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长篇历史小说)
作者丨杨友今
第十二章 国 殇
一 围 困 泉 州
江西重新陷落后,元世祖忽必烈及时调整了战略部署,诏命搭出、李恒和吕师夔以得胜之师攻取东南未下州县,又命唆都和忙古歹由福州出兵协同作战。搭出等接了圣旨,立即整顿军马,同时上疏奏请麦术丁随师出征。忽必烈准其所奏,调遣囊加歹镇守赣州。
搭出、麦术丁、李恒和吕师夔祭旗起营,统领三军离开了江西,向着福建进发。一路上,旌旗招展,刁斗传声,日行夜驻。越过大庾岭,前军探马前来禀报:
“唆都和忙古歹前来接应大军,相距不过十余里路了。”
搭出下令安营扎寨,等候唆都和忙古歹,吩咐麦术丁代他去迎接他们前来议事。唆都和忙古歹奉旨接应搭出,他们带着亲兵行进至大庾岭,得到探马的禀报,江西的兵马越过了大庾岭。他们催动座骑加速行走,看看离搭出的军营只有一两里路远近,已望得见对方的营垒了,便传令扎下营寨。筑垒初定,麦术丁抵达营前,门军传报进去,唆都、忙古歹吩咐大开营门迎接。麦术丁来到帐中,寒暄过后,说明了搭出让他前来迎接的意思。唆都和忙古歹道了谢,设宴款待。宴罢,唆都和忙古歹带了数员将校,同麦术丁一起来到搭出营前,麦术丁先命人进出传报了。搭出敞开营门,列阵欢迎,跟唆都、忙古歹等行了见面礼,携手入帐。李恒和吕师夔等也进帐行了见面礼,然后分宾主坐下。
唆都打量了搭出一眼,煞有介事地问道:“大帅一路远来,可听得有什么新闻吗?”
“三军急于行军,”搭出回答说,“路上没有探得什么消息。泉州被困,我们在赣州时就已得知。前几天传说邵武失守,但不知是否确实?”
“没有错。由福州转来的军书,邵武失守后,蒲寿庚在泉州被张世杰围得甚紧,向我求援。因为急于与大帅会师,没有去救他。请教大帅,有何高招可以救得泉州?”
“我们是出师来取未下州县的。如今未克一州,未下一县,哪有闲暇去救他?”
“大帅此言差矣。自古将帅兴师,专决阃外征讨,我们何必拘泥于诏命,况且诏命并没有指定先进攻哪儿,分明是叫我们便宜行事。现在泉州危在旦夕,若置之不顾,只恐州县未取,而已得的城池却失掉了,那才悔之晚矣。”
搭出捋着连鬓胡子深思了一阵,用一种探询的口气问道:“你的意思,我们应该如何决策?”
“依卑职的拙见,大帅既重视攻城略地,我们索性兵分两路,卑职去援救泉州,大帅的兵马去攻取未下州县。”
“此计甚好。”
忙古歹站起矮胖的身体,扬着肥大的下巴,问道:“大帅去略地攻城,只不知从哪一条路线进兵?”
没等搭出开口,李恒搔了搔他那西瓜似的圆脑袋,翘着两撇黑油油的胡子,说:“二位元帅,卑职倒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李帅请讲。”搭出和唆都把脸转向李恒。
“卑职以为大军宜向惠州进发,一头攻取未下州县,一头扬言去袭击潮州伪行朝。那时张世杰得了信息,恐怕朝中无人应付,只得将水军调回浅湾去保护两宫。当然,张世杰是不会轻易舍弃泉州的,很可能留下一半人马继续围泉州。唆帅到彼,正好可省去一半力气。并且,唆帅此去不但能援救泉州,还可以顺便收复邵武。等到克服了邵武,救了泉州,你们就提督人马去惠州会合,然后几路大军同时向潮州推进,夹攻张世杰。”
“好计,好计。”搭出频频点头,“我们就照李帅的谋划分头去干吧。”
唆都身体微向前倾,两眼望着搭出的塌鼻梁:“我想邀一位元帅同行,助我们一臂之力,不知大帅肯否?”
“可以。喂,哪位愿意,就随同唆帅一道去好啦。”
搭出慷慨而轻松地说着,目光从几位元帅的脸上掠过去。麦术丁滴溜溜转动着小而亮的三角眼,左颊那块褐色的伤疤扯了扯:
“末将愿往。”
“如此有劳麦帅了。”唆都素知麦术丁颇有心计,又精于韬略,很称心。
商议毕,唆都和忙古歹等告辞回营。搭出来到麦术丁的军营,给他送行。麦术丁是搭出扶植上来的后起之秀,搭出年长,很看重麦术丁,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搭出把麦术丁带出来,就是希望他建功立业,甚至更上一层楼,超过自己。麦术丁很争气,主动请缨,搭出自然高兴,说了许多心里话,又反复叮咛和勉励了一番。麦术丁做事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很快将本部人马拉到了唆都驻兵的营地。唆都和麦术丁议定,麦术丁仍旧带领本部人马去取邵武,自己和忙古歹驰援泉州。次日三声炮响,两路大军各自拔寨起行,分道驱驰。
两个月前,张世杰护送端宗赵昰和杨太妃到达潮州,将舟舰停靠在浅湾,交待苏刘义和杨亮节等小心伺候两宫,告别了陈宜中、陆秀夫等大臣,亲统大军和主力战船去攻打泉州。
宋军包围了泉州,围而不攻,困住蒲寿庚。张世杰留下方兴围城,自己提了一半人马先取邵武,以剪其羽翼。邵武守将张才,昏庸而胆小,见宋军兵临城下,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命将士登上城楼抵御宋军攻城。本人则呆在府邸不出门,请来和尚道士求神拜佛,祈求保佑。蛇无头不行。将士们不见他露面,都不肯卖力,懒懒散散。张旗擂鼓,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张世杰是个带兵出身的人,见到这般光景,心中大喜。即令三军发起猛攻,限定当日破城。自己亲挝战鼓,以助军威。三军见主帅亲临一线督战,勇气倍增,四面架起云梯,冒着矢石攀登而上。城上守卒见宋军来势凶猛,吓得战战兢兢,宋军刚登上城楼,便抱头鼠窜。都统张达身先士卒,砍开城门,放下吊桥,城外大军一拥而入。城内百姓哭喊连天,跑来躲去。张才见张达带兵冲进了府内,无路可走,拖着妻子跳进府后莲池淹死了。张世杰进城,升坐大堂,传令摆酒设筵,犒赏三军。将士的功劳一一上了功劳簿,张达记了头功。然后下令出榜安民,清查仓库,并晓谕百姓照常生活,买卖铺户照常开业。局势稳定后,留下林起鳌守城,自己和张达领着大军回到了泉州城下。
宋军围住泉州,蒲寿庚被困在城中好不焦急,几次遣将想冲出重围去搬兵求将,都被宋军杀退回来。漳州民军头目赵癞头带了五千民军前来投奔张世杰,中军矫令收了他。张世杰由邵武返回来,方兴和众将列队迎接主帅,迎入帐中,对攻克邵武表示祝贺后,便禀报了矫令收留赵癞头的事。张世杰传令召见赵癞头。赵癞头进帐,向张世杰磕头行了见面礼。站到侧边,偷眼瞟了瞟张世杰。张世杰头戴帅盔,身穿皂罗袍,宽额头,长下巴,紫黑脸膛,剑眉直插鬓角,一部兜腮胡子飘洒胸前。坐在虎皮交椅上,势态凛然,寒气逼人。赵癞头心头乱跳,呼吸急促,对于张世杰的虎威产生了几分敬畏心理,茫茫然有些窘,直橛橛地站立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其实他并不癞,只是头上生过疮,有几点斑疤,稀疏的头发挽了个牛心发髻,别着一枚银簪。阴阳脸,面似苦瓜,疙里疙瘩,两只眼边发红的眼睛睁得很大,声音像破钟一样哄哄然。他身穿蓝色紧袄紧裤,胸前十字袢,腰扎青丝鸾带,武士打扮。他出身贫苦,捕渔为业,后来成了江洋大盗,熊心豹胆,想趁动乱年月混个出头,也好风光风光,不枉尘世间走一场。张世杰见他奇形怪相,锋芒毕露,于是慰勉鼓励了一回。赵癞头喜不自禁,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不溢着笑容。张世杰有些疲劳,没有多加细察,问了几件事,调整了一下攻城的兵力,退堂歇息去了。
次日早餐过后,张世杰一声令下,三军擂鼓呐喊,号角齐鸣,展开了强大的攻势。蒲寿庚和知府田子真坐镇城头,轮流指挥抵御。宋军一连攻了数日,没有占到便宜。张世杰想引诱蒲寿庚出城决战,吩咐将士们在城下百般辱骂,而蒲寿庚却充耳不闻,如同没有听见一样,死也不出城交战。张世杰无奈,只得把三军将士分作两班,日夜轮番攻打。蒲、田等人忙得日夜不敢安睡,围着城墙转圈子。有两次城垛差点攻陷了,怎奈蒲寿庚守着现场督促,随缺随修,一次又一次地度过了危机。张世杰的嗓子喊哑了,拳头捏出了血,恨不得踏平泉州城。蒲寿庚也累得血发干枯,快要倒下了。城中粮草将尽,城外又联络不上,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连续攻了半个多月,将士们实在辛苦,天气又热,都有些挺不住了。张世杰只得下令休整一夜,以逸待劳,积蓄精力来日强攻。初更时分,一小股元军从南门冲出重围,绕道奔向福州搬救兵去了。
张世杰听了禀报,气得顿足,疑惑地说:“怪哉,小小一股兵马,是如何突破层层重围的?”
众将都觉得有些蹊跷。张世杰召来围攻南门的赵癞头盘查此事。赵癞头推三推四,含糊其辞地搪塞。张世杰训斥了几句。赵癞头一不强辩,二不解释,垂着脑袋退下去了。张世杰反复琢磨着:“赵癞头自从投军以来,一贯敢于死打硬拼,昨日失误实在难解,看来定有缘故。”他决计当夜继续休整,暗中却派了数名亲随去赵癞头营中侦察。
更深夜静时,亲随们发现敌楼上用吊篮放下来十几个人,挑着重重的担子,进了赵癞头的帐中。他们进一步探明来龙去脉后,把情况如实禀告了张世杰。前天城中遣了一个说客到赵癞头帐中劝降,赵癞头不肯叛变,那说客改了口,只求他假败一阵,放一支兵马出城,以白银万两相谢。赵癞头贼心未改,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答应下来并且照办了。蒲寿庚今天便把许诺的银两如数付给了他。
张世杰异常愤慨,一夜未能合眼。天亮后,即命升帐。众将参见毕,他便指着赵癞头切齿骂道:“该死的贼囚,你知罪吗?快快如实招来!”
赵癞头知事已败露,无法抵赖。赶紧跪下双膝,叩头承认道:“末将知罪!哎,怪只怪我一时糊涂。”
“临阵受贿,私放叛贼去搬救兵。军法难容!”
赵癞头磕头苦苦求饶,张世杰怒不可遏,转过背去挥了挥手。军卒将赵癞头推出辕门,砍下了脑袋。张达领令去赵癞头营中整编了兵马,愿去者去,愿留者都分散编入了其他军营。
泉州城百孔千疮,蒲寿庚焦头烂额,愈来愈顶不住了,破城指日可待。然而就在这个非常时期,张世杰连续收到了三个警报:一,搭出和李恒的大军已进抵惠州,要去潮州袭击两宫。二,麦术丁复陷邵武,林起鳌死节。兴化也被麦术丁攻破,生擒陈瓒,处以五马分尸的酷刑。三,唆都和忙古歹开始出兵驰援泉州。张世杰为难了,后悔自己有眼无珠,不该收下赵癞头这种卑鄙龌龊的败类,以致事败垂成,功亏一篑。而今两宫危急,只得含恨放弃攻取泉州,带领三军奔回潮州浅湾护驾。
张世杰亲自统率淮军讨伐蒲寿庚,从七月攻到九月,用了两个月时间,没有把泉州拿下来,最后被迫退回行朝。如果他不因私愤和蒲寿庚交战,而以国家事业为重,乘都督府在江西大打进攻战,不断取得胜利的大好机会,和文天祥相呼应,选定登陆地点,进军闽、浙,扭转乾坤兴许并非梦想。可惜挟持朝廷的张世杰不以大局为重,不顾主客观条件,意气用事。泉州城坚实,无法攻破,只能一走了之。其时文天祥在众多北帅的重兵反击下,节节败退,只得退出江西,往福建转移。宋朝复兴的一次大好机会,就这样丧失了。
泉州解了重围,蒲寿庚分外庆幸,和田子真高兴地大摆筵席,大肆庆贺,重赏有功将士。唆都和忙古歹赶到泉州,张世杰已撤围走了。麦术丁攻下邵武和兴化后,传报到了泉州。唆都和忙古歹商议,留下田子真守城,命元军万户刘深和蒲寿庚率领舟师同去惠州,听从搭出、李恒的调遣。唆都又从陆路取了漳州。几路元军在惠州相会后,唆都问起广东的交战情形,搭出轻松而得意地笑了笑:
“我们所过州县,尽皆望风而降。张镇孙又以广州纳降。如今只剩下惠州州城,一时没有攻下来。”
“惠州不是什么军事要塞,”刘深提示道,“攻不攻下来暂时无关紧要。我们不如先去袭击浅湾,拿下他的大本营再说。”
“最好是兵分两路,”李恒深思地皱起前额,“一路从水路直接去袭击浅湾,另一路从陆路去取潮州,切断张世杰的退路。”
搭出采纳了二者的意见,由刘深和蒲寿庚率领舟师去袭击浅湾,他本人和众北帅去攻取潮州。
二 袭 击 浅 湾
张世杰从泉州撤军回到浅湾,准备将舟师移屯他处。杨太妃因长期生活在御舟中,屡受颠簸之苦,也想择一坚城暂作行都。陆秀夫正在思谋此事,出班奏道:
“如今各处城池皆随克随失,怕只怕驻跸未稳,又得移驾。惟有占城坚固,可以屯兵驻守,宜为行在。但不知彼处民心如何?须遣一位大臣先去宣示圣谕,试探民心,再行定夺。”
“哪位大臣堪当此任呢?”杨太妃问道。
陈宜中早已闷得发慌,只想借故开溜,便抢先出班奏道:“老臣不才,闲暇无事,愿意前往占城走一趟。”
“陈卿位高名重,堪当重任。但愿此去路上风波无恙,卿家早日返回朝廷。”
杨太妃准奏后,陈宜中带着几名心腹,乘坐一艘大海船,又奏请朝廷调遣了七八艘战舰护航,驶往占城去了。抵达占城,却见民风不纯,气氛不佳,打算回来复命。这时候,刘深和蒲寿庚正在海上追寻张世杰,进行挑衅,要跟他决一死战。两宫奔波无定,陈宜中不敢回归。后来又听说端宗驾崩,便索性留在占城,一直没有回朝。自从陈宜中出使占城,朝廷君臣日日盼望他回来复命。哪里晓得望来望去,眼睛都望穿了,却是雁杳鸾空,音信全无。张世杰烦躁不安,上殿奏道:
“元军很快会来攻打浅湾,臣叩请两宫西去雷州湾外的硇洲驻跸。不知圣意如何?”
