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文天祥丨第十章 沸腾的江西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0-25 16:30:04


文天祥(长篇历史小说)

作者丨杨友今


第十章 沸腾的江西


一 侠客做说客

几天以后,素娜亲自押送了五百两黄金和两千匹战马来到松柏关。交接完毕,文天祥下令释放了忙古歹和四千名元军。

忙古歹跟素娜一道回到小溪,见了唆都、阿剌罕和董文炳。他们都觉得都督府不好对付,决计收兵回福州。后方传来军报,江淮义士纷纷响应都督府的号令,蠢蠢欲动,举义旗收复沦陷的国土。北帅们又惊又怕,急忙调遣李恒、吕师夔率本部人马去江淮驻防。

李恒和吕师夔撤兵,巩信麾军取了平远,坚守待命。

岐岭又传来捷报,元将梁雄飞中了赵孟溁的埋伏,被杀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退回了广州。赵孟溁以得胜之师沿东江南下,光复了惠州。

几路人马凯旋回梅州,都督府大摆筵席,犒赏三军,奖赏有功人员,又祭奠了阵亡的将士。军政司宣布放假三天,以逸待劳。王福、钱汉英贼心不死,恶习难改,在休假期间带了两名亲随化装成土匪,拦路抢劫。两名亲随被一富商的镖客击杀。赵时赏发现后,王福和钱汉英知事已败露,无法抵赖,认了罪。并承认了闯入菜农家里强奸的勾当。文天祥异常愤怒,决定大张旗鼓进行整军。都督府虽然是爱国的,但是由于建立的时间不长,成员复杂,麾下难免有不守法纪的人。倘若不严格整饬,严肃纪律,势必影响军民关系,削弱战斗力。钱汉英和王福严重违法乱纪,作恶多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能震慑三军,文天祥毫不留情地斩了这两个败类。

全军上下,展开了抗元救国的宣传教育,树立了一批有说服力的正面典型。通过讨论和广泛征求意见,军政司制订了“约法五章”:不得擅入民房,不得危害百姓,不得马踏青苗,不得奸淫抢掠,不得私藏财物。

每一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人前来投军。都督府补充了兵力,还增加了上万人马。常言道,人上一百,五艺俱全。后军建起了机构庞大的兵器营。赵时赏和黎贵达兼管营造。他们干得很出色,生产出了成批成批的盔甲、兵器、军械、弓箭和小型火炮。肖资和徐榛负责调整了三军仪仗队,添置了新的仪仗。仪仗队的形象焕然一新,仪容端庄,威武雄健,显示了军威。文天祥很满意。仪仗官前面开路,他在金应和军政司的陪伴下,检阅了大小三军。检阅毕,号炮轰响,鼓角齐鸣,发出了演习的信号。三军按照文天祥的命令,表演了几个阵势。最后各军由各自的仪仗队前导,以整齐的方阵绕校场一周,徐徐退回了自己的营盘。

都督府士气旺盛,粮草充足。上至将领、参议、参赞、督谋,下至各营兵卒、火夫、杂役,都在为进军江西积极做准备。文璧以户部侍郎再任惠州知州,曾老夫人和文璋跟着文璧走了。文天祥的妻妾子女则留了下来。

文天祥不愧是一位具有非凡气魄和雄才大略的军事统帅,爱将如命,赏罚分明。他奏请行朝,加封了十员上将:巩信当安邦将军,赵时赏当定国将军,杜浒当虎威将军,刘洙当镇魔将军,吕武当降妖将军,金应当征虏将军,赵孟溁当靖国将军,黎贵达当定远将军,邹沨当镇南将军,张汴当安南将军,巩信居十将之首,故又称大将军。经过调理整顿,都督府的面貌大大改观。军政气象一新,军威大振,呈现出一派龙腾虎跃的战斗氛围。时令已近五月,天气愈来愈热。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文天祥召集主将和谋士会商进兵江西的大计。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我想即日兴师,不知诸位有何高见?”他说。

府堂内顿时活跃起来。大家交头接耳,议论开了。张汴若有所思之后,站起来说:

“光复江西,必须先取赣州,方可站稳脚跟。文丞相曾任赣州知州、江西安抚大使,对此当然了如指掌。”

