦,他视若等闲,丝毫不能动摇他的气节和意志,反而促进了他与元朝统治者斗争到底的决心。这样的强者,岂是枷禁所能征服得了的?

元朝自信把他枷禁二十多天,让他吃够了苦头,该会有所松动吧。十一月初二日,去掉枷锁,表示宽待。初五日,引领他赴枢密院,却没有见到院官。奇怪的是,自这天赴院空归起,直到初九日,院官才审问他。初五、初六、初七、初八,天天引领他去枢密院,天天见不到院官。其实他们是要使他明白,院官并不好见,见了院官,要站矮一些。然而文天祥心里明白,只要稍许站矮一丁点儿,人们就会以为他被枷禁所征服了。

阴风卷着雪花刮了一夜,早晨很晏的时候才停下来。这是那种没有太阳也用不着太阳的晦暗的冬天。空中稀疏的雪花,浑如梅花瓣,一片一片缓悠悠地飘着,落在囚车顶上,落在人身上。狱卒顶风冒雪用囚车把文天祥送到枢密院,押进大堂,通事(翻译)哭笑难分地上前翻译说:

“唵,文丞相,近些天照顾不周,生活清苦些。”

文天祥不耐烦听他那些无聊的客套话,立定脚步,炯炯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审判台跟前的几个人。院官,为首的正是矮胖子丞相博罗,其次是武长粗大的平章张弘范。二者他都熟悉。另外那些院判、签院,他一个也不认识。博罗和张弘范正襟危坐,望之俨然。文天祥镇定自如,神色自若,抱拳长揖。通事威严地喊道:

“跪!”

“南之揖,即北之跪。”文天祥解释说,“我是南人,行南人礼,何必要按你们的规矩强求呢?”

博罗暗自吃了一惊,像骤然出现了不祥的征兆。文天祥那旁若无人的态度使他感到棘手,浓密的眉毛渐渐聚合拢来:“对于这样的人,没有客气可讲,先打下他的威风再说。”他两眼一瞪,厉声喝道:

“来呀,给我把他按倒下去!”

院吏和堂卒立刻动手,拖的拖,推的推,抱的抱,箍颈的箍颈,扳肩的扳肩。文天祥扑倒在地上,院卒又用膝盖按住他的脊背,强行压迫他做出下跪的样子,文天祥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野蛮,凶狠,恶毒,卑鄙,而又无知到了极点!世界上哪有动用武力强制人家低头下跪的做法?暴虐不仁能征服人心吗?文天祥没有屈服在博罗的淫威之下,坐在地上不起来。博罗为难了,束手无策,问话只得由通事代替:

“你有什么话要说,先讲吧。”

“天下事有兴有废,”文天祥侃侃而谈,“自古帝王以及将相,存亡更替,哪一个朝代没有?天祥悍卫南国,对抗北方,你们赢了,可以及早施刑。”

“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是南宋宰相,国亡职当死,战败被俘法当死。没有什么好说的。”

通事瞠目结舌,问不下去了。

博罗抓住文天祥所说的“天下事有兴有废”,钻牛角尖,想钻空子。他两眼紧盯着文天祥,问道:“你先头说有兴有废。我问你,从盘古到今天,有多少帝王?你能不能一一说出来?”

他的这一着可算巧妙而又厉害,从古数到今,必然要数到当今天子忽必烈。只要文天祥这么一数,就等于他承认了忽必烈是中国的皇帝。承认元朝皇帝也就等于向元朝投降了。眼下是既斗骨气又斗智慧的交锋,稍有疏忽便会落入圈套。文天祥十分谨慎、敏锐,嘴角边撇出一丝嘲笑,却不开腔。张弘范略一迟疑,手臂一挥,吩咐道:

“看座!文丞相,你坐下来讲。”

文天祥坦然坐下来,眉毛一挑,平静中带着几分揶揄的口气说:“一部十七史,从哪里说起?今天我来受审,并非考博学宏词科,没有闲心与你泛论古今成败得失,说皇道帝。”

博罗问几皇几帝,是考不是审。而对于罪人只能审却不能考,考是不懂审案的表现。张弘范给文天祥“看座”,主要是想把博罗的失误和狼狈掩饰过去。博罗一时竟没有回过神来,茫茫然坐在那里发呆。文天祥随即猜出了张弘范的用意,稳稳当当地坐下了。博罗不甘心,扯着嗓门继续问道:

“你不肯讲古今兴废事,算啦。我再问你,自古以来的忠臣,有没有以宗庙社稷付与别国后,自己又复返逃走的?”

“奉国与敌,那是卖国之臣。”文天祥不屑地白了博罗一眼, “为臣而卖国,必有所利,给它谋利的人,是不会逃走的。逃走者,必定不是卖国的臣民。当时诏命我当宰相,我没有上朝谢恩,便出使军前,因为反抗不屈,故被伯颜所拘留。怪只怪我朝不幸,生出那卖国求荣的贾余庆等叛臣,出卖良心,出卖民族,出卖国家。我没有半个‘降’字出口,投降与我是挂不上钩的。”

“弃德祐皇帝于不顾,”博罗齆声齆气地说,“而别立二王,叫不叫做忠?”

“自古以来,社稷为重君为轻,我们拥立二王即位,正是为社稷着想。晋元帝即位江左,但闻群臣从元帝者为忠,不闻从怀、愍而北者为忠。我朝高宗皇帝南渡时,也只闻群臣从高宗者为忠,不闻从徽、钦而北者为忠。我们弃德祐皇帝而从二王,拥立二王先后称帝,怎么能叫做不忠呢?”

孟轲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文天祥把孟子的话语用到赵显投降上面,又由现实而牵到历史,用事实来论证他的观点:凡称得起忠的,本质上都是忠于国家,而现象上可以表现为忠于皇帝,也可以表现为不忠于皇帝。对于皇帝忠不忠,那得看皇帝忠不忠于自己的国家。在历史上,在儒家的传统观念上,忠都是对臣、对民而言。除文天祥以外,还没有一个人明确说过帝王本人也存在忠与不忠,也不能独立于国家的范畴之外。

博罗的脸色急遽地变化着,额角上青筋抽搐。思虑半晌,才找出辩白的话来:“晋元帝宋高宗都有来历。二王是受谁的诏命?”

“二王是逃窜的人,立得不正,是篡位。”张弘范好像受到了启示,接应上来帮腔道。

“二王奉太皇太后之命出镇闽广,图谋复兴。”文天祥振振有词,“怎么能说没有诏命?端宗是度宗皇帝的长子,恭帝的长兄,能说立得不正吗?登极于德祐皇帝去位之后,怎么叫做篡位?祥兴皇帝是恭帝和端宗的胞弟,继承皇位,非常正统。”

“二王出镇,”博罗摇着头说,“正当战乱之际,太皇太后的诏命,没有人证物证?”

“天与之,民归之。即使没有传受之命,由天下臣民推戴拥立,有什么不可以?”

大堂引起了哄动,哇啦哇啦,咭咭呱呱,闹闹嚷嚷。文天祥根本不把他们当回事,眼睛露出蔑视的神色: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你说无传受之命是篡,我说主要看众望所归,天下归心便是为国而立。”

“你既是丞相,应该跟随三宫走,才算得忠。不然的话,领兵出城,跟伯颜丞相一决雌雄,才算是尽忠报国。”

“错啦。你只能去责备陈宜中,却不能责备我,我当时并不担任宰相。”

博罗自以为打中了要害,沾沾自喜。然而文天祥几句话又把它顶了回去。博罗仍不服输,无理寻理,无话找话:

“你拥立二王即位,究竟做出了什么功劳?”

