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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丨第十一章 转战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0-25 16:47:40


文天祥(长篇历史小说)

作者丨杨友今


第十一章 转 战


一 穿 营 北 走

遂川局势稳定下来以后,文天祥统率大军驻屯兴国。他充分利用这一有利时机,加紧操练人马,积草储粮。同时因势利导分别派出了三路大军攻打赣吉二州未下县城及周边州县。由张汴监军,赵时赏和赵孟溁率领三万人马,继续攻打赣州州城。邹沨的义军和刘子俊的民军互相配合,收复永丰和吉水。黎贵达带领吉州诸县军马进取泰和。

文天祥派遣肖资、徐榛找到了行朝,奏请邹沨在永丰和兴国之间设置都督府分司,打通江淮,接应江淮,拓宽范围,由点到面,形成了星火燎原之势。元军向南方打,都督府则努力向北方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种打法,既有针对性,又讲究主动性和灵活性,决策上无疑是正确的。

兴国,实际上代替行朝,成为了东南抗元的支柱和中心枢纽。江西庆大捷,号令通江淮。都督府在江西南部所取得的胜利,极大的鼓舞了东南等地的抗元军民。他们奋起响应,悲观、消极与沉闷的空气一扫而光,形成了一种席卷包举的声威。南宋抗元以来,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好势头。赣州所辖十县全部收复了,只剩下州治一座孤城还在元军的手里,由搭出和麦术丁死守。吉州八县,收复了六县。抚、信、饶三州也动起来了。都督府奏请行朝授命傅卓做江西招谕使,他又从抚州旴江重新起兵抗元。进士陈莘结约弋阳谢梦得,从饶州举兵,攻打信州。安南军和洪州等地的民军自觉接受都督府的指挥,相互呼应,配合作战。

陈文龙之子陈瓒,举兵夺回了兴化,杀了林华。福建动起来了。湖南接连举起义旗抗元。广东肖兴的摧锋军,声势已与都督府相接应。淮西淮东的义军收复了大片失地,战火漫延到了长江中下游。

伯颜平定了北方诸王之乱,忽必烈紧急召集忽里台,决定调集大批精兵良将,不惜一切代价,向文天祥展开疯狂的反扑。他颁诏设置江西行省,由搭出担任右丞,麦术丁做左丞,李恒、蒲寿庚、程鹏飞当参知政事。以此强化对江西和湖南、两广的军事统治。元军由能征善战的众北帅统领,调动征服欧亚的蒙古铁骑,以超过都督府一倍以上的兵力,以绝对的军事优势,相互呼应,分头进击,对付攻至赣州城下的赵时赏、赵孟溁和张汴,对付收复了永丰的邹沨和刘子俊,对付驻军泰和的黎贵达,同时集重兵秘密潜至兴国,袭击都督府。

在敌人强大的攻势面前,文天祥的对策是:收拢攻向赣州吉州两方面的军马,和邹沨在永丰会师,打通江淮,以便跟元军进行大周旋。黎贵达率军从泰和回到兴国后,文天祥即刻派出吕武去协助邹沨守卫永丰,又遣杜浒、刘洙去赣州接应张汴、赵时赏和赵孟溁。

李恒、程鹏飞围住了兴国。奉命对付都督府的几路元军,分头发起了猛烈的进攻。驻守赣州的搭出和麦术丁伸出头来了,转守为攻了。搭出在赣州城内养好了伤,留下麦术丁守城,自己带着大将随喜春率领两万人马,攻打张汴和赵时赏屯兵的梅林。

从于都支援梅林的赵孟溁,途中遇着了元军的兵马,他带领本部人马杀入敌阵,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杀得尸横遍野,血似溪流。元军战败溃退,赵孟溁就近在北门外扎营。

麦术丁、察儿台和布里几领着一万人马增援上来了。张汴、赵时赏见元军兵临城下,领着兵马从城内冲出城门,摆开阵势。赵时赏举戟纵马迎敌,跟察儿台斗了几个回合,未分胜负。元军阵上又飞出布里几前来助战,张汴上前接住厮杀。正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东北角上射出一彪人马,赵孟溁手舞八棱紫金锤,带头杀入元军阵中。元军三面受敌,抵挡不住,麦术丁带着兵马向东夺路而逃。赵时赏鸣金收兵,退入城内。整顿军马,准备抵御元军的反复进攻。

哨马前来禀报:“搭出和麦术丁的人马又杀过来了。”

赵时赏得到报告,摸着腮边的胡须想了想,想出了一个引诱敌军落入陷阱的计策:“赣州倾城出动,其势甚大,我军须如此如此应战。”

张汴、赵孟溁即刻调动军马,依计而行。赵时赏全身披挂,提着豹尾戟跨上战马,带领一万人马来到阵前观望,只见元兵漫山遍野如云似雾一般拥来。搭出和麦术丁并马出阵,也不搭话,夹住赵时赏便杀。战上十个回合,赵时赏诈败,沿赣江策马奔走。搭出和麦术丁引导兵马追杀。赵时赏紧走,他们紧追。大约追了七八里路,赵时赏抬眼望见当头的柳树上高挂着一面杏黄旗,迎风呼啦啦飘卷,便勒转马来,喝道:

“呔,讨死,你们中计啦!”

喝声未已,火炮轰响,左边冲出赵孟溁,右边杀出张汴,把元军截成三段,边杀边往沼泽里逼。麦术丁见势不好,急叫回军。元军哪里回得来,被宋军杀得七零八落,骑卒纷纷落马,死的死,伤的伤,陷进沼泽的不计其数。赵孟溁显示夙昔的威风,纵马向前,一锤打正布里几的头顶。随喜春见布里几坠马身亡,抱头鼠窜。赵时赏张弓搭箭,一箭射中随喜春的背胸,随喜春颠扑马下,张汴纵马上前,补了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杀到天黑,宋军收兵进城,查点人马,丧失了三四百名士卒,六员偏将,却击杀元军三千人,大将两员,裨将十余员。张汴、赵时赏聚将中军帐,令各报军功,上了功劳簿,然后杀牛宰马,犒赏三军,计议休整一日,再去攻取赣州城。

张汴、赵时赏和赵孟溁统军围住赣州城池,四门攻打。元军在梅林会战吃了大亏,损失惨重,心有余悸。搭出与麦术丁商议,不再出战,死守待援。宋军一连攻了两日,怎奈城池坚固,攻不下来。赵时赏急于取胜,打算发起强攻。哨马报道:“西北方来了大批人马,离城只有二十里远近了。”连环哨马进一步探明,元军系李恒遣吕师夔率一万铁骑,前来增援搭出和麦术丁反击宋军。

吕师夔在城外扎下营寨,进城见了搭出和麦术丁,才知道发生了梅林之战。吕师夔表面上做出很气恨的样子,内心却非常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可以一举两得:一方面得到了一个转败为胜、建立奇功的好机会,另一方面又可借此讨好搭出和麦术丁。他当即自告奋勇请战道:

“末将不才,但愿立马去打宋军,杀他个片甲不留。”

“吕帅远道驱驰,鞍马劳顿,理应歇息歇息,然而宋军着实可恶,必须尽快打掉他的威风。吕帅倘若此战告捷,我当表奏朝廷,给你请赏。”

搭出几句话,吕师夔更加来了神。站起身来,拱手告辞道:

“大帅如此抬爱,末将深深感恩。”

返回营寨,吕师夔便带领兵马杀向宋营。宋军开了营门,列阵迎战。两军拼杀了大半天,互有伤亡,战了个平局,各自鸣金罢战。

赵时赏收兵回营,刚刚坐下来歇息,杜浒和刘洙送来了紧急军书,命令他放弃赣州,火速领着马步三军向兴国撤退,实行战略转移。赵时赏跟张汴、赵孟溁合计了一下,果决地对众将说:

“几路元军分头向我们反扑过来,分明是想截断我们之间的联络,各个击破。文丞相深谋远虑,收拢战线,等于握紧拳头对付强敌。他的决策是正确的,我们抓紧作好准备撤军。”

“元军来势凶猛,”杜浒提醒说,“又增加了大量的骑军,我们转移,切不可让他事先知晓。”

“对。”张汴和赵孟溁一齐点头,“兵不厌诈。乘其不备,悄悄地把人马拖出去。”

商议毕,赵时赏写了一封战书,约吕师夔明日午后决战。吕师夔接了战书,传令按甲休兵,吃饱睡足,保持旺盛的精力,迎接战斗。宋军却暗中整理行装,秣马蓐食,准备夜间出走。

天黑后,赵时赏传下将令,命三军人衔枚,马摘铃,静悄悄出发。宋军出其不意地闯进元营,元军从睡梦中惊醒,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慌里慌张,好比夜晚受惊的野鸭子一样乱糟糟奔窜。吕师夔急忙急促提枪上马,跟身边几员将校守住中军营门。张汴、赵时赏、赵孟溁、刘洙和杜浒却早已带了大军突破后营,朝北直奔兴国方向去了。

吕师夔终于明白过来,宋军不是劫营,而是穿营北走。夜已深沉,星光黯淡,恐有伏兵,他不敢追击。只查点了一下人数,数十名小卒或伤或死,将校无损,并不伤心。吩咐将士各归营寨待命。自己进城见了搭出,通报了宋军冲营出逃的消息。

搭出、麦术丁已知程鹏飞和李恒围住了兴国,估计囊加歹的人马也到达了永丰。局势明显转变。二人喜形于色,挥舞拳头,下令四更造饭,五更启程,以压倒的气势扑向兴国,围攻都督府。


二 突破封锁线

赵时赏、赵孟溁和张汴率领部众撤退到兴国,扎下营寨后,随同杜浒和刘洙来到行辕叩见文天祥,禀报了在赣州交战的情形。

“吕师夔追过来没有?”文天祥问道。

“那时夜已深沉,他没有追。”赵时赏回答说,“后来探马探得他次日拔寨追上来了。”

“看来兴国呆不下去了,得赶快转移。”

“眼下我们往哪儿去呢?”

“我的设想是,收拢攻向赣州吉州两方面的军马,跟邹沨会师于永丰,然后打通江淮,化客为主,争取主动权,牵着元军的鼻子走,跟他来一个大周旋。”

“永丰的情况怎么样?”

“吕武去了多时,不见回音,看样子形势不会太妙。”

“管他妙不妙,我们干脆突围出去,到那里去会合他们,再作计议。”

“此计不妥。”巩信反对说,“既然永丰的情况不明,元军主力又集中在北面,我看不宜走险棋。”

“老将军把话讲完。”文天祥把目光转到了巩信的身上。

“转移除了上述一条路,另外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向西走瑞金,去汀州。它的可取之处是山高路险,穿山渡水,避免了元军骑军的优势。只不过那地方不是一个养兵的场所,都督府设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掉过头去往南走,重入梅州。等到元军撤退,再向北进军,一直打到江淮去。”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怎么又走回头路呢?尤其是,不能只顾自己脱险,丢下邹沨和刘子俊他们不管。”

“都督府可以派人去约他们到会昌会师。”

“凭他们自己的力量,很难突破元军的封锁。”

“过不来也没有关系,民军和义军容易疏散,也容易集中。等元军退走后,再去梅州会齐。”

文天祥有些心神不定,捻着五绺长须权衡了一番,仍然坚持说:“不要三心二意,定下心来向北走。”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黎贵达在从泰和撤兵回兴国的路上,已经跟程鹏飞接上了头,暗中投降了元军。当天夜晚查哨时,这个可耻的叛徒偷偷地朝元营射出了一支绑着书信的箭,向程鹏飞预先通报了都督府的转战线路和军事秘密。

夜深人静,文天祥暗传号令,命张汴、赵时赏和赵孟溁仍旧率领本部人马撤退;他自己和巩信、黎贵达、刘洙、杜浒、金应等将佐,统率大军从西门出走;约定中途会齐,向永丰撤退。

张汴、赵时赏和赵孟溁带着部众,弯来绕去迷惑元军,撤离了兴国。眉一样的上弦月落下去了,天空暗淡下来。宋军绕道向北,迈开步子走了十来里路,忽见前面有一路人马扎在那里。探马以为是文天祥的兵马,赵时赏下令努力追赶,临近一看,却是元军旗号,惊得面面相觑。

“不好,中了元军的伏兵!”

张汴、赵孟溁和赵时赏横下心来,传令道:“三军听着,后退只有死路一条。若要求生,就得奋勇向前闯,闯出一条生路来。”

前面的元军不是伏兵,而是吕师夔由赣州追到此地扎下的营寨。两军挨近,吕师夔调动军马摆成龙门阵,企图一口吞掉宋军。赵时赏不慌不忙指挥变换阵形,针对蜈蚣克蛇的阵法,整顿成飞蜈阵,对准“龙口”而进,要从它的“腹部”穿过去。元军连忙闭了“龙口”,转成守势。张汴、赵时赏和赵孟溁挥师掩杀过去, 咬住它的“ 咽喉”,要往“肚里”钻。两军激烈拼斗,鼓声、角声、喊杀声,震天动地。

文天祥统领三军将士出了西门,闯过元营,弯向北方奔走。他命黎贵达做开路先锋,领五千精兵在前面探路。夜色犹重的黎明,黎贵达发现大批人马迎面走来,文天祥得到黎贵达的禀报,催动军马迎上前一看,却是李恒的兵马。少顷,黎贵达又来了,气哼哼地说:

“李恒把大军扎在二道岭上,守住了山口。”

文天祥微闭二目,手抚墨髯,神色自若地对传令官说:“传我的话,三军休得惊慌,李恒会乖乖地让出路来的。”

“相爷,趁军心未乱,赶快调兵遣将!”

老将巩信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急得喊起来。文天祥睁开眼睛,悠然不迫地命令道:

“刘洙、杜浒听令!命你二人将李恒引入西面山谷。然后从北山口出来,往东南方向走,我们在云横岭等待你们。”

黎贵达照样做先锋在前头开路,巩信殿后,文天祥自领中军。三军拐过两条山道,穿过一片小树林,到了一座大山脚下,爬上山坳,沿着谷边走到了云横岭。

刘洙和杜浒带领三百骑卒上了西边大道,同李恒觌了面。李恒生得腰圆背厚,身材高大。脑袋如同西北出产的西瓜那样又大又圆,面孔像莫高石窟的塑像一般威严、庄重,五官特别显眼。沙金盔,沙金甲,沙黄征袍,胯下银夏宝马沙风驼。他手托紫金月牙铲,挡住了宋军的出路。刘洙揣摩着:“好一条莽汉,死打硬拼很难拼过他,只能出奇制胜,来个先下手为强。”他一不通名,二不报姓,策马冲过去,摇动三节鞭唰唰唰接连就是三“绝招”。李恒不是汉人,而是西夏国主的后裔,成吉思汗灭亡西夏,他甘心情愿给蒙古贵族卖死力气,深得忽必烈的赏识。他是众多北帅中最刚毅骠悍的元帅之一。由于是第一次跟刘洙觌面,差点被刘洙的三“绝招”蒙住了。二马错蹬,刘洙重复喊着:“敲锣!”一边又伸长三节鞭拦腰抽打过去。李恒宁神一想:“噫,又‘敲锣’,敢么他就是‘敲锣、打鼓、声东击西’老三下?嗨,我上当喽!好小子,让你瞧瞧咱的吧!”他大吼一声,转守为攻,不住气地舞动月牙铲猛击。刘洙正要激怒他,见他发起牛脾气来了,心里十分庆幸。接架了几下子,佯装败退,鞭马往西奔跑。李恒见他开溜,拍马紧追上去。杜浒瞧见刘洙把李恒引开了,手起枪落,刺翻了元军一员副将,带着三百骑卒赶上了刘洙。

刘洙耳语道:“大侠,现在你可得听我的呦。我是本地人,熟悉地形。你一定要跟着我走,千万别在绕道时绕丢了。”

早起的晨鸟吱吱喳喳鸣叫了一阵子,弥雾接着升上来了,濛濛滃滃,丈许以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似的晕状形样。李恒比较谨慎,怕中埋伏,停下来,不追赶了。刘洙和杜浒只得又返转来,再向李恒挑战。李恒挥铲敌住二将,战了三个回合,刘洙和杜浒装出畏畏缩缩的样子,拨转马头奔跑。李恒以为二将不是他的对手,便调动大军放心大胆往前追,不知不觉地踏进了山谷。

刘洙轻骑熟路,和杜浒领着三百骑卒两绕三转就把元军甩掉了。跨过一道山沟,逶迤出了北山口,奔到了云横岭。二人欣喜地对文天祥说:

“相公,我们把李恒那傻大哥引进了谷里,让他带着那群恶狼去漫游好啦。”

天气阴沉,浓雾弥漫,挡住了视线,文天祥变不利为有利,利用不正常的天气,避开了李恒的堵截。可是,他们走出才四五里路远,又隐隐听见了西北方向传来的喊杀声。文天祥急催大军跟踪声音寻过去。赵时赏军跟吕师夔军正相互咬住不放,杀得难解难分。文天祥登高察看了一下阵式,指挥大军从龙门阵的“头部”杀入。张汴、赵时赏和赵孟溁得到了文天祥的有力支助,士气高涨,很快咬穿了龙门阵的“咽喉”。两军在龙门阵的“肚内”相互配合,向元军猛烈冲杀,从龙门阵的“下腹”杀出来,破了龙门阵。