“张将军说下去,本帅愿听详细。”

“赣州辖赣、会昌、兴国、于都、虔化、信丰、瑞金、石城、安远和龙南十县。地盘大,物产丰富,兵源充足,进可以攻取,退可以防守。得赣州可以说江西已得其半,基本控制了南方,又为向北进军奠定了基础。不过,赣州城墙高阔,且元军有重兵把守,一时难以攻下。我们不如先削掉其两膀,使之孤立无援,然后围住攻打。信丰、于都是由南及由东入赣的两大门户。信丰离赣州稍远,元军兵力也颇单薄,不足为虑。而于都就不一样了,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且守将葛士达处事谨慎,武艺高强,我军主力宜放在于都方面。”

众人都佩服张汴的分析精细,鞭辟入里。只有刘洙态度反常,截住话头,嘟嘟囔囔地说:

“张将军,你身兼督谋之职,应该有勇有谋呀。为何尽说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葛士达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卖武出身的把式,无非有那么一对护手双钩,我们随便哪一个对付他都绰绰有余。”

“于都城东、西、北三面环水,”张汴没有理睬刘洙,继续往下说,“南面的护城河又深又宽,城墙倚水而立。直接攻城相当困难。”

“瞧你说的,最好不要先打于都,干脆绕过去算啦。”

文天祥见刘洙一再打断张汴的话,怕张汴受不住发脾气。他瞪了刘洙一眼,制止道:“刘将军,张将军精于韬略,对赣南很有考究。你我都不及他,先听他的吧。”

刘洙在脸上抹了一把,缩着脑袋打瞌睡去了。张汴见文天祥很尊重他的意见,很高兴,滔滔不绝地说道:

“城西贡水之上,有一座箭楼,建在江中的一砣龟背石上,不容易登上去。元军凭借箭楼封锁了南门。因此,取于都,要先拿下龟背石上的箭楼。”

“猴子可以。”刘洙睁了睁眼睛,嘴一张,话又出了口。

“一个人少了。”

“杨家将,一齐上。”

张汴拿刘洙没奈何,不说话了。金应见张汴的话还没有讲完,补充说:

“还有一个截断援军的事值得注意。于都东面有瑞金,东南有会昌,相距都不甚远。”

“瑞金不必考虑,”文天祥说,“它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会昌倒是值得重视。不先拔掉这颗钉子,我们进兵于都,它可以从中拦截。等到攻城时,又可以出兵救援。”

“会昌的事交给我老爹好啦,让他去说服颜知县归降。”

水仙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她父女俩的身上。曾凤是个实打实的人,如实介绍说:“会昌知县颜斯立,是我的老表。我知道他降元是被迫的,明降暗不降。”

“若能说服他返正,岂不省去许多的麻烦?”

文天祥表态后,又具体交待了一番。曾凤留下水仙,一个人马不停蹄地跑了整整两天,到了会昌县衙,门差通报进去,里面传话出来:“请进。”曾凤三年前协助文天祥招募勤王军时,到过这里,因此路熟,笔直走进了客室。颜斯立礼节性地起了起身,淡淡地说:

“唷,凤哥,三年不见,在外面混得不错吧?”

“我一生仗义行侠,没有混出什么名堂。只不过收了一位徒弟,如今做了宰相,老是麻烦我替他跑跑腿。”

“由此看来,你是来替文丞相当说客的喽。”颜斯立心中有了几分敬意,态度仍然不冷不热。

“不错。我知道你本来爱国,一定会欢迎王师来收复失地。故此先走一遭,送个信给你。”

颜斯立脸往下一沉:“来人,送客!”

曾凤稳稳当当站起来,伸出巴掌摇了摇:“不用送,我知道如何走。老表呀,只可惜你自己的棋没有走好,一着错,满盘输,坏了一世的名声。”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颜斯立没好气地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没有教训人的习惯,只不过是看在老表的情份上,亲自上门,特——意——来——救——你!”

“要你救什么,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既然如此,那就告辞啦。到——时——候——莫——后悔!”