“国家不幸战败,皇帝投降,我立新君以存社稷。存一天,则尽臣子一天的责任,用不着讲什么功劳不功劳。”言语平平常常,却把一个爱国者忠贞不渝的品德和节操充分表达出来了。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人,他所考虑的,从来不会是个人得失,而是尽职尽责,尽心尽力。

博罗还是不肯罢休,不想示弱。他双手一摊,又说:“既知事不可成,又何必强行去做?”

“父亲不幸患病,虽病入膏肓不可救,难道做儿子的就可以因此不延医用药?”

譬喻用得多好啊!既有力地反驳了对方,又形象而深入浅出地说出了道理。文天祥早在《缴奏稿上中书札子》中就明确地指出,宋朝的病根是祖宗“守内虚外”的专制之法,也深知要铲除这种根深蒂固的病根极不容易。但既知其病而不医治,是常人都不会那么做的。明知不可为而勉力为之,不可药救而竭力救之,正是文天祥法天不息思想的体现,也是他高出于同时代同辈人的地方。

博罗皱起眉头怔了好久,坐在那里翻动着两眼出神。文天祥从他那貌似强悍却又目光不定的表情里,气势汹汹而又手足失措的举动中,窥破了对方内心的浮躁和脆弱。他测度博罗已经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候,说得再多也好比对牛弹琴白费口舌,双肩耸了耸,带着几分轻慢的神情傲然说:

“事到如今,文天祥打算死,何必多说!”

“你要死,我偏不让你就死,偏要把你活活关下去!”

博罗气得两撇胡子倒竖起来,张开那短而粗的双臂在空中乱划着,嘴里哇哇哇狂叫。通事不翻译不转告,不知他在嚎叫些什么。文天祥把左腿架到右腿上,双手抱膝,看他如何收场。隔了一阵,才听到博罗呼唤监狱令:

“带下去,别听他啰嗦。”

文天祥被重新押上了囚车,车马掉头向来路转回去。张弘范和其他官员往外面走。博罗直挺挺地站在座位旁边,听着路上辚辚的车轮声和呼啸的风雪声,觉得是那样的沉闷而又刺耳,仿佛在讥诮他的无能和无能为力似的。


八 “你纯粹又是一厢情愿”

一支亲兵分成两排,排在兵马司的两侧,一乘极高贵豪华的驷马轿车一直滚到牢房门口,又一乘马轿跟着停下来。这时候,一个格外恭敬的声音招呼着:

“请随我来,夫人。”

文天祥刚刚吟完《有感而赋》第十二首诗的最后几句:“无书求出狱,有舌到临刑。故宋忠臣墓,真吾五字铭。”以表明自己不怕坐牢、不畏强暴和抗元到底的心迹。听到监外的响动,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陡然勃起,喉咙发干,呼吸仿佛都要停止了。

监狱令陪着素娜和老道士灵阳子跨进土牢门坎,一边搬座墩,一边低声下气地讨好说:“真不知道夫人会来这么快,呃,呃,没有来得及好好安排。请夫人原谅。”

“好大一股霉气哟!”素娜缩了缩鼻子,“怎么不好好打扫一下?告诉你们,你们可得好好对待文丞相。不然的话,小心你们的脑袋。”

“他,他不吃我们的饮食,也不睡我们的炕。自己开铺,睡草垫。饭菜么,都是那个张弘毅帮他做的。”

“你们要多劝劝他,”灵阳子拂尘一摆,插嘴说:“凡事想开点儿,超脱点儿。”

文天祥半眯着眼睛坐在草垫上养神。但他本能地意识到素娜在那里瞅着他,他却并不理睬。只打量了灵阳子一眼:老道士须发皆白,一对深藏在长眉毛底下的眼睛射出清冷的光芒。头上戴着九梁道巾,身穿八卦袍服,仙风道骨,似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神态。素娜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生硬地朝监狱令和几名亲随挥挥手:

“让我们单独谈谈,你们退到外面去等着。”

“你来干吗?”文天祥懒洋洋地睁了睁眼睛,绷紧面孔,没好气地说。

“我约灵阳子一起来看你。”素娜讪讪地笑了笑,“你住在驿馆时,阿合马去过你那儿。他回家对我说,你对他很不客气。”

“他是你的什么人?”

“丈夫。”

“哦,你嫁给他啦。”文天祥翘了翘嘴角,“难怪你的穿戴如此华贵高雅。阿合马是不是把他搜刮民脂民膏所取得的钱财,大都用到了你的身上?”

他的话语冷峭而尖刻,带着明显的戏谑味道,十分刺耳,素娜却一笑置之。文天祥是有心人,边说边斜眼瞟了瞟素娜:素娜发胖了,体态丰腴而臃肿,椭圆的脸蛋涨得肉团团的。原先嫩红的脸色现在变白了,白得直若冻结的奶油一样滑滑腻腻,上面煞像还蒙着一层粉霜。不过,她穿着钦赐的金锦滚边和以珍珠宝石装饰的蒙古旗袍,倒比顶盔贯甲时反而显得轻盈、秀逸而优雅。他对她通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和浓妆艳抹看不顺眼,就像看不惯阿合马那种矫揉造作的形态一样,厌恶地唾了口痰。素娜不计较,仿佛视而不见,柔言细语委婉地说:

“你到京都不久,我就知道了。立即派了人送信到和林,请我哥哥回来一趟,把你保释出去。”

“谢谢你的厚意。只不过,你纯粹又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伯颜决不敢保我,忽必烈更不敢放我。”

“也不一定呗,你难道料事如神?”

“不信,你问问老道长,道家相信阴阳八卦很灵验噢。”

灵阳子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素娜见灵阳子面有难色,接嘴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呵呵,由此说来,你们倒积下了无量的功德啦。”文天祥爆发出一阵凌厉、尖辣与不和谐的狂笑。然后朝故作高深的灵阳子扭过身去,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露出苦涩和刻薄的神色:“我命在我,不在于天。”

“不错。”灵阳子捋着银须点点头,“你的话,本来出自我们道教的《西华经》。道教的教义正是乐生、重生、贵术,最低限度争取竟其天年,最高境界则是长生不老。”

“因此,你们的重要秘典《老子想尔注》,把《老子五千文》中的天大、地大、王大,改成了天大、地大、人大,认为‘生’比‘王’重要。《道藏》的首经《元始无量度人经》也特别强调仙道贵生。正因为你们乐生、重生,所以就不遗余力地去寻求那种能够使人长寿的术法。老道长,我说的对不对?”