李恒的人马随后追到了,吕师夔见了李恒,面子上感到很难堪,李恒没有责怪他,反而安慰了几句。他从吕师夔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跟吕师夔一起,对准宋军发起了疯狂的反扑。

宋军抵挡不住元军骑兵的来回冲击,阵营大乱,节节败退。文天祥调动军马组成几路纵队冲击了几次,都无济无事,始终突不破敌军的阵线。元军充分发挥了骑军的优势,一直杀到黄昏,才减了威势。文天祥瞧见西北角上元军旗帜歪斜,兵力稀薄,亲领大军展开强攻,好不容易才突破了元军的封锁线。


三 高兴圩决战

三天后,搭出和麦术丁调齐赣州方面的人马,大摇大摆地拉到了兴国。这时候,他们才知道都督府已经突围走脱了。麦术丁气得两肺直炸,大骂李恒无能。打屋柱,惊柁梁。程鹏飞清楚一半是冲着他来的,汗颜满面,心里很不好受。搭出命他带领本部人马以强行军的速度绕到宋军前头去阻挡他们的出路,自己和麦术丁沿着文天祥撤退的路线随后追击,逼迫都督府跟元军决战。

都督府行军的速度慢了下来。夹在中军之间的眷属和老百姓愈来愈走不动了,简直成了一种累赘。伤员不断增加,后营的负担也不断加重。一路上,随时随地还有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挤进军马里面,乞求带着他们一起走。文天祥从不推脱,有求必应,有多少难民收容多少难民。包袱愈来愈大,大军差不多背不动了,要压垮了。军马走的尽是山间小道,有时候还要开路搭桥,怨言渐渐多起来,士气渐渐低落。杜浒忍不住了,鞭马走到文天祥的身边,纵起两撮浓眉,说:

“相公,你计算行军的速度么?每天走不到三十里。照这样拖下去,会拖垮呐。”

“我们起兵抗元,”文天祥提了提缰绳,让白龙驹放慢步子,“目的本来就是救国救民。如今百姓怕元军屠戮,跟着我们逃难,不保护他们不行哩。”

“俗话说,保得娘娘保不得太子。兵马与百姓,二者只能取其一。”

“我不忍心丢下百姓不管。”

“舍不得也要舍,丢不得也要丢。再不甩掉如此沉重的包袱,全军就有覆没的危险。包括眷属在内,都得打发他们各自逃生,回家乡去。”

“回去不也是死么?”

“乡亲们自然会给他们打掩护。躲得好的,也有可能躲过这一难。”

“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再迟就后悔莫及啦。”

“我宁可后悔一辈子,也不愿意出卖良心。”

“嗨,我的好丞相!”杜浒激动得双脚用力一蹬马镫,乌骓马震得一下跳起来,咴咴咴鸣叫着,冲出去几丈远。他连忙收紧缰绳,让马停下,等着文天祥赶上来,接着往下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没有良心?”

“讲良心,就要以慈悲为本。”

“喔唷,你俨然成了佛菩萨。”杜浒急得喊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普渡众生是不可能的。况且,从古至今,如来佛祖,加上十八罗汉,再加上观音老母,再加上五百罗汉,八百罗汉,一千罗汉,也不可能把芸芸众生渡完。相公呀,好事是做不完的。”迟疑了一下,他干脆把话挑明了:“叫我说,你是背上了状元宰相的包袱卸不下。又要忠君,又要爱国,又要救民,生怕留骂名于后世。其实,求全反而不全。依我看,还是务实些好,一切从实际出发,像武则天那样,给自己立块无字碑,好坏让后人去评说。我嘛,做人很简单,赤膊鬼投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昨天我是大侠,今天做了将军,明天我又可以去行侠仗义,也可以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你我自从相识以来,形影不离,情同手足,当然对我特别了解。你的话,不无道理,而且很有分量,值得深思。我做人,但求生无忝,死无愧,尽其在我,以身殉道。如此而已。”

“太虚啦,”杜浒摇晃着脑袋,“地地道道的书生话,根本没有脱离书卷气。”

文天祥睁大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杜浒:“大侠,你今天怎么老是跟我过不去?”

“我憋了好久了,肚子都憋得不舒服了,不吐不快,一吐为快。”

杜浒垂下了硕大的脑袋,好像在为自己竟敢无所顾忌地对受人尊敬和拥戴的统帅提出了异议而感到愧疚似的,沉默下来。文天祥望着他头盔上一颤一颤抖动的红缨,用鞭子拂了拂白龙驹的鬃毛,友好地说:

“我喜欢你直截了当和我讲话,尤其喜欢你的豪爽性格。可惜你以前讲少了,话也没有今天的率直、坦诚、推心置腹。”

“你本来是个仁、智、勇三者俱备的人。很少失误,无中生有,凭空瞎说也不好。”

“怎么,你也学圆滑啦?”

“我从来都是实事求是,有啥说啥。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找你啰嗦,是提醒你要以大局为重,舍小求大,暂时放弃做好人好事,集中精力对付元军。北帅都不含糊,来势很凶,追围堵截,只想一口吃掉我们。我们切不可感情用事,要充分做好准备,立足于打大仗,打恶仗。”

“提醒得好。”文天祥颔首道,“我也觉察到了,他们在寻找机会和我们决战。”

“先头我说切不可感情用事,主要是针对决战说的。我们的十万人马,真正具有作战能力的不过半数,而他们却拥有二十万人马,又以骑军为主力军,实际力量是我们的三四倍。俗话说,好手难敌一双。因此,我们要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

“唉,看来只能求上天保佑喽。”

“你不是常说谋事在人吗?”

“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文天祥望了望乱云滚涌的天空,又望望前后山路上像长蛇一样扭来扭去缓缓移动的部众和人群,“看来不打一仗,想摆脱元军是不可能的,但求不要全军覆没,那就谢天谢地了。”

“即使失败了,我们的血也不会白流。我们的精神将千秋万代流传下去。”杜浒的语气豪迈而悲壮。

“我和你所想的差不多。”

肖资骑着一匹青鬃马从斜路上插了过来,后面紧跟着一个步行的青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青年是一支民军的首领。据肖资介绍,民军有七八百人,扛的木杆梭镖和短棍,还有一两百把柴刀,几十把朴刀。首领叫做金牛,二十五六岁年纪,手持一把打猎的钢叉,背上斜背着一张牛角弓。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坚决请求文天祥收下他们。这些临时凑合起来的民军,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不懂军规,往往不守军纪。又没有作战经验,战场上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乱叫乱跑,反而把自己的人马搅乱了。杜浒不肯收留。肖资嘴唇嗫嚅着,欲语又止,那神情似乎想帮民军说几句话,但又不知如何表达为好。文天祥下了马,扶起金牛。问了一气,见金牛眼泪都流出来了,心软了,侧过身去和下马立在一旁的杜浒商量道: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刚才金牛说他们都是些精壮的樵夫和猎户。后营正缺人手,把他们编入后营,兴许能帮些忙。”

“相公已经决定了,还问我干吗?”

杜浒用马鞭敲一下膝盖,左手提一提拖到地上的斗篷角,牵着乌骓马赌气往前头走了两步。文天祥转向金牛,伸出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金牛畏畏缩缩走到杜浒面前。杜浒双肩一耸,粗声粗气地说:

“你去找肖参赞好啦,我没闲心管他的闲杂事。”

金牛深深鞠了一躬,又转身向文天祥鞠了一躬,跟着肖资退

回去了。

杜浒走到文天祥跟前,提示说:“我们不能老是站在被动挨打的角度对付元军,在撤退中还得争取主动,钻元军的空子,寻找机会主动出击,压一压他们的狂妄势头。”

“你和我想的差不多。”文天祥眺望了一下远近的山道,“我准备派人传达命令,大小三军都要抓住时机,捕捉机会,或者选择有利地形,或者集中优势兵力,打击分散的元军,变被动为主动,改变被动挨打的局面。”

第二天中午,张汴和赵时赏率领的两万人马遇到了一股进村抢粮的元军。他们从两头往中间一挤,三下五除二,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上千名元军杀了个干干净净。

搭出和麦术丁的大军赶了上来,张汴和赵时赏派出两支弓箭手占据两边的山岗,用箭封锁了山口。元军发起几次冲锋都冲不过去,只得往后退却。元军的后军惊动了宋军中军,文天祥吩咐金应带领一支人马堵住退路,大杀一气,一直杀到黄昏,才鸣金收兵。扎下营寨后,搭出传令清点人数,足足损失了六千军马。惊得搭出浑身发怵,用拳头敲着脑袋叫喊道:

“好厉害的文天祥!他到底是神还是人?”

“他是人,不是神。”麦术丁捻着吊在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不过,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用兵如神,很难对付。”

搭出的心头格外沉重,脸色阴沉而忧郁,冷汗从头发根上不断渗出:“光用‘有心计’三个字,太简单,不切实。坦率而公正地说,他实在是一位非凡的大军事家,不亚于诸葛孔明。既可以出奇制胜,又能以少胜多,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神出鬼没,凭我们的智慧和谋略,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他。要想结束这场战争,彻底平定南蛮,非把伯颜丞相请来不可。”

“我和你想的一样,”麦术丁颔首说道,“怕就怕伯颜丞相抽不出身。”

“事关成败的大计,隐瞒不得。还是如实奏明朝廷为好。”

当晚,搭出和麦术丁共同商议写了奏折。天明即派出万户刘深和庞钞儿赤奔赴大都,奏请忽必烈诏命伯颜前来督战。

次日辰牌时分,程鹏飞的亲兵送来了一封装在腊丸里的密书。据黎贵达提供的情报,文天祥急于和永丰的邹沨、刘子俊会师,准备在高兴圩强渡平江。那里地势开阔,有利于骑军作战,是一个歼灭都督府大军的好场所。喜从天降,搭出精神振奋起来,命令传令官飞檄各路人马,紧急行动,赶到高兴圩埋伏起来,作好决战的准备。

李恒的先遣兵马由吕师夔率领,在离高兴圩渡口大约三里远的地方据险下寨,埋锅造饭。随后李恒亲自统率中军人马赶到了。传令抓紧吃饭喂马,并和死守渡口的程鹏飞取得了联系。他怕将士们的盔甲在太阳下反光而被宋军发现,吩咐用树枝做成圆圈戴在头上,用枝叶和茅草遮住上身,全体隐蔽起来。

隔了一夜,赵孟溁领着一万人马来了。他刚抵达渡口,还没有站稳脚根。程鹏飞、李恒和吕师夔的三路人马同时从三个方向朝赵孟溁一军猛扑过来。赵孟溁惊奇得如五雷轰顶,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他挥舞手中的八棱紫金锤,一面进行反击,一面派遣亲兵向文天祥求援。

张汴和赵时赏得知赵孟溁中了埋伏,迅急赶来援救。援军一到,仗打得更激烈了。赵时赏持虎头豹尾戟,张汴舞动三尖两刃刀,杀进阵中去救赵孟溁。赵孟溁见来了援军,带动身边的士卒拼命朝外面反冲。三员大将一起冲杀,刚刚杀出重围,搭出和麦术丁的人马又从外面把他们包围了。双方面对面地大砍大杀,谁都不肯后退一步,一直杀到天黑战斗才停止。宋军已经溃不成军,损失了一半人马。元军也阵亡了将近四千将士。特别严峻的是,宋军的处境极其险恶。如果再战一天,他们很可能会遭到被就地歼灭的厄运。

文天祥接到赵孟溁的军报,留下肖资带着中军五千人马守卫眷属和百姓。又把巩信的后军人马调上来保护中军。自己带着金应、杜浒和刘洙提着近三万人马,不顾连日行军的疲劳,驰援被元军困住了的宋军。他本来走在中间,因心急如焚,就跟亲兵奔到了前头,连夜晚也不宿营。

鸡叫二遍,文天祥赶到了离渡口四五里路远的地方,才传令人马停下来原地待命。天刚破晓,他和刘洙、金应、杜浒等将校深入到渡口左侧的树林里,凭借熹微的晨光,勒马远眺。敌我双方还没有开战,宋军却早已乱了起来,跑的跑,逃的逃,也有整队往后撤退的。元军接着动起来了,开始追杀溃兵。杜浒急不可耐地要带兵冲上去援救自家弟兄。刘洙也急得喊起来:

“已经打起来啦,快传将令呀!”

“暂时去不得。”文天祥带着深思的神情说,“溃兵会把我们的人马冲乱。与其进攻,还不如凭险固守,避开敌人的锐气之后,再进行反攻。”他立刻带领众人返回原地,下令凭高构筑营垒,就地布阵,准备迎击敌军。

曙光升起,山峰铺染着朝霞,树冠抹上了斑斓耀眼的玉兰色。渡口左右战鼓噔噔,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逃出来的宋军被元军铁骑追杀,丢盔弃甲,不敢回头抵抗。文天祥命令杜浒与刘洙各领一彪人马从两边夹击元军,自己和金应带着一支人马收容败兵。他斩了几个乱窜的小卒,才勉强制止住混乱。

混乱刚刚制止,还没有来得及整好人马,李恒和吕师夔的骑军赶到了,截住刘洙和杜浒,两军展开了对打,互相牵制住了。搭出和麦术丁麾军猛冲被围困的宋军,宋军如同鸟兽散溃退,漫山遍野奔逃。刘洙和杜浒占据两座山头,居高临下射击元军。文天祥退进营盘,命金应和彭茂才组织强弓硬弩和火器封锁路口。又命徐榛等将各引一军在山脚下凭险迎战攻进山口的敌人。又命林琦和林栋等将佐各带一千人搬运石头,防备元军攻山。他本人居中调度,留下五千名后备军,随时向最紧急的地方增援。元军攻了好几次,都被炮火矢石击退,没有占到便宜。

搭出、麦术丁、李恒和吕师夔策马登上一座山岗,望见文天祥在亲兵的簇拥下,立马营垒高处,怀抱令旗令箭指挥作战。李恒弯腰躬背,偏着西瓜脑袋,伸出一条粗大的手臂指着前方,感慨地说:

“文天祥真不简单,遇险不惊,沉着应战。如果是一般的将帅,早就崩溃啦。”

“他依山布阵,地势选得好,易守难攻。”搭出补充道。

麦术丁眯缝着三角眼,翘起尖下巴,山风吹得他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地颤动着:“你们再往细处看,营垒修筑得可坚固嘞,上下险处层层有兵把守,兵力配置得当,秩序井然,忙而不乱。能攻得破吗?”

“怕什么?”吕师夔的战马捯动着蹄子,“主动权在我们一方,我们有骑军的优势。”

“文天祥精就精在这里,他把阵营布置在山间,我们骑军的作用发挥不出来。告诉你,这便是用兵上扬长避短的实际范例。”

“总而言之,我们的兵力比他多几倍。”

“算你找到了根本。”麦术丁摸了摸马的鬃毛,“是的,不管他如何顽强,拼命挣扎,迟早会被我们打垮。”

“不彻底消灭他,我们决不收兵。”

“大话好说,你具体想一想,眼下如何破敌?”