杨太妃一直深居宫中,并无多少见识,更没有什么主见。军政大权都操纵在张世杰的手上,张世杰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的奏议,无非是借杨太妃的口以小皇帝的名义,晓谕军民臣等,非执行不可。当时杨太妃听了张世杰的奏请,也不知如何是好,照旧是两句讲腻了的习惯话:
“如今势已燃眉,只得顾眼前了。”
“既然如此,明日便要起行才好。”
杨太妃照例又是点头准奏。张世杰退下朝来,传令三军检修篷缆樯橹,作好启程的准备。三军得令,纷纷动手修理整顿船舶,唏哩哗啦一直忙到四更过后。
晨光熹微中,突然听到隆隆的炮响,远处海面上一支庞大的船阵如排山般推拥过来了。原来刘深和蒲寿庚的战船早已到来,却隐藏在港湾中,等到天亮便疾驶过来袭击浅湾。杨太妃、端宗和群臣一个个惊慌失措,相顾失色。张世杰下令舟舰一齐起碇,将最高大的战船团团结成一个大圈,把两宫与大臣的御舟楼船统统围在里面护着。接着点响号炮,鼓角齐鸣,出动战船迎敌。临近一看,宋船比元船高出尺许,张世杰增添了信心,命令战船一概挂起三道风篷,乘风冲击。元舰抵挡不住,被撞烂了几十艘,有几艘还被撞沉了。刘深有些怯战,不敢发起攻击。蒲寿庚却因深恨张世杰,传令战船向左右分开,从两侧夹攻宋舰。张世杰仗着宋船高大的优势,下令一头冲,一头不住停地射箭、打炮,压得元军只有招架之功,不自觉地边战边退,眼瞪瞪地望着宋船冲出了浅湾海港。
蒲寿庚并不死心,命令战船摇拢来,结成阵势,继续追赶宋船。张世杰恐怕两宫受惊,不敢恋战,督促战船疾速向前行驶。宋船抵达珠江口的井澳,息了风,那数十只庞大笨重的御舟和楼船吃不到风,成了呆物,走不动了。水手们拼命摇橹,半天还走不上几里路。元军的船只轻快些,占了主动,晃晃荡荡紧追上来了。张世杰见势不妙,吩咐群臣护着两宫转到轻便快捷的巡船上去,由百余艘快船护驾先行。自己领着千余艘大战船殿后。
杨太妃和端宗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心惊肉跳。宫娥先拥着杨太妃下了巡船。内侍扶着端宗沿跳板往下走,海水荡动,船只颠簸,跳板也跟着摇摆不定,端宗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脚下犹如腾云一般,咬着嘴唇歪歪扭扭走了几步。海浪打来,船晃了晃,搁在两船甲板上的跳板略一松动,他的脚踩溜了,眼睛一黑,一个倒栽葱翻进了海里,连那两个牵扶他的内侍也一同掉下了水。
站立在两边船上的群臣都愣住了,张口结舌,仿佛成了一群泥菩萨。船上的水卒没有慌张,不待下令,扑通扑通跳下水,把端宗和两个小内侍救上了船,那两个小内侍照样死死抓住端宗没有放手。三个人的肚子里都灌满了海水,鼓囊囊的,人已失去了知觉。杨太妃望着皇儿只知流泪,不知如何是好。水卒叫过来三名大内侍,教他们一个个弯腰伏在甲板上,先抬着端宗扑到一名大内侍的背上,再把那两个落水的小内侍分别扑到另外两名大内侍的背上,肚子在背脊上压了一阵,口里哇哇哇吐出许多海水来。等海水吐完,扶得三个人坐起,一个灌了一碗姜汤。两名小内侍晕转来后,端宗才悠悠然抽了两口气,苏醒过来。
杨太妃厚赏了救人的水卒。吩咐宫娥把端宗扶进内舱,换了湿衣裳,放到龙床上躺下。杨太妃坐在床边上用手摸着端宗的胸口,一面喊,一面问。端宗睁着两只呆呆的眼睛瞪着母妃,只不吭声。挨到傍晚,这十一岁的小皇帝发起高烧来,胡言乱语,时不时地狂叫两声。杨太妃简直急得不要命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失声痛哭。张世杰、陆秀夫等几员主事的大臣指挥海战去了,都不在场。其余官员只知进舱问安,却不敢拿主意。巡船离开了大船,扯满篷,划桨摇橹向前奔逃。杨太妃日夜守着端宗,母子俩都饮食俱废。母亲满面泪痕。儿子忽而发抖,忽而昏睡,忽而狂叫,忽而悲号。宫女和内侍小心翼翼地日夜轮流着服侍他们。
张世杰指挥水师,挡住刘深和蒲寿庚的船阵。幸亏战船略微高大些,元舰不敢十分挨近。双方都只用箭对射,用炮火轰击,一直战到太阳落水,元军才停止进攻。张世杰将战船摇到浅水处,靠岸下碇。
天麻麻亮,深邃微白的天空中散布着几颗星星。海面上刮起阵阵晨风,波浪拍击着船舷。张世杰醒来了,准备起碇迎战。元船纷纷扯满了篷,衔尾启航。可是,出了港,骤然转舵掉过船头,迎着渐渐显出橙红的银色曙光,游龙般地驶向了归路。
三 帝昺硇洲登极
刘深、蒲寿庚的舟师跟张世杰战了一日,未分胜负,准备来日再战。当晚却接到了从泉州传来的一角军书:搭出、麦术丁和李恒等已取了潮州,只因军中瘟疫,死了二三千军马。朝廷诏命大军一齐班师,俟明年待机再兴师南伐。刘深和蒲寿庚便遵命放弃海战,扬帆启航,驶回泉州去了。
张世杰见刘深和蒲寿庚不战而退,一时猜不出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已得知昨日皇上溺水成疾,于是不管元军出向如何,下令海船起锚挂帆,快速去追寻两宫。
天空浓云堆积,愈积愈厚,电光闪了闪,响了两声隆雷,哗啦哗啦下起雨来了。广东沿海地区,冬季并不寒冷。一年四季均有电闪雷鸣,腊月也不例外。一场暴雨过后,转成了顺风。战船挂起三道大篷,乘风破浪,梭子似的行驶着,很快到了珠江口的谢女峡,赶上了两宫所乘的快船。张世杰和陆秀夫急忙往御船觐见皇帝和皇太妃,进了舱,只见御榻锦帐低垂,两旁侍立的宫娥呆若木鸡,鸦雀无声。杨太妃坐在窗口前,两眼凝视着窗外上下翻飞的海鸥,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张世杰和陆秀夫见了如此光景,不觉一阵心酸,上前向杨太妃请了安。杨太妃瞅着张世杰和陆秀夫,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元军如何了?”便掩面嘤嘤地哭泣起来。陆秀夫十分伤感,强忍住泪水奏道:
“刘深自行退走了,皇太妃不必过虑。只不知万岁圣躬如何?”
杨太妃哭得哽咽难言,用手示意宫娥挂起半边锦帐,让张世杰和陆秀夫上前拜见。二人轻手轻脚移了几步,跪到御榻跟前喊了几声“皇上”。赵昰都不答应,瞪着眼睛在那里哼哼唧唧说胡话。张世杰想摸一摸他的额头还烧不烧。赵昰猝然一挺身,嘶哑着喉咙狂嚎道:
“哎呀!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皇儿,皇儿,怎么哪?皇娘在这儿,不要怕。”
杨太妃凑到床头,双手揽住赵昰,把他抱进怀里。张世杰眼见小皇帝成了惊疾,他怕自己面孔威严吓了他,站起身来,和陆秀夫一起避开了。杨太妃让赵昰在怀里睡着了,才把他放回御榻。宫娥放下锦帐后,杨太妃又坐回窗口前,蹙着眉尖对张世杰和陆秀夫说:
“卿家,得设法换个环境,这样下去不行哇。”
“此地离硇洲不远,硇洲形胜之地,可以驻跸。以微臣愚见,宜迅速驶往硇洲,迁皇上上岸,疗养龙体,待康复后,再作计议。”
杨太妃依允所奏。张世杰和陆秀夫退出舱外,向众大臣传达了皇太妃的口谕,即下令大小舟舰都扯满篷,复从谢女峡出海,经七里洋,向着硇洲进发。硇洲位于东海岛南面,即广东雷州湾外的硇洲岛,海域广阔,港湾险峻。张世杰率舟师到得硇洲,当地的守臣出港迎驾,杨太妃传谕免了。进城路远,圣驾若驻跸城中,张世杰却要带领舟师驻屯海口,不能朝夕应侍左右。而且一旦元人得知,必然调集重兵前来袭击城池,那时会连退逃都来不及。张世杰奏请杨太妃,就近在港口旁建造一座严密的御营驻跸两宫。杨太妃准了所奏。
张世杰、陆秀夫、杨亮节和苏刘义等几位大臣一齐登上岸,相了地,调集万余名士卒掘壕筑垒,兴建了一座简便御营。张世杰留下杨亮节率领三千御林军守护御营,又安排文臣住进御营侧边的帐篷内。调理毕,他和陆秀夫离开营门,踏上龙舟来请杨太妃和皇上升舆登陆。杨太妃先上了銮舆,再吩咐宫娥抱着赵昰送进自己的舆中,揽着赵昰并坐舆内。内侍们抬起銮舆离舟上岸,向御营走去。随后卫王昺和众宫女等也陆续上岸乘舆,内侍们跟在后头行走。张世杰和众将校留下来统领大小战船守护海口。
杨太妃和赵昰等到了御营前,群臣齐齐跪下迎驾。杨太妃吩咐内侍传谕“众卿平身”。銮舆款款进入御营门,一直抬到御帐中歇下。宫嫔先把皇帝抱下舆来,抱到后宫御榻上。杨太妃进入后宫,见皇帝照旧像个木头人一样躺着,痴痴呆呆的,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此,日复一日,御医诊脉奉药,宫娥细心服侍,群臣不时问安。调治了一个多月,赵昰的惊疾虽然好了些,却又转成了虚症,一日重一日轻。杨太妃终日忧忧闷闷,愁眉不展。御营内只有叹息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成了一所牢狱,笼罩着一片惴惴不安的恐慌气氛,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又延宕了两三个月,到了初夏季节,赵昰的病症日重一日,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不久于人世了。景炎三年四月十六日,赵昰清早醒来,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杨太妃等皆大欢喜。赵昰却流着泪对杨太妃说:
“母妃,皇儿今日只怕要永别了。”
杨太妃心中犹如刀割,又不敢表露出来,强忍着悲痛抚慰赵昰。众大臣进来问安,赵昰召张世杰和陆秀夫上前,问道:
“二位爱卿,朕驾崩以后,天下事还有希望吗?”
“圣上偶染微恙,”张、陆二人连忙跪到御榻前,“不必忧虑。万一不讳,卫王尚在,臣等安敢离心。”
“咳,朕不怀疑卿家离心。怕只怕天下事多,卫王年幼,不当拥立。朕幼年妄承大统,累众卿数年,迄今未获寸益。思来想去,但愿朕死以后,卿等以国家大计为重,不要单纯只想着卫王。”
“臣等受国厚恩,如今国步艰难,正是鞠躬尽瘁之时,安敢舍弃卫王而考虑其他。”
赵昰嗫嚅着欲语又止,脸色像蜡一样泛黄,愈来愈难看,忽觉一阵昏眩,浑然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卷着卷着,晕过去了。杨太妃和宫娥一齐上前喊叫。群臣只得退避。喊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赵昰才缓缓转过一口气来,哼了哼,微睁两眼瞥了瞥母妃,眼皮又阖拢去了。杨太妃伏到他身旁,哽着嗓子问道:
“皇儿啊,你身上觉得如何?”
赵昰枯眉闭目,狠狠地咬着煞白的下唇,露出极痛苦的模样。张世杰和陆秀夫只得启奏杨太妃,传来两位御医,诊了脉。御医明知皇上不中用了,只不敢妄说,合计斟酌了一张处方,无非参桂鹿茸等药物,强提精神罢了。午后,杨太妃见许久没有声息,十分疑惑,上前叫了几声,也没有反应。用手一摸鼻孔,皇帝已经气绝了。杨太妃抱头痛哭。群臣也一齐跪倒大放悲声。陆秀夫止住泪,对张世杰说:
“我们不可只管哭,快起来安排后事。”
装殓毕,张世杰和陆秀夫大会群臣,议立新君。张世杰让大臣们先说出各人的想法,然后酌议。然而大臣们多数都是庸庸碌碌的人,起初拥立赵昰时,他们一来已经逃在福建,暂依端宗,以博取爵禄。二来冀望文天祥、张世杰和陆秀夫恢复故物,本人于凌烟阁上占得一个末位。如今见大势已去,都垂头丧气了,一个个不是缄口结舌,便是闪烁其辞。有的干脆提出来告退,或者推说年迈力不从心,或者推说体弱多病不能胜任。也有几个稍具心肝的,虽不打退堂鼓,但早已失去了信心。这个说兵少将寡不足用,那个说卫王幼弱须另择年长者即位。张世杰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疾言厉色地说:
“你们身受皇恩,享受爵禄。国家有难,却如此敷衍塞责。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实话告诉各位,眼下不是请你们过安稳日子颐养天年的时候,而是叫你们以死报国,不干也得干下去。”
众人都成了一堆石头塑像,一动也不动,一无表情,二无言语。陆秀夫见局面尴尬,只好出面打圆场,细声慢语地说:
“诸君切莫自暴自弃。俗话说,众志成城。汉高祖刘邦以一亭长起事,终成帝业。光武帝刘秀中兴,起首不过一旅之师。所以说,师贵在精而不在众。朝廷现在尚有兵将十七万之众,战船两千艘,另有民军二十余万。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同仇敌忾,不愁大事不济。至于卫王,虽然年纪小点儿,乃度宗皇帝之子,名正言顺,正自当立。怎么能另择长君呢?况且,如今诸王已尽,已无人选。即使有人,又如何安置杨太妃和卫王呀?”
文武官员都觉得陆秀夫话语实在,言在理上。心里动了动,但仍不吭声。张世杰暴躁起来,一拍公案,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强硬地说:
“拥立之事,已无可议,惟有立卫王以续大统。我辈都要自尊自重,精忠报国,共雪国耻。敢有不用命者,严惩不贷!”
他抽出佩剑,砍下公案一角。群僚吓得俯首股栗,诺诺连声。张世杰和陆秀夫领着大臣进宫见了杨太妃,奏请卫王正大位。
杨太妃衣冠不整,面容憔悴,坐在后宫哭泣。宫嫔一面服侍一面劝解。年仅八岁的卫王昺倚立在她身旁,像只挨了打的小羊羔似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众大臣见了杨太妃,由陆秀夫领头跪奏道:
“启奏皇太妃,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叩请卫王速正大位,以安人心。”
“难得卿等一片忠心,”杨太妃悲悲戚戚地说,“怕只怕我宋室气数已尽,反而连累了众卿家。”
张世杰上前一步,双膝跪倒。拉开他那沙嗓门,毫无矫饰地奏道:“皇太妃切不可以‘气数’二字阻碍臣下雄心。苍天倘若要毁灭我国,为何不速取微臣性命?臣侥幸三寸之气未息,总不能放弃复兴大计,何况如今中原未尽,志士犹在。奉立卫王,太妃垂帘,臣等当以满腔热血,誓与元酋抗衡到底。”
杨太妃抬了抬浮肿的眼皮:“众卿既欲谋求复兴,一误不可再误,卫王如此幼小,似宜另选长君。”
“国事不在君主的年长年幼,而在于天下归心。皇太妃不必再犹豫推脱了。”
陆秀夫一开口,三言两语,杨太妃便不再固执了。她斜倚在御榻上,静默下来。大臣当中,杨太妃对他最信赖,怀有好感,特别宠爱。陆秀夫是个恪守礼义的儒臣,庄重,温雅,文质彬彬,在朝内声望颇高,有一定的凝聚力和号召力。群臣皆叩头坚请不已,杨太妃无奈,慢声低语地训谕道:
“众卿主张立卫王,以图振兴宋室,如此必须选择一稳固的地方安定两宫,阃内之事陆卿主持,阃外之事张卿作主。那时内事无论大小,陆卿负责处理。张卿只顾调整人马,抗拒酋虏,不必内顾朝廷,以免心挂两头,阻碍收复中原事业。”
朝议毕,杨太妃命陆秀夫诏告天下举哀治丧,并晓谕军民臣等奉杨太妃懿旨,立卫王昺继承大统。四月十八日,群臣朝服齐集帐中,以大帐暂作垂拱殿,设御座。内侍簇拥卫王穿了龙袍,扶上御座。群臣跪倒殿前丹阶,山呼万岁,然后分作文东武西两班排列。尊奉杨太妃做太后,垂帘听政。时有黄龙出现海中,身首角目俱全,视作祥瑞,改元祥兴。升硇洲称翔龙县。擢拔陆秀夫当左丞相,张世杰加授少傅衔,同时升迁百官。大赦天下。
“今赖卿等拥立嗣君,拯救社稷,所拟迁都的事,须从速确定下来。陈宜中往占城已经数月,杳无音信,却如何是好?”杨太后庄重地说。
“陈宜中是个贪生畏死的小人,本来不该依赖他。”张世杰奏道,“起头弃恭帝出逃,臣便面斥其行径卑鄙。先帝福州即位,蒙太后念其前朝老臣,不忍将他遗弃,照旧委以相职。天理良心,他当深感国恩而痛改前非,忠心耿耿报效国家,然而他并不体恤国忧,借使命做脱身计,看来等他回来等不到了。权宜之计,不如暂往厓山。那地方虽然不具备足够条件建设行都,但有天险可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设立行宫,驻跸圣驾,臣可免内顾之忧。不知圣意如何?”