“喔唷,我的天,你的魂灵可早已入道啰!哎,文丞相,你既然已有如此深厚的功底,何不随我出家修炼,落得个逍遥自在,快乐无忧。”

“很可惜,老道长,我没有你们那股子灵气,既不能了道,更不能成仙。”

接着是一阵持久而难堪的静默。文天祥的话直如鳞片,还夹带着凉嗖嗖的意味,跟先头那种淡漠和不置可否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变成了一个两层性格和脾气的人。

“《道藏》的三调四辅十二类,共五千四百八十五卷,核心无非是神仙信仰。而我却是有知觉灵感的血肉之躯,七情六欲与生俱来,不可能超脱红尘。”

“不求长生,未必愿死?”灵阳子颇感惊奇地问。

“对于生与死,我是重生、悦生而不厌死、畏死。从生到死,每个人都逃脱不了,害怕它固然可笑,自暴自弃更属愚蠢。所以,我们要珍惜人生,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积极进取,有所作为,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死时便安然无所愧怍。在生死抉择的严峻时刻,一死鸿毛或泰山,我们的选择要像英雄豪杰那样,不计成败,义无反顾,自觉殉道,以死报国。”

素娜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文天祥。她不懂他话里的含义,不理解他的想法、作法,摸不透他的心思,满腹狐疑,摇头慨叹,以为他是在绝望的痛苦中迸发出来的愤怒,就像海啸和火山爆发一样,因而并不责怪他,反而同情他。她身体微向前倾,显示出一种女性的温柔、关怀和亲切。

“文丞相,我从来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而且直到今天,我还深深地爱着你,钦佩你,还在替你着想。”

“说谎!”文天祥高高举起一只手,“你主要是为你的主子效劳。”

“你错误地理解了我们。我们不是来强迫你如何如何,而是想以入道教、当道士变通一下,释放你黄冠归故乡。”

“你们大可不必为此操劳。”文天祥斩钉截铁地说,“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斗——跟你们斗争到底,二是死——以身殉国。除此以外,再没有第三条路了。”

灵阳子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过来了,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鹅步鸭行地走了出去。

素娜望着灵阳子的背影消失后,又把目光转到了文天祥的身上。她眼神迷惘,嘴唇像发疟疾时那样颤抖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总是忘,忘不了你。而你呢,却从来都不理会我。”

“我和你嘛,好比站在一个峡谷的两边,无论如何也是拉不拢来的。”

“我却不信。”

“好素娜,算我求你啦,别再管我,招惹我。快回去,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乐享你的荣华富贵。”

他俩互相对视了一老气,恍若陡然生疏了似的。素娜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掩面,弯下身去,晶莹的泪珠儿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掉落下来。文天祥眯上眼睛,转过背去了。素娜明白这个姿势的意思,她怅惘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艰难地一步一移地好不容易移到了门边,亲随们把她扶上了轿车。


九 《正 气 歌》

一连串的日子过去了,枢密院再没有提审过文天祥,也没有派人来找过他。

接近年关的时候,博罗派遣通事来狱中问宣差乌马儿:“文天祥的性子还硬不硬?”隔了两天,通事来传话:“博罗丞相会来找文天祥。”但是等了一天又一天,博罗并没有来。过了年,乌马儿去相府向博罗禀报:

“兵马司的犯人陆续释放了。如今只剩下了文天祥一个人。”

“不可性急。”博罗险些失手打碎茶杯,“他呀,得让我奏明圣上以后,再作处置。”

他特别气恨文天祥虎死不倒威,顽固不化,固执得不近情理,一心想处死他。然而大臣中保他的也不少,张弘范病中上表,伯颜和阿合马等人也相继上疏,表奏文天祥忠于所事,可以宽大释放。忽必烈却既不想杀,也不想放,而是千方百计地想劝其降。

至元十七年春,文天祥收到了次女柳娘由东宫发出,经过元朝枢密院转给他的信。不久,他的大妹妹文懿孙来探监。兄妹俩都没有料到,会在北方的京城相会。见面后,文天祥才知道大妹夫孙栗死于国难,孙氏被抄家没籍。懿孙是家铉翁费尽周折,变卖所有家产,花钱赎出来的。她如今住在二哥文璧家里,文璧会进京朝见皇帝,让她先来探探动静,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得长兄的性命。探监来去匆匆,兄妹都很激动,又有人监视,许多话都没有说完。后来文天祥写了一封信给懿孙。信中说:“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事到如今,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北行途中有诗三首,今录至。言至于此,泪下如雨。”

他在被押送北上的途中,过黄河以前,想起了空坑之败失去的六位亲人。作了《乱离歌》,即《六歌》,分别写了妻、妹、女、子、妾和自己,其中三首,当指妻、妹和女。

五月,文璧从惠州进京朝见元朝皇帝忽必烈。右丞相帖木儿不花启奏道:“陛下,他就是文天祥的兄弟,排行第二。”忽必烈感叹说:“文丞相,难得的好人啊!”当问及文璧的情况时,阿合马奏道:“是将惠州城子归附的。”忽必烈很兴奋,洋洋自得地补充说:“是孝顺我的。”

文璧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待遇,可以说恩宠备至,非常荣幸。忽必烈异常看重他,热诚中还寄予厚望,希望他以手足之情感化文天祥,说服文天祥归顺元朝。

文天祥估计文璧会受命来劝降,事先写了一首诗——《闻季万至》:“去年别我旋出岭,今年汝来亦至燕。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可怜骨肉相聚散,人间不满五十年。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文璧字季万。他见他大哥的态度如此强硬,“同父同母,而决不与你同在元朝的天底下苟活。”嘴被封住了,会面时便不敢言及“降”字。

元朝授予文璧临江路总管兼府尹的官职。受爵后,他给文天祥送来元钞四百贯。文天祥很敏感,当即拒绝道:“这是逆物,我不要。”

文璧在燕京呆了一年,第二年夏天,将赴临江路上任,文懿孙打算随同二哥一起回南方。文天祥把已经整理出来的诗文交给弟妹带走,嘱咐他们前往河间拜访家铉翁,并带去他的问好。又剪下一束头发和指甲给他们,以寄永诀。

文天祥琴棋书法与剑术俱佳。然而师妹曾水仙送给他的雌雄剑在海丰五坡岭丢了,先生欧阳守道赠的瑶琴也毁了。从被俘至今,他不再舞剑弹琴。中秋,随恭帝入燕的南宋内宫琴师汪元量,别字水云,到兵马司造访文天祥,弹奏了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琴罢,请文天祥谱写新词。十月,汪再访,文天祥摘取杜甫诗中的句子重新组合成《胡笳曲》,赠汪留念,序末落款“浮休道人文山”。后来,汪元量加入道教,回到了南方,著作有《水云集》。

文天祥自称“浮休道人”,不过取一个绰号而已。一件这样的芝麻绿豆事,却引出了一场风波。监外纷纷传说文天祥被软化了,产生了超脱忘世思想。南宋降臣王积翁、谢元昌等十人聚集一起商议,准备联名奏请以文天祥当道士,放他出狱。留梦炎急赤白脸,急急巴巴地说:

“文天祥出狱,好比放虎归山,要是重新号召江南起兵,我们还有容身之地么?”