“抽出一路人马,从后面进攻。”

麦术丁闪动着三角眼,诡秘地一笑:“还可以想远一点儿。”

“噢,对啦,”吕师夔用鞭柄敲了敲额角,“偷袭他的后营。”

“搭帅,李帅,此事就交给吕帅吧。”

四位北帅驰马下山,元军又一次擂鼓呐喊,发起强攻,掩护吕师夔的行动。吕师夔带着一万骑卒和一万步卒偷偷地从侧面后撤,绕道向宋军中军的后营奔去。

日头偏西,元军停止了进攻,退进树林里吃干粮,喂马。文天祥吩咐营内埋锅造饭,将士轮番歇息。直到这时候,张汴、赵时赏和赵孟溁还没有突破程鹏飞的封锁。文天祥内心异常焦躁,心乱如麻。他特别害怕元军偷袭中军后营,连续派人去后营提醒巩信和肖资严密防范,小心劫营。

山下忽然大炮轰响,鼓声呐喊声惊天动地。宋军饭还没有吃完,就丢下碗筷应战。李恒引着兵马攻打一气,退了回去。搭出和麦术丁又接替上来。尽管元军数倍于宋军,但始终攻不进营寨,也没有攻破重要据点,抢占到有利地形。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宋军完全处于守势,无力展开反攻。文天祥知己知彼,从容镇定,应付元军的进攻,由于他治军颇严,调度有方,虽然处于被动地位而不被动挨打,将敌人的主力吸引过来而又能压制他的威力。身经百战的北帅们在他面前都感到无可奈何,望洋兴叹,不得不佩服他的军事天才和大将风采。

暮色从天外暗暗袭来,群山一刻儿黄、一刻儿蓝地变幻着色彩。冥冥薄暮中,后方远处的山头上突然爆发出一片火光,愈升愈高,愈燃愈旺,天都红了半边。宋军惊慌得不知所措,营盘内顿时闹哄哄地乱了起来。

文天祥断定大事不好,中军后营果然被元军偷袭。粮草肯定烧光了,眷属和百姓也难免不遭殃。他强忍住悲愤和焦急,传令营中军马先内后外撤退。又命金应、刘洙断后,设疑兵狙击追杀上来的元军。他仍然抱着救出眷属、伤病员和百姓的念头,亲自带着三千骑卒率先朝后营疾驰。


四 受蒙骗落入陷阱

吕师夔攻破宋军后营,放火烧山,烧光了都督府的军需粮草。巩信的后军多数是老弱残兵和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新兵,真正具有战斗力的人马不过四千左右。他带着这支人马抵挡吕师夔的追击,且战且退。多亏金牛那七八百民军熟悉地理环境,在前头引路,选择不利于骑军通行的路径走,朝陡峭的山上爬,往险恶的森林里钻。虽然老弱病残和伤员拖得掉了队,又走散了两千人,摔死摔伤了数百人。鸡叫以后,终于摆脱了追兵。

中军保护眷属和文职官吏逃奔,元军副将雅什里海的人马穷追不舍,双方每接触一次就要流一次血。最后宋军被元军冲得四分五裂,各自逃命。天黑路险,宋军和眷属到处乱跑,元兵点燃松枝和竹片火把追赶,搜捕,绝大部分人都没有逃脱厄运,纷纷落进了元军的魔掌。欧阳夫人、黄璚英、颜靓妆、佛生、柳娘和环娘,以及金应的夫人姚氏和子女等眷属,都成了元军的俘虏。

文天祥还没有奔到现场,就被吕师夔挡住了出路。转过山脚,又有一支元军从侧面杀来。宋骑拼命冲杀,始终冲不过去。金应和刘洙两彪人马赶上来了,一左一右护着文天祥,好不容易才杀退吕师夔。混战比以前的战斗更加残酷,双方的将士都格外凶猛,阵亡者的鲜血把周围的草木都染红了。

吕师夔撤退后,文天祥下令在周围几十里的大山中寻找了三天三夜。巩信带着后军剩下的千余人马也在边走边收集失散的人马和眷属,救护新老伤员。直到第三天,肖资才护着文天祥的长子道生、四女监娘和五女奉娘从山洞里爬出来。正巧被刘洙看见了,把他们带到了文天祥的跟前。文天祥召集众将商议了一下,决定各路人马去崇贤相会。他和金应、巩信率领中军及后军剩余的人马向西绕道老营盘去崇贤。杜浒和刘洙各领五千人马去高兴圩增援张汴、赵时赏和赵孟溁,强渡平江。

过了七八天,几路人马在崇贤会合。都督府经过高兴圩决战,损失了大量人马。现在赵孟溁仅剩下数百名将士,张汴、赵时赏所部将士不足三千,杜浒、刘洙的上万人马在协助张汴和二赵抢占渡口时牺牲了将近三分之二。

不难想象,决战失利大伤了都督府的元气。人马整编以后,文天祥检阅了三军,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训示,设法稳住了军心。巩信重新提出了避实就虚,向东去福建休整的方略。文天祥仍然坚持向北方走,即使失败,他也不愿意背信弃义,丢下邹沨和刘子俊不管。他命令各路人马取道白云山,抢占东固,迈开步伐向永丰疾进,力争早日与邹沨、刘子俊会师。

高兴圩决战的胜利,元军乐得狂呼乱蹦。众北帅按捺不住兴奋和喜悦,心像奔腾的马蹄一样跳动,脸色发红,眼角眉心漾着笑纹。他们不禁后悔起来,当时太沉不住气,那么早便奏请忽必烈诏命伯颜前来督战,显得太没有自信心了。然而,有一种现象出乎他们的想象之外,在打扫战场时,几万宋军的尸体,背部负伤的绝少,刀枪的伤口大都在面门、咽喉和胸脯。

元军在高兴圩停留了几天,大抢大掠,大吃大喝,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方圆百里都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在庆功宴上,搭出许诺等到俘获文天祥以后,一定重赏三军。他和北帅们分析了文天祥的压力和心里状态,估计都督府的转移,目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冒险北进,会师永丰。一条是避实就虚,折向东行,保存势力,谋求东山再起。麦术丁和李恒从文天祥宁折不弯的坚毅性格判断,他大有可能走第一条路。程鹏飞素知文天祥精通兵法、深谋远虑而又善于审时度势,用兵变幻莫测,提醒防止他引兵退入福建。由于元军兵力处于绝对优势,即使网张开一些,也不会影响战斗力。搭出接受了两方面的意见,主力继续向北追堵都督府人马,寻找机会一举歼灭他们。同时命令程鹏飞设伏城岗背后的于山。这样,既可挡住宋军绕道,又能扼制其东窜。

文天祥从逃难的百姓口中得知元军尾追不放,决计挑选一处形势险要的地方,打击一下敌方的嚣张气焰。他命金应带领一万人马率先进抵白云山,占据有利地形,以逸待劳,给元军以迎头痛击。金应走后,他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黎贵达和张日中到哪里去了?他们是拐了弯,还是绕了道,或者走得太快,太远,或者已经被元军吃掉?”但他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将佐会暗中投降元军,留在都督府作密探,向元军提供情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表现不大正常。他有些忧虑,很不放心,连续派出了步探、马探、马步连环探打探他们的下落,探明事实的真相,想方设法把他们找回来。

恰恰出于文天祥的意料之外,他确实没有想到,也没有注意,阴险的黎贵达一直在暗中捣鬼,不断激发张日中的不满情绪,蛊惑他叛变。

“你出身将门,以前是将军,现在仍旧是个普通将军。”黎贵达做出忿忿不平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一面用测试的目光打量对方,“张汴算什么?听说他曾经行刺过文天祥。文天祥不记前嫌,反而破格提升他做上将。”黎贵达闪动着两眼,斜睨着张日中,察颜观色,看他如何反应。

“事情确实令人费解,我也觉得古怪,无功受禄,有功不赏。”张日中两颊抽搐着,“只不过他的所作所为,许多地方都涉及到了我,不好公开闹,发牢骚,只能忍气吞声。免得人家说我斤斤计较名誉地位。”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正因为你老实,不计较名利,所以他才敢于压制你,贬低你。”

“反正我也不是来争名争利的,”张日中自我宽解道,“我参加都督府的本意是抗元,不完全是替个人打算。”

“嗨,错啦。你再想一想,一个人,如果没有相应的职位和权力,他凭什么去奋斗,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古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打个比方,朝廷如果不让文天祥当丞相,当都督,不给他职权,有谁听他的,他有什么号召力?”

“不,”张日中举起一只手,“文天祥忠贞不屈,清廉刚正,人品德行俱佳,非常人可比。他的威望和号召力,不完全是朝廷的恩赐,主要还是由于他自己造就了自己,自己把自己推到了这么一个高度。”

一丝阴谲和诡诈的笑意掠过黎贵达的眉间。他乜斜着那双邪恶的细眯眼,嘴巴一咧一咧地说:“你的眼力不行,被表面现象蒙蔽了,没有看透他的灵魂。遗憾的是,他纯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你仔细考究考究,他的品性好不好?已经娶了一妻二妾,当然,这无可非议,凭他的地位,一般的人早已妻妾成群,应该说,他是最少的。可是,他和那个什么水仙师妹长期往来,关系暧昧,鬼知道他们背着人在干什么秘密勾当,连欧阳夫人也不放心,经常吃醋,这是其一。其二,事情就更严重了,他和伯颜丞相的妹妹素娜也是情意绵绵,鬼鬼祟祟,打得火热。事实明摆着,你们就是不肯多想事,他是脚踩两边船,玩的双保险把戏。宋朝胜利了,他是抗元英雄,大功臣。元朝胜利了,有素娜保护他,伯颜随时可以奏请他出任元职,照样荣华富贵。”

“我看他不会投降。”

“人心隔肚皮,谁猜得透别人的心思。就以转战而言,敌强我弱,他偏不迅速转移到福建西南的大山里面去,避开锋镝,却一意孤行去永丰会师,跟元军硬拼。鸡蛋碰石头,高兴圩一仗,丢了三四万人马,精锐去其大半。到了这步田地,他仍无悔改之意,还要往失败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你能猜出他的用意吗?”

“我猜不透。”

“你说他糊涂吗?”

“他可从来不糊涂。”

“对呀!他比谁都精明,嗯,简直精透了。”黎贵达右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话锋一转:“可惜精得别有用心。都督府十万将士,是南宋抗元的中坚力量,一支威震敌胆的生力军。丢掉这些人马,你说南宋完蛋不完蛋?”

“他为什么要把我们往虎口里送?”

“这正是他通过素娜与元朝进行的一桩肮脏交易,以十万人头换取元朝对他的宽大,换取忽必烈对他的封赏。”

“他现在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元朝对他的封赏,还能超过么?”

“你的心真不开窍。虫豸蝼蚁尚且贪生怕死,谁不想活命?如今南宋亡在旦夕,他不求生存,还求什么?”

“我们既然识破了他的阴谋,就不要再受蒙蔽,上当受骗去送死了,得赶快想出对付的法子,趋吉避凶哇。”

黎贵达走到军帐门口朝两头瞧了瞧,又走回来:“今天我要和你商量的,正是这件事,如何采取对策。”

“你见多识广,思路广阔,不妨先谈谈你的打算。”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趁他不注意,把部众拉走,撤到福建去再见机行事。”

“让我好好琢磨琢磨。”

张日中喘息着,深思地皱起眉头,捻着胡子的手不住地颤抖,心像一片落叶,一会儿被风卷进深渊,一会儿又飘向空中。不等他久想,黎贵达扫帚眉一扬,凑拢去,低声催促道:

“事不宜迟,咱们赶快走吧。”

“你带着你的人马先走,”张日中有些犹豫,“我跟着你。”

“要走一起走。”

“不。”张日中坚持着,“要走你就先走。依我看,最好按兵不动,坐观其变,等他变了我们再变。”

“他早就变了,还等什么?咳,你怎么像个三寸金莲的女人一样,摇摇摆摆,扭扭捏捏。好吧,就依你的,我在前头开路,你押阵。老伙计,可不要失信哟。”

他们各自传下将令拔营,一前一后,转道向着城岗进发。第二天夕阳西下时,张日中带着人马绕过了城岗,他那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准备赶到于山山麓扎营。踏进山口,张日中恍如获救一般分外欢快,不顾疲劳,在马臀上加了一鞭,带头往山上爬,爬着爬着,却见峰岭攒簇,蜿蜒起伏,山势愈来愈险恶,路愈来愈难走了。他不觉打了个冷噤,哑声哑气地说:

“这地方好阴森的,似乎隐藏着一股杀气。”

“将军,我们不如退下山去,”亲随也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头,“先派人打探一下,等到明日再上山。”

“黎将军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此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说不定他是引诱你落入陷阱。”

张日中心神不定,浑然有无数条小虫在肚里蠕动。他下意识地勒住马,疑疑惑惑地问:“我们到了什么地方?”

“日落坡。”亲随回答说。

“怎么,日落坡?”张日中毛发倒竖起来,“我的名字叫日中,未必这日落坡是我日中殒落的地方?”

他约束座骑停下来,想转身往回走。山头惊心动魄放了一炮,鼓声突起,箭如飞蝗一般从两边的山坡猛射下来,张日中连人带马被乱箭射死。兵马失去主将,顿时大乱。程鹏飞截断了归路,宋军进退不得,死者大半,剩下的全部投降了元军,无一人逃脱。

夜阑人静时,程鹏飞派人送了一封密书给黎贵达,叫他尽快赶上文天祥,使其不疑,然后暗中协助元军围歼都督府,活捉文天祥。


五 钦 差(一)

忽必烈收到江西行省奏请伯颜督师的表章,心中颇不安宁。他一直牵挂着南方的战事,然而又深恐北方诸王作乱,不敢把伯颜从和林抽调去江西主持军事。督战除了伯颜以外,还有没有适当的人选呢?实际上,熟悉南国情况而又能征善战的将帅,大都派遣到南方去了。

经过一番慎重考虑之后,他决定挑选一位钦差到前线去传达圣旨,慰劳三军,激励将士们奋发征讨,早传捷报。钦差非同小可,不具备一定的资历、声望和才干,北帅们不会买他的账。南必多次向他提起素娜,说她是一员难得的女将,而且又是伯颜丞相的胞妹,命她前去相当理想。为了审慎起见,他再次遣内侍宣南必进宫。

其实,南必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宫中。察必皇后有病在身,南必随时都可以借故进宫,亲近皇帝。南必姿态优雅,落落大方,美妙天成,秀丽的容颜像柔嫩的玫瑰一样,带着几分风流劲儿。她性格开朗爽快,圆圆的脸蛋上挂着甜蜜蜜的笑意,谈笑风生,活泼浪漫,动不动就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如同银铃一样又响又脆。宫女和太监们都欢迎她,她一来很快便打破了内宫的沉闷气氛。忽必烈更加想着她,愿意她留在身边消愁解闷儿。他从来没有见她生过气,仿佛她心里连一点儿忧愁的影子也没有。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南必可称得上一位出色的演员,绵里藏针,外表随和温顺,内心却异常精细,凡事都盘算得很周详,滴水不漏,似乎每个毛孔里都是心眼儿。什么都藏得紧,不露声色,然而什么都能料到,又耐烦又干练,算计划策不弱于军师谋士,对答询问直如百步穿杨,箭箭不空。

察必皇后跟小妹南必的性格大不一样,她端庄严肃,态度凛然,难得见她一笑,一天也没有几句话。遇到不称心的事,青石板脸儿挂下来,寒气逼人。忽必烈也怕她三分,甚至可以说,非常敬畏她。她对忽必烈的约束相当严格,不准他随便接触女人,连妃嫔也在她的控制之下。南必知道姐夫的日子过得挺枯燥,从早到晚都在谋划国家大事,围绕南征北战用心思。只有她可以让他放松一下,调剂调剂精神。不过,南必也有自己的苦恼:日消月逝,等了一年又一年,忽必烈始终没有正式娶她,更无法取代大姐的皇后地位——她已经感觉到幻想破灭的苦涩——宫廷的大门看上去阳光灿烂,而当你走近时,那充满阳光的大门通向的却是一个丑陋的院落,里面阴沉、嘈杂,乌烟瘴气。山峦在苍穹下峥嵘崔嵬,一旦爬了上去,见到的却是光秃秃的山脊,荒凉冷落,不堪回首。

管它呢!山连山,山套山,山叠山,各山自有各山的气象。人的命运各不相同,各有各的历程。南必的经历差不多够得上一部人生史了。只不过在人生的每一阶段,兴许每时每刻,她既要变换招数,又要保持冷静,不露破绽,不让人窥破她内心隐藏的秘密。见了大姐她显得幼稚可笑,傻里傻气。而在姐夫面前又是另外一种表现,千娇百媚,亲热厮缠,快乐得像个小天使,逗他开心。不错,他常常想到她,她恰似朝曦东升的黎明,云霞似锦,铺得满天火红斑斓。到了阳光明丽的时候,他会把她引向自由和幸福的乐园,展现一个无比广阔的空间,满足她的理想,实现她的自我价值。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深切真挚,那情郎般滋润的嘴唇,可以把亲吻的情窦播及海角天涯。

忽必烈以派遣钦差为由,又要召她进宫——喜从天降——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弥漫到全身。“人的命运具有某种特殊的奥秘,简单而又复杂,好比小鸟营巢,又像蜜蜂采蜜,要把握它的规律很难,然而又必须刻意追求,孜孜不倦。”南必觉得素娜的话不无道理,也道出了她的胸臆。温暖轻散的东南风吹过侧面的花栏,送来一股馥郁的幽香。兴奋和迷幻中她好像变成了一只彩蝶——好啊!——彩蝶既有花之美,又能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穿梭飞舞。花蝶相映,把花园点缀得更加艳丽、活脱。她煞似蝴蝶一样飞起来,抖动翅膀——脚不点地地穿过内宫,带着一种神秘和不可测度的情态,出现在忽必烈面前。不知为什么,瞬息之间,作为一位智深勇沉、以稳健持重著称的超级大国君主,见了小姨妹,会露出惶惑、欣喜和陶醉的神色。是什么力量诱使他那深邃的双眸放射出珠宝般的光芒?是什么原因使他沉静的城府犹如春潮一样翻卷着浪花?怎么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了,饱满的鼻孔抽搐着,脸颊上荡漾着梦样的光辉?

“你来得正是时候。”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朕打算让素娜当钦差,你该满意了吧!”

“满意的应该是皇上。”南必快嘴快舌,“皇上目光远大,敢于用人,善于用人。”

“嘿,什么时候学会恭维人哪?”