曾凤一拱手,转过身,扬长而去。这一下反过来倒把颜斯立给蒙住了:“特意来救我!到时候莫后悔!哎哟,话里面可能大有文章!难怪他不像平常那样深藏若虚,而是锋芒毕露。咦,我怎么如此糊涂,随便让他走了?不行,看来还得把他请回来,讨教讨教,问个明白。”多亏夫人魏氏贤惠,追到门口,把曾凤死活拖回来,非要留他好好住一夜,明天吃了早饭再走。盛情难却。曾凤见表弟媳妇出于诚意,勉强跟了回来。魏氏献上热茶,又摆出了食品果子。曾凤边喝茶边品尝果品。颜斯立见他的气消了,才满脸堆笑地问道:

“表哥,先头你话里头的话,怪我愚昧,错把好意当恶意。常言道,亲为亲好,邻为邻安。求老兄点拨点拨。”

曾凤见颜斯立终于想转来了,内心很高兴,表面上却装做受了委屈的样子,晃了晃脑袋,叹口气说:“我一片好心而来,可是你不领情。好心得不到好报,我又何必干费力不讨好的事呢?算啦,看来还是不讲的好。我们拉拉家常,痛快得多。”

“呃,呃,表哥,我是诚心求教。先头是试你的,你向来宽宏大度,公侯头顶跑得马,千万别放在心里。”

“表弟呀,你实在是个老实人,怎么也学会干结巴的事了。这一次要不是你媳妇懂事,差点儿被你试掉啦。我的为人,你是晓得的,处处与人为善,不害人,不欺人,不骗人。”

“是的,是的,表哥确实是好人,所以我最相信表哥。”

曾凤又端起茶杯,揭开盖,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尖起嘴巴喝了两口,然后加重语气侃侃地说道:

“文都督奉旨亲提十万雄师前来收复江西,第一个目标无疑是赣州。会昌是北上赣州的必经之地,因此都督府决计先取会昌,扫除障碍,打开通道,解除后顾之忧。你想一想,会昌挡得住都督府的大军么?是嘛,你也知道抵挡不住。我替你反复解释,说你是一个清官,降元不是出于本意。最后我在都督府作了担保,用不着兴师动众,由我来劝说你返正。”

“谢谢表哥关照,你的好意我心领啦。”

“什么心领不心领!”曾凤步步进逼,“态度明朗点,讲话恳切点。我问你,返正不返正?”

颜斯立笑了笑,脸上露出为难和深思的神情,半天没有开口。魏氏走进门,毕恭毕敬地对曾凤说:

“表哥一路辛苦,已备下水酒,给表哥洗尘。”

曾凤明白表弟媳妇的用意,便跟随丫环到餐室去了。颜斯立再三斟酌,又跟夫人商量了一气。等曾凤用过饭回来,他才把心里话掏出来:

“返正的事,其实我早就有所考虑。只不过有三怕:一怕人家笑话我反复无常。二怕文丞相歧视我没有骨气。三怕王师也像元军一样说话不算数,奸淫掳抢,闹得鸡飞狗上屋。”

“你能够把心里话说出来,很好,说明你真心诚意想返正。但是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把敌人和自己人同等看待。文丞相是爱国的,对你的立功表现,不但不会有什么看法,而且还会进行奖赏。都督府是爱国大军,同老百姓的利益一致,息息相关,从来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返正,是改邪归正,不能说是反复无常。”

“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喽。”

颜斯立随同曾凤到了梅州。文天祥热情地接待了他,仍然任命他做会昌知县。并吩咐他回去立即整顿兵马,出榜安民,护卫王师顺利过境,去取于都。


二 刘洙当先锋

梅州盆地和潮汕平原水稻收割后,都督府备齐了粮草。文天祥决计进兵江西。聚将鼓响过,众将披挂上堂。巩信宣读了陈龙复在潮阳设置分司的诏书。文天祥又留下鞠华叔担任协守。接着,下达了向赣州进军的命令,命赵时赏带领三万人马攻打信丰县,攻下信丰后,继续北上,与大军在赣州会合。又命赵孟溁当监军,黎贵达押运粮草。这一路调遣完毕,众将领令而去。停顿片刻,他把脸转向留下来的将军,问道:

“我打算自领大军去取于都,不知哪位将军愿当先锋官?”