其实,号称浮休道人,仅仅表明文天祥置生死于度外,不怕坐牢、杀头,绝不屈膝投降,卖身求荣。他对于道教与佛教,从来都是持批判态度的。作为一个时代的爱国者、民族英雄,一位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天祥的爱国主义有它鲜明的特色:既不是概念化的,也不是单纯的拼却一死,而有其坚实的哲学思想做根基,底蕴深厚,内涵丰富。它概括了我国古代,特别是宋代自然科学的成就,继承了《易经》、荀子和王安石等历史上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提出了以“天人不相侔”为思想核心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以及万物皆变、运动不息的辩证的宇宙观。又直接借鉴中医阴阳五行学说,树立了进步的、具有承先启后意义的生死观、知行观、天命观和人生观。

通宵不眠,文天祥一直在牢房内踱步。

关押他的牢房,实际上是一间幽暗、窄狭的土室。只有一扇矮门和一个小窗孔,很难透进阳光。雨天,常有雨水漫进屋里,有时甚至连床铺都被浸湿了。接连几天雷雨,雨潦四集,浮动几案,人好比陷进了沼泽里,在一片泥淖积水中艰难度日。天一晴,忽然暴热,室内不通风,人闷得透不过气来。夏日的炎蒸,牢房内外的渣屑、垃圾、粪土和死鼠等脏物,混合着污泥浊水,沤得发霉发臭,臭气熏天。至元十八年夏末,天气奇热,种种怪异的气息刺激鼻孔,文天祥一直没有吃好睡好。张弘毅望着他面黄肌瘦的形样,两鬓新生的华发,噙着眼泪劝他宽心进餐,保养身体。

午餐时,太阳正喷涌得与炉火一样灼人。烈日晒得土墙滚烫,屋檐下的麻雀也张着嘴喘气,懒得飞出去觅食了。牢房简直成了蒸笼,恍然要把人蒸熟似的,又如一个熔炉,要把一切都化解成溶液。文天祥全身都汗湿了,唇干舌燥,实在咽不下饭菜。他放下饭碗,起身走到窗口,想透口气,借外面的景物放松一下。天空中飘浮着灰白的、浑如鱼鳞一样的云片,从云缝中吹下来一阵阵枯风,酷热掺和在干燥的空气里,空气散发着燃烧般的气息。小枣树上传来嘶声苦叫的蝉鸣,似乎要与酷暑竞争一样愈叫愈尖辣。关进兵马司不久,文天祥栽了一棵枣树和一棵槐树,树干都朝南倾斜,枝叶也朝南伸展。他望着那两丛生气勃勃的绿荫,静听着蝉的鸣叫,眼角露出一丝自我安慰的笑意。

天气时晴时雨,变化无常。陆续关进监内的人差不多都生病了。文天祥却没有病,挺住了,熬过来了——真是一大奇迹!——他凭借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对抗七种邪恶之气:水气、土气、日气、火气、米气、人气、秽气。什么是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就是广漠的天地间的正气。“天地有正气……”正气充满宇宙,抵御了邪气,压倒了邪气。

这时候,他的心直如潮水一样汹涌激荡,激动中联想起了春秋时齐国的太史和晋国的史官董狐,战国时的张良,汉朝的苏武,三国时的严颜、管宁、诸葛亮,晋代的嵇绍、祖逖,唐朝的张巡、颜杲卿、段秀实等十二位忠臣烈士,他们在历史的转折关头,不顾个人安危,大义凛然,冒死犯难,坚贞不屈。文天祥心往神驰,思路畅通,趁着满怀激情,举起笔来,凤走龙飞,迅笔疾书道:“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有,生死安足论!”

监狱中的生活苦不堪言,度日如年,他周围的环境恶劣而艰险。丹心耿耿的文天祥,昂然抬起头来,义无反顾:“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他决心追随前贤先哲,含笑赴死,为国尽节。“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易经》是他最喜爱读的书之一。人生坎坷,顺境也好,逆境也罢,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与信念:

“我要继承古代传统的美德和品格,无论何时何地,也不放弃自己的哲学思想和政治主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永不停息地斗争到底。”

文天祥犹如暂释沉重的负荷一般,感觉轻松而痛快,用手掠一掠微微翘着的五绺长须,心头迸溅出欣慰和庆幸的火花,宽阔的前额熠熠放亮。他起身来回走了走,在矮门旁边立定了。那魁伟的身躯宛若悬崖上的孤松,傲然挺立在破晓的光晕中。白皙、清瘦的脸庞大理石般庄重、严肃,面容从庄严中舒展开来,炫烨光耀,如同划破乌云的闪电,又似晨熹驱散了黎明前的黑暗,给阴森、暗晦的牢房带来了一派勃勃生机,给混沌的大千世界抹上了一层绚丽而圣洁的异彩霞光。

张弘毅跨进门坎。见文天祥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和少有的陶醉的喜色,目光明亮闪烁,像两团燃烧着的火。他放下饭篮,喜笑颜开地说:

“相公,今天脸色开朗,人也显得精神。只是眼睛有些红肿,只怕是又熬了一个通宵吧?”

“你真细心,千载兄。近些天我一直在构思一首长诗,今天终于写完了。”

说罢,文天祥从破旧的桌案上拈起诗笺,递了过去。张弘毅恭敬地伸手接过来,边看边念道:《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愈读声音愈响亮,脑袋有节奏地摇动着,眼睛愈睁愈大,愈来愈亮,赛似干旱得到雨水,饥寒取得衣食,贫困获取宝物,黑夜赶路望见了远处的灯光,那长满胡子的嘴张得宽宽的,心里翻卷着浪花,许久才回过神来:

“哎呀,太美啦,太美啦!一腔热血,满怀激情。真是千古绝唱!”张弘毅赞不绝口。

“你喜欢《正气歌》?”

“喜欢,喜欢。相公不仅只是诗好,格调高雅,更主要的是你的人品好。老实说,我自愿陪伴你,也不单纯是被你的爱国情怀所感动,同时嘛,也想向你学点知识。”

“我并没有多少地方值得你学习,要说有一点的话,也是从前辈,以及你们这些同辈身上学来的。”

“别谦虚,文丞相。”

“我说的是心里话。”文天祥深挚地说,“做人嘛,首先就要善于向别人学习,取长补短,才能不断地丰富自己,提高自己。”

“你亲自编辑成册的《指南录》和其他一些诗文我都看过了,受益匪浅。不过,要说喜欢,其中最喜欢的,除了《过零丁洋》,就是《正气歌》了。”

“噢,那么,你把《正气歌》也带回你的住处去好啦。”


十 冰 凌 花

朔风卷着雪花,狂暴地从屋檐下扫荡过去,牢房在风雪的压力下呻吟着,酷似矮了许多,又像在向着一边倾斜。几棵古树都被折弯了,蜷缩着,颤抖着,凄厉地呼号着。

天低云暗的冬天,冰封雪锁。雪愈落愈大,风愈吹愈冷,雪片被风碾碎了,碎成了又轻又细的雪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把一切都装点成了冷峻而圣洁的纯白色。

曾水仙头扎浅黄幞巾,身披粉白披风,天使般地降临在文天祥的面前。文天祥抬眼一看,又惊又喜:

“咦!师妹,你怎么进来的?”

“进来出去都很容易,”水仙抖抖衣服上的雪花,“现在就是不知道你的打算?我们已经安排妥当了,准备劫你出狱。”

“迟啦,没有必要啦。”文天祥无力地晃了晃脑袋。

“你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谋划?”

“无书求出狱,有舌到临刑。”

“什么意思?”

“以死殉国,如此而已。”

文天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南方,眼神是冰冷的、凝固的,就像僵化了一样。等到缓过气来重新说话时,音调却是异样的忧郁和沉重。

“元朝大局已定,南宋不可复生。我们何必再去做那种徒劳无益的事,毫无价值地葬送万千生灵?”