“臣妾没有虚情假意,说的是肺腑之言。”

张口说到“臣妾”二字,她脸上倏然泛起了薄薄的羞臊的红晕。忽必烈佯装视而不见,抽了抽鼻子,带着亲切风趣的口吻说:

“毕竟素娜是你荐举的嘛。”

“推荐她的人多着呢,未必只有我一个。”

“看你这张嘴,”忽必烈在她嘴上揪了一下,“口角生风,巧言善辩。”

“素娜本来是一位好姑娘,人见人爱。南方的将帅,大都和她接触过。”

“不能说接触,只能说有过交往。”

“不要抓话柄。”南必停顿了一下,改了口,“好,就依你的。她和南方的将帅都有过交往,他们都会服她。”

“还有一点,她是伯颜的胞妹。用她替代伯颜,才能驾驭得了。”

“‘驾驭’二字不妥,而且不顺耳。”

“嗬嗬,你的反击真快,简直是热报复。告诉你,驾驭的意思就是节制、约束军马,只不过说得通俗点儿罢了。”

“素娜出使江西,可不能马虎,一定要郑重对待。”

“朕不但要重用她,而且还要抬举她,把她抬上天,按最高规格召见她。”

他们忽然都静默下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两个人的想法完全一致,如出一辙,直若偷情做爱时那样,两情相依,配合得天衣无缝。他表现出一种决断的姿态,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姿态。作为统治着芸芸众生的当今天子,浑然站在宝塔的顶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养成了随心所欲和目空一切的优越感,以及傲世出尘和超然脱俗的心理状态。情绪一变,他又调整了心态,喜悦之情涌动起来,容光焕发,热情似火,全身都像着了火一样霍霍燃烧起来,笑意随着嘴的轮廓漾开去,霎时间满脸都是笑了。

不管怎么变化,他既是她的姐夫,又是她的情夫,她深深地爱着他,依恋着他,血肉相连,当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他们就两相情愿,情投意合。他启开了她的心扉,占据着她的身心。她恰如一朵花儿不紧不慢地开放着,奉献自己的美色和精华,同时赢得了他人无法相比的荣耀与自豪。如今她是一位贵族女性,等待她的将来是母仪天下,代表人间一切妇女的形象,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享受着不可言喻的富贵荣华。

常言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钦差定下来了,忽必烈的心也安了,平稳了。素娜和南必从小就玩得好,长大了一直保持着情谊,保持着友好往来。因此,忽必烈很早就见过素娜,在召见伯颜时,也同时召见过她。素娜不但长得俊俏,英姿飒爽,而且举止娴雅,姿态娉婷,又机敏又能干,颇具大将风度,不愧女中豪杰。南必有眼力,慧眼识英才,忽必烈心里高兴,又佩服,又感激,还夹带无法排遣的缱绻缠绵之情,留下了她。

他们一起进了晚膳,然后步行到御花园。忽必烈从小有足疾,御医建议他多走动,保养腿脚,调剂精神。南必喜欢跟着姐夫一起生活,在他身边占据着一个位置,谁也别想使她离开。他们踏上了九曲桥,悠悠荡荡地踱来踱去。澄丽的月光装饰着深夏的天庭,也装饰着御花园。夜是那么的静谧而空灵,恍若披了一道纱幕,周遭静静的,可以敏悟出夜色是怎样从山顶的亭角下滑,滑到沿棚架宛转腾挪而上的紫藤花上的,顺势而下,又滑进墨绿的荷塘里。从挤挤密密的叶间伸出来的莲花,俨然出浴的少女一般清新而又娇妍。玉石栏杆下的花圃里,盛开的鲜花姹紫嫣红,争芳斗艳。整个园子都漾满了银蓝色的波浪,馥郁的馨香酒一样地在空中泼洒,刺激得鼻孔痒痒的,给人一种醺醺欲醉的感觉。宫殿在他们左前方浑似云雾一般缥缥缈缈,投射出昏蒙的光亮。南必心花怒放,带着忽必烈走到林阴下。路旁的树木露出一簇簇叶片,泛着青紫和粉白色。她斜着往树上瞧了瞧,挽住他的手臂继续向树丛里钻。两个人无声无息地走着,寂静中传出轻微的脚步声。风在林间穿插,沙啦吵啦地响。他俩挨得很近——两心相依——她几乎靠到了他的身上,然而又没有任何压力,怀着微妙、隐秘而又恭顺的态度献媚献殷勤,博取他的欢心。

“累不累?”

“不累。”忽必烈莞然一笑,“呵,你托着我咧。”

“不。是臣妾靠着皇上。”

他把她搂在胸前——异常轻柔,又异常深挚,情丝万缕而又生死不渝。她受宠若惊,浑身颤抖着,好似滚滚海潮,动荡不息。他一直揽住她,亲吻着她——黑暗中,不知道他们的嘴唇是怎样相遇的——吻的那么长久,那么甜蜜。暗夜蜷缩着,拥抱着小树林。她双臂勾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身上,尽情追寻着无穷无尽的热吻,体会着热吻的源泉和真谛,直到暖流传遍全身,传到每一根神经,直到将她淹没,最终合成一股漩流,流进深深的繁衍生息的漩涡里。

“流萤!”南必伸手指着九曲桥那边。

“嗨,那是内侍。”忽必烈纠正说:“来接朕回去的。”

“那些亮点儿呢?”

“手里提着的宫灯呀。”

忽必烈显得很开心——南必佯装无知,巧妙地把他逗乐了。她仍旧沉浸在情欲的潜意识中,酷似一头嚎春的母豹,蠢蠢欲动,血液里汹涌着欲望之流——察必病了,她便以照料姐姐为由,留下来了,厮守着姐夫。她神采飞扬,乐不可支,同时还很欣幸和自得,时不时地做出一些油滑和轻佻的动作。他俩像世俗的情侣一样,摒弃了一切不必要的繁文褥节,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在皇帝的寝殿里,她接受他的宠幸,反过来,也同样在享受着他的身体。他喜欢把手伸到她柔软的腰肢上,或者抚弄那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胸脯。她那丰腴和鼓鼓突突的肌肉在他的指头触摸下变得爽滑软活,如鱼得水般的惬意油然而生,心头喷射出灿烂而快乐的火花,心荡神驰,一种骑手所特有的对自己体魄的自豪,一齐勃发了,充溢着他的全身。

常言道,马上江山。江山是打出来的。他是蒙古入主中原的开国皇帝,壮志凌云,气吞万里,像神鹰一样遨游宇宙,像上帝的鞭子扫荡一切,纵横天下。她仰卧在他身旁,袒露着酥胸,煌煌宫灯的光照下,柔嫩润滑,白里透红,直如树枝桠上缀着的水蜜桃。爱与欲涌入他的灵魂,狂喜,豪兴,以及满怀的激情,如江河入海,似万马奔腾——他占有着心爱的女人,尽情地享受着;同时又在谋划平定南方,实现天下统一。


六 钦 差(二)

次日早朝,忽必烈在大明殿召见阿合马等大臣,征询他们的见解。回回人、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深得皇帝宠信,他正想和手握重权的伯颜进一步沟通,密切关系,向他求亲,娶素娜为妻,因此对素娜推崇备至。廷议时,忽必烈坐殿,受百官朝贺毕。阿合马出班奏道:

“皇上圣明,知人善任。素娜人品出众,才智过人,胸装韬略,算计划策颇具大将才器。她随伯颜丞相南伐,累建殊功。由她代替其兄去江西监军,定然扭转戎机,转败为胜。”

博罗、张易等大臣都没有异议。忽必烈又问了问北方局势和国力情况,定下心来。遣太监传旨,在平台赐宴,给素娜饯行。

午时一刻,太监将素娜引到平台。鼓吹细乐声中,由鸿胪寺官鸣赞,素娜向皇帝行了常朝礼。光禄寺官便在殿中铺设了两席:一席设在御案旁,忽必烈面朝南坐,下边另设一席——素娜再次叩头谢恩后,入席面朝北坐下。皇帝端起面前的玉斝略举一举,表示敬酒。素娜赶紧离座跪倒在地,双手捧杯送到丹唇边碰了碰,然后把酒浇在地上,嗓音微微发颤地说:

“谢皇上隆恩!”

“爱卿平身。”

鼓乐停止。忽必烈慰勉了几句,然后由太监代他敬酒三巡。

鸿胪寺官走出殿外,压低喉咙唤道:“奏乐!”乐声又起。素娜起身恭立。太监捧着皇帝赏赐的珠宝锦缎走到素娜跟前,用尖细带沙的声音说:“谢恩!”素娜连忙跪下叩头,山呼万岁:“谢万岁恩赐!”她激动得珠泪盈眶,丰满的胸脯起伏着,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种潮热。

赐赏后,撤席,光禄寺和鸿胪寺的官员退出殿外。忽必烈赐

了素娜的座位,款款启齿道:

“南宋皇帝投降,朕已封他做瀛国公。然而文天祥、张世杰和陆秀夫等违背天道,倒行逆施,复立赵昰为帝,起兵抗拒我统一大业。众北帅奉命征剿,似乎有些畏惧那文天祥,朕放心不下,伯颜镇守和林,干系重大,抽不出身来。朕特命你代替你兄长去江西传旨,慰劳三军,鼓舞士气,望一战而竟全功。”

“文天祥是南宋状元宰相,一代儒将,名驰海内,深得人心。”素娜毫无矫饰地说,“此人英目锐气,精明强干,绝非一般将相可比。讨伐日久,累战不克,劳师无功,并非将帅不肯用命。”

“哦,原来如此。”忽必烈点了点头,“卿可有对付的良策?”

“兵书上说,兵贵胜,不贵久。以臣愚见,似宜集中优势兵力,铁骑建瓴而下,步步进逼,穷追猛打,不使其有喘息的机会。另外,在发起强大攻势的同时,还可以兼用离间计,或诱降,或收买,分化瓦解,从内部攻破他,也是一着妙棋。”

忽必烈见素娜端庄大方,芳容玉貌,谈吐自然,切中肯綮,卓见绝识,眉梢露出了满意的神气。他闪了闪龙目,颔首道:

“卿言甚合朕意。征讨除了用兵,还要莫忘记招降。倘若文天祥归顺,平定南方就不足为虑了,水到自然渠成。”

“臣至江西,当谨遵圣谕,设法和他接触,许以高官厚禄,劝其早早归顺朝廷。”

“好,好。”顿了顿,忽必烈放慢声调,亲切而庄重地说:“明日百官在国门外饯行。望卿等早早凯旋,朕再设宴慰劳。”

素娜叩头辞出,随即前往南必府第向她致谢,话别。南必一直留到将近二更,才派人送她回到伯颜的相府——素娜一直住在其兄伯颜的府上。

第二天早晨,用过早膳,素娜进宫陛辞。太监把她从朝房引进宫内。陛辞时皇帝一般不出来,只有数名太监分两行站在殿前。素娜走到汉白玉浮雕台阶下跪下去,向空御座磕了三个头,高声唱道:“臣素娜向皇上叩辞。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名太监走下台阶,口传圣谕赐给她一把尚方剑。素娜跪着用双手捧接尚方剑——女子多情善感,流出了感激皇恩的热泪。

陛辞出来,素娜带着亲兵、亲将和奴仆,由仪仗前导,卫队前呼后拥,启程南行。博罗、阿合马和张易奉旨率领文武百官在广安门外郊饯。礼炮三响,鼓乐声中素娜下轿,向躬身肃立迎接的官员拱手还礼。素娜是伯颜丞相的妹妹,又是钦差,去南方监军,平定战乱,饯行气氛比一般热闹、隆重,几乎跟安童丞相佐皇子那木罕西巡、伯颜挥师北上平定诸王反叛不相上下。长亭外人群如波浪涌动,车、轿、马及各色执事星罗棋布,还临时搭起了许多的蒙古圆顶帐篷。仪式愈隆重礼节愈繁琐复杂。素娜步进长亭,先朝北叩头谢恩,再入席就座。博罗、阿合马和张易等大臣率各官敬酒三杯,边饮宴边说些恭维话,素娜逊谢几句。宴毕,素娜北望紫禁城叩谢天恩,然后向众人告辞上路,往江西迤逦行进。

北帅们得到钦差素娜到来的传报,都集中在芭溪等待。素娜来到芭溪,才知道战局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搭出喜滋滋地说:“都督府仍在向北逃窜,金应率领的前军已进入白云山。他们现在采取了一步一看的行军方式,竭力避免与我军接触。”

“文天祥在哪儿?”素娜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开门见山地问。

“他昨天还在崇贤。看天气,近日会有暴风雨,不知他会不会冒雨行军。”

“他准备到哪儿去?”

“他是个虎死不倒威的人,坚持去永丰会师,打通江淮。可是,嗨嗨,永丰早被囊加歹攻破了。”

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吭声的程鹏飞见素娜问这问那,只没有问到他的身上来,生怕钦差忽略了自己的功劳。寻个空隙,他作了一番自我表白:“在于山日落坡,我们一举全歼了张日中的五千人马,无一人一骑漏网。”

“程帅俘虏的一千六百多名宋军,正等着钦差大人来处理。”

麦术丁一只眼睛望着素娜,一只眼睛望着程鹏飞,两边讨好地说。素娜对无关大局的具体事情并不在意,仅仅随口问了一句:

“你们打算如何处理?”

“最好砍头示众。”程鹏飞为了表示自己跟宋朝彻底决裂,以及对元朝的无限忠诚,扬起下巴,伸出右手用力一劈,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杀俘虏,”素娜露出疑惑的神色,“会不会影响宋军投降?”

“就是要杀怕他们。南人可恶,一有风吹草动就聚集起来造反,打不赢就投降,侥幸留条活命。要是把他们放掉,说不定今后又会起来闹事。”

程鹏飞说来说去,素娜都不表态。李恒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带着试探的口气说:

“不杀也不行,杀多了也不好,我想借用一句成语——杀一儆百,杀他几个,以示警诫。”

“降兵降将要尽量不杀。”素娜的目光从北帅们的脸上一一掠过去,“皇上口谕:战争,除了战场上两军拼杀,还有一种不流血的战争,那就是在宋军内部策划叛变,包括文天祥在内,欢迎他们投降。”

搭出用手抚弄着连鬓带腮的浓须,得意洋洋地昂首一笑:“两方面我们都进行得很顺当。黎贵达已经提供了不少情报。”

“还有这样的人吗?”素娜歪着脑袋。

“王飞豹与鲍小豹暗中跟我取得了联系,有情况就会来报告。”

“不错,不错。”素娜举起大拇指,“毕竟老帅,虑事周到,处事有方。”

“托圣上的福,托钦差大人的福。”

“诸位立大功,建大业,成大名,在此一举。皇上厚望早日奏捷,将论功行赏,重赏有功之臣。”

素娜瞥见众人感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北帅们拥着素娜退出金顶大帐。素娜没有歇息,搭出和麦术丁等陪同她来到后军,巡视武库和堆积如山的粮草等军需物资,同时商议如何具体实施招降纳叛的计策。


七 鲜血染红了潭头

黎贵达拖着五千人马日夜兼程飞快赶上了文天祥,做出痛哭流涕的样子编造了一套谎言,说他和张日中两军从高兴圩的东方过江后,张日中硬要走城岗,绕道奔崇贤,途经日落坡,中了程鹏飞的埋伏,全军覆没。王飞豹和鲍小豹双双证实黎贵达的话不假,并捏造了一些细节,说张将军如何固执己见,不听黎将军的劝阻,等等,把责任全部推到了张日中的身上。

文天祥信以为真,没有多责备他们。只要求他们今后在行军作战中经常和中军保持联系,不要离得太远,注意严格遵守纪律。

乌云滚涌,天色愈来愈昏暗,没有风,空气异常闷热、潮湿,使人烦躁不安。一道曲折的闪电岔开云层,刹那间一个劈雷炸开,震耳欲聋。狂风卷起滚滚红沙,又大又密的雨点落了下来,敲得树木、石头及泥土嘣咚嘣咚响,仿佛在发出什么警告似的,忽高忽低,时近时远。风雨大一阵,小一阵,紧一阵,慢一阵,密集时煞像瀑布般倾泄,稀疏时犹如筛下来的一样。宽宽窄窄的山沟成了一道道湍急的溪流,低凹处很快积满了斑红的雨水,几万双脚步把湿土践踏成了一片褐色的泥泞。

山道崎岖,泥泞路滑,跌倒跌伤的人愈来愈多,行军不得不停止下来。三军选择林木茂密的山坡安营扎寨。筑垒初定,文天祥传令埋锅造饭。避风处和大树下升起了一堆堆篝火。将士们纷纷卸下盔甲,脱下打湿的内衣拧干水,围着篝火烘烤。文天祥换了衣服坐在中军帐内,伏案观看地理图样。查看军营的鲍小豹碰上了金应的副将彭茂才,把他带到了文天祥跟前。彭茂才呈上地理图本,文天祥拆开仔细观看后,不禁赞叹说:

“金将军果然谨慎,选准山路总口下寨,凭高视下,占领了有利的地形。白云山峡谷狭窄,元军无法利用他的骑军,也发挥不了兵马数量上的优势。”

“启禀都督,”彭茂才拱手道,“金将军说守住了白云山,元军便无法通过东固,因此建议大军不走东固,直接渡过泷江,占领潭头。这样,不管元军走哪条路,山路也好,水路也好,大路也好,小路也好,都很难过去。我们就处处占主动了。”

“他的考虑很周到,我将依计而行。”

“相公还有什么吩咐?”