“既然如此,不必再议了,张卿可以便宜行事。”
群臣退朝。陆丞相受命挑选吉日。张少傅指挥整顿舟舰,检修篷缆,收拾启航。
六月吉日,御营中三响大炮,声震云霄。营门大开,鼓乐齐作,两宫启行。先是三千禁军,五人为伍,二伍为什,列成方阵。次是二十四名健卒抬着端宗的梓宫,两旁数十名内侍护着,卤簿仪仗前导,奏响细乐。后头跟随大小官吏。再次是两乘銮舆,第一乘坐着祥兴皇帝,第二乘坐的杨太后。銮舆后头的数十乘马轿,拖着宫娥彩女。轿车之后是数十乘马车,内侍押着,满载皇家随身所带的细软、器皿、珍珠玛瑙和金银财宝。车驾过后,便是三千骑军,踏着整齐的步子,并马排列缓缓前行。
行了半晌,才到得海滨。最前头那三千禁军,按班分列两旁。战船上炮声隆隆,张世杰领着大小将校和随员跪在船头接驾。鼓乐大作,二十四名健卒抬着梓宫上了御船,将梓宫升入中舱。然后帝昺、杨太后及宫嫔等,陆续上了御船。最后,文武百官和军士离岸登舟。
御船上又是三声大炮,震得港覆海翻。千余艘战船,三百艘巡船,数百只楼船,随龙舟一齐起锚张帆。旌旗迎风飘扬,风帆拥天蔽日,浩浩荡荡,朝着厓山方向冲浪行驶。
四 张世杰料理三件大事
厓山又名厓门山,位于广东新会县南面八十里的海湾中,实际上是一条海峡,南北纵亘一百余里,东南控海,西北皆港。厓山与奇石山对峙,浑然天生就的两扇海门一般,两门距离两百步左右。
张世杰率领船阵抵达厓山,下令将战船分作两行,五艘一排,鱼贯而行。行了一天一夜,两千来艘船只才进了海湾。海湾内,波涛汹涌,朝夕翻腾,海风山风,相应呼号,山影云影,倒映水中。只这一山之隔,海口内外的气象截然不同。更深夜静,山呼海啸,潮涌浪急,打得船只晃晃荡荡,时起时伏,不得安宁。幸亏帝昺和杨太后等在海上经历惯了,都能勉强支撑得住。
次日黎明,张少傅和陆丞相带着工部官吏和百余名士卒,登岸相地。离新会县五六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大村庄。庄上千余户人家,勤劳俭朴,忠厚善良。地方官和村民引着张世杰等在村旁择了一大片土地,连同周围的山水树木和几百栋民房全部买了下来,整成周周正正的大片平地,作为建造行宫的地基。
张世杰和陆秀夫等返回来,上龙舟奏明了帝昺和杨太后。又闲话了一回,才知道新会县的官吏已来舟中拜见了帝昺和皇太后。恭请两宫圣驾入城驻跸,杨太后推辞了。张、陆二人回到自己舟中,商议了行宫式样。陆秀夫熟悉朝中典故,测定了方位,不奢不俭地设计了宫殿图形,奏准杨亮节和苏刘义监工。张世杰即命万名军卒到山中去伐取木料,又就近从州县征调了上万民夫协助采伐和运输。
杨亮节和苏刘义奉诏离舟上岸,住进了那村庄中。木料取齐,陆秀夫又吩咐苏刘义在行宫近旁再择一块空地,另造数百栋房屋,准备群臣居住。因行宫左近空地有限,苏刘义只得再买了一些民房,大的稍加修饰,小的拆毁重建。又在附近及海滩营建军营千余座。杨亮节和苏刘义再向新会等县等地征调了几千名能工巧匠,从此日日监督军民们鸠材庀木,垒石筑土,构建屋宇。
杨太后在龙舟中对着那山光水色,脸上恍如桐木人一般刻板,情绪低沉,唉声叹气。早朝后,她向张世杰和陆秀夫问起了出师的事。张世杰若有所思之后,回奏说:
“臣自硇洲起行时,心中已有谋算,须待三件大事皆毕,才好安心出师。第一件,创立行宫,妥善安置好皇太后和皇上;第二件,择地安葬好大兴皇帝的梓宫;第三件,战船、兵刃和器械添修齐备。如今行宫有杨亮节和苏刘义主持,已破土动工,不足为虑了。梓宫安葬,应当着手考虑。”
“这样的山穷水僻之乡,”杨太后蹙着眉毛,“怎么好安葬梓宫?”
“人嘛,生在何处,死在何方,很难测定,而死者总以入土为安。厓山虽然偏远,但是两宫在此驻跸,拜陵祭祀非常方便。车驾移往他处,也无兵灾忧患,正好可保陵寝无虞。”
听了陆秀夫的话,杨太后靠在御榻上思考了片刻,然后坐正身子,说:“依陆卿所言,既是发祥之地,似可建陵。不过,先要去择个吉利方向,再选吉日方好。”
“福祸都是人为,”张世杰嘴巴咧了咧,“咳,哪里有什么方位吉凶能移人兴废。果然如此,自古帝王陵寝都是选定的吉方吉日,就应该有兴无废了。为什么却也有废的呢?愚臣的见解,择方向,定时日,都是不必要的。”
杨太后半晌默然无语,心里总觉得太草率了一些。陆秀夫领会杨太后的心意,到厓山择定了地方,命一千军卒修筑陵寝,又选了一个最近的吉日,命人准备丧葬仪式和陪葬物品,与张世杰一道奏明了祥兴皇帝和杨太后。
出殡之日,数十名太监和宫嫔麻衣戴孝,在御舟上守护梓宫。四围三十六只小舟,舟内皆内侍及宫廷乐人等。后面跟随十八条大船,装载着文武百官,穿戴一律皆白。张世杰率领三十艘战船护驾,将士尽都白盔白甲,船上旗帜白云般飘动。三声大炮,细乐齐奏,殡葬仪仗前导,舟舰逶迤向着厓山北方行驶。
船抵山麓,就便停泊在渔港,众人舍舟登陆。健卒抬起梓宫,仪仗导引,十二部鼓吹奏乐,太监宫女簇拥,慢慢地向山上移动。新开的山路坎坷难行,杨太后和祥兴皇帝坐着肩舆登山,群臣全都步行跟随,磕磕碰碰,踉踉跄跄。走了三四里路,才在永福陵献殿前歇下来。
挨到吉时,众军卒升起梓宫,又放了三声大炮,轰隆隆山谷震响。左右奏起细乐,祥兴皇帝领着群臣、内侍和宫嫔等齐齐跪在献殿前,举哀设祭。杨太后格外伤心,眼泪像滚豆子一样涔涔流下来,湿透了袍襟。军卒和内待一齐动手,将梓宫及殉葬品奉进墓室。梓宫落葬后,分别在上宫献殿和下宫寝宫举行致奠礼。用牛、羊、猪三牲做祭品,另加珍馐食品,设奠祝册。祥兴皇帝拈香哭拜了一回,群臣然后奠酒。
安葬结束,杨太后及祥兴皇帝以下都换了吉服,返回山下,登舟起锚返航。来到船阵停泊的地方,太后和少帝所乘御舟仍归御营,群臣的船只在中军下碇泊住。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张世杰奏准了第三件大事,即命兵民上山砍伐竹木,维修和补充战船,同时派人四处买办钢铁、布料和火药等物资,制造盔甲、兵器和火炮等战具战械。
行宫落成后,张世杰、陆秀夫等先去行宫视察了一番。行宫前朝后宫共有宫殿三十余座,虽然谈不上雄伟壮观,却也算堂皇。杨亮节和苏刘义又带着百余名内侍及工匠在宫中安置了一切应用御件。到了吉日,杨太后和祥兴皇帝离船上岸,乘了銮舆,仪仗前导,后头跟随数百乘轿、骑及马车。来到行宫,三声炮响,宫门重重大开,继而奏响丹陛乐,杨亮节和苏刘义领着百官及内侍来到宫门前跪接圣驾。杨太后传谕免礼。銮舆来到宫门内,太后和皇帝换了肩舆,宫娥及内侍皆下车跟随左右。肩舆一直抬进后宫落下,宫女扶着太后和少帝下舆步入慈元殿。慈元殿是杨太后的寝殿。
从此,陆秀夫兢兢业业治理朝政,并以《大学章句》训导祥兴皇帝,披肝沥胆,耿耿忠心,持久不衰。张世杰和杨亮节、俞如珪、苏刘义、方兴、张达等,集中精力投入了战备,筹划抵御元军进攻,决计跟元军拼搏到底。
五 “回 马 枪”
景炎二年(1277)十月,文天祥率领都督府人马转战到汀州,南剑、建宁和邵武等地随即有人前来投军,许多降元的兵马和畲军也返正过来了。
都督府到哪里,哪里的军民便起来响应,抗元又很快掀起高潮。文天祥无论身处顺境逆境,始终坚持抗元不息——他是元朝最感头痛的人物!——忽必烈可恼极了,不得不再次调动大军来对付他。
曾凤和水仙来了,把在广东和江西探明的情况报告了文天祥。文天祥召集参军和主将商议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利用恶劣的天气,果断地甩开元军,杀了一个回马枪——都督府重入江西——由会昌趋循州(广东龙川),收复了循州,屯兵南岭。行辕设在一座宽阔的院落内。它本是一家大官僚的旧宅,主人颜师训担任过吏部侍郎,后来经营航海业,发了大财,随同蒲寿庚一起投降了元军。
平静、明媚的冬日,轻巧的纤云徐徐地飞移着,宛若白帆在茫茫大海中漂流。一根三四丈高的大旗杆耸入云空,顶上悬挂着绣有一个斗大的“文”字的杏黄大旗,随风飘扬。辕门外竖着两行飞虎旗,每行五面,分成青白红绿黄五色。从辕门到大堂,是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门。二门外站着八名卫士。从二门里到大堂阶下,甬道两旁又站着两行侍卫。大堂叫做白虎堂。台阶下竖着两面七尺长的豹尾旗,标志这是军机重地。另外,两进院内还插着数十面颜色不同、形样各异的军旗,按照五行方位和二十八宿绘着彩色图案。这一番精心布置,有心人一看便知,它表明了都督府重振军威的决心和新的气象。
城内城外,到处驻扎着军马,到处有新的和旧的军帐,到处有颜色和大小各异的旗帜,到处有步卒或骑卒在那里操练,喊杀声、马蹄声和武器的撞击声此伏彼起,震地动天。这期间,许多带有神话色彩的传说,一直流传下来。《惠州府志》记载:都督府“移驻南岭,军中无烛,命采生竹燃之,火光照人。即今江南竹,生斫可爇,犹昔也。蚤蛙多,军士不得寐,天祥祝而遂绝。至今南岭无蚊,有蛙亦不鸣。”街市和道路上车马如潮,行人如浪:有来看热闹的,前来投军的,也有前来鸣冤诉屈的,做生意买卖的也跟着多了起来。
老百姓见文天祥果然名不虚传,恢宏大度,气魄惊人,耿介正洁而又虚怀若谷,都露出了欣喜和敬佩的眼光。都督府的人马纪律严明,秋毫不犯,并且开仓赈灾,救济饥民。日复一日,街头巷尾和城乡上下,处处传颂着文青天和仁义之师的美名,以及不断涌现出来的感人事迹。
文天祥处理了几宗疑难案件以后,就把它交给了林栋和林琦,自己集中精力考虑全军的重大事务。他命张汴、肖资和徐榛负责征集粮草、金银、武器和车马。赵孟溁和黎贵达兼管后营,赶制军帐、盔甲、号衣、兵刃、弓箭、火炮和火药。杜浒、刘洙和吕武主持练兵和招收新兵。投军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应接不暇,忙着编排新军,选拔将校,组织训练,建立营规,还有军需粮饷和营房等等,也要一并料理。
一切有利于抗元大计和壮大军旅的方略,文天祥考虑成熟了,便吩咐部下去执行。将领们的建言,文天祥一旦采纳,也进行奖赏、记功,以资鼓励。都督府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基本刹住了扰害百姓和破坏军纪的现象。大多数人干得很卖劲,很开心。
文天祥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轮流去各营走一走,或者和曾凤、水仙一起下校场看看操。吃了早饭,他们去后营工棚巡视。铁匠棚最热闹,收集的废钢铁差不多堆成了几座小山。风箱拉得哄哄响,炉中的火焰一闪一闪的。师父一手拿小锤,一手拿钳子,用钳子夹着烧红的铁块或者铁条搁在砧上,用小锤边打边指点,站在对面的徒弟用大锤跟着小锤敲打,铁花迸溅。兵器的形样打出来后,便在尖头或刃口上安钢。最后放进冷水中“淬火”。俗话所说的好钢安在刀口上,从这个意义上讲,只对了一半。其实,最关键的技术是淬火。淬火淬得好,磨出来的兵器硬而不脆,又锋利,又明亮。
赵孟溁、黎贵达陪同文天祥、曾凤和水仙边走边看边交谈,视察了好几个工棚。工匠们忙忙碌碌,干得热火朝天,已经制造了不少军用物品和兵刃、火器。后营的粮草堆积如山,最近又攻破了几座山寨,金银财宝和钱粮等战利品陆续运到了后营保管。仅仅个把月时间,人马又激增到了五万之众。
美中不足的是老兵少,饥民多,还有一些打家劫舍的草寇也下山投奔到了都督府。文天祥治军颇严,抓得很紧,日夜操练,整饬纪律,有人感到吃不消,受不了,尤其那些土匪出身的新兵,贼心不死,又想逃跑。抓回来的逃兵,不管主犯、从犯,文天祥下令一律处死,砍头示众。水仙提出了异议,反对杀人。跟文天祥发生了争论。曾凤倒是说服了文天祥,折中处理:只杀主犯,不杀从犯。“教育从严,处理从宽”收到了实效,逃跑渐渐减少了。
都督府拉到南岭练兵,表面上看起来一帆风顺,轰轰烈烈,而内部却隐含着不少消极成分和不稳定因素。人员复杂,思想混乱,还暗藏着元军派进来的叛徒和奸细。文天祥多多少少意识到了一些,想着手整顿,但又感到一下子无法彻底解决。识别真假,不像明辨事非那么容易,人的额头上没有写字。如果没有充足的证据,确切的事实,单凭怀疑和想象,武断地下结论是不行的。俗话说,聪明到顶,要人提醒。曾凤和水仙进一步提醒文天祥:“滥杀无辜,人们最反感,最寒心。”文天祥是个明白人,知道天心即民心。所谓天意不可违,实际上就是不能背离民心。因此,权宜之计,只能在严格要求的同时,严密注视,严加防范,争取把变故消灭在萌芽状态。
心怀鬼胎的黎贵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暗中活动。赵孟溁发现了他的阴谋,禀告了文天祥。曾凤和水仙分头侦探,证实了黎贵达煽阴风,点鬼火,挑拔离间,网罗势力,妄图发动兵变。文天祥下令逮捕了黎贵达,将其同伙一网打尽。在校场上集合三军将士,公开宣布了他们的罪行,当众斩首,制止了动乱,刹住了一些歪风邪气。
都督府重申了军纪和救国救民的一贯军政方略。在严肃和庄重的氛围中,文天祥手抚五绺长髯,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下校场,略一停顿,用宏亮的声音高亢激昂地训示说:
“都督府的基本宗旨就是四个字:救国救民!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抗元,打败元军,收复沦陷的国土,解民倒悬,救民于水火之中。现在一方面要征集军粮,备办军需物资。另一方面又要开仓放赈,救济饥民。二者不可偏废。全体将士务必严格训练,严明纪律,恪守军规军纪,对百姓秋毫无犯。马踏青苗者赔偿损失,擅杀良民者抵命,奸淫妇女者斩首,明抢暗偷者处死,私藏战利品者砍头示众。望诸位以大局为重,精忠报国,一往无前,奋勇杀敌。”
景炎三年二月,大军从南岭出发,一路顺风,重新收复了梅州、惠州。三月,进抵惠州海丰县,驻屯海丰县南面的丽江浦。
自起兵抗元以来,胜与败,成功与挫折,使文天祥经受了种种磨难与考验,遍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他从中总结了不少经验教训。这时候,都督府正处于一个新的高度。他瞻前顾后,深谋远虑,想到了挟持国家精锐退避到海上的朝廷,想到了年幼的皇帝,想到了温存随和的杨太妃,想到了专权朝政的张世杰,想到了忠诚务实的陆秀夫,决定派人下海寻找行朝。然而找来找去,没有找到踪迹。直到五月,才打探到赵昰死在硇洲,赵昺即位做了皇帝。
去年都督府从梅州出师江西时,文天祥留下了陈龙复设分司守潮阳。陈龙复不负重托,在潮阳积粮治兵,干得很出色。如今已拥有四五千人马,三百余艘大小战船。去年冬,元军大举进攻潮阳,当时担任都统的陈懿向唆都投降,并引导唆都和忙古歹袭击潮州。知潮州事刘兴以城纳降。陈懿海盗出身,兄弟五人号称“五虎”,人马与战船跟陈龙复不相上下。今年初,他和刘兴联合,夹攻陈龙复。两军在海门湾打了一仗,被陈龙复和鞠华叔杀败。从此,陈懿再不敢窥视潮阳,向陈龙复挑衅,而且竭力避开。陈龙复和文天祥是同榜进士,比文天祥大三十岁,风度高雅,以儒学著称于世,人们都尊称他“老儒”,道德文章俱佳,颇负众望。
老儒陈龙复得知文天祥转战到了广东,欢欣鼓舞,和数名士民一起去丽江浦请都督府进屯潮阳。六月,他和士民再次去丽江浦,将都督府接到了潮阳。
当地老百姓过去只是风闻文丞相如何如何了不起,现在亲眼看见了他,果然名不虚传,令人感奋,肃然起敬。文天祥乘坐战船由海门登陆,他没有坐八抬大轿,和将领们一起骑马进城。潮阳水军和步骑将士夹道欢迎。老百姓登时沸腾起来,从城门口到郊外,挤满了男男女女,人山人海,比肩继踵,许多人还自动携带了线香和香炉。等了一气,人们望见大道上腾起了尘土,人群浮动起来,但是没有骚乱。有人低声自语或相互打招呼:“来了!来了!”三声礼炮响过,乐班奏乐,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带了线香的百姓忙不迭地用火镰打火,点燃线香,双手擎着,双膝跪在地上等待。潮阳的将士们端正仪容,荷械肃立,静静地恭候。那些曾经跟随文天祥战斗过的兵将,心情像海浪一样汹涌激荡,眼睛里闪动着欣喜的泪花。
鸣锣开道,全副仪仗执事。杜浒、刘洙、吕武、张汴、肖资、林栋和林琦等将领,以及亲兵亲将,护卫着骑马缓辔走在当中的文天祥,从夹道欢迎的将士和百姓中间款款穿过去。文天祥一边点头微笑,一边朝百姓们喊着说:“起来吧,起来吧!不必跪!”老百姓虽然继续跪着,却慢慢抬起头来,用亲切、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民族精魂,和跟随他出生入死坚持抗元的英雄将士。早三天启程的赵孟溁和徐榛,也领着三万人马从陆路同时到达了潮阳。
陈龙复眉开眼笑,满心喜悦,在分司衙门设盛宴给文天祥和都督府全体将士接风。宴毕,陈龙复见文天祥多喝了两杯米酒,又加上连日海上航行,要他早些歇息。文天祥却不知疲劳,听完禀报,又要下去察访民情。众所周知,文天祥特别尊重师父师妹,陈龙复体会文天祥的心意,邀请曾凤和水仙一路同行。他们走到一个巷口,看见那里正在施粥。曾凤颇感诧讶,不禁问道:
“潮阳好地方呀,怎么也闹饥荒?”