“怎么,”水仙的杏眼瞪得大大的,“你不打算走啦?我们都等待着东山再起哩。”

“那只怕还要等上好几十年。”

“大哥,我对你这一套玄妙的怪话,一个字也听不懂。你一定是糊涂了,或者想歪了,想倔了。”

“你的心思我倒是很明白,你们都不想我死。”

“是呀,就算要等待时机,也不要呆在牢里等嘛。”水仙的怀里像揣了个兔子,心脏在不住地跳动,“老兄,这是监狱,而且又阴暗又潮湿又邋遢,污七八糟,不死也会被恶浊的瘴气熏死。”

“不。”文天祥打断了她的话,“我有正气,可以克服,仍然可以跟忽必烈他们展开斗争。”

“什么斗争?”

“现在主要是语言和文字上的斗争。”

水仙敏感地意识到,文天祥骨子里那种沉毅和坚执的顽强是超常的,以至超过得有些令人不解。义友和义士们坚持要把他劫持出狱,况且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而他却宁死也不走。凭心而论,这不容许她作出让步——让步岂不等于见死不救。谁会答应?当然不会。照她看来,不管怎么说,生总比死好,外面的世界无论如何要比监狱好。他在土牢里蹲死,实在没有必要。思维简单的水仙不由得产生了怀疑:他是不是想在苦不堪言的情况下寻找什么新的刺激,体验逆境的感受,进一步磨炼自己的意志与毅力。文天祥在她的眼里,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怪人,怪得那么玄乎,好比丈二高的和尚——摸不到头顶。水仙的看法和想法,某些方面不能说毫无理由:多少年来,文天祥在九磨十难中已经养成了一种吃苦耐劳、拼命冒险的习惯,苦中求乐,死里求生,知不可为而勉力为之。但她毕竟不可能全面了解和理会文天祥所作所为的社会价值、历史价值及其深层含义。

其实,文天祥并不那么任性,也很少盲目冲动和意气用事。他的坚韧不拔和宁死不屈,正是他法天不息的哲学思想和改革不息的政治思想的高度概括,是“丹心照汗青”的爱国情结的集中反映。他的八百多首诗词和数百篇文章,都是用丹心和碧血谱写出来的,不仅是他理想美、人格美的体现,而且是他爱国思想的结晶、升华,是中华魂燃烧着的火炬,永远启迪和鼓舞着各族人民追求正义、主持正义、为正义的事业奋斗终生。

北方民众敬仰文天祥忠烈,求诗求文求字者接连不断。文天祥从不吝啬笔墨,也不吝啬口舌,有求必应,有问必答。他的语言、诗文和手迹,不胫而走,争相传诵,传抄,书肆刊行,无形之中突破了监狱的铁窗,翰墨满京都,声言传遍大江南北,奏出了时代的最强音。

水仙的心境赛如沸水般剧烈地翻腾着,无法控制住激动。当她发觉自己的一切努力都不能动摇他那倔强的死的念头时,只好拿出了最后一招。

“我们现在不会依你的了。”她用武断的态度强调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万事俱备,趁雪雾大,我把你带出监狱,监外有张弘毅和杜浒接应,路上有吕武、刘洙等人掩护,我爹爹在西山等着,上了山,白云观的灵阳子就有法子帮助我们逃出燕京。路在脚下,希望就在眼前。告诉你,不走也得跟我走。”

“……”文天祥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语又止。

“嗐,大哥呀,难道你的棱角都磨平了,意志消沉了?”

门框上嚓地响了一下,是宣差乌马儿的佩刀柄划的。接着,一张小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文天祥捡起来瞧了一眼,把它递给水仙。纸条上写着:“冬至,入假。”

“什么叫做‘入假’?”水仙不解其意。

“假满之日,”文天祥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动作,“即是杀我之时。”

“哎哟,你怎么还不走?”

“走不走得了是一回事,愿不愿意走又是一回事。师妹,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只等着临刑的那一天。”

文天祥疲倦了,顺便在草垫上坐了下来。水仙细细地探究似地看了他一气。心里一酸,眼圈儿红了,眼睛蒙上了一层闪烁如云母片般的半透明的泪雾。她坐到他身旁,捏住他的一只手,心痛地用指尖抚摩着它。

牢房静了下来,静得连掉下一根绣花针也听得到声音。痛苦在他们的身上,激发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深长的沉默。沉默中,水仙觉得似乎有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子,在她的胸口上一刀一刀地划着、割着、挑着。文天祥的心头泛起一股凄怆的感觉,难受得扭歪了脸。他深深地爱着师妹,永远也忘不了他俩小时候的那种浪漫、暧昧而又纯真的爱恋,以及师父、师妹在他的危急关头,每每出现在他的面前,搭救他脱离险境,转危为安。师妹和他真是结下了生死不解之缘,由两小无猜到肝胆相照,心心相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七情六欲本是与生俱来的生理本能,并非邪恶之源。相反,道教佛教所宣扬的“不视、去眼、绝物、绝欲”,倒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荒谬说法。文天祥不但有情有义,而且有着广泛的爱好。他懂生活,也热爱生活,生活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刺激和乐趣,带来了理想和信念,带来了对于未来的美好向往和憧憬。然而,为了一个内涵更加深厚的爱,即对祖国和民族的爱,他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可以抛开、放弃。

“你也应该替我想一想,”水仙用一种温柔的、近乎乞求的口吻说,“假使你死了,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她把头靠在他的“嘣嘣”跳动的胸膛上,紧紧偎依着他,就像从前在一起玩耍时那样子,缠缠绵绵,浸泡在幸福与甜蜜的相亲相爱的梦幻中。文天祥双手搂着她,一边安抚着:

“你得活下去,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我料想元朝的历史是不会太长久的。你们世外高人,精气神保养得好,寿命特长,可以活一百多岁。等到元朝灭亡的那一天,你就及时告慰我的在天之灵,那该多好。”

“你叫我告慰你,为什么不和我——”水仙羞羞答答,吞吞吐吐,恰似明净的冰凌花一样的脸蛋上飞起朵朵红云,“让我给你生个儿子。那时候,儿子告慰老子,天经地义,岂不更好!”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文天祥加重了语气,“孔夫子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所要的不是后代不后代,而是气节、声名和事业。”

“可惜呀可惜,可惜我不能透彻了解你。我只觉得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同时又是世界上一个最古怪的人,奇古奇怪。”

门框上嚓嚓嚓连连响了三下,乌马儿送来了最紧急最危险的暗号。文天祥和水仙警觉地竖起耳朵听了听,从草垫上站起来。水仙满含深情而又恨恨地盯了文天祥一眼,很不情愿地拖着步子往门外走。她低着头,狠狠地咬住嘴唇,生怕哭出声来。

整整一天,雪粉像银屑玉末一般簌簌地播撒、腾扬。肆虐的风夹雪围绕着监狱怒吼着,尖啸着,拖着长声哀嚎着。整整一夜,文天祥都没有合眼。他有些伤感、郁闷,心神不宁,听着囚室外面的响动,望着挂在檐口的一条条冰柱,以及窗口上开着的冰凌花,竭力压制着绵绵的忧思和生理上、心理上难言的冲动。