“雨下得很大,”文天祥起身朝帐外张望了一下,“天色已晚,你下去歇息歇息。”

“看样子雨一下子不会停止。金将军等着我回报,我马上动身返回去。”

“吃了晚饭再走吧,饭菜都快熟了。”文天祥吩咐中军给彭茂才备了晚餐,彭茂才随肖资用餐去了。

鲍小豹告辞文天祥出来,径直回到了自己的营帐,跟义父王飞豹商量了一阵。两个人穿上雨衣,偷偷潜出帐外,骑上战马,冒着风雨向白云山方向疾驰而去。

黑沉沉的雨夜,雷在天边轰响。泥泞的山原仿佛被裹尸布严密地包缠着,树林也像穿着丧服似的,穿插在林间的风呜咽着,气氛和举行葬礼时一样的悲怆凄惨。闪电时不时地亮一亮,照出了一个在暴雨中疾行的骑士的身影。他的坐骑一纵一纵挪动着蹄子,偶尔萧萧悲鸣两声,吃力地往溜滑的坡路上爬。

马匹忽然翘起后臀狂跳了几下——绊马绳把它绊倒了——彭茂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王飞豹和鲍小豹从树林中窜出来,猛扑上去,一锤击中彭茂才的脑袋,又补了两刀。可怜彭茂才还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挺直了身体。王飞豹从他的内衣掏出虎符,收进自己的内衣里,然后和鲍小豹抬起尸体,丢下了山谷。鲍小豹收取绊马绳,让绊倒的马站起来,把它牵进树林深处,抽出佩剑插进马脖子。马撕心裂肺般一声长嘶,动弹了几下,倒地死了。

王飞豹和鲍小豹走出树林,扳鞍跨上马背,踏上山路,马不停蹄地朝白云山奔跑。山风刮得呜呜地叫,雨还在不歇气地落。风雨很快冲洗掉了坡路上的血污和痕迹。山岭、悬流和森林的轮廓时不时地在电光中闪露一下,瞬息间又被密雨和夜雾遮住了。大自然奏着哀乐,风雨饿狼般地嚎叫,把雨夜点缀得更加沉闷而怆凉。

前方隐约传来巡营的梆子声,山岗上晃动着点点模糊的灯光。两匹战马振鬃抬起头来,甩了甩长脖子。王飞豹和鲍小豹扬起鞭子猛抽下去,二马刨开八只蹄子,冲上山岗,跑进了营寨。金应正坐在帐中挑灯夜读兵书。哨卒进帐禀报说,王飞豹和鲍小豹来了,传达文都督的命令。金应示意哨卒把“二豹”带进帐来。王飞豹和鲍小豹进帐躬背叉手施礼后,王飞豹呈上虎符,亲随接了递上去。金应查验过后,又睁眼观察了一下来者。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彭将军摔伤了,相爷叫我们代替他来回报。”王飞豹回答说。

“哦!相公有何言语?”

“相爷看了图本,听了彭将军的禀报,夸奖将爷谙习兵法,处事精细,营寨布置合理,可保万无一失。”

“还有何指教?”

“邹将军和刘将军已派人禀报丞相,他们的军马将从永丰撤到潭头。相公命你开赴潭头,接应邹将军和刘将军,不得有误。”

“这儿由谁来接替?”

“得到我们的回报,他便亲提大军前来驻守,并遣派杜将军和刘将军支援潭头。”

金应捻着吊在下巴上的一缕清秀的胡子,蹙起明净的前额,凝神思忖了一会儿。他深信文天祥的军事天才和谋略比他的设想高明、完善,没有表示异议。请王飞豹和鲍小豹回禀丞相,他绝对执行命令。

王飞豹和鲍小豹拱手告辞出帐,翻身上马,朝来路奔驰而去。他们没有回都督府,转道到了元军的驻地,向搭出禀报了他们阴谋设下的圈套。搭出留下他们,然后传令三军冒雨拔寨起营,骑军先行,步军随后,抢占潭头,沿泷江布阵,设下埋伏,等待金应的兵马到来。

潭头是一个弹丸小镇,背山面水,人烟稀少,泷江由南向北从西面流过去。风雨停止后,搭出又将李恒和吕师夔的人马调到离渡口西岸不远的小山背后隐蔽起来。部署非常严密,以多胜少,以逸待劳,稳操胜券,搭出自我陶醉地笑了笑,带着诡谲的神色故意问道:

“全歼金应一支人马,诸位有何高见?”

“西岸设伏,东岸张网,”程鹏飞恭维道,“待其半渡而击之,料金应一军插翅难飞。”

“程帅不愧是带兵出身的人,一猜便知本帅的良苦用心。嘿嘿,你们当年戍守鄂州时,倘若如此用兵,伯颜丞相岂不早就葬身于长江天堑的滚滚洪涛之中了么?”

搭出那丛浓密的兜腮胡子惬意地颤动着,眼睛闪耀着光芒,踌躇满志的笑纹浮上嘴角,表现出一种纵横捭阖、挥手风云的得意姿态。其实,元军的胜利,将帅们的军事才干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也许还是由于南宋政权的腐朽和投降政策,以及叛徒、内奸的告密和里应外合的结果。假设都督府不出叛徒,文天祥决不至于一败再败。他的轻信不可否认是一种失误,反过来不也正好说明了人心莫测、防不胜防吗?文天祥并非本身无能,事实胜于雄辩,他堪称指挥若定的一代儒将。南宋末期真正具有战略眼光和能征善战的军事家,非他莫属。可悲的是,积贫积弱的宋朝积重难返,愈到后期愈腐败。在大势已去、狂澜既倒的情势下,他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因此,抗元失利,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是因为谋划失策,而在于天道轮回,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国家统一已成必然趋势。

程鹏飞瞥见搭出那沾沾自喜的狂傲样子,而且又刺激了他一下,内心很不舒服,甚而至于气愤。事实明摆着,即使伏击战大获全胜,也主要来自王飞豹和鲍小豹提供的情报,并不出自他的深谋远虑和料事如神。然而,作为降将的程鹏飞,不敢顶撞身为主帅的搭出,只能哭脸当笑脸,随声附和奉承说:

“大帅神算,非常人可比。金应匹夫,自然不是大帅的对手。尽管文天祥厉害,诡计多端,却始终跳不出大帅的手掌心。”

俗话说,谈虎色变。提起文天祥,搭出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鼻梁骨上渗出了几粒汗珠,仿佛从轻飘飘的云端里掉了下来,思想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诸位,”他严肃地喊道,“哪怕我们有必胜的把握,在顽敌面前也切不可粗心大意,既要奋勇杀敌,又要小心谨慎,勿使一人一骑漏网,一定要将他们彻底消灭干净。”

金应率领一万人马来到潭头对岸,没有发现一名元卒,毫不费力地占领了渡口。他随即安排步卒坐船横渡,骑士泅水过江。人马渡到一半左右,搭出望见金应也过来了。他手持方天画戟,骑着碧眼玉麒麟,立定在通向江岸的路口上,左右的亲兵亲将都张弓搭箭,引满待发。宝驹喷着响鼻,摇动脖子。它耸起耳朵听了听,振鬃嘶鸣,陡然发起躁气来,立起后腿,一会儿腾跃,一会儿旋转,不安地踢着,金应举起鞭子在空中抽了两下,它才低下头来,翘起尾巴,用钉铁掌的四蹄在鹅卵石上刨着、蹬着,好像要驮着主人跑开、逃离险境一般。金应觉得奇怪,但没有多想,眼鼓鼓地望着过渡的人马。为了抵消急躁情绪,他垂下眼睛瞧着映在水中的马影——这匹随他累建功勋的宝马,又温和,又耐劳,善通人意,他与它人畜之间的情感非常深厚,他把它当作生死与共的朋友,好几次靠它摆脱了危险,化险为夷。蓝盈盈的江水中,涌上来一片乌云,遮住了马头,战马仿佛受了惊吓,又一次蹦跳起来,愤然捯动四蹄,做出准备奔跑的样子。就在这时候,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炮声,战鼓声,喊杀声,震天撼地,互相应和。东岸元军以近十倍的优势兵力,组成密集阵形,从正面,从两侧,向宋军冲杀过来。

在猝不及防的攻击下,金应没有慌张,保持着大将的坚毅和沉静的气度。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他当机立断,命令渡过江来的六七千人马沿江列阵,尽可能缩拢战线,以后军作前锋,往西北方的山上且战且退。

厮杀开始了。刀枪剑戟铿锵碰击,狂呼怒吼,烜赫的声浪穿透浓云密布的天空,山水相应,回声从岸上传到水上,又从水上反传到潭头镇,反传到小镇背后的山岗。战斗极其残酷,双方都异常凶猛,杀得难解难分。但是,搭出和麦术丁很快把后备军调了上来,补充了兵力,展开两翼合围,程鹏飞也加强了正面进攻,包围了宋军。金应一支画戟开路,冲在前头,带动宋军朝元军的左翼反攻。宋军凌厉的攻势,在敌人的阵营中不断地撒播着死亡的种子,动摇了对方的攻势。元军放过金应一支人马,缩紧包围圈,集中攻击被围在核心的宋军。数千名宋军陷入了致命的重围。将士们确知无法突围以后,宁死不屈,决定勇敢地战死。他们有进无退,拼命奋战,直到全部牺牲。元军也几乎付出了同等惨重的代价。

鲜血染红了潭头。江面浮满了死尸,连航船都通不过去了。江岸尸体枕藉,兵器扔得到处都是。倒在血泊中尚未死讫的战马,有的呻吟,有的抽搐,有的出粗气。还有一匹竭力挣扎着想站起来,脑袋向上伸了伸,蹄子动弹了几下,喷出一口带血的白沫,又无力地倒下了。

金应带着千余人马向山林奔驰,麦术丁随后赶了上来。二人交手不到两个回合,麦术丁诈败后退,等待援军。金应追杀了一段路,识破了对方的诡计,拨马返回。麦术丁见计策不灵,反身杀了回来。金应动了肝火,突入敌阵砍杀起来。元军抵敌不住,向江岸撤退。金应想再救出一些人马,穷追猛打,然而江岸已被元军占据,筑起了营垒,箭如骤雨一般射来。他于是回头杀开一条血路,重新朝西北方的山上撤退。

战斗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一直拖到未末申初,仍然不见永丰的一兵一卒。金应悟出受骗上当了,误中了王飞豹和鲍小豹的奸计。他五脏俱焚,痛心疾首,只想能和文天祥刘洙他们见见面,讲几句话,即使死也甘心。热泪从他的两颊往下流,他面无人色,痛苦地歪着头,觉得自己掉进了万丈深渊,黑暗酷若铁板一样往头顶压下来,全身痉挛,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宁愿抗战死,不做亡国奴!”

绝望中,金应发出了悲愤的怒吼,旷野震荡,山水共鸣。他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望了望将士们倒下的渡口,接着又望见了燃烧的潭头镇——元军正在那里杀人放火,奸淫妇女。他勃然大怒,带动身边的将士,冲到镇上,用戟戳死了好几个正在抢劫和强奸的元兵,又从烈火中救出了数十名老人、孩童和妇女,护送他们逃进了山里。元军紧紧地追了上来,他向两旁的随从喊道:

“快走开!带着老百姓躲远些!”

“你呢?”

“别啰嗦。我断后!”

随从们这才明白金应要独自留下来,挡住元军,都迟迟不肯离开。金应急了,两眼一瞪,恶狠狠地命令说:

“赶快滚。违令者斩!”

众人离开后,金应退到山口的一棵老樟树背后。填上箭,拉开弓,凭高怒视着往坡上爬过来的元军。瞄准冲在前头的两员元将,连射两箭,元将先后中箭落马。元军吓得连连后退。没过多久,他们又排成横排扑上来,边向前移动边放箭。金应又射倒了几名元卒,手上只剩下一支箭了。他料想将士们和百姓已经逃远了,用最后一支箭射死了冲到跟前的元将,手提画戟跨上战马,鞭马转身往山后狂奔。


八 方石岭狙击

文天祥统领中军人马进抵白云山,不见金应的人影,营寨都空出来了,感到十分奇怪。派人四处打听,当地山民也说不清楚。他强自镇定下来,下令就地安营,埋锅造饭。接着又派出几路探马远近打探。睡了一夜,才回来一路远探,禀报说:

“闻听潭头发生了一场大战,我军惨遭伏击,全军覆没。”

又是全军覆没!文天祥不由得警觉起来,思绪飞快地运转,想到了彭茂才,想到了鲍小豹,又联想到了王飞豹,进而想到了黎贵达。彭茂才是本地人,他们早就熟识,和金应、刘洙一起考中武举,投身都督府一直在金应身边做事。金应精细,决不会派遣不可靠的人担任联络。鲍小豹倒是有些可疑,尤其王飞豹值得注意,他和他弟弟王福一样,一贯不务正业,被迫投降都督府以后,从不跟我接近,处处回避我,鬼头鬼脑,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文天祥吩咐徐榛去问黎贵达。黎贵达不敢隐瞒,说他近些天也没有看见王飞豹和鲍小豹。文天祥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急了起来,决计将人马拉到潭头,去救金应。

都督府大军到了潭头,得知元军歼灭金应一军以后,向北去了,估计是去增援囊加歹,围剿永丰。刘洙露出惊慌和惶惑的神色,急得团团转:

“金应呢,金应呢,金应在哪儿?”

“冷静些,刘将军,”杜浒劝解道,“不可意气用事。”

“我要应儿哇,”刘洙拖住文天祥的袖子,哭喊起来。

文天祥心中陡地泛起一股悲凉的感觉,鼻子发酸,直想哭。泪水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哽咽难言,仿佛变成了木头人。

“相公,振作起来。”巩信走到文天祥跟前,“我们得赶快避开,倘若元军杀一个回马枪,麻烦可就大啦。”

“让他来,”文天祥揎袖捋臂,“我正等着他!”

“放理智些,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相公,快拿主意。”黎贵达假惺惺地插言说,“你是三军统帅。”

“寻找金应!”文天祥不顾一切武断地命令,“刨地三尺,也要找出金将军的下落。”

巩信仍然想说服文天祥撤走。人死不能复生,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文天祥不肯更改命令,指定黎贵达负责打捞尸体,巩信沿江岸搜索,杜浒、刘洙和他本人进山寻找。

刘洙在一棵榛树桠枝上发现了金应的头盔,周围落了许多支箭。文天祥判断金应不会对直走,一定拐到岔路上去了。他们沿着岔路往前走,又发现山边垮掉了一些泥土和石头,文天祥领着众人溜下山涧,很快找到了尸体。原来马在山边奔跑时,踩塌了前蹄,金应连人带马滚下山涧,摔碎了头骨。顿时哭声四起,在场者都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山谷回响,哀声经久不息。

文天祥下令掩埋所有的尸体,接着祭奠了金应和将士们的亡灵。金应的妻子儿女都已死于战乱。文天祥征得金牛的同意,将他收为金应的义子,披麻戴孝,捧灵奠酒,结庐守墓。

都督府不敢停留太久,仅仅睡了两个时辰,又继续向北行军。黎贵达所领的五千人马走在前头,愈走愈快,愈走愈远,后来不见踪影了。第二天,太阳出来后,文天祥见人马实在拖不动了,不得不下令就地扎营歇息。

邹沨、刘子俊的义军和民军迎面开过来了。文天祥召见了邹沨、刘子俊和吕武,邹沨禀报了弃城突围的情形,他不无遗憾地摇头叹息了一回,急聚众将商议对策。会商刚开始,却见探马跑得满头大汗,进帐禀报道:

“囊加歹的人马来了,骑军前锋离我们只有三四里路远了。”

邹沨听到囊加歹的名字,怒发冲冠。他报仇心切,倔强地请求道:“相公且请退后一步,待末将先去杀他一阵。”

说罢,提枪上马,和刘子俊一起领了本部人马,迎上前去。两军相遇,战鼓擂响,接着就战。没料到邹沨自从放弃永丰以后,被囊加歹一追再追,三军将士余悸犹存,好似惊弓之鸟,望而生畏,拼杀了一气,便往后倒退。邹沨开头还能禁止得住,后来退避的人多了,也就无可奈何了。李恒和吕师夔的兵马追赶上来,元军声势大振。眼见难以抵挡,邹沨严令三军列阵后撤。军令一下,士卒们却不顾军阵,像野鸭子扑水一样纷纷乱乱,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溃败下来的散兵乱叫乱嚷,到处乱跑,倒过来把文天祥的军马也冲乱了。宋军阵营大乱。元军如暴戾恣睢的山洪滚涌而来,奔腾翻卷,狂嚎怒吼,一浪盖过一浪,一浪比一浪猛烈,最后形成了排山倒海之势。宋军溃不成军,感到灭顶的恐惧,心裂胆破,掉转头来向南方奔逃。

元军乘胜追击,穷追不舍,逶迤追了几十里。一直追到庐陵东固方石岭,口口声声叫喊要生擒文天祥。这时候,邹沨和刘子俊的义军、民军都跑散了,两位将军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文天祥只得派出杜浒、吕武和刘洙分头去寻找黎贵达、邹沨和刘子俊。人马分散了,又缺少战将。巩信眼见情势危急,元军气焰嚣张,凶狠残忍,心头如火一样燃烧,血都快要沸腾了。他抖动银须对文天祥说:

“元酋猖獗,相公且请先行,让老夫前去教训他们一下。”

“老将军,此行危险,”文天祥劝阻道,“众寡悬殊,又无有利地形可以驻守。”

“事情危急,别无选择,再不狙击,就难摆脱元军的追击了。”

“这明明是去送死。”

“我年已古稀,死也无憾啦。”

“将军可是我们的中坚柱石噢!”