“末将不才,愿意担当。”

话音未落,刘洙抢着接了将令。文天祥迟疑了一下:“三军出征,先锋官最重要,最辛苦,也就最难挑选。顾名思义,他是走在前面打头阵的,遇敌要先战,凡事要以身作则,率先做出榜样。又要修通道路,排除障碍。又要宣传、发动民众,安定民心。刘洙毛毛糙糙,顾头不顾尾,能胜任吗?”他想劝阻他,却又不好启齿:“既然是我要求将领自告奋勇报名,人家报了名又不同意,未免小瞧人了。”思虑一番后,他想出了一个补救措施:“再加派一名副先锋,帮他掌一掌舵,免得出现失误。”文天祥想得比较周全妥当了,才把脸转向刘洙,说:

“刘将军,当先锋事务繁忙,责任重大,你一个人会忙不过来。由金将军担任副先锋,你们一起走,有事共同商量办理。怎么样?”

“欢迎,欢迎。我正想邀个伴,热闹些。”

刘洙主动要求当先锋,主要是想早些回江西老家看看。老朋友金应跟他作伴,当副手,他更加高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文天祥见他精神状态良好,身边又有金应管着,心里踏实了,就把兵符令箭印绶交给了他。刘洙领衔挂了先锋印,和金应一起到校场点了五千人马。急急忙忙出了梅州城,径奔于都而去。

刘洙当先锋,好比孙猴子坐天下,没有定准。一路上,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纯粹随心所欲。太阳还有树把高,他就下令宿营。天黑了,却心血来潮拖着兵马赶路。早晨他起不来,要大家都陪着他“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中午烈日炎炎,晒得头昏眼花,汗流浃背,反而要抓时间,抢速度,发挥连续作战的作风,搞拉练。应该扎下营寨埋锅造饭,他却偏要将士们饿着肚子先修好路再开餐。有些事本来可以干完了再吃饭,他硬要留个尾巴,吃了饭再扫尾。说什么“人是铁,饭是钢,吃饭不阻工。”瞎胡闹加歪道理,一套又一套。金应憋不住了,劝告说:

“先锋老兄,带兵要有个带兵的样子。胡来不行,得讲究讲究规矩。”

“什么规矩?”刘洙怫然作色,“我说的就是规矩,一切都得听我的。”

“你怎么突然变得蛮不讲理了?又糊涂,又专横。”

“应老弟,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选你当副手,就不糊涂嘛。做事从来没有背着你干过,怎么能说我专横?”

“我不是指你对我个人而言。”

“嗨,我可只要对得起你就心满意足喽。”

刘洙的狡辩是出了名的,死的扭得活,活的扭得死。有理无理,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篇篇有理,头头是道。

太阳落山了,天色暗了下来。金应提醒了好几次,他才吩咐三军择地搭建帐篷,四围开挖壕沟,排桠杈,安鹿砦,扎下营寨。

吃罢晚饭,月色明亮。刘洙邀金应出了营盘,边散步边选择明天行军的路线。金应趁他此时心态比较平静,继续劝解道:

“我是副先锋,有事要先跟我商量一下,再作决断。”

“唉,你何必操这份心,我又何必麻烦你。老弟,一切都听我的好啦。”

刘洙显得很自信,又很乐观,美孜孜地咂着嘴巴,翘起又长又尖的下巴望着靛蓝的夜空出神。新月的光辉轻纱般地披撒下来,峰峦起伏的群山仿佛涂上了一层银粉。它们灰色的边缘和夜空融成一片,煞像融进了天空。一丛丛毛竹成了一团团朦胧的暗影。风一阵阵吹得竹叶簌簌簌响,宛若悠扬的小夜曲,又如节奏舒缓的低吟慢唱。走着走着,竹林里突然传出来哀求的声音。刘洙和金应寻声走过去。依稀看见林荫下有一轮小车,坐在车内的女人边哭边说着:

“……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笑话!谁不想,谁不爱。”站在车旁的莽汉油腔滑调。

“你又不是我老公。”

“新鲜饭比现饭好,更有味,更过瘾。”

“不知羞耻,禽兽不如。”

“吓,你骂人!再骂,老子就宰了你。”

“求你行行好,积积德。”

“你出来!”莽汉边威胁边逼迫,“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动手啰。”