“他们多数是从外地逃荒来的难民,不施粥会饿死。”陈龙复解释说。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呀。”
“已经安置了一些,还在继续动员他们上山开荒。至于下海捕捞,一则缺少渔船渔具,二则也要不了多少人。最麻烦的还在于难民不断拥进来,怎么也安置不完,久而久之也会救济不了。”
“唉,”文天祥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世道,真是到了国已不国,家也无家喽。”
“听说你的妻小也只剩下一子二女了。”陈龙复走到了文天祥的身旁。
“金将军比我更惨,成了绝户,历史仅仅留下了他的名字。”
“你替他收了金牛做义子,结庐守墓。唔,那青年怎么样?”
“我在汀州时,曾派人去潭头打探过。金牛早被元军赶走了,金应的墓也被他们掘了。”
“残暴,残暴,简直惨无人道!”陈龙复葱白的胡须倒竖起来,脖子上青筋鼓起像一条条蚯蚓。
文天祥是一个最讲情义的人,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提起元军的暴行,悲愤与恼恨一齐涌上心头,瞳仁几乎要从眼眶里暴了出来:愤怒,像烈火一样燃烧;仇恨,正在凝成一种拼命的力量。他横下一条心,发誓要和元军抗衡到底,较量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曾水仙和文天祥情同兄妹,心灵沟通,相互体量,相互关怀,相互之间没有忌讳,不局促。想到哪里说哪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天祥哥,你的儿女都小,长子道生也只有十三岁,没有亲人照料不行哩,我看你最好把你母亲接过来。”
“我也想过,就怕接不来她老人家。”
“让我到惠州去一趟,保管她老人家愿意,文璧也不会阻拦。”
“师妹,你打算用什么法子?”
“第一,我知道老夫人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第二,她最痛你这个儿子。第三,道生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又是长孙,舍不得,丢不开。第四嘛,嘿嘿,我还有一手绝招……”
“什么绝招?”
“把潮州、潮阳吹一吹。”
“潮州本来是一个好地方,物产丰富,风景优美,潮州牡丹和洛阳牡丹、荷泽牡丹,眉山牡丹齐名。而且潮州牡丹开花最早,花期最长,花朵最大,香味最醇。去年收复潮州,你记得么?当时牡丹花开得正浓,千姿百态,香飘万里。后来你帮我采了一些种子,我也想移植到我的家乡去,可惜在转战中丢失了。”
都督府大军驻屯在船澳,继续操练人马,训练水师。他们纪律严明,平买平卖,还发放赈粮,深得人心,声势大振。陈懿不敢跟都督府对抗,委托其弟陈茂和刘兴主动上门请罪,愿意返正。文天祥不用一兵一卒,凭军威和名望又收复了潮州。
潮州莲花峰矗立在海门南面的海岸间,石高数丈,峭壁磨崖,状如莲瓣。石头中间有一条隙缝,叫做通仙石。在戎马倥偬时,陈龙复带路,文天祥和曾凤、水仙,还有刘洙、吕武、杜浒、张汴、赵孟溁、肖资、徐榛等义友,一起游历了通仙石。他们登上了莲花峰,寄情山海,抒发建立功名事业、报仇雪耻、收复国土的志向与抱负。不久,他们又在潮阳郊外东山双忠庙祭祀了张巡和许远两位大唐忠臣。
撞钟击鼓,擂动法器,高烧红烛,供奉三牲,焚香化纸,跪拜奠酒,祭礼虔诚而隆重。文天祥进酒与神对饮,祝愿道:“二神有灵,天祥即以所乘战马奉献。”顷刻,杯中的酒不知不觉倾倒了一半。战马千里雪倒地而死,就地埋葬,后人题名叫做“文马碣”,留下了这一充满神秘和浪漫情调的传说及古迹。祭奠毕,文天祥意犹未尽,又在壁上题写了一首《谒双忠庙沁园春词》: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
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
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
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
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
古庙幽沉,遗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
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行朝迁到厓山,文天祥请求朝觐,写了好几道奏疏。第一道是自劾督师罔功,降诏回复却是奖谕。第二道是奏请给都督府的邹沨、赵孟溁、陈龙复、肖资、徐榛、刘子俊、鞠华叔、章从范、林栋、林琦等授新职。第三道是请求给返正的潮州陈懿、循州张顺、梅州李英俊加官衔。二三道奏章,朝廷的批复都是“特依奏请”。
纵观我国古代历史,相臣能自劾督师无功,而奏请给部属加官的,除了诸葛亮,就只有文天祥。行朝唯独对于文天祥请求入觐复诏不许。话说清楚,不是少帝和杨太后不许,而是专权的张世杰不许。皇帝即位后,不许相臣觐见,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张世杰却以迎候陈宜中还朝做借口,即就是说,陈宜中永远不返回,文天祥就永远不能上朝。张世杰明知逃避在占城(越南)的陈宜中是永远不会归来的。国家大事亟须商议,文天祥的请求绝对正确。为了慰勉文天祥,八月,行朝以金三百两犒军,加授文天祥少保衔,封信国公,并封赠他的母亲曾德慈做齐魏国夫人。张世杰也同时封作越国公。
下达给文天祥的诏书是借皇帝的名义由陆秀夫秉承张世杰的意思写的。文天祥很气愤,在给陆秀夫的回函中,严厉斥责了张世杰等人阻挠他朝见少帝:“天子幼冲,宰相陈宜中遁荒,诏令皆出诸公之口,岂得以游词相拒?”可见他根本没有把加官进爵当作一回事。他所想的只是:上朝共商大计,把陆上和海上两支力量会合拢来,统一调度,协同作战,共同向敌人再次发起进攻,结束一战一逃而形成的各自为战的极不正常的状态。然而,他的努力纯粹徒劳。
张世杰拒绝文天祥回到行朝,文天祥只好另谋出路。他一度想到广州去。广州新近由都统凌震与转运判官王道夫重新攻取。而他俩却以收复广州自恣,畏惧文天祥名望太高,阳遣州官相迎,中途却又撤回,以至文天祥广州也没有去成。
祸不单行。愤懑与失望尚未过去,不幸的事又接连降临到了文天祥的家庭。祥兴元年(1278)八九月间,船澳大起瘟疫,军士死亡无数。九月六日,文天祥之母齐魏国夫人曾德慈亦染疫逝世。文天祥上表丁母忧,哀毁成礼,在家守母丧。文璧和文璋从惠阳郡至船澳赴母丧,文天祥将长子道生托付文璧带回惠阳寄养。齐魏国夫人死后六十天,道生又在惠阳郡治中病故。文天祥思前想后,好不伤心。百无聊赖中,他自我安慰,反而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倒可以无牵无挂,一心报效国家了。
十一月,朝廷颁下一道圣旨,夺情起复文天祥依旧担任原职,不必终守母丧。文天祥奉诏回都督府理事,吩咐管家文富、文贵和众家丁道:
“我走了以后,你们小心守护着齐魏国夫人的灵柩。然而此地不可久留。若探得兵乱稍息,路上可走,就速速奉柩回家乡安葬。拜托,拜托!”
他忍泪含悲拜别了母亲灵柩,径直来到都督府。众将参见毕,文天祥问道:
“近日军中有何大事?瘟疫可好些了?”
“熏霍香,打醋炭,熬药服汤,都没有明显作用。瘟疫仍在继续蔓延。”杜浒显得很焦躁。
“多数士卒都感染了,近日又丧失了两千多名,总共死了七八千人了。”张汴补充说。
“我看不如赶快出师,”文天祥深思地皱起前额,“或者移屯别处,避开这场灾难。”
刘洙和吕武同时站起来,脸暴青筋,气忿忿地说:“这段时间,陈懿伙同刘兴明火执仗,大抢大掠,根本不把都督府放在眼里。”
“那是两个危险分子,”陈龙复双颊抽搐着,“时叛时附,反复无常。”
“陈懿委实可恶,宜先殄灭,以绝后患。”赵孟溁强调道。
文天祥攒着眉头,眼珠子一会儿转动,一会儿望着远方的海面。等众人差不多讲完了,他才松开眉头,把目光转到众将和幕僚的身上:“他的战船泊在哪里?”
“经常停泊在诏安湾。”吕武回答说。
“猴子就喜欢把话说死,告诉你,说话做事都要留点儿余地。”刘洙故意钻吕武的空子。
“我是说的经常嘛!”
“说往常多好,情况变化了话又可以变。”
“变得像三脚猫一样,是不是?”吕武扬起眉毛反唇相讥道。
“猴崽儿,你又想讨打啦?”
“你们这对油盐坛子,老爱打打闹闹,争争吵吵。”文天祥一开口,堂内便安静下来了。“既然如此,那就请师父师妹跟随鞠将军先去打探一下。”
两天后,得到曾凤和水仙的回报,文天祥调齐战船,传令向诏安湾进发。船阵行至南澳岛,只见一艘快船飞驶而来。曾凤和水仙上了文天祥的帅船,插手报告说:
“相公,陈懿发现了我们的战船,和刘兴从东西两面夹住我们厮杀,炮火猛烈。鞠将军负了伤,请赶快援救。”
文天祥命令战船扯满三道风帆,冲浪疾进。
海战现场,鞠华叔正在苦战。刘兴死死咬住鞠华叔不放,边打炮边大声喊道:
“鞠将军,脱离都督府吧!跟我们一起干,独立自主,自由自在。”
“刘兴听着!只要你和陈懿悬崖勒马,叩见文丞相请罪,可以既往不咎。否则,死路一条!”
鞠华叔非常坚强,命令副将代他答话。自己站在舵楼上,左手捂着受伤的胸口,右手挥动令旗指挥战斗。
陈懿吩咐水手把战船摇到刘兴的船旁,嘶着喉咙凶恶地说:“跟他嚼什么舌头。狠狠地打,打沉他的船!”
“他也投降过元军咧。”刘兴找借口,为自己辩白。
“他跟我们不一样,返正后,跟都督府跟得特别紧。”
“好吧,”刘兴把牙齿一咬,“你看我的。”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乱响,炮口朝鞠华叔的船阵吐出耀眼的火光。
陈龙复麾着五十艘快船风驰电掣般赶到现场,梭子一样穿插进去救护鞠华叔。快船的炮火虽然压不住对方的火力,然而鞠华叔船阵的士气大振。他们的火药用完了,就用火箭射击敌船。
陈懿忙命舵手把船转开,去调后备战船上来围攻陈龙复。文天祥率领的主力战舰来了。陈懿见势不妙,丢下刘兴,掉头便跑。都督府包围了刘兴的船阵。经过一番激战,击毙了刘兴,俘获了百余艘战船。
海战虽然打赢了,可是跑掉了陈懿。文天祥心里颇不安宁,涌上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曾凤和水仙主动请缨,立刻动身去寻找陈懿。文天祥仍不放心,又加派巡船在海上四处搜寻其下落。
六 张弘范挂帅
元朝得知宋端宗赵昰去世,皆大欢喜。后来传闻帝昺复立,闽广等地蠢蠢欲动,起兵响应,又转喜为忧。一直谋求统一全国的忽必烈,对于南方的动态特别敏感。其时他正在上都和林避暑,迫不及待地在大安阁召集朝议兴兵灭宋。大学士许衡步出班部丛中,坦诚而恳切地谏阻道:
“陛下师出应当名正言顺,岂可乘人丧葬之际?即使兴兵获胜,也要被后人所嗤议。倘若失利,名实两败,更加悔之无及。”
“南宋早已归顺,复立新朝,违背天理。如今他们已成惊弓之鸟,亡命海上,气息奄奄,若不扑灭,更待何时?”丞相兼枢密副使博罗力主南下。
忽必烈一只眼睛微闭,一只眼睛微睁,像高枝上的鹰隼那样显得很沉静。他想多听一听各方面的意见,然后进行综合,判断利弊,再作决断。
殿内的气氛非常活跃:有的出班启奏,陈述己见;有的交头接耳,议议论论;也有沉默的;也有当“评论员”的;还有欲言又止,或者插不上嘴的。元朝将帅中,跟宋军接触过的,特别是跟文天祥直接交过锋的,多数奏请“皇上宜持重”。南宋降臣降将,反倒认为“彻底平定南方叛乱,条件业已成熟”。
在衢州沦陷时降元的留梦炎和降元后受忽必烈赏识的王积翁,从正反两方面分析了兴师的利弊,赞成起兵。
“陛下,”他们跪奏道,“南国,不,南蛮已经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张世杰虽拥有重兵,但是已成强弩之末,士气不振,没有什么战斗力了。”
“慢!”麦术丁出班,打断了他们的话。“南蛮除了张世杰,还有文天祥。此人满腹经纶,文韬武略,十分厉害,被南人誉为当今诸葛丞相,他才是南方最顽固的抗元头头,伪朝的擎天柱。文天祥不死,南宋难亡,灭亡了也会借尸还阳。”
忽必烈眼珠子转了转,把脸偏向宠臣、主管财政的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国力能支撑吗?来不来得及?”
“有一定的困难。不过,”阿合马对答道,“陛下大可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再等个把月,南方水稻开镰收割,军粮也就不着急啦。啊,南方繁华富庶,好地方呀!”
忽必烈抽动了一下鹰钩鼻子,最后把目光落到了他最信赖的右丞相兼枢密使伯颜的身上,要他说话。
“不必再议啦。南蛮气焰嚣张,实则朝不保夕,虚弱已极。兴师讨伐,一举可以平定。”
伯颜一开口,殿堂上立马静了下来。朝臣们都知道,他的所奏,忽必烈没有不准的。他是忽必烈的左右手,他们往往是一条心,如出一辙。
忽必烈坚定了信心,伯颜推荐张弘范当蒙、汉军都元帅,都督诸路军马。都非常器重张弘范。此人身姿挺拔,气派庄重而豪爽,文武双全。文学虽不及文天祥,而武略稍占上风。他是张柔的儿子,张柔原先是金国的将军,蒙古灭金后归顺元朝,跟随忽必烈和伯颜南征北战,成为元朝开国大将。忽必烈和伯顏他们企图靠这个金将的后裔,或者说大元开国功臣张柔的儿子,去扑灭宋朝抗元的余火。
忽必烈召见了张弘范,特别赐给他一身由中亚进贡来的甲胄,和一把斡罗思宝剑。
“张拔都,”忽必烈亲切地喊道。“拔都”是蒙语勇士的意思。汉人中获此特殊荣誉称号的只有史天泽和张弘范两人。
“微臣在。”张弘范受宠若惊,双膝跪了下去。
“这身衣甲,是阿巴汗赠送的八套中的一套。那七套朕已分别赐给了伯颜、阿术、阿里海牙和董文炳等人。留下最后一套,朕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张弘范连连磕头。忽必烈伸手向上抬了抬:“平身!我还有话跟你说。斡罗思剑,是拔都大王送给朕四兄弟的,一人一把。他说最终拥有这四把剑的,便是长治久安的真龙天子。天子再赐给四位大臣,镇守东南西北四方。朕得到四把剑以后,一把赐给了帝师、大宝法王八思巴管着吐蕃地区,一把赐给了赛典赤安抚云南,一把赐给伯颜南下督军,一把赐给安童坐镇西北。”
“皇上,怎么多出一把来了?”