“我不过沧海一粟,丞相才是中流砥柱。”

巩信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呼吸急促,全身的血液一股一股往上涌。他早已选中了几十名壮士,组成了一支敢死军,准备跟元军死打硬拼,跟他们周旋,拖住他们,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代价,捍卫文天祥,捍卫国家的尊严,捍卫神圣的事业。

元军在追击中忽见有人拦住去路,横眉竖眼,箭拔弩张,吃了一惊,慌脚慌手往后退,恍若激流撞在矶头上,漩涡般地转来转去。巩信叫壮士们一字排开,自己居中立定,立马横刀,扬声吼道:

“呔,哪个不怕死的野狼,快过来受死!”

声音炸开,赛如晴天霹雳,把李恒、吕师夔和囊加歹都吓了一大跳。他们勒住马缰,定了定神,睁眼一瞧,只见一员老将威风凛凛地挡在前头。他面如重枣,碧目圆睁,令人不寒而栗,那胸前飘洒的一部葱须般的长髯,似有倒竖之势。吕师夔认出他是荆湖宿将巩信,吓成了缩头乌龟,躲在李恒背后不敢露面。囊加歹骑在马上兜圈子,自言自语咕哝着:

“这点人马怎么敢来狙击咱们?莫非有诈?”

“兵不厌诈,”李恒也有些心神不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须防文天祥的诡计。我们且等一等,倒要看看他们有何举动。”

巩信见元军疑疑惑惑,畏畏缩缩,都不肯上前。他等了很久,等得不耐烦了,大刀一挥,带领兵卒一齐冲向敌阵。李恒左旁闪出史将军,汹汹然来战巩信,马往前撞,举枪便刺。巩信举刀往上一架,耳听当的一声,把枪磕飞了。史将军脚尖点镫,拨马往回急跑。巩信手中大刀一翻,抡圆了照着他的头顶劈下去。史将军听见刀带风声“嗖嗖”到了耳边,赶紧往鞍桥上趴下去。躲得稍微快了一点,嗤嚓,刀尖砍在他的后脑壳上,头盔被砍掉了,护背旗被砍散了,脑袋被砍掉了一块,鲜血、脑浆四处溅开,噗哒,死尸摔于马下,战马咴咴咴落荒而逃。几员元将吓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没有逞强去送死,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转入了阵中。

巩信追上前,囊加歹两侧飞出四骑接住巩信厮杀。巩信运动神力,舞得那口大刀如雪洒梨花一般上下翻飞,寒光闪闪,杀得那四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囊加歹简直看呆了,嘴里发出啧啧赞叹声。吕师夔又遣四将出马助战。巩信一人敌住八将,毫不畏惧,来回又战了十余合。他心里揣摩着:“持久于我不利,要以各个击破的法子胜他。”一员元将冲到巩信马前,双锏迎面打来。巩信略一侧身,斜挥大刀,隔开双锏。借力顺势将刀向前一伸,元将人头落地。又一黑脸元将手持铁铗从背后偷袭巩信,巩信用了个鹞子翻身式,转身掉转刀头一连几刀,黑脸元将被他连人带马砍成了几大块。巩信左臂中了一枪,怒不可遏,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大砍大杀,兵刃撞击得丁当丁当响,剩下的六员元将不死即伤,败退下去。

元军主帅仿佛都被镇住了,呆呆地立在阵前,既不参战,也不指挥围攻或反击宋军。巩信趁北帅还没醒悟过来,主动出去。他双腿用力一夹,赤炭马腾起四蹄,向元军阵内直闯。元军将帅还没有拉开架势,赤炭马已冲到了他们跟前。巩信抡起金背大砍刀朝囊加歹劈去,囊加歹忙举宣花斧接住,呛啷,震得膀子发麻,虎口欲裂。囊加歹拨转马头,拖着斧子,潜入了阵中。巩信带动几十名壮士杀入阵中来追囊加歹。北帅们各自向着门旗内钻进去,转了几个弯,不知去向了。巩信和壮士们四面冲杀。元军触着即死,粘着即亡,纷纷退避。他们从东杀到西,从南杀到北,从巳初杀到未末,杀得元军往后倒退,纷纷躲避。巩信身边只剩下二三十名残兵了。他自己身中十余枪,血染袍铠,筋疲力尽,不能再战了,便领着残兵卷出阵来,奔向旧路。

没有走上半里路,巩信满身疮口流血不止,眼帘一黑,几乎跌下马来,只得离鞍下马,拖着刀,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堆巨石旁边,倚刀而立。跟随他的壮士都已遍体鳞伤,巩信下了马,他们也跟着跳下马来,走到巩信身旁,成孤形围着他半立半蹲。立者或荷械,或叉手,蹲者一手按膝头,一个个横眉怒目,仿佛一尊浮雕似的。元军追上来,见到这般光景,愣怔住了,不敢近前,派人回去禀报三位元帅。北帅们左瞧右瞧,也是疑惑不解。吕师夔皱着眉头不吭声。囊加歹身向前倾,眯缝着双眼边端详边疑惑地说:

“他们为什么那样站着、蹲着。巨石背后有人么?山上有没有伏兵?”

“难道又有什么诡计?”吕师夔接嘴说。

“老家伙厉害,”李恒也把握不住,“防着点儿好。”

元兵都不敢上前。三位北帅传令放箭。箭如马蜂一般飞去,可是巩信他们却无动于衷,依然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元军轮番一射再射,直到巩信等将士身上插满了箭簇,李恒才下令停止射击。他用手摸摸瓜皮般的额头,自言自语地说:

“奇怪呀,未必箭射他们不死?”

“中箭不亡,闻所未闻,实在令人费解。”吕师夔眨动着他那双绿豆眼。

“死了为什么尸体不倒?”囊加歹疑虑交加,“只怕他们有什么邪法吧?”

“封刀封枪法我听说过。”吕师夔用一种探询的调子说,“但箭既能上他们的身,人是肉做的,岂有不死之理。”

元将哈里巴见他们议来议去议个没完,发起躁气来了,自告奋勇前去察看清楚。他一抖缰绳,藏身马腹下,凑到近边端详了好久。确定人都已死了,便甩镫离鞍,缩着脑袋,如踏浮冰一般蹑手蹑脚一步步移近巩信,想取他的首级邀功请赏。哈里巴手握朴刀往上一扬,靠在巩信肩头的那口金背大砍刀斜着倒下去,不偏不倚,刀口正好砍在哈里巴的脖子上,脑袋往下一掉,身体横躺下去。巩信的尸体跟着仆倒下来,压到了他的身体上。元军将士见了,个个称奇,惊叹不已。

这场历史上罕见的众寡极其悬殊的战斗,都督府巩信等数十名将士视死如归,以凌厉的气势在东固方石岭顽强狙击数万元军,用自己的丹心碧血,谱写了一曲惊天地泣鬼神无比悲壮的交响乐章。

身经百战的元军将士惊奇得半截木桩般愣愣地戳在那儿,半晌还没有回味过来。北帅们也像挨了一下闷棍,杯弓蛇影,怀疑巩信身上有邪法,怀疑他背后有暗器,怀疑山上有伏兵,徘徊观望,踌躇不前。直到侦察明白四下一无危险,二无障碍,他们才又重新抬起头来,像嗜血动物一般嚎叫着,驱迫大军继续上路,乌云似地朝着宋军方向压过去。


九 “美 人 计”

巩信等将士以自己的牺牲阻住元军,让文天祥赢得了一个白昼的时间,又一次把元军甩到了后头。

文天祥让精兵在前头开路,自己居中调度,中间夹带着百姓一路奔逃,一路派出探马回头探听消息。当他听到巩信和壮士们全部壮烈牺牲时,好比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鸢鹰,跌坐在交椅里,如万箭穿心,痛彻肺腑。一时痛定思痛,禁不住恸哭出声。怎奈元军又要追上来了,莫奈何,不敢停顿,只得忍悲含泪继续赶路。正走之间,望见斜侧面烟尘四起,红沙滚滚,狼肚涧那边又打起来了。

张汴、赵时赏带领本部人马来到狼肚涧,觉察涧里有动静。他们想从边沿绕过去,抢占虎啸崖。这时候,对面三声炮响,狂飙般卷出一簇人马。搭出和麦术丁事先埋伏在涧中,一个擎九耳八环刀,一个持狼牙棒,勒马挡住了宋军的出路。张汴心里急得像着了火,眼睛也红了,催马向前,举起三尖两刃刀朝搭出劈将下去。搭出八字眉倒立,吊角眼圆翻,不等张汴的刀劈下来,用刀篡一挡他的刀头,再换过头来几下砍过去。张汴收回两刃刀招架。由于过度疲劳,精神恍惚,搭出的最后一刀他没有接住,只听呛啷一声,张汴的头盔被砍掉了,鲜血从左太阳穴旁边往下流。他痛得浑身哆嗦,从马上跌了下来。赵时赏从阵中赶上来,救起张汴,然后冲上前去,咬住搭出斗打。麦术丁飞马上阵,赵孟溁挥舞八棱紫金锤接住厮杀。棒来锤去,锤去棒来,两个人拼命打斗。赵孟溁锤法精妙绝伦,麦术丁抵挡不住,边战边往后退。赵时赏和搭出你一招我一式,马来马往,大战了四五个回合,打了十来个照面,头上都冒出汗来了,却没有分出胜负。

双方的军马都以同样凶猛的威势残酷砍杀。元军仗恃人多,拉长了战线,李恒和吕师夔分别从两翼包抄过来。文天祥怕赵时赏和赵孟溁两军被敌人包围,下令鸣金收兵,往后退却。

搭出本来打算一鼓作气围歼都督府的这两支精锐,然而宋军异常顽强,以一当十,很难得手。赵时赏将千余骑卒横在山腰,让步卒从骑卒间隙中往山上退。元军以半包围的马蹄形步步进逼,步卒走在中间,上万骑卒配置在两翼。一眼可以看出,号称征服世界的蒙古铁骑确实训练有素:旌旗飘扬,战鼓雷鸣般轰响,战马披着铁甲,得得得的马蹄声震撼山川,马刀在夕阳的余辉下闪着寒光。

前军抵敌不住,文天祥领着中军三千人马接应上去。肖资、徐榛首先出马,很快跟李恒、吕师夔交上了手。宋军的阵线被元军冲乱了。赵时赏的骑卒也开始动摇。张汴包扎了伤口,主动带着一支人马卷到文天祥跟前担任护卫,血液染红了他左边的脸颊,但他还是不肯放下武器。元军愈来愈近,宋军步步后退,后退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出现了混乱。张汴再也忍不住了,横刀跃马冲出来,两眼一瞪,暴怒地吼道:

“随我来!弟兄们,怕什么?元军不是魔鬼。我们多次打败过他们,今天也不能让他们猖狂!”

他一磕马镫,将右手中的三尖两刃刀一挥,带着手下的人马向元军扑过去。元军迟疑了一下,随即蜂拥而来。张汴舞动兵刃前砍后劈,左挑右刺,给敌人以无情的打击。眨眼之间,就有一批元军纷纷落马,死的死,伤的伤,元军的嚣张气焰被压制下去了,像野狗一样狂叫,却不敢靠拢宋军。张汴的衣袖和铠甲都染上了斑斑血迹,马蹄也被死伤者的血肉染污。他带领人马杀到东边——东边撕开一条口子,杀到西边——西边让出一个空当。由于元军人马众多,潮水一般涌动,杀散了又聚集拢来,迅速填补了露出来的空白地带。

烟尘笼罩着低丘和山岭起伏的莽莽原野,原野上激战的两军杀得血肉横飞,横飞的血肉混和着暮霭把烟尘染成了绛红色,绛红色的烟尘向着四外扩散,扩散的厮杀愈来愈激烈,激烈的混战持续着,难解难分。囊加歹领着一支骑军闯过来了。元军又增加了力量,精神振作起来,进行反击。张汴的人马被冲得七零八落,将士们仍然拼命抵挡,继续大砍大杀。

搭出麾着一支骠悍的劲旅乘机向文天祥猛扑过去。文天祥身旁的亲兵亲将露出了恐慌的神色,怕主帅一旦有失,全军便将覆灭。在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在千军万马和刀光剑影的血战中,文天祥和历史上著名的统帅一样,遇险不惊,镇定自若,稳于泰山,岿然屹立。箭像飞蝗一般向他射来,从头顶和身边掠过,他不慌不忙地用八宝亮银枪拨打飞矢。身旁一名亲兵中箭倒下了。缪朝中起马往他前面一挡,自己被箭射中,落马身亡。就在这危险时刻,元军阵内冒出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命令式地喊道:

“不准伤害文丞相!我要活的!”

“捉活的!捉活的!活捉文天祥!”

敌人哇喇哇喇狂叫,停止了放箭,围猎一般向着文天祥包裹上来。刀光晃动,战马腾跃,冲到前头的元军都被一条不宽的深涧挡住。元军前呼后拥,一骑飞奔到涧边停了下来,文天祥一见便知来者是素娜:一副锁子甲包裹着她的双肩和丰满的身体,甲叶由鱼鳞般的金片制成,一直披到膝下。腰部束着镶嵌金银珠宝的鞓带,肋下悬着一柄精巧的蒙古宝刀。跨下胭脂马,两扇征裙遮住马面。头上戴着一顶极珍贵的白金盔,炫烨光耀,衬托出她的面容分外俊俏秀丽。战鼓停下来,她伸出手臂遥遥招唤道:

“文丞相,文丞相,走近一点儿,我有话对你说。”

文天祥背后的林琦和林栋悄声议论着:“美人计!美人计!”徐榛走近文天祥身旁,耳语道:“她又来耍什么花招?让我赏她一箭。”不等徐榛说完,文天祥低声喝道:“不准放箭!先听她说些什么?”“咳,”林琦叹了一口气,“相爷呀,你硬被她迷住了。眼下是什么时候,两军阵前,你死我活,你不伤她,她要伤你,还讲什么儿女私情?”文天祥皱了皱眉头:“真啰嗦,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你说,我是个如此多情的风流浪子吗?谁都清楚,对敌人的慈悲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然而,她对我们并无恶意,仁义还得讲嘛。你不妨先看一看,看我如何对付她。”徐榛和林氏弟兄都闭住了嘴。文天祥提一提缰绳,白龙驹挪动蹄子走到素娜对面的涧边。他用眼角瞟了她一下,哼了哼鼻子:

“你要说什么,就请说吧。”

“不要用蔑视的眼光看人。”素娜提提缰绳,约束了一下捯动的座骑,“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冷漠和盛气凌人的态度不好。不面向现实,不善解人意,一意孤行。”

“有话请直说,少拐弯抹角,我没有时间跟你斗嘴,你更没有资格来教训人。”

“请理解我的心情,我对你从来没有歹心,也不含虚情假意。”

“少讲废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别骂人。”素娜娇嗔道,“耍小孩子脾气,算不得男子汉。”

“再不言归正传,我就走喽。”

“等一等,等一等。”素娜用象牙柄马鞭在马背上轻轻顿了顿,又刮了两下鬃毛:“我说文丞相呀,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还不肯过来?”

“叫我投降,我早就对你哥哥说过,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那你打算死?”