他把女人从车内拖出来,按倒在地上,伸手解开了她的裙带。刘洙一个箭步跳上前,抽出佩剑,一剑把莽汉的脑袋劈成了两半。被救的女人千恩万谢。原来她叫李竹贞,丈夫在于都当差。被刘洙杀死的莽汉是她雇的车夫,送她去于都,傍晚时起了歹心,抢了钱财还要抢人。刘洙不信金应的劝阻,把李竹贞带回了营房。他自言自语地说:“救人必须救彻底。一个女人不方便,跟着我们的人马走,安全些。”

天刚亮,刘洙下令拔寨起营。他急于赶到于都,督促将士以强行军的速度行进,连日中也不肯歇息。迎面飞来一骑,找着一员小校说:

“我乃于都信使阚訾,奉守将葛士达之命,特意前来下书,烦你给在下通禀一声。”

小校一听是下书人,赶快前来禀报刘洙:“启禀先锋,于都有一下书人求见。”

刘洙一听是叛将葛士达派来的下书人,无名火还不知道怎么来的。金鱼眼一瞪,长臂用力一挥:“扎下营寨,给我点鼓聚将。”

中军支好帐篷。三通鼓罢,刘洙端坐当中,金应偏坐相陪,

十二员副将两旁站立。刘洙一拍公案,喊道:

“来呀,叫那下书人报门进帐!”

众将校愣住了:“怪哉,哪里来的新名堂,叫下书人报门进中军帐?”

金应也觉得不妥,拦住传令官,说:“慢着,稍等一等。唔,先锋官,还是加个‘请’字吧。”

“谁叫他来的。我没有请他来。”

“从古至今,对待下书人,从来都是‘请’,不是‘报’。要是传出去,会惹人笑话我们不懂军规。”

“谁敢笑话我,我割掉他的舌头。”刘洙两道岔开的眉毛一耸,“一个和尚一本经,一个道士一度符。”

“常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

“我就不爱按常规办事。老弟,你最好歇息歇息,少管事,做哑巴,我刘某不胜感谢之至,也算得你的一大造化。”

金应脸涨得通红,再不吭声了,再不瞧他了,一概不闻不问。刘洙在公案上一边放着虎尾三节鞭,一边放着宝剑,耸起瘦削的肩膀,脑袋缩进细长的脖子里。扬起长下巴,粗声恶气地喝道:

“叫下书人报门而进!”

阚訾在营门外等了又等,以为会派人来接他进帐,说不定正在铺排宴席,因此拉长了时间。他美美地松了松裤腰带,预先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正当他想入非非的时候,传令官的呼喊打断了他的白日梦。

“先锋官有令,下书人报门进帐!”

阚訾激灵了一下:“呀,怎么回事?两下还没有开仗,就耍淫威!算啦,我干脆退回去。”转念一想,又感到为难了:“回去吧,交不了差。”人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只得用手托着帽子,低着头,弓着背,边往前走边打报告:

“都督府先锋大老爷在上,于都下书人阚訾告进咧!”

众人瞥着阚訾那狼狈相直想笑,瞧着刘洙的神气样子也想笑,只好用手捂着嘴,怕笑出声来。刘洙当作没看见,拉开嗓门威严地吼道:

“嘟!见了本先锋,为何立而不跪?”

阚訾肺都气炸了,心想:“先锋官如此横蛮无理,气势汹汹,我又不是犯人,报了门还要下跪。咳,该我倒八辈子霉,碰上了一个扫帚星,呃嘿,简直一个丧门神!惹他不起,只能逆来顺受。”想到这儿,啪哒一声跪倒下来。他一下跪,刘洙消了些气,下巴和肩膀放平了,伸出了细长的脖颈,语调缓和下来。

“阚訾,什么书信?快快呈上来。”

“没有书信,是口信。”

阚訾见先锋官稀里糊涂,不愿意把葛士达的书信交给他,想直接送到文天祥的手上。刘洙只知一味地耍威风怄下书人,没有多用心思,顺口喊道: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口信并不是葛士达的,”阚訾开始耍他了,“是我们知县大人庞清源搭的。”

“说!”

“他没有叫我对你说,而是叫我直接说给文都督听。”

“跟我说也一样,他的家我能当。”

“都督如此器重你,为何不让你当个副都督?”