“用不着奇怪。”忽必烈狡黠而开心地笑了笑,“伯颜得胜还朝,交了回来。今天朕又赐给你,”他的语气一变,严肃而深沉地说:“你可以代朕号令三军。有敢不从命者,先斩后奏。”
张弘范叩头谢了圣恩。他怕自己一个人完不成使命,举荐曾经与文天祥反复周旋较量过的李恒做帮手。忽必烈准了所奏,诏命李恒当副都元帅。李恒赶到上都和林朝见忽必烈,谢了恩,和张弘范一起退了下来,积极准备兴师出征。
七 陈懿用重金买卖国贼当
行朝驻跸厓山,都督府屯兵潮阳,备战备粮,训练人马,图谋复兴,宋湖南制置使张烈良,还有潭州周隆、贺十二,以及雷、琼、全、永等州积极响应,聚众多者数万人,少则数千人,他们开始收复失地,有的甚至互相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元军。忽必烈得到奏报,紧急命阿里海牙火速镇压湖广等地的叛乱。阿里海牙兼程赶到潭州,攻其不备,擒获周隆、贺十二,枭首示众。张烈良亦战败阵亡。阿里海牙提得胜之师进兵海南,派人劝说宋琼州安抚使赵与珞归降。赵与珞屯兵白沙口拒敌,逼迫交纳军粮,州府被逼急了,捆绑他叛宋降元。阿里海牙怒斩赵与珞,相率踏平了湖广叛乱。
张弘范得知阿里海牙大获全胜,扫除了南下沿途的障碍。即遣数名传令官四出传令,命各路人马都到扬州集中。又和李恒到校场选了两万精兵,数十员强将,叩辞忽必烈,择吉祭旗,统率精兵强将开赴到了扬州。略等了几日,各路人马陆续到齐了,连同自己带来的两万人马,共计十三万大军。张弘范见士气高昂,兵强马壮,备战都很充分,心中十分高兴,和李恒商议道:
“军马已经会齐,即日便可出师了。然而伪朝终年漂泊海上,行止无定。赵昰死的时候,我知道他们驻在硇洲。现在却不知还在不在?假设我们辛辛苦苦长途跋涉到那里,他们却已迁到别处去了,我军岂不白费了力气。我想不如先遣人去打探明白了,然后再上路,嗨嗨,说起来也好笑,从来打仗都是你攻我守,我守你攻,对着干,而我们却要寻出他来交战。”
“追觅伪朝并不难。”李恒的见解有所不同,“他们虽然漂泊不定,但总要选择形胜之地停留,断不会朝夕更改。就算他们不在硇洲,我们到了那里也会得到他们的去向,又可以继续追下去。我所顾虑的,倒不是漂泊海上的张世杰。而是另外一个人,那才真不好对付,最感头痛。”
“谁?”
“文——天——祥——!”李恒一个字一个字地拖着长声说。
“此人我也晓得他十分厉害。不过,江西失败,他大伤了元气,估计振作不起来了。老实说,我是把矛头对准的张世杰,他曾经是家父的部属,家父见他骁勇善战,收他做了义子。家父归顺元朝,他回到了南方,如今手握兵权,成了支撑伪朝的顶梁柱。”
“大帅,你有所不知,张世杰和文天祥虽说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百折不回的硬汉,可是志趣却有所不同,气质、胆略也各异。文天祥的气魄比张世杰大得多,他总是以恢复中原、振兴南宋为目标,一往无前,万难不屈。智谋和算计也比张世杰高出一筹,运筹帷幄、深谋远虑、总揽全局,张世杰都不及文天祥。张世杰出师,往往是到一处攻一处,随胜随败,骤得骤失。他性情疏阔,想干就干,不顾后果,比如说,凭意气用事对待蒲寿庚,就是一个严重的失策。文天祥却不然,他的书读通了,用活了,精通《易经》,谙悉兵法,好比诸葛亮一样,师未出而先声夺人,出师则厚集兵力,广布义声,进攻时四处响应,取一城周遭震动。开府聚兵,几个月时间,大军一出便是十万,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几下子把福建、广东,特别是江西闹了个地覆天翻。托圣上的洪福,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和代价,才将他赶出江西。”
“噢,看来我还没有把握准这两个人,几乎本末倒置。”
“是呀,我们的主攻对象必须放在文天祥身上。要灭宋,必须先除掉文天祥。麦术丁多次说过,文天祥不死,宋朝便不会亡。”
“你的意思是……”
“先打文天祥。”顿了顿,李恒又加重了语气:“灭宋,最主要的障碍就是他。大帅一想便知,如果我们先去追寻张世杰,文天祥肯定会从背后袭击我们。一旦腹背受敌,反过来我们就会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张弘范采纳了李恒的决策性建议。次日黎明,在校场齐集十三万人马。张、李二帅一起登台擂鼓点将。张弘范命其弟张弘正做开路先锋,领一万人马率先由陆路向广东进军。又命吕师夔做前军将军,阿里海牙做后军将军,唆都和忙古歹做水军左、右军将军。中军两万步骑由李恒统率出梅岭袭取广州,切断文天祥的西退之路。张弘范自领中军主力水师,从海上袭击文天祥。分别调遣毕,正、副都元帅步下将台,宰杀黑牛白马祭旗,各奠了三杯血酒。三声大炮,军马分作水、陆两路,相继拔寨起营。
张弘范率领战船,起碇挂帆,乘风破浪向着潮阳进发。接近潮阳海域时,迎面驶来了一百三四十只快船,船上扯起降旗。张弘范疑心有诈,命令战船分左、中、右排开,列成阵势。传令官用旗语喊话道:
“前面降船听着,主将先过来见面,余船不得近前!”
降船用旗语答应后,落篷下锚停下来。只有手执降旗的大头汉子所乘的快船没有停航,鲻鱼一样驶上前。离张弘范的帅船尚有一丈多远,他便起步一跃飞上了帅船。两旁水军抓住他的双手抬平,搜了身,没有兵刃和暗器,带他进了中舱。大头汉子见了张弘范,双膝跪下叩头说:
“叩见大帅,陈某欲投大帅麾下,愿做前驱效犬马之劳,不知肯接纳否?”
张弘范扶起陈懿,命他一旁坐下,细细盘问了一回。得知陈懿本是海盗头目,降元后又返正。文天祥奏请朝廷,授予新职当右骁卫将军,知潮州兼内安抚使。可是他恶习难改,据潮州时叛时附。南澳海战,文天祥击毙其同党刘兴,陈懿遁走,然后挟白金十万两,投靠张弘范。用金钱买卖国贼当,他算得上最无耻的首创者。张弘范见他特别憎恨文天祥,又献重金,便给他挂了个副先锋衔,送到张弘正的军中效力。
八 腥风血雨五坡岭
1 喜 与 忧
元军集中重兵,分成数路大举进攻广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都督府。虽在意料之中,但仍不免感到有些紧张。陈懿的下落一直没有打探出来。军中瘟疫日盛一日,近日又死了两三千人,染疫的人有增无减。文天祥很着急,升了大帐,召集诸将和谋士会商对策。
喜中有忧,忧中有喜。这时候,在空坑失散的邹沨和刘子俊各领一支人马相偕来到了潮阳,请求文天祥重返江西。他们很有把握地说:“江西人心思宋,都督府返回去,不要多久,又可以发展成一支庞大的抗元大军。”仿佛拨开迷雾望见了太阳,都督府的精神明显好转,积极准备去江西召回分散的义友,广招兵马,再展鸿图。文天祥的脸上露出了喜色,治酒给邹沨和刘子俊接风。
饮宴之间,曾凤和水仙一阵风卷进门,急急地说:“大事不好,张弘范的舟师到了,战船就停在俘头湾。”
“张弘范是奉诏去追两宫的,”邹沨放下酒杯,显得有些疑惑,“怎么会泊屯到俘头湾?兴许是别处的兵马,该没有探错吧?”
人们的心理感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情绪波动起来。酒食失去了味道,心荡神摇,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
“军机一日千变,很难断定他来与不来。”
“难道我们想得到的计策,他就想不到。”
“想必他是怕我们为后患,所以先来吃掉我们,尔后方可放心大胆地去追击两宫。”
“哎,我可从来都没有把元军放在眼里,最着急的倒是军中多数将士有病在身,不能出战。”
“我们不如暂且有去海丰养兵,他若追来围城,我们就拖住他,不让他去打行朝。如果不围城,等他一走,又可袭击他的后军。”
文天祥相信师父、师妹的情报不会错,又综合了众人的议论和建言,拿定了主意,传令舟师乘顺风启航。
战船出了海门湾,逐一转舵向西驶去。
回到丽江浦,战船停靠码头。文天祥惦记着从陆路先到的人马,不知安屯好没有?吃了午饭,便和曾凤、水仙带着刘洙、吕武、张汴、杜浒四将上岸,打算先到邹沨的军营去看一看。他们经过一片树林时,刘子俊后营正在砍柴的将士望见了骑在白龙驹上的文天祥,丢下柴刀就往大路上跑,边跑边亲热地喊道:
“相公,相公,你们是来找刘将军的吧?他的帐篷设在山坳上,我们带你们去。”
文天祥和众将交换了一个眼色,觉得不好再往前走了,于是约束马匹停下来。一员副将来到文天祥跟前,插手行礼说:
“相公,还认不认得我?江西失散后,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认得,认得,”文天祥笑了笑,“章从汉,听说你提升做副将啦,进步了嘛。”
“俗话说,贵人多忘事。你的记性却特别好,而且对属下特别关心,连我的情况都了解。”章从汉激动得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都抖动起来。
跑过来的军卒,文天祥还认识几个,也能叫出名字。文天祥的记忆力有一个特点:该记住的什么时候都记得,不该记的转过背去就忘掉了。不管熟与不熟,文天祥都打一打招呼,问两句话,众人又高高兴兴地砍柴去了。
刘子俊还没有来得及迎接,文天祥一行就进了帐篷。他窘得手足失措,抱怨堂弟刘洙道:“也不事先捎个信给我,嗳,刚刚扎营,一切都乱糟糟的,什么都没有准备。”
“俊哥,我们不是来做客的,”刘洙嘻嘻地笑着,“国公爷只来看看你,没有什么大事。”
刘子俊的古铜色面孔又抹上了一层红晕,眼睛瞄着自己的脚尖,颤颤地抱歉地说:“请相公包涵,恕我不恭。”
“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只怪洙弟给你出难题。”文天祥开了一个玩笑,众人哈哈一乐,尴尬的场面一下子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民军听说文天祥来了,前呼后拥地挤到了帐篷门口。刘子俊想维持秩序,叫将士们集合站成队列。可是喊不应,都只想挤到前面看上文天祥一眼。文天祥赶快带着将领们走出帐篷,挥手向将士们问好,拉开嗓门喊着说:
“弟兄们想见我,我也想看看你们,都站过来,这样互相都可以看得清楚些。”
“国公,”人群中有人喊着说,“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是江西的父老乡亲派我们来的。”
人们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后,才看清楚了文天祥的面孔。他脸色发绀,眼眶凹陷,眼角还残留着泪痕。知情者不由得都流出了同情的泪水:丧母失妻,子女夭折,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不顺心。如果是一般的人,能经受得住如此严重的打击么?文天祥和常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而且他十分重感情,讲究忠孝仁义。他凭借自己的坚强意志,硬挺着,挺过来了,而且还要坚持挺下去。不容易啊!
告别民军弟兄,文天祥一行又到了邹沨的驻地,见人马都安屯好了,才放心返回中军,迅急部署转移事项。
2 训 谕
探马紧急禀报,凌震和黄道夫跟元军屡战屡败,弃城而逃,李恒取了广州,以得胜之师由西向东杀过来了,切断了都督府的西退之路。文天祥得到情报,决计派遣杜浒和刘洙赶往厓山,提醒张世杰早作防备,同时聚集众将商议如何应敌。
此时都督府东有张弘范,西有李恒,要摆脱这两路元军,只能从中路突破。曾凤和水仙建议走海丰北面的南岭,都督府曾在那里驻扎过四个月,人熟路熟地形熟。然而文天祥并不想在南岭结寨,准备沿着他南入广东时走过的路线,由南岭经循州,趋安远、会昌,进入江西吉、赣地区。邹沨和刘子俊积极支持,他们受江西军民的委托,特来请文天祥回江西去收复失地。
选定南岭的路线是相当慎重的,无疑也是切实的。在敌军分东西两路夹击都督府的时候,北走江西,不仅可以摆脱元军,而且可乘江西虚空,和江西军民一起,打出一片大好形势,又可以打乱元朝的军事部署。
夜已深沉,灯盏里的桐油快点完了,灯花时不时地炸响一下。中军帐内,正在紧张地商讨军事对策。将领们发表各自的见解以后,坐在文天祥身旁的陈龙复用肘弯碰了他一下:“鸡快叫了,请国公训示。”文天祥点点头。陈龙复捋一捋银须,庄严地说:
“诸位,静听信国公训谕。”
文天祥从虎皮交椅上挺直身躯,扬起下巴,准备训话。将领和幕僚唰地一声站立起来。文天祥伸出右手向下压一压,示意众人坐下,然后用一种深挚和至诚的语气,满怀激情地说:
“这些年来,尤其近两年多,诸位跟着我辛苦了!我文天祥并无多少能耐,全靠众人扶持。成千成万的将士把生命都豁出去了。想起他们,不由人不感到难过。”
他的眼睛湿润了,声音有些颤抖,然而每一句话都打在人们的心坎上,唤起了往日历历在目的血战场面的回忆,眼帘闪现出许多死难烈士的英气勃勃的身影。
“壮士们的鲜血不会白流,”文天祥的言语变得铿锵有力,“抗元斗争前仆后继,一定会坚持到底。今年,我们又经受住了瘟疫和海战的考验,如今还拥有两三万人马。这就是本钱,火种,走向胜利的动力和象征!元军又将展开大举进攻,我们不怕,一方面留下人马和他们周旋。一方面去江西开辟新的战场。兵法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又说:不动如阴,动如雷震。去江西,一要严守机密,二要明确目的,我们不单纯是保存势力,更主要的是去夺取新的更大的胜利。江西具备一定的条件,那里的义士和百姓等着我们回去重振旗鼓,重新大干一番。”
众人的情绪顿时涨了上来,群情激奋,一个个摩拳擦掌。排除了先头你一言我一语发言中所流露出来的低沉情调和消极逃跑的想法。邹沨脆快地说:
“我们出兵江西,就是乘元军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
“对,”杜浒翘起络腮胡子,“像霹雳闪电一样。”
刘洙闪动着金鱼眼:“我看用猛虎下山好些。”
“三脚猫,你该死,”杜浒伸手指着刘洙,“拿我穷开心。”
“不用你打譬喻,难道叫我拿猴子来形容?那么,好吧,我说,弟兄们,我们一起 猴脚猴手猴动!”
刘洙的话还没说完,帐内早已哄堂大笑。
吕武鼓起圆溜溜的猴眼,龇着牙,准备还击。陈龙复打了个手势,制止说:“静一静,静一静,别再笑,听国公训示。”
文天祥活动了一下身子,收敛笑容,音调和缓地往下说:“抗元不能意气用事,行军、打仗不是图一时的痛快。战争是一门大学问。兵书上说: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也就是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盲目蛮干,要善于判断、选择,审时度势,该战则战,该走则走,该放弃的坚决放弃,尽量避免牺牲,化险为夷,而又不失时机地打击敌人,争取胜利。我们进兵江西,不宜大张旗鼓,大造声势。必须注意隐蔽,防止泄密,避开元军的耳目,化整为零,分散进军,分批出发。现在听我的将令!”