“死也不降。”

“好硬的汉子!”素娜明显表现出惋惜的神情,“你太犟了,会吃亏的,会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固执的泥潭里。”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文天祥态度强硬,语言斩钉截铁。

素娜还不死心,抬眼望了望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天快黑了,我们两下罢战呗,晚上我再来找你。”

“用不着来。谢谢你的好意,你的情意我心领啦。”

他们交谈的时候,许多地方仍在进行战斗。喊杀声,兵器的撞击声,马蹄的嗒嗒声,以及沉重而疾促的脚步声,狂潮般席卷原野,震撼山岳。伴随着厮杀的血腥氛围,黄昏灰暗的阴影梦幻似地从天际漫来,流入西天迷茫的落霞中,混混沌沌的夜色降临了,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融合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交战双方都鸣锣收兵,元军退进自己的营盘里去了。

文天祥率领中军退到了山腰的营寨。俗话说,山高水高。可是这地方缺水,没有发现泉水,也没有找到溪流。没有水喝,干得喉咙里冒烟。文天祥非常困倦,心里火烧火燎的,刚刚坐进交椅,准备养一养神,杜浒、刘洙和吕武返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邹沨、刘子俊及黎贵达的下落,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相公,我们碰到了师父和师妹,他们在找你。”

“怎么不把他们带来?”文天祥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

“嗐,你可错怪我们啦。”刘洙辩解说,“你有你的想法,他们有他们的打算。师父叫我们往空坑走,那里山路崎岖,九弯十拐,他们设法救我们,摆脱元军的追击。”

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文天祥好比绝处逢生一样蹦跳起来,蓦地又疲软地坐了下去,皱起了眉头。杜浒和吕武不解其意,关切地问:

“哪儿不舒服?”

“不是。”文天祥显得很焦躁,“干渴难受。”

“嗨,怎么不早说。后山有一个洞,洞中滴水如注,潭水碧清。我们先头在那里喝过水。”

“快,快带后营去取水。”

杜浒、吕武和刘洙去后营看望了张汴和一些伤员,立刻带着后营将士牵骡赶马打水去了。

文天祥踱来踱去,冷静地考虑着如何脱离险境,进而深思今后的去路:“向北走不通,西方去不得,南行路途遥远。惟一的通途是转向东南,重返福建。咳,悔不该没有接受巩老将军的建议。”

“早听他的就不至于遭受如此重大的损失。”他带着悔悟的心思自言自语着,“永丰会师等于白费工夫,还丢掉了几万人马,损失了数十员将领。”当他想到金应和巩信等人时,心里更加难过,“看来都是我的过错呀!由于没有正确的判断形势,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轻敌麻痹,忘乎所以而又固执己见,熟读兵书而恰恰违背了兵法——知己知彼,避实就虚。一心只想早日收复失地,而没有注意以变应变,机动灵活,转移中只一味强调统一行动,而没有采取集中与分散相结合的对策与策略。”

他眨了眨眼睛,思路一转:“有人担心我会中美人计。唔,我是不是太讲情义啦?师父师妹对我恩重如山,我对他们当然应该感谢。对自己的义友,也应该以义气为重嘛,同生死,共患难,同舟共济。至于素娜,那就不一样喽,她是入侵南国的元酋之一,实属可恨,可是她对我抱有奢望,想和我亲近。这是不是也算做一种缘分?”

“事实上,”在反思中他又感到分外庆幸“她既达不到目的,也没有占到便宜。而是被我所利用,钻了她的空子。兴许她心里已经明白,但为什么一直执迷不悟,还要继续追求我,继续做她的黄粱美梦?说得好听点,或者说准确些,似乎在变相地保护我。”

“世界真奇妙!人心实在是一个难以揭开的谜,一门大学问,深奥莫测。难道心灵的爱可以超越肉体上的爱,也就是说,爱得更深沉,更持久?”

“照此说来,人类的爱,可以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那么,是什么原因阻碍了人类用情爱消除战争,谋求和平与幸福?”

“战争多可恶,”他皱了皱高高的额头,“凶残,惨酷,比洪水猛兽更加可怕,很有可能最终将人类毁灭。自古以来,战争接连不断,大战,小战,远战,近战,掠夺战,自卫战,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地方与地方,打来打去,耗费的人力、财力和物力简直无法统计。它毁坏了家园,破坏了生产,把世界砸了个稀巴烂。”

“怪就怪在这里,从古至今,只有人研究战争,对于如何消灭战争却感到束手无策,甚至避而不谈。儒家提倡仁义,道教主张清净无为,佛教宣扬轮回业报,都不直接触及‘战争’二字。我两度起兵抗元,想借战争扑灭战争。看来也行不通。”他心乱如麻,乱做一团,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

哨卒进帐禀报:“元军监军素娜求见。”

“嗯,”文天祥迟疑了一下,“放她进来。”

素娜像羚羊一样轻捷地走进大帐,行了见面礼,没有说话。先取出搭出、麦术丁、李恒、吕师夔和囊加歹等北帅们联名写的书信递给文天祥。文天祥连看也不看,嗤嗤鼻子,把信撕得粉碎,掷于地上。素娜微微一怔,张开了两片红润的嘴唇:

“哟,干吗呀?”

“不值一读。”文天祥一点没好气地说,“我说了你不必来,为什么又来了?”

“我来是为你好,劝你放下武器,跟我一起去大都。”

“胡说!我也劝你回去快作打仗的准备,明天战场上见。”

“我们已经把你们困住了,你们已经成了我们的笼中之物,垂死挣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不怕死,我们的血不会白流,它将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崇高的榜样。”

“面对现实吧,想那么远有什么实际意义?”

素娜的眼里含着讥诮的意味,同时又在欣赏文天祥的庄重的姿态和儒雅潇洒的丰采。他那清秀的长眉渐渐渗入鬓角,顾盼流转的俊目俨然夜空璀灿的明星那样放射出犀利灵动的光芒。宽广的额头充满智慧,明净的面孔染上了风尘颜色,堂堂正正之中又增添了一种坚毅刚强的神情。文天祥的身影,始终留在她的心目中,就像一尊端庄而伟岸的大理石塑像,时时在她眼帘映现出来,引发她的景仰与爱慕的心思。

“你们不一定是最后的胜利者。”文天祥说。

“恰恰相反,你们的力量已经耗竭,几乎丧失了抵抗的能力,不堪一击了。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你再不寻找出路,更待何时?”

文天祥气得胡须都翘了起来,鼻翅搧动,恶狠狠地盯了素娜两眼,咬着牙齿忿忿地说:

“寻找出路?卑鄙,下流,用心险恶,哼,乘人之危,竟想勾引我叛变,做一个寡廉鲜耻的千古罪人!”

“你,你太执拗呶,”素娜涨红了脸,“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

杜浒、吕武和刘洙一人提着一壶水跨进帐篷,瞥见素娜站在文天祥的对面说话。吕武和刘洙倒了两碗凉水,分别端到两个人的手上。文天祥早已唇干舌燥,一饮而尽,用手揩了揩嘴巴和胡须,火气似乎压下了许多。吕武和刘洙同时耸了耸肩膀,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态说:

“素娜将军,稀客,稀客,哦,如今是钦差大臣,快坐,快坐,坐下来讲。”

“我的话讲完了,”素娜在文天祥的斜侧面坐下来,“可惜你们相公听不进耳,不肯罢战。”

“罢战,”杜浒脆快地说,“好事嘛。只要你们不打到南方来,我们决不打到你们老家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叫你们放下武器,随我去大都,我将奏请皇上封赏你们。决不食言。”

“谁稀罕你们的鸟官!我们生是南国人,死是南国鬼。到北方去,除非是恢复大宋的一统江山。”

“别夸海口了。”素娜眉梢挑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们马上就要完蛋了,到时候会有求于我的。”

“说到求你,倒有一件事请你关照关照。”

“你说呗。只要我能办得到的,无不照办。”

“文丞相的家小,你们俘虏了六个,请别虐待,更不要迫害他们,最好把他们送回庐陵老家。”

“还有其他将士的妻室儿女,也请你一并关照。”吕武补充道。

“你们的眷属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到。只要他们还活着,我一定派人送到大都去。”

“为何要送去大都?”

“我有一种预感,你们必败无疑,我们肯定会在大都会面。”

“你难道是预言家?我不相信你的鬼话。”

众人忽然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不长,但其间各人的思绪都在像风车一样飞快地转动着,想得很多,很远,很复杂。文天祥从沉思中扬起头来,说:

“不必再费口舌,素娜,你可以走了,请转告搭出等北帅,做好明天鏖战的准备。”

“既然如此,那就失陪啦。”

素娜拱手告辞,走出营门,跟送别的杜浒、吕武、刘洙等将领们拱手告别后,带着男女亲随跨上了马。她又从来路绕过断涧往回走。一路上,还在继续想她的心事:“文天祥啊文天祥,你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还要逞强,苦撑下去,岂不是自取灭亡?!”

文天祥把中军将领召集到一起,匆匆商量了一下,吩咐众人分头传谕各营将士,利用素娜的来访,趁元军不提防,偃旗息鼓,悄悄拔营,各自寻找退路撤离险境。


十 败 走 空 坑

都督府从后山撤退下来,一直摸黑赶路。文天祥骑着白龙驹,走在中军前头,他边走边想心事:“目前处境异常艰危,人马都打散了。中军拖着眷属和老百姓一起转移,行军缓慢。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应该尽量避免和元军作战。元军骑军速度快,我们要翻山越岭向空坑方向行进,用磨盘计,即就是采取旋磨转圈似的计谋困惑元军,躲过他们的骑军,躲到深山老林中去。然后出其不意地转移到汀州,进行休整。”

军马走出狼肚涧,转过野猪坳,来到虎跳崖前。文天祥睁眼一望,不禁打了个寒颤。山势高耸入云,悬崖峭壁如同斧劈刀削似的。惟一的一条山路已被程鹏飞扼住据守,装上了滚木礌石。文天祥打算亲自去勘探一下现场,夏仲和邹捷主动请战:

“相爷且等一等,让我们先去走一遭。”

“山势险恶,又有重兵把守,”文天祥嘱咐道,“要小心哟。”

夏仲和邹捷撒马拧枪,奔向山口。山道弯弯曲曲通到岭上,有十来里路程,夏、邹二将上去不到两里路远,猛听得山口一阵哄哄乱响,酷如山洪爆发一般,滚木礌石倾泻下来,两员战将连人带马碾成了肉泥,那惨状叫人眼泪都流出来了。

背后号炮震响,战鼓咚咚,李恒和吕师夔、搭出和麦术丁,以及囊加歹的三路元军再次追上来了。进退两难。文天祥心急如焚,众将都来请战,然而如何攻山还没有考虑成熟。这时候,赵孟溁走到文天祥身旁,用手朝南一指:

“相公请往上看,吕将军、刘将军和杜将军爬上去了!”

就在夏仲和邹捷上山探路时,吕武、刘洙和杜浒也跟着行动起来了。刘洙熟悉地理环境,招呼杜、吕二人转到山的南面,带领五十名身强力壮的弓箭手,攀岩藤,爬陡壁,飞越天险,从侧面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上了山顶。居高临下,五十名弓箭手同时连续射击。看守滚木礌石的元兵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箭如骤雨一般落到了他们的身上。山口夺过来了。文天祥喜出望外,即令擂响战鼓,踊跃登山。

宋军翻过虎跳崖,抄近路赶到空坑,将士们困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和衣倒在地上睡着了。他们的帐篷大都丢失了,士卒和百姓都在野外露宿。骑士枕着马鞍子,把缰绳拴在自己的胳膊上,让马在近旁嚼干草。当天是宋景炎二年的八月二十七日。赣南气温颇高,不垫东西,地面虽凉,还可以睡觉。文天祥和肖资、徐榛等随员在山前陈师韩家里借宿。睡到下半夜,后山喊声四起,鼓角齐鸣,程鹏飞、李恒和吕师夔、搭出和麦术丁,以及囊加歹共四路元军,陆续追到了。文天祥翻身坐起,准备传令点齐三军迎战。走进寝房,陈师韩进言说:

“元军来势凶猛,相公不可正面拒敌。”

“道路已被他们封锁,”文天祥焦急万分,“我们从哪里走?”

“左侧有一条小径可通山下,相公请随我来。”

陈师韩带着宋军从间道往山里转移。正走之间,曾凤和水仙来了。父女俩引导宋军转了一个六十度的弯子。曾凤满有把握地对文天祥说:

“相公照这样走下去,可保万无一失。”

“要是元军又追上来了呢?”文天祥仍不放心。

“有我们在,他们休想追上你。”

“师父师妹也加入都督府?”

“我们不参加,不过,我们一直在和你一起抗元。这样,不参加也许比参加还好些。”

“你们太好啦。”文天祥激动得胡子都抖动起来。

“天底下的好人多,而你又是好人中的大好人。相公,我们要先行一步,你尽管走你的。”

“你们又要离开我?要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啊。”

“正因为是关键时刻,我们才不惜一切代价,采取一切手段保护你,所以不得不和你分开走。”说罢,曾凤和水仙转上一条盘旋道,转来绕去地往山顶上爬。

宋军走脱后,元军诘问留下来的山民:“文天祥在哪里?”村民都说:“不晓得。”元军气得发了狂,攻破山寨,放火烧山,大肆屠杀。

山径狭窄,逃难的百姓很多,扶老携幼,喊爹叫娘。文天祥虽由间道走脱,由于老百姓夹在军马中间,路径常常被堵塞。元军追兵紧紧跟在后头穷追不舍。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忽然从山巅传下来曾凤和水仙的喊叫声:

“相公快走!相公快走!”

文天祥的军马和老百姓刚刚过去,轰隆隆一阵震响,直如天崩地裂一般,坠下一堆巨石,大如数间屋,横壅于路上,阻住了通道。元军只得迂回攀援绕道过去,而宋军和老百姓却因此走脱了。当地老百姓把此石取名叫做“相公石”。《庐陵县志》记述道:“相石在空坑。宋文天祥兵败走兴国,元兵追至,忽巨石自坠塞道,追者遂退。后人筑亭于傍,名曰‘相石’。”

文天祥以超负荷的承受能力拖着军民艰苦跋涉,元军铁骑又将追及。黎明时分,浓密而灰黯的雾霭从山间滚涌出来,遮掩了天地,遮掩了山水,遮掩了路径,甚至连两军近在咫尺都互相看不清楚。追兵喧腾的声浪依稀可闻,吼叫着要捉拿文天祥。浓雾愈聚愈厚,仿佛成了黑色的烟云,填满了周围的空间,把一切都卷进了黑咕隆咚的深渊里。

“救命哇!救命哇——”

山坡下隐隐约约传上来一阵呼救声,文天祥仔细一听,判断出是两老一小三个人的声音。他要下山去救人,周围的人都说不可因小失大,劝他赶快走。

“坡下三条命,我只一条命,怎么能说那是小事呢?”

“你是统帅,眼下数万人的命根子都抓在你手里。蛇无头不行。失去你的指挥,三军和民众就成了一盘散沙,都会被元军一个一个吞掉。”

“救命哇,救,救——命——”

山下又传上来断续的呼救声。文天祥犹如受了打击似的震颠了一下,从白龙驹背上跳下地,往山下走。众人拦住他,苦劝道:

“相公,不行,下下上上,耽误的时间太多。元军紧跟在后面追嘞。”

“总不能见死不救呀!”文天祥坚持说,“你们先走,让我下去把他们救上来,我有马,赶得上你们。”

他边说边踩着碐磳的石子往山下溜,亲随们只好跟着他一弯一拐,一溜一滑,转下山坡,好不容易才从裂开的断崖中救起三个人来。他们是祖孙三人,祖父是瞎子,孙子牵着他走,祖母跟在孙儿的旁边。慌急慌忙中,小孙子踩空了脚,祖父、祖母都跟着他一起摔下了山涧。

元军追到鼻子底下来了,只是因为雾大,挡住了视线,模模糊糊,唯见人马像影子一样晃动。夹在宋军中的老百姓挤来拥去,兵马被割断了,挤开了,走散了。走在文天祥身旁的赵时赏见情势危急,急急地对文天祥说:

“相公请走,我的相貌与你颇相似,让我冒充你去蒙骗元军,拖他一段时间。”

“此事断不可行!”文天祥坚决不肯,“我之所以领着军民死里逃生,正因为是不忍心放弃天下事,幸与不幸,当与将军存亡相依,生死与共。岂有独自逃生之理!”

“都督既然以天下事为重,便不可顾及小小义气。现在是非常时刻,天下可以无赵某,而不可以没有相爷,全靠你拯救时局。文丞相,我求你了,不要再犹豫,赶快走!”

赵时赏跪倒在地,请求文天祥快走。文天祥仍然不走。赵时赏急得眼睛鼓起如铜铃一般,通身流汗。他咬着嘴唇,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去,跨上战马,朝元军飞奔而去。

一阵难以抵挡的悲酸揉断了文天祥的肝肠。他拼命把呜咽声压下去,可是眼泪还是像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

赵时赏离别文天祥,改乘轿子,故意大张旗鼓,扩大目标,把敌人朝另一条路上引去。元军跟在赵时赏屁股后头紧追,追到切近,见轿中人银盔银甲素罗袍,腰悬宝剑,身旁一杆八宝亮银枪,打扮与文天祥分毫不差。相貌也如其人,丰姿俊雅,神采明隽,愈看愈像文天祥。元军将士叽叽呱呱议论了好久,盘问道:

“喂!轿里头坐的谁呀?通上名来!”

“我便是你们要追赶的人。”赵时赏含混地答复说,“怎么见了面,反而不认识啦?”

“你,你就是文天祥?”