“嗬,呃,呃,”刘洙有点接不上话了,“反正我当不当都一样,都能当家。”

金应见阚訾在耍手段逗得刘洙吹牛皮说大话,而刘洙却忘乎所以,一点也不觉得,仍在信口开河乱诌滥扯。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不得已插进来朝阚訾喝斥道:

“你是下书人,还是探子?问这问那。我问你,庞知县到底搭的什么信?快说!”

阚訾被金应几句话问住了。他偷眼一瞧金应,姿态文雅而庄重,讲话一句是一句,吐字清楚,句句都说在点子上,把刘洙的尴尬局面一下扭转过来了。不过,他已经将葛士达的书信改成了庞清源的口信,只得将错就错,临时编造一些话来敷衍搪塞:

“二位先锋老爷,庞大人说他愿意返正,但是有一个难处,有一个想法。难处嘛,唔,唔,哦,他说于都军政大权都由葛士达掌管,他是于都县令,受葛士达节制,返正的事宜缓不宜急,要等他见机行事。因此,都督府的军马不能靠得太近。逼急了,葛士达狗急跳墙,一旦打起来,他就不好办了。”

刘洙眯缝着两眼:“嗯,说下去。”

阚訾的眼睛油老鼠一样睃来睃去,察颜观色,一头编造一头说:“庞知县的想法是,返正以后,噢,请求文丞相给他一点甜头,他愿意替代葛士达的职位镇守于都。要是能让他当赣州知州的话,那,当然就更好了。”

“胡编瞎扯!”金应俯视着对方,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阵,“庞清源进士及第,一介儒生,功名利禄观念淡薄,他不会漫无边际想入非非,也不会信口雌黄。”

刘洙清醒过来了,阚訾弯来绕去,反过来捉弄了他一番。他双眼喷火,头发直竖:“呸!大胆的狗头,竟敢戏弄本先锋!来人呀,给我拉出去砍了!”

阚訾是鄱阳湖的麻雀,也见过一些风浪。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口里却还在强辩:“先锋大老爷息怒,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不杀你不解我心头之恨。嘟!还不低下头去?”

刘洙顺手从公案上拿起虎尾三节鞭,走到阚訾跟前,一鞭抽下去,抽掉了他的脑袋。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金应急得喊起来:

“哎呀,你怎么一鞭把他打死啦?”

“太可恶,不打死他不解恨。”刘洙气哼哼的,余怒未消。

“杀了下书人,葛士达肯定会找上门来。”

“他不找我,我也要找他。他找我,那更好。”

金应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一般不大多说话,况且对刘洙不服输的脾气非常了解,说一说便住了嘴,只看他如何应付。刘洙从来不愿意多想事。火气消了,肚子饿了,吩咐道:

“埋锅造饭。饱餐一顿,继续赶路。”

午餐刚过,蓝旗官跑进营房,禀报道:“葛士达带着大股人马来了,口口声声要讨还阚訾的血债。”

过早地惊动了元军,都督府的大军还没有跟上来,如何应战呢?刘洙那对小金鱼眼翻了翻,想出法子来了。他伸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令箭,呼唤道:

“副先锋听令!”

“末将在。”金应答应道。

“给你一支大令,命你带领一千骑军前去迎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往后跑。胜败乃兵家常事,无所谓,关键是要避免牺牲,不得减少一人一骑。小心哟,到时候我会亲自查点数目的。”

“先锋官,你是叫我只去做一做迎战的样子,接着就转身往后撤。是不是?”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可以随机应变,自行处理。”

“你得有一个确切的交待呀。”

“我跟你说得够明白的了,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要问了。军令如山,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金应拿他没法,气鼓鼓地一抖征裙,走到营门外,手提方天画戟跨上战马,领着一千骑卒走了。

刘洙又取出一支令箭,传令道:“中军何在?”

“末将听令。”林栋和林琦答应道。

“给你们兄弟俩一支大令,带领四千步卒给金将军观阵。我猜测副先锋不会跟葛士达展开厮杀。他一撤退,你们就赶快跑。葛士达倘若追赶,你们二位要叫士卒们散开跑,千万别跑成堆。”

“先锋老爷,你的撤退法则,是从哪本兵书上学来的?”