众将一齐站起,挺胸肃立。文天祥留下陈龙复、鞠华叔和林琦率领一万水师守护舟舰,驻屯潮阳。向江西进军的人马分成五路:赵孟溁带领三千人马为第一路,吕武带领三千人马为第二路,刘子俊领着本部两千民军为第三路,邹沨领着四千义军殿后。文天祥自领两千中军,夹带眷属、辎重,取道五坡岭、南岭,经循州,走定南入赣。张汴护卫眷属,肖资和林栋负责辎重,徐榛等分兵斥候。
五更时分,文天祥才回到寝帐。正准备上床,肖资夫妇牵着他的四女监娘和五女奉娘来了。两个小女孩生怕不把她俩带走,哭着要见爹爹。文天祥双手抱起两个女儿,抚慰道:
“我和你资叔、四婶一起走。相信了吧。肯定不会丢下你们。不哭啦,笑一笑,我们一起回老家去。”
“骗人的是小狗。”文天祥军务繁忙,腾不出时间,经常扔下她们不管。她们怕他说完又忘记了,仍不放心。
“爹爹说话算数。”
“那就不是小狗,是爹爹。”
“一个在爹爹脸上亲一下。”
小女孩尖起嫩红的小嘴唇在文天祥的脸颊上印了一下。文天祥亲了亲两个女儿,把她们放到了地上。
“我们走吧,让你爹爹睡会儿。他一天没睡觉了。”
肖资夫妇牵着两个孩子往外走,文天祥喊住了肖资,又一次
叮咛他抓紧把都督府的文书收拾好,重要的装箱带走,余下的一律销毁。
3 话 别
舟舰启航的当天晚上,陈龙复来到了文天祥的寝帐。两个人都很激动,天南海北地聊个没完没了,陈龙复推测南宋气数已尽,抗元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他不遮不盖地说:
“张世杰拥重兵远避到厓山,让都督府几万人马来抵挡元军的大举进攻,我们也很难支撑下去啦。安危生死处于呼吸之间,我想,我们还得给自己觅条退路。”
“老夫子,事实明摆着,”文天祥在心腹之交的朋友面前,毫不矫饰,很坦率,“我们没有退路了。说得原则点,硬撑也好,苦苦挣扎也好,不过是尽人事以听天命。具体地说,无非是为了民族气节,宁为国殇,决不苟活。”
“不能击败元军,于事无补,徒死何益?”
“成仁取义,一死以报国恩。”
“国公身系国家安危,切莫孤注一掷。江西吉、赣地区是你的桑梓与旧治,民心可用,只要振臂一呼,我敢断言,数日之内志士仁人定然云集麾下,数万人马不难招集。那时,又可以驱驰疆场,与敌一决雌雄。”
“我也是看中了民心可用,所以才决计去那里聚兵。”
雄鸡三唱,启明星隐退,东方天水相连之处绽出了一丝亮光。夜,如同一杯醇酒,慢慢地融进碧海中,海岸的轮廓影影绰绰显露出来了。天粉粉亮了,银灰色的曙光渐渐幻成桃红,朝霞映照到了战船和帐篷的顶上。文天祥和陈龙复走出帐外,两个人边走边交谈,一直走到港口,停了一气,才依依不舍地握着手互嘱珍重。陈龙复朝码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国公,光想着一死报国不行,它只能表示我们的决心。要紧的是如何打败元酋,光复国土,那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
“蜉蚁尚且贪生,”文天祥流出了眼泪,“天祥岂不惜死?不过,既然许身于国,那便只能置生死于度外喽。”他晃了晃脑袋,“事已至此,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为国尽节,势所必然。”
一阵掏心般的疼痛,令人难以忍受。陈龙复苍老的眉毛绞成了一个麻花,浑身痛苦地悸动着:“天祥哇,你的言语,实际上也道出了我的心声。”
“你我本是一根藤上的瓜,想法自然一样,结果也许会差不多。”
“人生七十古来稀。老朽七十有三,死不足惜。若拼死沙场,以身殉国,死亦无悔无憾唉。”
“避凶趋吉是人的本能,老夫子,虏骑行军甚疾,常如狂飙,回屯潮阳,须多派斥候,掌握敌情,该退则退,宜进则进。”
鞠华叔和林琦从跳板走上海岸,催促陈龙复下令启航。文天祥不再挽留陈龙复,和三位义友拱手告别。陈龙复泪眼昏花望着文天祥,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但愿我们还能见上一面。”
文天祥目送着舟舰驶离港口,转舵向东,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之中,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往回走。他想着这次不同寻常的话别,兴许就是永诀,心中未免难过,悲天悯人,疾首叹息。
4 惨 遭 偷 袭
赵孟溁、吕武和刘子俊先后带领本部人马走了。文天祥接着踏上了征程,然而白龙驹今天很不安宁,时而愤怒,时而忧闷,时而紧张地竖起耳朵听一气,时而咴咴悲鸣。马弁备鞍时它躲闪,跑开,强行上鞍竟然红着眼睛尥蹶子。文天祥骑上去,它也犟着不肯上路,捯动四蹄转圈子,又跳又踢,甚至立起前腿想把主人掀下地,马弁在它面前啪啪地抽了几鞭子,它才低下头来。文天祥以为近几个月骑得不多,养娇了,没有引起注意。上了路,它一会儿小跑,一会儿停顿,一会儿逃离似的四蹄腾空飞奔。
微带寒意的连绵雨,时大时小,交错而持续地下着,落在崖头上,落在丛林中,打在脸上使人发颤,将士们踏着煞像摸了油一样滑溜的山路向北转移。
中军虽然有将近半数久历沙场的老兵,但是瘟疫把老兵新兵的身体都病垮了,多数将士是从死里逃生,不少人至今还没有摆脱病魔的纠缠,精神倦怠,拖脚软手,咬紧牙关也走不动。另外,还有不能不带走的上千眷属,还有都督府的辎重,以及海战中负伤的江西籍义友,也编进了眷属营。张汴是一员最有耐性的战将,任劳任怨,然而这个沉重的包袱使他也感到力不从心。眷属和伤员总觉得不满意,忽而埋怨走快了,忽而又说走慢了,七嘴八舌,叽叽呱呱,听了真叫人心烦,忽而又有人口渴要喝水,忽而停下来要方便方便。还有的人老催着赶路,有的人却拉都拉不动了。
文天祥始终坚持中速行军,喊喊叫叫反正不听,从早走到晚,一天还没有走上三十里,而体力却消耗得很厉害,许多人简直精疲力尽。次日重新上路,泥泞路滑,栽倒了不少人,有的人甚至栽下去就起不来了,从此长眠不醒了。有人一步一步挪不动了,自己移到路旁坐下来,本来只打算喘口气再走,哪里知道坐下去眼睛就发黑,头昏眼花仿佛在旋转着往下沉,沉入了无底深渊般的幽冥世界。山弯路险,满地泥泞,将士们疲惫万分,伤员和家眷哼哼唧唧,行军的速度愈来愈慢,人流愈拉愈长,首尾不能相顾,不断有人掉队,不断有人垮下去。
祥兴元年十二月二十日晌午,文天祥一军抵达海丰北面的五坡岭,进入了南岭地界。风云变幻,天气反常,雨一停,风又上来了。凌厉的风卷着松涛,酷似狼群在荒凉的旷野悠长短促地嚎叫,又如战马悲鸣,追击般地唿喇喇横扫过来。天昏地暗,景物都变了样子。低空的浓云翻腾滚涌,沉重地往下压,俨然要压到人的头上来。文天祥仰面望了望天色,下令就地歇息。夹带伤病员和眷属一起行军,把中军将士都拖得十分劳累,坐下去便不想起来了,有的手里还端着盛水的碗,人却睡着了。人没有解甲,马也没有卸鞍,只将马肚带松开,让它在身旁吃草料。各营的火头军,忙着砍柴,打水,埋锅造饭。
风风雨雨,地面潮湿,又没有干柴,火燃了又熄,熄了又燃,烧了又烧。漫山遍野升起一团团浓烟,差不多要和压下来的乌云接触了。
饭刚刚煮熟,菜才下锅,将士们在等待中都只想好好地歇会儿,饱餐一顿,然后继续赶路。空气突然紧张起来,哨卒警觉地听出来趿拉趿拉的脚步声。风声大,听不真切。烟雾弥漫,看不清楚。张弘正率领步卒打扮成乡民模样,陈懿派遣新投奔他的王飞豹和鲍小豹在前头引路,偃旗息鼓,从四面八方往山坡上爬,出其不意地潜行到了宋军的营前。
历史上最杰出的统帅有时也难免失误。义军遭受偷袭,和去年败走空坑一样,主要是由于文天祥心地过分慈善,不忍心甩掉伤病的将士和眷属。倘若行军途中不停下来歇息、开餐,元军也许追不上,或者和他们错开了,大有可能避免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斥候没有分辨出化了装的元军,向当地百姓打听的消息谁知瞬间起了变化。拖着伤病员、眷属和辎重的中军只能走大路,元军很快抄近路追上来了。
当将士们歇息的时候,文天祥处理了几项重要军务。因心神不宁,仅仅矇眬片刻,便一乍醒来。他从虎皮交椅上站起身来,在树下踱动了几步,又困倦地坐进了交椅里,边歇息边思考行军路线。吊在树下的白龙驹猝然昂起头来嘶叫,一边暴躁地捯动四蹄,如同要挣脱缰绳一样,显得异样的惶恐不安,像要告诉主人会有什么不测的变故发生。马弁把马牵开了,给它重新上了草料。文天祥四处张望,隐隐约约望见山坡上有人像走马灯一样窜动,问左右的随从,都以为是山民捕猎。
霍地四面吹起觱篥,战鼓咚咚,喊杀声惊天动地,元军踊跃冲杀上来了。文天祥和众将士措手不及,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慌不择路,四散奔逃,可是已经摆脱不开,跑不掉了。元军如铁箍一般围住宋军,一层一层波浪般地涌上来,疯狂地砍杀,武器的铿锵声和交战双方的叫喊声震荡九霄,宋军恍然拆篱笆一样纷纷倒了下去。文天祥一面战斗,一面激励士气:
“元酋穷凶极恶而又狡猾。他偷袭我们,我们不要害怕,不要让他的阴谋得逞,要和他展开拼杀。”
“现在到了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身边的亲随呼应着。
“与其苟活,毋宁战死!”
“弟兄们,冲啊!杀啊!”
宋军犹如山洪和雪崩一样冲向元军,虽然排列零乱,声音嘈杂,但是异常猛烈,跟元军面对面地砍杀,展开殊死的较量。力量有限的宋军毕竟力不从心,拼杀了一气,伤亡惨重,开始动摇,乱七八糟地往后退却。人马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元军,闯进宋军阵中,边劈刺边喊话:
“投降吧,投降呀!放下武器的不杀!”
不论文天祥怎样沉着冷静,不论他的部众如何顽强,都无法挽回败局。将士们都被元军层层包围,战斗成了残酷的大流血和大屠杀,宋军定败无疑,获救已无可能。他们放弃了逃生的念头,只留下一条心愿:为生命索取高昂的代价。
林栋奋不顾身地冲向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一枪将元将挑下马,又刺中了一员副将,戳死了几个兵卒,自己也负了重伤,被元军团团围住,连人带马剁成了肉酱。风卷着雨散乱地飘落,血肉在风雨中横飞,剩下的宋军还在进行抵抗。肖资和随从被活捉了,他抱紧一员元将死死咬住他的喉咙不放,直到同归于尽。元军早已杀红了眼,一个个都似乎成了张牙舞爪吃人的野兽。监娘和奉娘,以及肖资的妻子孩子,都被元军杀死了。
左右护卫文天祥的亲随,一个一个倒下了,文天祥带着五六名亲兵,在成堆的尸体中间腾跃。元军倚仗人多,虽然死伤了十几个,照旧蜂拥上前,想擒获文天祥。一员凶神恶煞的花脸元将,挥舞狼牙棒直取文天祥,举起的棒头正在往下落。倏忽之间,一声怪叫,后颈中了一箭,向前扑倒马下。张汴带着一簇人马风暴般卷过来了,他一箭射倒元将,手持三尖两刃刀,跨下铁豹骅,带动人马横冲直撞,左劈右刺,元军在他的战马旁边纷纷倒下。来到文天祥跟前,张汴双手一拱:
“国公,快随我们突围。”
“你来得及时。”文天祥感激地说,“再晚一步,就会不到活口了。”他向四周观察了一番:“好,你在前头开路,我们一起向西北角上冲杀。”
“不。我跟你一起走,有我在,谁也奈何不了你。”
宋军一阵呐喊,朝西北方掩杀过去。张汴见一彪元骑挡住了出路,他络腮胡倒竖,怒目瞪圆,一声吼,浑如雷霆,闪电般冲到元将跟前,手起刀落,将元将劈成了两爿。元军惊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闪开了一个缺口。王飞豹和鲍小豹从背后杀了过来,后退的元军又反转来向宋军猛扑。经过一场混战,宋军死伤过半。不少人几处负伤,还在同元军厮杀。文天祥和张汴击杀了王飞豹和鲍小豹,给金应报了仇。
敌强我弱,众寡悬殊。文天祥心里谋算着:要想杀开一条血路,只有猛冲猛打,挫伤敌军的锐气,杀得他晕头转向,然后出其不意地向元军力量薄弱的地方突破出去。他命张汴整顿了一下散乱的兵卒,分成两支人马,他和张汴一人带领一支,忽分忽合,忽东忽西,忽前忽后,既各自为战,又互相策应,不断杀伤和疲劳敌人,避开元军的中坚,从缝隙中向着西北方穿插。
再坚持一下,他们很有可能冲出重围。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声炮响,阿里海牙领着后军两万人马增援上来了。张弘正见又增加了援军,如虎添翼,鼓角声大作,士气复振,猛扑上去砍杀。他原以为都督府已成强弩之末,数千带着伤病的疲惫士卒,不堪一击,一举可以拿下,没想到敌手竟然以一当十,顽强勇猛,拼死拼命。雨停了,风息了,仗却愈打愈凶狠,血腥气罩住了整个战场。西天露出来一轮苍白的太阳,光照着这幕历史上悲惨的民族大屠杀。
文天祥身旁的将士都倒下了,只剩下他和张汴肩并肩作战。他俩显示出了非凡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狮子般咆哮,抖擞精神跟围上来的元军拼杀,周围堆满了血淋淋的尸体。白龙驹后胯中了一枪,一下蹦跳起来,差点把文天祥颠落马下。张汴回马一刀,砍死了刺马的元卒,自己却被元将从背后一锤打中左肩,斜着从马背倒到了地上,怀着深情地喊了一声:“文丞相!”头部七窍冒血,停止了呼吸。张汴战死了,死得英勇悲壮,不愧是英雄豪杰。只剩下文天祥一人一骑了,他的银盔银甲已经不成样子,护心镜早已被砸破,素罗袍被鲜血染成了棕红色,不屈的文天祥犹挥着他那杆八宝亮银枪竭力死战。元军一层又一层向他包裹拢来,距离愈来愈近,他又抽出雌雄宝剑一阵劈刺砍杀,元卒又倒下了好几个。当白龙驹驮着他再次冲杀出去时,被绊马索绊翻了,人跌下马来,登时十来把挠钩齐下,搭住了他。文天祥吞服“脑子”没有死,元军拥上来把他捆住,抬到了马背上。
宋军这儿一堆,那儿一团,被元军切开分割,追堵剿杀。文天祥被俘,将士失去主帅,有的还在各自苦战,有的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漫山遍野乱哄哄奔逃,互相践踏,不死即散。元军连受了伤的宋卒也不放过,一概杀死。只有个别投降的或活捉的,才押送回营处理。
赵孟溁和吕武的两支人马走远了,元军没有追上。刘子俊所带领的民军跟元军相遇,两千民军奋勇战死,刘子俊被生擒活捉。
邹沨的四千人马殿后,连抵抗都没有来得及,元军就冲到了跟前。他痛心自己失职,让元军从眼皮底下溜了过去,抽刀自刎,被身边的亲随抢救下来,扶着他从间道走脱。十多天后,邹沨怏怏与世长辞,为救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九 血染的风采
张弘正欣喜若狂,下令扎下营寨,和阿里海牙一齐升了大帐。命军士把文天祥绑进帐来。军士押进来一个文天祥。少顷,只见许多士卒推推搡搡又送进来一个文天祥。两个文天祥皆直立不跪。
元军将士咋呼道:“快快跪下!”
后来的文天祥瞪圆双眼,炸开喉咙骂道:“该死的东西,你们不认得我文天祥吗?我文天祥头可断,膝不可屈!”
先来的文天祥也大叫道:“我乃文天祥,你们休得错认了人。赶快把我杀了,不必多言!”
张弘正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难辨真伪,不知所措。
阿里海牙皱着眉头说:“我跟文天祥的军马接触过,却不曾和他会过面。得把他们两个人都看守好。送到李帅那里,自然会辨出真假来的。”
张弘正命中军把两个文天祥都带下去,小心守护。
元军把两个文天祥解送到海丰,张弘正进大帐参见李恒,禀报了这场特大功劳。李恒听说擒住了文天祥,四肢大张欢呼起来,仿佛要为此而拥抱全世界。两个文天祥被押进帐内,见了李恒,仍旧立而不跪。后一个文天祥还是口口声声自称文天祥,想用自己的生命换出文天祥。头一个文天祥知道李恒认识他,也想救冒称他的刘子俊。瞪了刘子俊一眼,喝道:
“嘟!瞎胡闹,你一个无名小卒,竟敢冒我的名。还不跟我滚下去!”