十一 忽必烈“御驾亲征”

至元十八年(1282)正月,顺至皇后察必去世,忽必烈娶其妹南必做皇后,继守正宫。

南必从小有“草原之花”的美誉,健康,美丽,活泼,仪容娟秀,姿态娉婷,又非常精明干练,深得忽必烈的喜爱和信赖。忽必烈素有足疾,晚年多病,安于享乐,深居简出,相臣也常不得觐见,往往须通过南必皇后奏事。因此,南必颇干预国政。

素娜和南必是同时长大的,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她为了拯救文天祥的生命,准备走最后一步棋,或者说投下最后一注,设法进宫去找南必。求她直接向忽必烈说情,恩准释放文天祥。

可是,第二年三月,对于元朝而言,发生了一桩既惊心动魄又极其惨烈的严峻事件。忽必烈偕南必循例往上都避暑,新升任中书左丞相的宠臣阿合马留守大都。益都千户王著与高和尚合谋,暗中联通枢密副使张易,结聚八十余人,窃用皇太子真金的仪仗,诈称真金还京做佛事,使用关防赚开建德门,夜入京城,击杀了独擅朝政的阿合马。素娜也没有逃脱此难,她听到响动,还没有来得及穿上衣裙,就被刺死在炕床上。

忽必烈在察罕脑儿行宫得到暴乱的消息,即令博罗与司徒和礼霍孙驰驿返大都,镇压叛乱。王著、高和尚被处死,张易也受牵连被处以极刑。朝廷上下如开水一般鼎沸,人心浮荡,很快传扬开来。威尼斯旅行家马可·波罗当时也在燕京,他将传闻记入了《马可·波罗游记》中。有人想起了福建高僧妙曦。年初,他向朝廷进言:“十一月,土星犯帝座,恐有人事天变。”蒙古诸王和上层贵族吓虚了心,提出瀛国公族(南宋宗室)不宜留住京都。

四月,以儒雅著称的和礼霍孙赢得了忽必烈的器重,擢升当中书右丞相。和礼霍孙推己及人,着意引用文学名士。由此,荐举文天祥出仕的空气,在朝廷中活跃起来。人们不仅向和礼霍孙推荐,而且还直接向忽必烈奏举。王积翁奏请忽必烈说:

“文天祥,若杀了他,则周全了他成为万世忠臣,不如让他活下去,慢慢地设法引诱他归顺。这样,更能体现陛下盛德巍巍,海纳百川。”

“朕和你想的差不多咧。”忽必烈深善其言。

秋天,忽必烈和南必游幸开平返回京城,心情舒畅。他问:“南北宰相数谁最贤?”群臣对答道:“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君臣看法基本统一。忽必烈定下心来,决计付予文天祥宰辅的大任。劝降活动,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王积翁、谢元昌、和礼霍孙等人,相率致函文天祥谕上意,请他出来当丞相。只要一转念,文天祥即可当上大元的堂堂相国。在相位垂手可得的情况下,文天祥夙昔的丹心就是不变,念头就是不转。他在给王积翁等人的复信中,明确地表示道:

“诸君义同鲍叔,而天祥事异管仲。管仲不死,而功名显于天下。天祥不死,则尽弃其平生,遗臭万年。将焉用之?”

文天祥拒绝出来做宰相,王积翁又约请和礼霍孙等重臣上殿启奏:“文天祥状元宰相,声名昭著。若释不杀,以礼相待,也可以作为人臣的好样子。”

“暂且让兵马司好茶好饭款待,等着他回心转意。”忽必烈的口气平淡,而内心却固执自信,似乎游刃有余。

文天祥听到传言,托人转告王积翁等人:“请不要再为我操劳了。我既不会做元朝的中书丞相,也不会吃他们的茶饭。”他的决心下得太大了。降臣也好,大臣也好,忽必烈也好,都感到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了,不知如何对付他为好。

历史上像文天祥、忽必烈这样的人物,处于同一时代的漩流中,在互相对立的斗争中生活着,较量着。文天祥在监狱的三年多时间里,跟忽必烈的斗争极其尖锐、复杂而又丰富多彩。忽必烈剑与蜜并用,软硬兼施,逼迫利诱,处心积虑,使千百人曲说其降,然而一切都没有收效,一切都是白费心血和力气。文天祥坚固无比,防守严密,金城汤池,牢不可破。他在以不变应万变的同时,又变被动为主动,变不利为有利,凭借笔和舌,打进攻战,对忽必烈、对元朝统治集团进行持久的、不屈不挠的斗争。

忽必烈濒于绝望了,但是他还没有完全灰心,还没有下杀文天祥的决心。

文天祥一面抵制和回击劝降高潮,一面抓紧安排自己的后事。春天的形势曾一度紧张,文天祥预测迟早会闹到他的头上来,好些天没有作诗,也不下棋。张弘毅和乌马儿见他拧着眉头,闭着嘴,额上显出三道深深的抬头纹,怕打扰他的思考,都避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拟出了自己就义时的“衣带赞”,作为一生的交待和绝笔。序、正文和落款都想好后,他用清水洗了手,整衣正冠,捋捋胡须,挺着身子坐端正,铺开一块白布,然后咬破食指,就着指尖滴下来的鲜血,在白布上写道:

吾位居将相,不能救社稷,正天下,军败国辱,为囚虏,其当死久矣。顷被执以来,欲引决而无间,今天与之机,谨南向百拜以死。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宋丞相文天祥绝笔

写毕,他用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然后包扎好手指上的伤口,把写满血字的白布放到枕头底下,以便急用时随手可取。

九月六日,文天祥已故的母亲曾德慈满六十九岁,所谓“望七”之年。他收到了梅溪大舅曾棐的书信。回信中,再次以身后的事相拜托:“今立升为子,凡百为舅公教之,诲之。是望。区区折骨,已分沟壑,当具衣冠,藏于文山之阳,畴昔舅所指之处也,并哀而窆之。谨奉书永诀,万古万古。”他请大舅帮忙料理他的身后事,主要是两点:一、立文璧的次子升做他的儿子。二、他死后,将衣冠埋葬在文山朝阳的山坡上。

半路里跳出个李鬼来。七月,忽必烈起用麦术丁做右丞相。众所周知,麦术丁是文天祥的老对头,死对头。五年前,文天祥自梅州麾军入江西,所向披靡,节节胜利,于都庆大捷,号令通江淮。麦术丁当时担任江西行中书省左丞相,与右丞相搭出同行行省事,跟文天祥较量再三,深知其厉害。麦术丁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文天祥不肯出仕,他坚决主张杀掉文天祥以绝后患。

冬季,中山府(河北定县)薛保住聚集数千人,自称宋朝幼主,声言要率领臣民攻入燕京劫狱,救出文丞相。接着又有人写匿名信。信中说:“先焚城上苇子,城外举火为应……两卫军尽足办事,丞相可以无虑。”太子真金持信急忙奏报父皇忽必烈。王公大臣和文武百官惊恐万状,京都上空又罩上了一层紧张的阴云,紧急戒严,并迁赵氏宗族往开平府(内蒙古多伦县)。