“《刘子兵法》。《孙子兵法》上没有的,我都补充上去了。书呆子,动不动问哪本书上的。还用问吗?我叫你们分开跑,无非是要尽量减少伤亡。集中在一起,一死一大片。散开了,他杀一个,只死一个,杀两个,只死一双。”

林栋和林琦也拿刘洙没奈何,捏着鼻子应了一声:“遵命!”兄弟俩转身走了。

刘洙调度完毕,不慌不忙走进了后帐,摘盔卸甲,化了妆,换上一身老道士衣帽。然后骑上马,从后营悄悄溜出了门。


三 老道士的变戏法

葛士达得到阚訾的死讯,气得七窍生烟,立即点齐本部人马,杀出城来,要和刘洙决一死战。

金应跟葛士达接战不到三个回合,便按照刘洙的将令转身后撤。葛士达一直追到刘洙的营盘,里面却空空如也,兵将早已跑光了。他催动三军追了一程,却鼓起两只牛眼睛停住了。刘洙的兵马愈跑愈分散,满天飞,东一个,西一个,不好去追哪一个,也不好先抓哪一个。“怪哉,什么用兵之法?”葛士达心里头嘀咕着。他想来想去没有想通,停在原地半晌没有挪动。就在这时候,从东南的岔道上跑出来一匹反背紫骅骝,马背上坐着一位老道士。来到葛士达跟前。眯起一只眼睛,躬身施礼问道:

“将军请了。贫道请问将军,去井冈山走哪一条路好呀?”

葛士达是井冈山人。听他一问,心头咯噔了一下,把目光转到了问话人的身上:他头戴九梁道冠,身穿八卦仙衣,腰系杏黄丝绦,足登大耳麻鞋。手持拂尘,斜背着虎尾三节鞭,童颜鹤发,道骨清奇。葛士达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敬意,回礼反问道:

“仙翁去井冈山有何贵干?”

“嚄,一点小事,去看看我那再传弟子钟离汉,那畜牲几年没有上山拜我啦。”

葛士达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喔唷,老道原来是我的师爷爷、活祖宗噢!”他来不及多想,赶紧跳下马,给“师翁”跪下来:“师祖在上,小徒孙给你老人家磕头了。”

刘洙十分庆幸,这一招成功了。然而葛士达也非寻常之辈,他曾在名师钟离汉手下学过八年功夫,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卖艺、摆擂台,什么都干过,打遍天下无敌手。他的人马大多数是他的徒子徒孙徒玄孙,硬拼无论如何是拼不赢的。刘洙心生一计,扮装成老道模样来迷惑他,制服他。他见葛士达跪在马头跟前,佯装一怔,睁开金鱼眼瞧了瞧葛士达,故作惊疑地说:

“哟,你叫我师祖,可我和你素不相识呀。”

“师祖,钟离汉是我的恩师,我的功夫都是他教的。”

“怎么,他也收徒弟啦?”刘洙脑袋歪到一边,“他自己的本事还不到家嘞。今年二月二十八日,他师父到崂山来跟我做百岁大寿。亲口告诉我,钟离汉当时急于下山,轻功软功还没有来得及学,走江湖的武器也没有学全,连很平常的飞刀、飞叉、飞镖、飞剑、流星锤和三节鞭都不会。怕他在江湖上吃不开,请我下山走一趟,再传两样防身本领给他。这年头,兵荒马乱,不会防身,吃了亏还不知道怎么吃的。”

葛士达惊讶之余,又觉得机会难得,磕了几个响头,恳求说:“师祖,你老人家停留两天,好不好?我正想学一学防身本领。教完了,我派人送你去井冈山。”

“你也想学?”刘洙闭上眼睛掐了掐手指头,“我掐指算了一下,你可以学。不过我不能停留太久,时间有限。”

“我和你老人家配合,来个快教快学,行不行?”

刘洙兜马绕着葛士达转了几圈,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让我先试试,看你能不能吃苦,怕不怕痛,是不是一块学真功夫的料子。我的虎尾三节鞭,你会不会?”

“不会。”葛士达看都没看清楚,就溜嘴答复了。他当然不敢班门弄斧,在祖师爷面前夸海口。如果他说会,师祖一生气,肯定就不会教他了。

“那好,我就先教鞭,嗯,嗯,就从鞭教起。”

刘洙抽出虎尾三节鞭向着葛士达狠狠抽过去,打掉了他的头盔,头上还冒出了一个大包,包上又流出血来了。葛士达两眼火星迸溅,痛得龇牙咧嘴,跳起来,哇哇哇叫道:

“师祖,你怎么打人?”