李恒双肩耸了耸,恣意纵笑道:“哈哈,你们的戏演完了没有?嘿,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你们两个我都见过,你是刘子俊,他嘛,才是真正的文天祥。”
坐在偏位上的张弘正,气得怒火冲天,忿然伸出手臂一指:“刘子俊又狡猾又凶恶,不得让他好死!”
“你嚎什么?有什么值得你大喊大叫的?”刘子俊怒目四顾,赛如一头被迫窘了的野兽,只想伺隙反扑。
李恒心头的火一下子窜到脸上,满脸通红,两眼射出狰狞的光芒,凶相毕露:“来呀,给我把刘子俊推下去,活活下滚油锅!”
刘子俊没有救出文天祥,文天祥也救不了刘子俊。不过,他们的自我牺牲和舍己救人的精神,实在令人可敬可叹。
十 营救文天祥
云海法师在惠州莲花寺圆寂。曾凤和水仙奔丧返回潮阳,刚从丽江浦回到潮阳的陈龙复告诉他们,文天祥准备取道南岭、循州去江西。父女二人骑马赶到丽江浦,却见都督府的人马已经起营开拔了,又马不停蹄地继续往南岭奔驰。中途撞上了一小股元军押着徐榛迎面走来,曾凤和水仙同时发出铜弹子,击杀两名百户,打散元卒,救出了徐榛。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五坡岭发生了激战。三个人一齐追到五坡岭。下弦月刚刚出来。月光下,只见尸体狼藉,不知文天祥是死是活,便举着火把四处寻找,找到了文天祥坐的虎皮交椅和雌雄宝剑。事实明摆着,凶多吉少,水仙失声痛哭起来。忽然灯笼火把自北向南而来,人声嚾嚾嚷嚷。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南岭的老百姓自发组织起来营救文天祥,海丰等地的民众闻讯也赶来了。他们手拿梭镖、短棍、栎木棒,还有手持朴刀的,执着打猎钢叉的,以及背弓挎毒箭的,中间还跟来了一些肩火叉的妇女,提着拐杖的老年人。众人散开四处寻找,找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看见文天祥,仅仅救下了几位尚存一息的伤员和病人。天亮时,从密林里零零散散走出来数十名宋军,才得到准确消息,文天祥在昨天午后已被张弘正捉住押送走了。人们呼天喊地恸哭起来:
“苍天哪,你也瞎了眼,文丞相多好的人,怎么不救救他!”
哭骂了一气,曾凤和水仙告辞百姓,跟徐榛分了手,急急忙忙赶往潮阳去报告陈龙复,设法救回文天祥。
他们人还在路上,宋元两军在潮阳已经展开了殊死的拼杀。
十一 兵败如山倒
张弘范从海道追到丽江浦,文天祥已经走了,扑了个空。他打探到都督府的战船返回了潮阳,又下令舟师追回潮阳。元舰驶抵靖海,暮色降临,张弘范远眺前方海门湾港口,只见灯火辉煌,列阵严整,以为文天祥在亲自坐镇指挥,产生了惧怕心理,一时不敢近前,下令战船就地泊定,等到明日再说。陈龙复、鞠华叔和林琦得知文天祥在五坡岭被元军围住,正想遣兵去救,忽见远处海岸边灯火连天,照得海水放亮,陈龙复等三人猜想是张弘范的舟师到了,不敢分兵去救文天祥。敌我双方相守了一夜。
次日,陈龙复下令舟舰摆开阵势迎战,张弘范的船阵浑如翻江倒海一般推拥过来,宋军异常紧张,鼓噪而进。两军挨近,鞠华叔和林琦从两侧杀出,向敌船开炮,元军用猛烈的炮火还击。战斗刚刚打响,岸上又传来一片喊杀声,元军前军吕师夔的兵马赶到了,接着,李恒的陆路中军也来了。四万将士高声大叫着:
“喂!喂!文丞相被擒了,哈哈,当了俘虏。”
“你们没有退路了,跑不掉了,快投降呀!”
宋军惊奇得如五雷击顶,心裂胆破,灵魂出窍,慌得面目失色,浑身发怵。元军水陆两路人马渐渐围了拢来,两面夹攻。陈龙复指挥中军奋力拼杀,冲入敌军船阵的核心,直取张弘范,展开血战。但是,宋军抵不住元军强大的攻势,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战船不断被打散,被击溃,有的着了火,有的在往下沉。兵败如山倒。陈龙复知大势已去,拔剑自杀身亡。林琦被俘,鞠华叔一直战斗到死。宋军全军覆没。
十二 厓 山 海 战
1 《过 零 丁 洋》
除夕过去,新春来临。祥兴二年(1279)正月初二日,文天祥被张弘范挟持乘船下海。初六日,元军水师从潮阳启航,向厓山进发,去歼灭南宋最后的军马和行朝。
船行至珠江口外的零丁洋,乌云突然遮住了太阳,天昏地暗,狂风随着翻卷的浓云压将下来,呼啸着驰过洋面。风急浪高,一层一层山岭般的巨浪,从那黑糊糊的遥远的天际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着滚涌过来,猛然扑向行驶着的战船,激起的浪头漫过了船头,漫过了船舷,漫过了甲板。战船急急地驰进香港与九龙之间的海峡躲避风浪。风雨过后,元军登上海岛挖灶煮饭。文天祥上岸歇息,面对岛屿的屋场山水和港湾的渔船,触景生情,想起了二十三年前殿试对策,借用《易经》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哲理,奏请理宗法天不息,革除弊政,富国强兵,凭此高中了头名状元;想起了这些年的斗争经历;想起了同甘共苦的义友和亲人;想起了国破家亡和自身的不平凡的遭遇。思前想后,心潮澎湃。濡墨运笔,一气呵成千古绝唱《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十三日,海船抵达厓山。张弘范图谋不战而胜,打算请文天祥付书招降张世杰和陆秀夫,又想试探一下他的心思,便派遣李恒过船去见文天祥,转达他的意思。文天祥断然拒绝说:“我自己救父母不得,难道还要教别人背离父母吗?”李恒再三苦求,文天祥不愿意多说话,将《过零丁洋》一诗抄写给了他,让他带回去给张弘范看。张弘范也是一员儒将,诗词颇有功底,不禁举起大拇指赞叹道:
“好诗,好诗!文丞相气壮山河,志不可夺,本帅钦佩之至!好吧,我们不要再为难他啦,让他清静清静。”
2 破釜沉舟
张世杰监造战船尚未竣工,却得到了元军进抵厓山的军报,连忙上殿,奏告少帝和皇太后。杨太后听说文天祥被擒,大惊失色,叹息不已。陆秀夫等大臣奏请两宫仍旧回龙舟驻跸,张世杰戍守海口以御元师,幸而战胜,固国之福,若不幸而败,犹可西走。
杨太后测度大势危急,别无他法,也就依允了陆秀夫的奏请,即命后宫收拾行装,备好车骑,照样是数十乘辇舆和随从车马,宫女、太监及群臣等跟随圣驾重新返回了舟中。
张世杰见两宫起驾后,吩咐帐兵在行宫四围放起火来。火焰从浓烟中窜出,一栋栋房屋在火海里轰轰然倒下,不到两天便把行宫烧得干干净净,成了一片废墟。
两宫上了御船,张世杰走进舱殿觐见祥兴皇帝和杨太后。群臣正在议论纷纷,见张世杰来了,不约而同地问道:
“国公,为什么要把行宫烧掉?”
“还留下它干吗?”张世杰翘起兜腮胡子,“我们战胜了张弘范,则长驱直进,不虑找不到驻跸的地方。假使失败,此地也休想再安身了。尤其是,不烧掉行宫,将士之心不死,很难与元军决一死战。”
“哦,原来如此。”文武官员明白了张世杰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就没有异议了。
张世杰退出来,下令三军将千余艘大舶一齐移到海湾中,用联舟筑垒的法子,每十船结成一横排,用铁链锁起来,下碇摆成一字长蛇阵。中舻外舳,十分牢固,又将四周战船搭起楼棚,如城堞一般坚实可守,两宫和文武大臣呆在中间。为死守计,又命百余只巡船终日在阵外巡视,两三百只中等战船守住海口。因海口狭窄,潮涨潮落,浪涛起跌滚涌,战船不能当口停泊,只好移屯到两侧的山脚下,避开潮流的冲击。
3 对 峙
张弘范率舟师到达厓山,见厓山与奇石山对立如两扉,潮汐由此出入,其北面水浅,船进不去,只得绕洋转到西南面进港。战船下碇泊住后,张弘范令张弘正领了三十只战船深入海口内侦探。船只进去后,仅逃出来六七只,其余的都被厓山海口的宋军连船带人截去了。张弘正夺路逃回中军,见了张弘范,先请了罪,然后将侦察的情形细细说了一回。张弘范捋着连鬓胡子想了想,眉头略一松弛,想出了对策,传令三军将战船摆成飞蜈阵,在海口外下碇泊定。又向各军暗暗传了号令。
三更时分,潮水初涨,一声号炮,数百艘元舰乘着海潮冲向海口,守海口的宋舰驶上前迎战,元舰顺潮而进,宋舰逆潮迎战,明显吃了亏。元舰进口后却并不对直交战,却将船分作两路,成“入”字形伸展,把宋军守海口的战船一齐包裹进来,卷入了重围之中。战到凌晨,宋军被杀得所剩无几,那两三百艘战船全都被元军夺走了。张世杰的大船因结得太死,一时解不开,无法出来救应,眼睁睁地望着元军破了山门,占了海口。他无可奈何,只得传令三军严阵以待。
次日,张弘范乘胜进攻,张世杰的船阵果然防守严密,牢不可破,张弘范白白丢掉了几十艘战船,上千名军卒。当晚,张世杰暗遣都统方兴和张达各领一支战船偷袭元舰,因张弘范已有防备,计不成退了回来。从此,宋元双方成了对峙状态。
4 小 插 曲
宋元大军聚集南海,战舰如云,箭拔弩张,然而沿海百姓无视战争风云,照例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元宵竞渡大赛。文天祥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特的场面,尤其是沿海百姓的地域风俗和那种强烈的生活竞争意识,使文天祥在一饱眼福的同时,又受到了一次世事人情的启示。他感慨不已,以《元夕》一诗作为人生中的小插曲,录下了这一奇观:
南海观元夕,兹游古未曾。
人间大竞渡,水上小烧天。
世事争强弱,人情尚废兴。
孤臣腔血满,死不愧庐陵。
5 截 断 水 道
张世杰放弃厓山门不守,海口便被张弘范的舟师所占据,宋船想要冲出山门已无可能,况且,摆一字阵,本来就是为了避免被敌军全歼的一种阵式,让两头的战船送死。两宫、大臣和张世杰本人自然不会呆在两头的战船上,而是蹲在一字阵的中间。
文天祥见张世杰调度无方,心中又急又难受:“不知合变,专守法。呜呼,岂非天哉?!”长蛇阵架势可观,可它是一种不攻人而专等别人来进攻的防御性战阵。张弘范占着山门不动,张世杰作一字阵也不动,张弘范在不断地摸索歼敌的法子,张世杰则被动地应付。
张弘范细细地观察了厓山内外的地形和潮水涨落情况,心生一计。下令舟师退却十余里,将大军分作两路,命李恒领着左右两军为一路,去厓山北面驻屯,以绝宋军汲水通道。自己领着前后两军守住海口,堵住宋军的出路。又命军中日日演奏细乐,摆酒设宴,似乎不把军事放在心上。与此同时,还时不时地派遣一支或两支战船擂鼓呐喊佯攻,发起冲锋,等到宋舰起锚准备迎战,元舰却又转回去了。如此一连相持了十余日。死守一字阵的张世杰心知是计,却不想法子来破解。
厓山北面有两大港湾,一直通到大陆乡村的河渠,山脚下海面的水淡而可饮,张世杰军中的饮用水皆取于此处。自从李恒挡住厓山北面通道以后,宋军不能去取水了,舟中藏水不多,将近二十万人维持了两天,淡水没有了,仅中军还留下几船淡水,供应两宫及各大臣饮用。
张弘范困住了张世杰,派遣他的外甥韩虎去劝降,张世杰心如铁石,强硬不屈。韩虎前后三次去劝说舅父,都被张世杰愤怒地骂走了。
元军紧紧扼控厓山南面的海口和北面的汲水道,宋军被压制在厓山海湾内,人马无水饮,张世杰和士卒一样吃干粮。三军将士见统帅与自己同甘共苦,也就苦而无怨了。如此又坚持了一天多,众人口渴难熬,干粮咽不下,只得取海水来饮。海水又咸又苦又涩,饮不得,只能打湿一下嘴,润润喉咙,如果强迫自己咽下肚,许多人连水带干粮都呕了出来,那些强忍不呕的,胸腹中却异常难受。又持续了两日,腹中疼痛的人愈来愈多,接着大泻起来。泻了几天,人瘦得皮包骨,脚酸手软挪不动了,一批一批躺倒了。中军的淡水也一滴一滴饮完了,张世杰急得捶胸顿足,呼天唤地。情势愈来愈严重,杨太后、祥兴皇帝及各大臣也没有水饮了。挨到晚上,张世杰打算遣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北山下强行抢水,忽然一名军哨飞奔前来禀报:
“启禀元帅,厓山北村送来了百余船淡水。”
好比久旱逢喜雨,张世杰兴奋得眼睛放光,忙命士卒去挑水。自己跨上船头向村民们道谢。军中得了这些淡水,真如甘露一般爱惜,先给两宫多储存了一些,其余的按船按人分配下去。次日,将士们仍旧吃干粮,只用淡水来解渴。到了晚上,水又饮光了。张世杰心中发愁,揣度道:“村民若能一次送三四百船水来,让我们维持三四天。等将士们的病好了,就去夺取北面的港湾。”心想事成,军卒前来禀报:“村民又送水来了。”张世杰来到船头,众军士早在那里挑水了。他再三致谢后,用求助的态度对村民说:
“诸位明天能不能多送两百船水来?我们养好了身体,便去把北面的水道夺回来。”
村民们爽快地答应下来。然而,第二天晚上,村民却没有送水来,张世杰和后军将士都蹲在船头等着。心里愈急,愈觉得时间难熬,眼珠子都鼓得快暴出来了,张世杰抓耳挠腮,坐立不宁,心像被许多老鼠啃着,又像有一盆炭火在那里烘烤。直到四更将尽,才隐隐约约望见三百来条民船晃晃荡荡摇了过来。宋军哪里知道,送这三百船淡水,大费了一番周折。村民一连两夜偷渡港湾,已被元军探知。这一晚,依照张世杰的要求集中了三百多条船,暗中驶出港湾,没有走上两里路,霍然闪出几排战船拦住了去路:
“呔!大胆!你们把水送到哪儿去?”
村民手无寸铁,无法抵抗,急忙转舵退避,而港口又被元军截住,来者不善,村民索性束手就擒,让他们带到中军帅船上。李恒见一个个都直立不跪,以为村民没有见过世面,不懂礼节,没有计较。他双眉一耸,厉声问道:
“你们为什么犯我的军令,偷水送往宋营?”
村民中有心里来得快嘴巴能言善辩的,故作惊疑之状,反问道:“取水犯禁,不知大帅几时发布的命令?小民并未奉到。大帅,我们是南宋的子民,给官军送水,有何不可?”
“嗯,”李恒并不发怒,“你们不愧是好百姓,只可惜没有好擎天柱。陈丞相当了逃兵,文丞相成了俘虏。朝廷凭你们这点心力也支撑不了呀。”
“我们是有一分力气,尽一分责任。至于擎天柱,那还有张国公和陆丞相,你们如果能搬掉他俩,我们就服服贴贴做你们的顺民。”
“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李恒来回踱着方步,“十日之内,管教张、陆死无葬身之地。”
“大帅,怕只怕你的话是风口前的滴水,吹出来的咧。你们既有能耐打败宋军,为什么老呆在港口不敢出战呢?叫我们心服口服,很简单,都从明处着手,斗勇也好,斗智也行。至于用截断水道来困住人家,不是大丈夫的所作所为。算不得真本事。”
李恒觉得村民的话也有些道理,只不过表达得不够充分。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和豪迈气概,他挺着胸,摸了摸西瓜般的脑袋,嚯嚯一笑:“你们不懂兵法,也难怪你们。不战而胜,本来也可算作斗智。既然你们对于截断水道反感,我们就改用正面进攻嘛,你们回去拭目以待吧。”
“大帅如此有气量,放我们回去,小民又感激又佩服。不过,船中的水我们还是要送去的。”
“为什么?”