色厉内荏的麦术丁,亲自带人来到兵马司,收缴了文天祥的笔墨纸砚和书籍、象棋。这是处理文天祥的信号,不但要杀他,而且停止了他眼下的自由活动。忽必烈还是不死心,不甘心,决计“御驾亲征”——自己直接出面,作最后一次劝降。

十二月八日,忽必烈命内侍召文天祥至大明殿。文天祥长揖不拜,持立丹阶。粗看上去,他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冷峻得犹如青石板一样。忽必烈双手撑在龙案上,倾身睁目细看时,却见他身材魁梧,体貌丰伟,大大方方的“国”字脸,如青铜雕琢一般棱角分明。宽广、明净的前额,分布着几道智慧、敏锐而深沉的纹缕,给人一种刚强、沉毅和坚韧不拔的感觉。他鼻梁挺直,秀眉而长目,眉梢渐渐挑向鬓角。那清澈、深邃的眼睛,恰似映在水中的明星,灼灼闪烁着冷峻、凌厉的光芒。浩然正气显现于仪表,五绺长须飘洒胸前,姿态凛然,气宇凝重。忽必烈产生了怜爱的心意,扭动一下高大的身躯,和颜悦色地问道:

“你来见朕,有什么话说?”

“不是我要见你,”文天祥用一种阴沉的语调回敬道,“是你要我来的。”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敛声屏气,装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样子,酷似一群排列有序的木菩萨。

忽必烈的心像被蜂螫了一下似的,紧缩了,汗颜满面。隔了一阵,空气缓和下来。他抽了抽鹰钩鼻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耐着性子,用一种含混而随便的腔调自我解嘲地说:“不管谁要见谁,嗨,反正我们现在见面喽。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文天祥昂起头来,绷着脸,眼角一扫,慷慨激昂地说:“宋无不道之君,无可吊伐之民,所不幸的是太皇太后年迈苍苍,恭帝幼小无知,权臣误国,用舍失宜,你们利用叛臣叛将,兴师攻入国都,捣毁其社稷。天祥相宋于再造之时,宋亡,我须即刻殉国,不应该再活在世上。”

“蝼蚁尚且贪生怕死,何况人呀!”忽必烈松开攥紧的拳头,摇摇脑袋,仰面嘿嘿一笑,“噢——你呆在京城已经三四年了吧?朕一直不忍心处置你,给予你的时间,给你创造条件,等待你的觉醒。要是你能改变初衷,像对故宋一样对待我大元,”他深切地瞭了文天祥一眼,“朕即用你当中书丞相。”

“我本是南宋的状元宰相。如今宋朝亡国了,我只能死节,不可苟活。”

“你不愿做相臣,唔,那么,担任枢密使掌管军事,怎么样?”

“一死以外,别无他求!”

“别太固执,想开些,想远些。你有真才实学,道德文章俱佳,人品好,像耶律楚材、史天泽他们一样,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治国安邦,大有作为于天下,名垂青史。难道不是好事吗?”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不要走极端,钻牛角尖,只往死路上想。陆游说:死去元知万事空。他活了八十多岁,写了那么多的诗词,誉满九州。可见活比死好。要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有意义。”

“你不理解我。”

“照你自己的说法,要烈烈轰轰做一场。只有活人才有可能干出一番事业嘛,死则一了百了。哎,怎么能说朕不理解你呢?你自个儿再考虑考虑,朕等你的回音。”

忽必烈一再克制,竭力保持平静和推心置腹的诚恳态度,温言软语,一心想感化文天祥。又用封官许愿,委以重任,再三诱惑。文天祥却心如铁石,坚贞不屈,毫不领情,不动摇,不转变,惟求一死殉节。

这一天,似乎就是文天祥的绝命之日了。然而忽必烈还在犹豫,还不忍心杀他,还想拖一拖,仍然命人将他送回了兵马司。


十二  大 义 千 秋

次日早朝,博罗摇动着矮胖的身躯,出班启奏道:“文天祥既然不愿意归附,不若如其所请,赐他一死。”

和礼霍孙默默地站在领班位置上,半眯着眼睛,沉思不语。他惜才,但又怕变乱,有些把握不住,摇摆不定。年关已近,麦术丁恐怕拖延时日,一到开春,便又要等到秋后才能行刑。他急急越出班部丛中,拜舞起居,亮着阴险狰狞的三角眼,嘶声哑气地说:

“妙曦和尚所言星变之日早已到了。陛下如果再迟疑不决,臣恐悔之无及呐。”

朝臣们怕担责任,大都态度模棱,看风转舵。博罗和麦术丁的奏请占了上风,许多人便把“舵”转向了他们一边,随声附和。此时张弘范已死了将近两年,伯颜出镇漠北去了,没有得力的元老重臣来救文天祥,替他说话。

太子真金跟父皇政见不一,跟南必也产生了矛盾。这位当年的小姨,如今的母后,权力欲极强,直接干涉国政,不容太子插手。真金忧惧致病,没有上朝。金莲川藩府旧臣,继史天泽、刘秉忠、郝经、杨惟中去世以后,姚枢、许衡诸人皆相继物故。忽必烈左右无汉人谋士,吏治开始混乱,国库逐渐空虚。老年的忽必烈对中国的四邻——安南、缅国、占城和爪哇,不断发动侵略战争,摊子铺得大,战线拉得长,掠夺的财物却往往得不偿失。范文虎、阿塔海东征日本,战船遭受飓风袭击,被迫返航。忽必烈求胜心切,重新设置征东行中书省,忙于筹划讨伐日本。西北诸王时附时叛,动荡不已,国内民众的反抗斗争也此伏彼起,不得安宁。

忽必烈感觉百事都不如察必当皇后时那么顺心,苦闷焦躁。南必身体健壮,姿容艳丽,她像燃烧的柴草一样情势旺盛,又像凌霄花一样委婉绵软,把他缠得紧紧的。忽必烈早朝精神不佳,眉头紧锁,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在考虑军国大事。蓦然,他那微跛的右腿煞如抽筋一般发麻发痛,头上汗珠儿直往下滚落,扭歪了嘴,难以忍受下去了。痛苦中又觉得心慌意乱,手一挥,像是准了奏请。袍袖一拂,退了朝。

麦术丁很欣幸,也很得意,挺着凹瘪的胸脯,翘起稀稀拉拉的土黄色胡子,高视阔步,神气活现,命监押官前往兵马司,鸣金击鼓取文天祥出狱,押赴刑场。乌马儿哆哆嗦嗦,上牙叩下牙,提着钥匙走到牢门边,却用肩膀去推门。

“推啥呀?混蛋,钥匙在你手里嘞。”

监押官一喝骂,乌马儿才醒悟过来。用钥匙打开铁锁,探进半身,战战兢兢地喊道:“文,文丞相,有——请!”