“你们老是问来问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元军以为问的确了,好不喜欢。一拥而上,把赵时赏当作文天祥抓了起来。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哇喇哇喇欢呼。押送到军营,元将再三询问,赵时赏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扭着脖子不答腔。他们又问轿夫,轿夫摇摇头说:“我们是民夫,不认识他。”元将疑信参半,又叫过俘虏来当面识别。俘虏们或者问而不答,或者争争吵吵,你说是的,他说不是的,争论不休,以此拖延时间,好让文天祥走远些。

赵时赏装扮成文天祥阻挡追兵的义举,不仅救了文天祥,而且在自己成为俘虏以后,还想方设法挽救他人。当看到南宋军民被捆绑着推进营门时,他亮着眼睛,对元将说:

“你们不是要捉文天祥么?本人已经被你们捉住了,还留下萝卜丝干吗?何不放了他们,图个清静。”

元将听了他的话,信以为真,果然放走了不少俘获的宋军将士和老百姓。

素娜和吕帅夔听说活捉了文天祥,大喜过望,兴冲冲地赶到军营,进了金顶大帐。一见不是文天祥,而是赵时赏,不禁连连顿足:“受骗了,受骗了,中了李代桃僵之计。”搭出和麦术丁也快马加鞭赶来了。他俩怒气冲天,扯着嗓门骂道:

“赵时赏可鄙,冒称文天祥!把你们两个人烧成灰,我们也分辨得出来。”

“该死的东西,”赵时赏疾言厉色地回敬道,“你们想见文丞相,哼,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到时候他会来的,会来一个一个地收拾你们。”

元军把赵时赏押送到隆兴囚禁起来。赵时赏依然怒骂不屈。一代名将就这样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结束了他战斗的一生。他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舍己救人的高尚情操,给后人留下了光辉的榜样。


十一 进 兵 汀 州

赵时赏引开追击的元军以后,形势依然严峻,说不定又有其他元军紧追上来。危险并没有过去,肖资和徐榛等人苦劝文天祥赶快避开。趁着弥雾,文天祥带领军民穿雾而行,变换方向朝东往于山转移。

走了一个多时辰,看见了一条溪涧,将士、眷属和百姓大都走累了,咽干口渴,停下来歇了一气,喝完水又重新上路。

程鹏飞部下一员绰号叫扫脚棍的偏将,引着一支人马渐渐追上来了。他们不敢猛追,但又不想失去立功的机会,相距里许,尾随不放。将士们都很恼火,又感到无可奈何。文天祥命令肖资和徐榛各领五百人马,埋伏在山坳两旁的山坡上。扫脚棍引着千余人马走着走着,不提防肖资和徐榛拦腰杀出,双双夹住扫脚棍厮杀。文天祥带着两千人马返身杀了回来。扫脚棍被肖资一枪刺落马下,倒地身亡。元军很快被打死打散了。

伏击成功,一个小小的胜利,似乎也提高了一些士气。人们打起精神上路,走到日头偏西,又遇上了一股土匪。山大王看见是败逃的宋军,以为好欺。又见辎重不少,更加眼红。一阵锣响,引着几百喽啰冲下山来抢劫。文天祥指挥人马护着辎重、眷属和百姓往岔路上撤,一边进行还击。杜浒的人马闻声赶来,大砍大杀,把土匪打跑了。杜浒的千余人马是一支生力军,文天祥命令他在前头开路。

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沉重地、徐徐地从西北向东南飘移。一小块一小块像狼的眼睛一样灰黄发亮的天空,从乌云的缝隙间时不时地向下窥视。横在东方的于山在茄紫色的雾霭中若隐若现,恰如熔化了的铅锭闪着暗暧的亮光。人们不顾疲劳、饥渴和伤痛,低着头,咬着牙,在崎岖的小道上艰苦跋涉。尽管战斗时被汗水浸湿了的内衣粘在皮肤上极不舒服,也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脱换。

转战中所遭受的损失,对于都督府的打击十分沉重。如果是普通将帅,很难经受得住,大有可能一蹶不振。这一跤,也差点把文天祥摔成了半死不活的重伤。他骑着白龙驹,虽然困乏,却翻来复去地在那里想心事,谋划出路。边走边回忆那些失散和死伤的将士、眷属,以及逃难的百姓,不由人不痛心疾首。尤其欧阳夫人的影子,不断地从他的眼里闪现出来,似乎比平时更加清晰,更加亲近。

文天祥的家小,被元军俘掳的,除去妻子欧阳静娴,还有二妾颜靓妆和黄璚英、次子佛生、次女柳娘、三女环娘。黄氏走到兴国宝石寨,跳崖摔死。颜氏死于崖州。逃脱的只有长子道生和四女监娘、五女奉娘。从此,文天祥身边只剩下一子二女。

文天祥是抗元的象征,他收复江西失败,南方的抗元力量也同时遭受到了极其重大的损失。

都督府败走,陈子敬守住黄塘,连结山寨抗元。李恒派重兵围剿,陈子敬惨死于乱军中。

孙栗在龙泉被乡绅出卖,押送到隆兴被处死,抄家没籍。其妻文懿孙,即文天祥的大妹妹,家铉翁闻其沦为女奴,不惜用钱赎出来,送到了她二哥文璧处。

文天祥建都督府,彭震龙和肖敬夫、肖焘夫兄弟以永新县响应。空坑失败后,刘槃卖国,引导元军攻陷了永新县城。彭震龙和肖敬夫、肖焘夫兄弟被元军押解到吉州,惨遭杀害。

广东韶州以方兴、肖兴为首领的摧锋军,遭到了元朝韶州守臣刘自立的袭击。山寨被攻破,肖兴下落不明。方兴找到了行朝,在张世杰手下做参将。

都督府在转战中,选择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方,险峻峥嵘。有时被山水阻断,还得绕道探索新的途径。走呀走,不停地走,一直走到夕阳西下,都督府才安营扎寨。杜浒主动承担警卫任务。文天祥和肖资、徐榛立即去后营慰问新老伤员。随军郎中正在给伤员包扎、换药。他们见张汴的伤势没有恶化,才放心返回中军歇息。

天黑时,吕武、刘洙和林琦领着各自的人马寻过来了。文天祥见将士们情绪低落,竭力安慰道:

“不要灰心丧气,我们不是又走到一起来了么?只要有了人,事情就好办了。”

“可惜剩下的人马,还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林琦低着头,用一根树棍子在地上无目的地划着。

“我们江西用糯米做甜酒时,一粒小小的酒药子,能做两三升米。现在有好几千粒酒药子,都督府不久又可以发展到十万大军。”

吕武亮着圆溜溜的眼睛,猴子似地在身上抓了抓:“相公不愧为相公,站得高,看得远,时时事事都要胜过我们。听了你的讲解,我心里就亮堂多了。”

“猴子连说奉承话都不会。”刘洙伸长脖子故意怄他说,“现在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怎么能说亮堂?”

“我是打个比喻,别净扣字眼好不好?”

杜浒从木墩上站起身来,双脚在地上顿了顿:“两个不懂事的东西,这是什么时候,还在寻开心。”

“我是说的正经话,”吕武辩白说,“他才是开玩笑。”

“我没有时间跟你们闲聊,干活去!”

杜浒转身往营门外走。吕武随后跟了上来:“懒得跟他嚼舌头,我跟你一起去外面看看。”

“等等,等等,等一下!猴子不够朋友。大侠,我跟你是老朋友,而且,还有师徒的情份呀。”刘洙边喊边追了上去。三个人说说笑笑,一起巡哨去了。

营盘外挖了壕沟,安了鹿角,又设了固定哨和流动哨,还有人巡查。然而将士们睡觉都不解甲,马也不卸鞍,只松开肚带让它吃饱。群山黑黢黢,四野阴森森,夜色填满了深涧峡谷,也浸染了每一颗心。树叶被微带凉意的风吹着,发出沙沙的音响。蟋蟀嚯嚯地叫着。泉水叮咚叮咚。山区的秋夜,深沉寂静之中,又充满了神秘和恐怖感。山里的秋蚊毒气重,在肉皮上一叮一个红砣,奇痒难耐。最可怕的还要数野兽的偷袭,它们出没无常,不好对付。营地到处升起一堆堆篝火,一则驱蚊,二则驱赶野兽,防止它们袭扰。

天快亮了,篝火已经熄灭,由于过度疲劳,还没有人醒来。酣睡的人们打着呼噜,偶尔有人说两句梦话,翻一下身子,还有伤病员痛苦的呻吟声。骤然又静了下来,只有战马不停地嚼着干草。白龙驹歇了一夜,吃饱了,又恢复了精力。探出头去抽动着鼻子嗅了嗅,在玉面金毛兽的草料中啃了一口。母马掉过屁股踢了一蹄子。当它正想报复时,蓦地张起耳朵转了转,敏锐地捕捉到了可疑的响动,随即伸长脖子张望着,前铁掌狠狠地刨着地面,报警似地长啸一声,其他战马也跟着咴咴咴嘶叫起来。

惯于利用骑军偷袭的囊加歹摸到山下来了。不过,从山间的大路转上山岭非常吃力,骑军都要下马爬山,攀登而上。通宵巡哨的杜浒、吕武和刘洙及时将元军的动静禀报了文天祥。文天祥走到山嘴朝下看了看,判断骑军不绕道是上不来的,绕道上来则需要个把时辰。他下令步军护着眷属、百姓和伤病员往东南方的山林里转移。又吩咐骑军赶快弄灭篝火,并且要把火堆扒开,用松枝盖一盖,让火灰快些冷却,又在热马粪上淋点冷水,还扔下了一些装凉开水的茶壶。

囊加歹领着人马翻越上了山岭。他对于行军作战颇有经验,下马转了一圈,瞧见宋军的宿营地烟消火冷,马的屎尿已凉,又在茶壶上摸了摸,一脚踢飞一只壶子,龇着牙齿骂了一句:“他妈的,追不上喽!”气极败坏的囊加歹传令饮马、打尖,稍许歇息片刻,人马从原路返回去了。

文天祥摆脱最后一支元军的追击,又走了大半天路,把人马拉进了于山。山民都自动出来迎接义军。人马很快安顿下来,文天祥才松了一口气。

张汴还没进山就发高烧,医药无效,歇了一夜仍不见好转,躺在床上说胡话,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文天祥陪在他身边,喂水,喂药,时而摸摸他的额头,时而看看他的伤口。他愈来愈器重这员战将。张汴经过战争的洗礼,日趋成熟,有勇有谋,胆大心细,勋劳卓著,成了文天祥最亲密的义友之一。

这些天,接连有溃散的人马寻进山来。人数多少不一,有的骑牲口,有的步行,有的单兵独将,有的成群结队,还有负了伤的,靠人搀扶上山,也有用门板抬上来的重伤员和重病人员。谁都没想到就这样脱了险,又诧讶,又欢喜。我介绍我的惊险见闻录,他叙述他死里逃生的绝处逢生记,仿佛回到了家里,都把深山老林当做了世外桃源。文天祥却不那么轻松愉快,甚至闷闷不乐,放心不下:邹沨、刘子俊和黎贵达至今下落不明,赵孟溁也走散了。他们到底在哪里?

他想舞一阵剑解解闷,抽剑出鞘一看,上面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刃也钝了。日月雌雄剑是水仙送给他的,他特别珍惜,随即连剑带鞘交给徐榛:

“找个细心的亲兵磨一磨,要把锋磨出来。”

“磨到什么样子,才算磨出锋来了?”徐榛接剑在手,问道。

“真正的宝剑,磨好后,把头发或马尾朝剑锋上一吹,一下就能斩断。”

“哟,真神!”

“它还有一大特征,削铁如泥。”

“可以试一试么?”

文天祥从刀枪架上取出一杆长枪,递给徐榛:“试吧。”徐榛用剑在枪头上削了几下,果见铁屑纷纷落下。

每天早晨起床,文天祥习惯在外面舞舞剑,散散步,想一想事。回来的路上,他从马棚经过,听见一声长鸣。这个声音他很熟悉,纵有成百上千匹马,他也能分辨出白龙驹的叫声。白龙驹是一匹闲不住的好马,很容易恢复体力。十来天时间就养得膘肥体壮,毛色雪白,在阳光下宛然银子一样闪亮,像缎子一样光滑。文天祥指着白龙驹,吩咐马弁说:

“把它牵出去蹓一蹓。这家伙一天不跑路,就闷得慌。”

走出棚子的白龙驹,欢快地踏动蹄子,摇头摆尾,亲热地朝文天祥叫着,如同打招呼似的。文天祥摸了摸它额头上的一撮旋毛,又在它脸上拍了拍,让马弁牵走了。

肖资和林琦小跑到文天祥的跟前,兴奋地说:“赵将军寻进山来了,身边还有几百人马。”

“我正想见他,”文天祥面露喜色,“叫他快来见我。”

赵孟溁扎好人马,跟着肖资和林琦走进中军帐,拜见了文天祥。他们犹如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彼此瞧来瞧去,问长问短,那高兴劲儿简直没法形容。

隔了两天,黎贵达也带着三千人马进了山。现在,只剩下邹沨和刘子俊没有联系上。文天祥对他们倒是比较放心。他们是本地人,深受百姓拥护,很可能就在吉州暂时隐蔽起来了。作为复兴大计的火种,他们留下来有好处,到时候一呼百应,又可以跟着都督府大干起来。

黎贵达一军在转战中几乎没有参加什么战斗,因此遭受的损失最小,仅仅走散了两千人马。他的粮草比较充足,还带来了许多的食品和军需物资。文天祥吩咐他按规定交后营处理。黎贵达有些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抗命令,最终还是执行了。文天祥为了安慰他,举办了一次团圆饭,让黎贵达出面主持。

酒足饭饱,三军将士谈笑风生,精神状态又好了一些。

当地的老百姓都赶来凑热闹,好不容易开了一次荤。有钱人说,穷人天生没福气,吃肉不壮肉。其实,他们是没有吃习惯。团圆饭大鱼大肉吃多了,白酒喝得醉醺醺的,当真消化不了。有的人屙了几天,瘦得皮包骨,反而蚀了老本。

于山交通闭塞,百姓们非常穷,穷得真的没有裤子穿。时令已是深秋,天气凉了,晚上没有被子盖,都睡干草。十几岁的孩子,不管男女都是赤身裸体。大姑娘实在没法,就像原始人那样,用棕片兽皮之类当裙子遮羞,只有少数“阔户”才有粗布裙子。绝大多数人家既无棉被,又无棉衣,只能身披稻草,或者穿一种含纤维的草织的衣御寒。到了冬天,一家老小都围着火炕烤火取暖。百姓们的生计:一是砍樵;二是打猎;三是靠散布在山坡和山谷的一些不成片的脊薄的田地栽种庄稼,最小的丘块还容不下一担尿桶。有一个农夫下田时,数来数去,少了一丘田。原来雨停后,他摘下斗笠,脱掉蓑衣,随手一放,把那丘田盖住了。

都督府本来粮草就不多,还要赈济穷苦的山民。日子愈过愈艰难,愈来愈维持不下去了。此地不可久留。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元军的精锐和主力已经撤退,只留下一些游骑和细作打探都督府的动静。文天祥决计离开于山,向汀州转移,到那里去招兵买马,积蓄力量,重振旗鼓,开创抗元的新局面。

重要关口元军都有重兵防守,州军府和县城已被元军占领,大道上他们还派遣了骑哨巡逻。都督府的转移不仅困难重重,而且危险性很大。弄得不好,仍有被吃掉的危险。

山外出现了元军的游骑。虽然没有进山,但是文天祥感到了很大的威胁。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下弦月还没有出来,文天祥匆匆告别当地的山民,留下逃难的百姓。命令三军收拾好辎重,避开元军,日夜兼程,向着汀州行进。

子夜过后,月亮出来了。走着,走着,山崖下突然传来一声猛虎的咆哮,威武,雄浑,悠深,震荡夜空,涧谷回响。战马受了刺激,发出一阵一阵萧萧长啸。行军中,还随时可以听见猿啼、狼嚎、野猪嗥嗥,以及猫头鹰低沉刺耳的怪鸣声。

空灵缥缈的穹宇,东南角上浮着几颗失光的星星。天边渐渐绽出了一片略显灰白的红晕,明明灭灭,闪闪烁烁。车马人流走近溪旁的时候,三五只水鹬骤然飞起,啾啾地尖叫着向同伴们报警。霎那间,数十只接连飞起来。它们不飞高,也不飞远,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然后隐身于草丛中。从溪涧朝东望去,五光十色,溢彩缤纷,霞光一道一道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绚丽的霞与灿烂的光交相辉映,构织成一幕壮观而又辉煌的天象。人像步入仙境一般神清气爽。许多战马喷着响鼻。白龙驹昂首一叫,战马纷纷振鬃扬尾跟随着咴咴应和。

从半夜出发到清晨,走了整整三个时辰。人已饥疲,马已困乏,人马有些拖不动了。文天祥从思虑和遐想中抬起头来,挥鞭一指:

“前面是溪流的源头,那里有数百户人家,还有一座古庙。诸位趁着天早,迎着朝晖再走一程。”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