“已经答应了的事,不可失信。”
“水,你们尽管送去好啦。”李恒诡秘地笑了笑,“从明天起,他们自己可以来取水,不必麻烦你们。”
村民下了战船,走到港湾边,上了各自的民船。或摇橹或荡桨,终于把水送到了宋军营中。
李恒乘轻舟驶往张弘范水军中军,把接触村民时临时想出来的计策说了一遍。二人不谋而合,下令把北面的战船移到了南面海口。张弘范升帐,将水师分做四路:吕师夔与阿里海牙前后两军合成一路,称南路军;唆都与忙古歹左右两军合成一路,叫北路军;李恒与张弘正合成西路军;张弘范本人与陈懿的战船合成东路军。四路战船依计而行,驶向了各自的新驻地。
张世杰听了村民的报告,又见元军战船动起来了,急得团团转,疾病初愈的士卒没有恢复元气,无精打采,上不得阵,没有病的人很少,安排不过来。他恨不得把他们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来迎战元军。
6 幻觉与现实
文天祥感觉到了大战临近的氛围,征得张弘范的许可,站在船栏边观战。张弘范拨了一支军马给都镇抚石嵩,专门“护卫”文天祥——名为保护,实则监视。文天祥两眼注视着厓山方向,心中默祷着:“宋右丞相、信国公文天祥虔诚祷告,苍天在上,祈求护佑我主少帝平安,护佑越国公张世杰和左丞相陆秀夫带领三军将士打赢张弘范。”望着望着,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来到了宋军中军的帅船上,焦急地对张世杰和陆秀夫说:
“快,快把海船拆开。否则,又会重演焦山的悲剧。”
“士卒很虚弱,拆开船,经受不住海浪的颠簸。”张世杰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陆秀夫摇头叹息,欲语又止。他也显得很忙乱,又很烦躁。
“不怕火攻?”
“船身糊了泥浆,船上备了水桶和水枪等灭火工具。”
“打仗你怎么老喜欢采取守势?”
“军心不稳。我不把他们箍在一起,恐怕早就逃散喽。”张世杰辩白说。
“你所采用的是一种消极措施。积极的做法应该是,摆开阵势打进攻战,打攻坚战。只要打两场胜仗,军心就稳定了。”
“迟啦,已经来不及啦。”
元军拉开了进攻的架势,船阵冲浪而来。但是,南北两军战船离宋舰尚有大半里路远近,便停顿下来,只在那里擂鼓呐喊。东西两军舟师则直抵宋舰挑战。张世杰、苏刘义、杨亮节、俞如珪、方兴、张达和张全等率领战船左右迎敌。
两军战了两个时辰。天边起了卷积云,海面没有山岭阻隔,浓云翻腾而上,瞬息之间,风起云涌,呈现出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元军突然鸣金收兵,南北两军战船衔尾后退。唆都由北边退到西边,与李恒合成一军。南边吕师夔的舟师退下来,驶向东面与张弘范军合并。这样,四路大军又调整成了东西两路舟师。张世杰估计元军还会来进攻,传令各军速备午餐。少顷,张弘范军中奏起了细乐。张世杰紧张的心里松弛下来,将士们也是听惯了的,知道元军进餐了,都放下心来吃饭。
文天祥听出了元军的乐声中隐含杀机,而宋军却没有相应的反应。“张世杰和陆秀夫应该暗暗地调动战船,”他替他们谋划着,“出其不意地冲杀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怎么还执迷不悟?哎呀,糟啦!”他急得顿起脚来,忘记了自己是被囚禁在敌船上。
石嵩瞪大了眼睛:“干吗?”
文天祥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没什么。我的腿站麻了。”
“进舱坐一坐,歇歇气。”
“不,不,动一动就没事啦。”
宋军当真被蒙在鼓里,连张世杰和陆秀夫都没有觉察出来,他们已经中了张弘范的计。元军近二十来天,开餐便奏细乐,原来是将它当作号令。恰巧午正潮生的时候,呼呼呼刮起了猛烈的狂风。风起云涌,海水骤涨,厓山内外漩潮滚滚,波涛汹汹,浪里裹着风,风中卷着浪,雄狮般怒吼,虎狼似的奔窜而来。一道长长宽宽的闪电划破云层,刹那间,一声强烈的惊雷炸开,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摧毁一样爆响。要来的暴风雨终于到来了。风雨酷似一条条无情的鞭子,从空中狠狠地抽打下来。
随着昏风恶雨和海潮大涨,元军的细乐倏而换成了震天价响的鼙鼓的声浪,东西两路舟师同时从两侧夹攻宋军船阵。刚刚开始进餐的宋军将士慌得抛碗掷箸,赶紧提刀索枪上前迎战。元军的来势飙急而又凶猛,火炮、火箭、火铳、火蒺藜、神机箭、将军筒,一齐对准宋舰猛射。边射边大喊大叫:
“打中啦,打中啦!哈哈哈,宋船着火啦!”
宋军船阵中黑烟滚滚,红光闪闪,恍若千万条金蛇乱舞,冒出一条条红腻腻的火舌。张世杰命令军士一边救火,一边用强劲的炮火还击。厓山上空顿时火球滚动,火龙乱窜,炮火连天,轰隆轰隆,噼啪噼啪,燎天般的烈焰舔着翻卷的乌云,火炮、火光照在海水里,浑然海也在燃烧,在爆炸。世界战争史上,爆发了最早在海战中使用炮火的空前规模的大战役。
张世杰的船阵处在潮流的下方,处于防守的架势,东边受到张弘范的攻击,西边受到李恒的攻击,左右受敌,发起攻击又慢些,处处被动,处处吃亏,渐渐支持不住了。元军却一鼓作气冲锋陷阵,争先恐后跳过宋船来。宋卒只有招架之功,只顾迎战自己船上的元卒。元卒接接连连跳过船来,愈来愈多,黑压压如同蚁群一般。张世杰、杨亮节和方兴带领将士们向东面展开反击,杀退了元卒,自己的兵卒也死伤甚多。苏刘义、张达和张全等将士,朝西抵敌不住,眨眼之间让大量元卒跳过船来了。苏刘义见势不妙,对身旁的俞如珪说:
“你赶快带领你的船队回去护驾,不得有误。”
“遵命.”
俞如珪带着自己的数十条战船往后撤退。可是,宋元两军正在激战中,船阵大乱,俞如珪的船队无法摆脱出来,并且还要迎战跳过船来的元军,边打斗边撤退,好不容易才退到阵后。这时候,御舟也被冲散了,杨太后和少帝的座船也被冲开了,随波漂流,都不在原地了。俞如珪的船队在战船的缝中穿来插去,到处寻找少帝的御舟。
宋军将士咬紧牙关顽强拼搏,病体初愈的兵卒见伤亡惨重,人力不足,便强提起精神,冒着暴风雨,不顾海船剧烈的颠簸,自动跑到西边战船上擂鼓助阵。起先擂鼓的士卒交了鼓槌,拿起兵器奋勇上前,也有在甲板上迎战元卒的,也有到船头和船边拦住敌船上的元卒跳过来的。后军将士也出动了,陆续赶到前面来助战,一个多时辰,西边战船直杀得血流满舱,尸盈甲板。宋军似乎扭转了被动应战的局面,跟元军形成了拉锯战的势头,不少宋卒顶着风雨和炮火跳过元舰去厮杀。一场史无前例的海上恶战,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嚎,惨死者不计其数,活着的也不像个人样了,浑身透湿,湿盔甲又透出了缕缕殷红的血液。
临近黄昏,宋军中鼓声渐渐低沉下来。那些初愈的病卒擂鼓擂久了,吃不消了,而战鼓本是军中要紧的指挥讯号,士气盛衰往往凭借鼓声的高低缓急。《左传·曹刿论战》中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见战鼓的作用之大。龙舟赛时,鼓声一乱,比赛定输无疑。从战争的实例来看也是如此。韩世忠大破金兵于黄天荡,就得益于其夫人梁红玉桴鼓以助士气。
伫立船头的文天祥,看出了宋军体力不佳,士气低落下来,失败几成定局。他精通经史,熟读兵书,而且从实战中体会了经验教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张世杰、陆秀夫该会跑吧?怎么还不跑?”文天祥睁大眼睛注视着交战现场,一边替张陆策划退路。然而宋军没有撤退的迹象。他的眼睛愈睁愈大,急得胡子都抖动起来。“打了一辈子仗,难道连撤退都不懂?打仗嘛,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得设法开溜,是极普通的军事常识。海阔天空,赶快带领船阵冲锋,从海口冲出海湾,驶向大海,保存实力,避免全军覆没。”张世杰和陆秀夫都没有领着船阵突围,仍然在那里坚持死守硬拼,应付元军的凌厉攻势。
“你们太蠢喽,笨蛋!”文天祥思想高度集中,心里的话下意识地从口头溜了出来。
“文丞相,骂谁呀?”石嵩转过身来面朝文天祥问道。
“不,不,我不是骂你们,”文天祥含糊其辞地搪塞,“我是骂自己。”
“想开些,相公。”石嵩以为文天祥是指他本人,而没有想到他现在所关注的是他本人一方的张世杰和陆秀夫等将士。“胜也好,败也好,都是中国人自己的事。常言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统一总比分裂好。统一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今天懒得跟你们理论这些。”
“是的,你早就该歇息啦。”
“我不累,要歇气你自己去歇吧。”文天祥不再理睬石嵩,注意力集中到了海战上面。
宋军中鼓声一低落,士气也跟着低落下来。正当陆秀夫命令一支生力军去替代那些擂鼓的病卒时,厓山却异常古怪地升起一团黑气,刮起一阵旋风,席卷起罕见的硕大无朋的漩潮、漩涡,在风浪中转动着的战船摇摆不定,乍浮乍沉。头昏眼花的两军将士都奋勇死战,不肯退却。俄而,一艘宋船的樯桅被狂风折断了,船头高高翘起来,海水灌进舱里,幸亏两旁战船有铁链连接它,一时没有沉下去,船上的将士爬到了两旁的船上。风浪愈来愈大,一阵比一阵更加迅猛的旋风、漩涡、漩流和漩潮接踵而至。元军的战船是散开的,一艘一艘随风随水旋转,转翻一艘只一艘,并且行驶自由,可聚可散。宋军战船两旁都用铁链锁得紧紧的,船不转,而风浪急转,雨篷被揭掉了,桅杆喀嚓喀嚓被风折断了。一横排战船头朝天昂起来,海水打进后舱,十只船同时往下沉。张世杰急令打开铁锁,斩断铁链,让无法挽救的战船沉下去,以免连累其他船只。
傍晚时分,雨停了,旋风却卷得人站立不住,前扑后仰,东倒西跌。暗雾四塞,咫尺不能相辨,人与人,船与船,都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联系。唆都和忙古歹各领一百对鸳鸯舟,散开闯进宋舰群中,点燃鸳舟上的柴草火药推过去,鸯舟朝后迅速退开。宋军船阵又燃起了大火。一艘船烧着了,两艘船烧着了,整个船阵都烧着了。旋风直如神话里魔鬼作法那样,带着一团团火在桅杆上、风篷上和雨篷上狂吼怒嚎,火焰范围扩大,愈燃愈猛烈,染红了天空。张世杰急傻了眼,指挥战船进行反扑,有的带着燃烧的火冲了过去,扑向元军船阵。
交战双方的指挥信号都被火炮和风雷击毁了,失去指挥,乱成了一团。两军战船混杂在一处,打得难解难分,忽而元船追赶宋船,忽而宋船追赶元船,忽而元卒跳到宋船上,忽而宋卒跳到元船上,这几条船战到那几条船,那几条船又战到别处,或者转回来。
天空中炮石火箭此伏彼起,山门内成了一片火海,一片烟雾,一片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焦烟气息和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令人窒息。风把火和烟雾搅拌在一起,天变得一黑一亮,混混沌沌,火舌摇摇曳曳,闪闪烁烁,高低不齐地腾跃着。红光里又冒出一缕缕一股股的黑烟,一会儿浓烟遮住了火苗,一会儿火苗冲破了烟雾。烟与火纠缠着,滚涌着,旋转着,胶结起来,变来幻去往上升。海面漂浮着两军将士的尸体,水被鲜血染红了,在呼啸的风浪中起跌翻滚。威棱狞悍的元军将士不顾一切地闯入宋舰中军,异口同声嚷着:
“你们战败啦,没有退路啦!”
“要寻活路,赶快投降吧!”
“投降者不杀,立功者重赏!”
宋军将士不知虚实,又被旋风烟火搅得晕头转向,一下失去了主张,被元军杀了个措手不及,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自觉或不自觉地跳进了海里。
祥兴皇帝的御船和文臣的楼船被风浪冲到了海港的左侧,杨太后的御船被冲到了更远的地方,陆秀夫见元军已迫近少帝的御船,御船偏又和楼船、战船连贯成横排,一时解不开锁链,要逃也逃不脱。他那清癯的面容惨白得像张纸,眼睛瞪得流出血来,先驱其妻子儿女跳下海,然后跑上御船,抢进御舱。行了君臣礼,他急切地对少帝说:
“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被元人逼降,辱国已甚,陛下不可再受逼迫投降了。”
说罢,他背起少帝跨出御舱,咬着嘴唇向空中一跃,扑通一声,君臣一起投海淹死了。后来尸体漂流到赤湾(深圳市南山区),有群鸟飞遮其上,古刹僧人将尸体捞上岸,判明是祥兴皇帝和陆丞相,礼葬于山麓之阳。
护驾的国舅俞如珪,跟着跳进了海里,以身殉职。
战前的一线希望随着战场的北移已成泡影,文天祥却仍然企盼着出现奇迹。他手扶护栏,顶着风雨坚持着,冷得直打哆嗦,石嵩劝他进舱换掉湿衣裳,他也不肯离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厓山,侧耳谛听。蓦然他捕捉到了一种嘶哑与尖嫩相混合的惨叫声,浑身痉挛了一下,接着又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叫。再听,声音消失了,没有了。“不是幻觉,是现实。”他自己和自己交换着看法,“看来凶多吉少。”很快他联想到了少帝赵昺:“是不是圣上惨遭不幸?该不会吧。哎哟,完啦!”血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落到被雨水打湿了的衣襟上,形成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斑红泪雨,浸入体内,凉透了心窝。
张世杰带着一支精兵赶来救驾,见龙舟上挤满了元军,他心里一急,跃过一丈多远上了御船,挥动朴刀,带动宋军将士大砍大杀,把元卒如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七零八落。杀散元卒,奔进御舱,他连声问道:
“皇上呢?皇上!皇上在哪儿?”
“国公来迟喽。”几名内侍跪在舱板上哭道,“陆丞相因恐圣上被元军侮辱,背着他一同投海殉国啦!”
张世杰脏腑都差点炸裂开了,“哇”地一下吐出大口血来。内侍们慌作一团,幸有杨亮节和方兴带着几员将校赶来,搀住张世杰,竭力安慰。张世杰扶着御榻坐下来,仰天痛骂道:
“老天,老天,你也太无情了,偏偏害我南宋,非置我们于死地不可!”
“国公息怒,”杨亮节和方兴劝解说,“我们现在还处于重围之中嘞。”
“随我来吧!”
张世杰霍地跃起,手一挥,众人一齐跟上来,跳离了御船。他和杨亮节、方兴率领数千精卒,四五十艘大舰,冲浪疾进,途中遇着一支宋船,两军合做一处。张世杰见是苏刘义和张达等奉着杨太后逃在海湾回流处,便跨过御舟来拜见皇太后。
杨太后关切地问道:“嗣君在哪儿?”
“陆丞相负主投海,”张世杰泣不成声,话说不下去了。
“哀家忍死苟活,历尽艰难四处漂泊,为的是宋室江山,唉,如今无望了!”
杨太后嚎啕大哭。群臣退避出去后,趁宫人不留意,她踉踉跄跄走出舱外,纵身一跃扑下了海。过了几天,尸首浮出水面。老百姓收了尸,葬在厓山寿星塘。
风火已减去了先前的威势。夜雾昏暗。苏刘义等见少帝和太后都死了,不知如何是好,一齐向张世杰问计。张世杰决计从山门闯过去,他率领百余艘战船驶到海口处,陡然号炮隆隆,战鼓咚咚,张弘正和陈懿的战船堵住了去路。
两军相遇,又是一场血战。张世杰站在帅船上督战,接连几次没有冲出海口。他和杨亮节一齐上前,带头冲锋,正好迎着陈懿的战船。身旁有人指着陈懿说:
“是他出卖的文丞相。”
“可耻的民族败类!”张世杰切齿骂道。
敌船中走出一个人来,鬼头鬼脑,准备上前搭话。这时候,张世杰才晓得张全投降了元军,跟着陈懿在狙击宋军。
“我们先收拾这两个叛徒。”杨亮节提议说。
“好吧。”
张世杰答应一声,和杨亮节同时张弓搭箭,瞄准陈懿和张全,嗖嗖,两支利箭射过去,陈懿和张全应声倒在甲板上。元军船阵哄然大乱。宋船从乱中突破封锁,冲到了大海,向西亡命溃逃。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