文天祥一切都明白了,但是他非常沉静,甚至像如愿似的快慰,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帽。他素来爱好整洁,即使在狱中也一如既往,总是给人一种矫健、轩昂和潇洒的感觉。今天是他临刑的日子,天冻地裂,雪虐风饕。他却分外安详而庄重,抱着一种解脱般的宽松感,轻快地说:“我的事要了结啦。”顺手将春天所作的“绝命书”系于衣带间。刽子手上前摘掉他的儒巾,换上黄冠,由全副武装的刑卒押送出去。宋朝宗室赵与禀被监禁在另一间牢房里,听到声响,从穴窗向外窥视,见弓马驰骤,才知是出斩文丞相,他顿足捶胸,百感交集地失声恸哭起来。文天祥回头朝牢房望了望,神态自如,泰然自若,面色扬扬不变。

大都燕京如临大敌,城门紧闭,将士荷械登上城头瞭望,九门增加岗哨,街坊邻里不准串门,路上行人不得喧哗。天色陡地暗下来,黑云压城,雪雾弥漫。大风扬起沙石,与随风乱舞的雪片搅拌成了沙夹雪、雪含沙,在低空中奔窜、盘旋。天昏地黑,日月无光,雪沙搅拌成了一团团的黑雪,冲锋般地扫过光秃秃的树梢,摇撼着树木的躯干。周围愈来愈阴森,咫尺之内看不清东西,十步以外不见人影,昏昏暝暝,显得异乎寻常的悲怆凄凉。元朝以为上天震怒,又生怕百姓造反,惶惶然再次下达军事戒严令,出动大批军马,再增设明岗暗哨,街市巡逻,以防不测。

赐死文天祥的消息传开,人们都想最后看看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从巷口街道到刑场,到处都挤满了人,观者云集,脸上透出难以抑制的悲愤与哀怨。风刮得人透不过气来,黑雪愈下愈大,愈来愈稠密,绞在旋风里成了针尖、石子,蒙头盖脸地撒落下来,扎得人全身蜷缩着。老百姓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争先恐后,人流如潮,一窝蜂随着囚车拥到了城北隅的柴市。拥来挤去,万头攒簇,形成了层层人墙。阴霾的天空成了铅灰色,人心也像铅一样灰暗而深重,悲天悯人,伤心惨目,心如刀剜般疼痛。

黯惨惨的氛围令人窒息,气压愈来愈低,寒风凛烈,风向不定,四面八方都刮了起来,横冲直撞,疯狂地咆哮着,野兽似的嘶吼着,肆虐凶顽,逞强施威,俨然世界的一切都是属于它的奴隶,可以任意作践,任意糟蹋。文天祥迎着刀子般尖利的风雪,傲然挺立在刑场上,目光明亮闪烁,赛如雷火电光。望着场地内外的男女老少,用他那宽厚而略带沙哑的喉咙洪亮地说:

“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有一言相赠,请听,腊月初八日是决定我死的日子。我死之日,即是南宋彻底灭亡之时。你们若心不忘宋,将来年年便以‘腊八’作个纪念日吧!”

众人听了,多半怆然落泪。后来从京城开始,很快传开,每年煮“腊八粥”,在家设祭文天祥。代代相传,循以为习俗。

监押官把帽沿低低地扣到眉棱骨上面,右手紧攥着佩刀柄。他炸开嗓门喊着说:“文丞相,故宋大忠臣。皇上要他做宰相,他不肯,故随其愿,赐之一死。非他人可比呀!”

接着,他又回过头来,面向文天祥,嘴角挤出一丝笑纹:“相公有话,说出来不迟。回心转意,还可以奏免一死。”

“要死就死,还说什么!”

文天祥干脆地答复后,偏开脸,问近旁的人何方是南方。得到回答,他正襟朝南拜了四拜:“臣以身殉节,报国到此!”张弘毅就地铺开纸笔墨砚。文天祥略一思索,挥毫书就《出狱临刑歌》二首:

昔年单舸走维扬,万死逃生辅宋皇。

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

神归嵩岳风雷变,气吐烟云草树荒。

南望乡原何处是?尘沙黯淡路茫茫。

衣冠七载混毡裘,憔悴形容似楚囚。

龙驭两宫崖岭月,貔貅万灶海门秋。

天荒地老英雄散,国破家亡事业休。

惟有一腔忠烈气,碧空常共暮云愁。

写罢,掷笔于地。他仰面望望苍天,从从容容引颈受刑。时年四十七岁。

俄顷,快马驰入刑场,内侍传谕再听圣旨。可惜迟了一步,文天祥已经头断血流,身首异处。忽必烈直到最后一刻,犹对文天祥抱有奢望,还想挽回他。

天愁地惨,阴风煞煞,寒气逼人。刑场上,奇特的旋风兜着圈子,黑雪卷成旋涡,愈旋愈转,愈转愈旋,直如铁骑冲锋陷阵疾速驰过原野,又似激战中两军来回拼命厮杀,飞沙走石,遮天没地。刹那间,风雪卷成一股巨大的黑色气柱,浑若神话传说中青龙升天那样,嘶声哑气地吼叫着,长号着,忽喇喇越过帝都上空。青龙震撼山川,摇荡乾坤,恰似海啸雪崩一样轰响,驾云驭雾,带着漩潮似的猛烈威势,朝南方漩流般滚涌翻飞而去。

人群中发出阵阵尖叫声,嚎啕声,叹息声。人声汇入嚣嚣的风雪声中,浑然大海掀起的巨澜,汹涌澎湃,涨上去,成了激愤的怒吼。低下来,化作悲戚的哀诉。高低起伏,回旋疾转,演化成了极其悲壮而又昂扬激越的赫赫声浪。

监押官和刽子手被这怪异的声响和荒诞现象所怔住,胆颤心惊,目瞪口呆,僵僵地站在那儿,半步难移。监斩官麦术丁吓黄了脸,嘴唇发白,心口乱跳,被莫名的恐惧死死揪住。睁开三角眼,飞沙迎面扑进他的眼睛里,泪流不止,嘴巴跟着咧到了一边,痉挛的歪嘴像狗一样地吠着:“罪孽!罪孽!”他踉跄着走了几步,斜着身子倒了下去,口流白涎,不省人事,那鼓起的眼睛不知是望着昏暗的天空,还是望着长啸着飞逝的“青龙”。

欧阳夫人得到噩耗,痛哭失声,伤心得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两个女儿把她扶上马车,从东宫赶赴刑场收尸。义友刘洙、吕武、杜浒和曾凤、曾水仙、张弘毅等人,已将文天祥的尸首丰丰厚厚含殓入棺。他们奉柩寄葬于都城小南门外五里道旁,焚香酹酒,举行了祭奠。

第二年,灵柩由其亲属和江南十义士运归庐陵富田,停放在城隍庙内。百岁老道士文翁白发如丝拖下七尺多长。他一见水仙,口称“仙姑”,纳头便拜,又神乎其神地讲起了水仙捐款捐物,缺什么给什么,不遗余力地支助修建水仙庙的故事。

这时候,水仙庙那边也运来了一口棺材,齐魏国夫人曾德慈的灵柩由文富、文贵等义仆运回来了。

文氏宗亲、义友、志士仁人和富田的父老乡亲,以及地方官吏,在城隍庙集会,由文升捧灵,隆重地举行了祭奠仪式。祭毕,曾老夫人的棺木与文仪合冢。文天祥安葬在富田东南二十里的木湖之原。

多少年来,从北方到南方,从南方到北方,人们一直以各种形式纪念这位正气浩然的爱国英雄,给他编印诗文全集、树碑立传、塑像建祠,还有建立纪念馆和纪念公园的,比比皆是,不绝于世。文天祥走完了人生的旅程,历史却留下了他不灭的闪光的足迹,光耀千古,流芳万世。



1983-1990年初稿于沅江、益阳

1996-2013年修订于香港、北京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