“我不打你打谁?你要快教快学,我采取的速成教学法,包教包学,一学就成。小徒孙,别怕痛,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忍着点儿,我再教你两鞭子,你就不痛啦,到家啦,万事大吉啦。”

刘洙咬着牙,接连又抽了两鞭子。葛士达见来头不对,忙闪身躲开了:“老天爷,教本事有这样教的么?他哪里像教武艺,倒像是阎王爷派他来索命的。”刘洙的本事就这么三鞭子,三鞭没有打死葛士达,再没有其他法子了。他察觉葛士达眼睛直瞪瞪地紧盯着他,似乎起了疑心,心里一激灵:“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快跑!”随即跳下马捡起葛士达的头盔,又翻身上马,打了一拱手:“葛士达,算你命大。告诉你,我就是刘洙,后会有期。”说罢,快马加鞭一溜烟跑开了。葛士达又气又恨,懊悔不已,打算跨上马追赶。庞清源带着接应的人马赶到了。他瞥见葛士达双手捧着脑袋出粗气,眼里闪动着血红的火光,以为他战败了,迎上前问候道:

“葛将军,受伤哪?”

“咳,上当啰。”葛士达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差点让宋军那刘先锋三鞭打死啦。”

“你敌不过他?”

“哪里,哪里。不是。他化装成一个老道士,冒称我的师祖,教我学虎尾三节鞭。”

“哦,原来如此。嗬,他已经跑远了,追不上了。”

“这口气难咽哇。”

“葛将军,暂且忍一忍,到时候,你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哟哟!”

“嗬,血顺着指缝流下来了,流到眼皮上了。我们先回去吧,快上药,看来伤势不轻。”

庞清源把葛士达扶上马。葛士达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捂着头上的“包”,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哼哼唧唧,气极败坏地往于都城里走。


四 “大败归来,军法当斩!”

刘洙边跑边回头往后瞧,见葛士达没有追上来,便松开马缰,悠悠然哼起了江西小调:“啷里咯啷,啷里咯啷,啷里咯啷里咯呐呐呐,三更咯里来呃小尼姑坐庙堂,心中哟想起,想起了我的那小呀嘛小潘郎。”来到大营,他在自己的营房里换了装。然后走到中军帐前,叫门军往里通报。门军进帐禀报道:

“启禀都督,刘先锋回营交令来了。”

文天祥半晌没吭声。他正在生刘洙的气:“好个刘洙,愈来愈不像话啦,简直是老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瞎胡闹,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作为生死之交,又是郎舅弟兄,文天祥对刘洙向来很友好又很宽容,处处体贴他,谅解他。这一次,文天祥恼火到了极点,发起怒来了:

“传话,叫刘洙报门进帐!”

刘洙其人,确实有个性,软硬都来得,冷热都吃得,好事坏事都想得开,遇事转得快,也应付得了。门军传达了文天祥的话,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摘下头盔,立即执行。

“报——!先锋官刘洙告——进——哪——!”

他低着头走进白虎节堂,老老实实地双膝跪倒磕头:“大都督在上,末将刘洙参见都督。”

文天祥瞥见他那可怜巴巴和顺从的样子,同他小时候上学背不出诗云子曰被罚跪的情形一模一样,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他把脸偏开,恶狠狠地说:

“刘洙呀刘洙,你真是老不长志,把都督府的脸都给丢尽啦!”

“呀,相公,你说什么?”

“猪八戒过河——倒打一钉耙,反而来问我。我问你,你可知罪?”

刘洙为难了,心想:“怎么回答好呢?说不知罪吧,那会火上加油,引起都督发更大的火。说知罪,等于认罪服罚,也是自讨苦吃。不过,顺着摸总比倒着摸好些。”他拭了拭眼睛,挤出两滴眼泪,哭丧着脸说道:

“末将虚心领罪,求相公训示,我洗耳恭听。”

文天祥知道他又在耍小聪明,只要不杀他,随你怎么骂都行。横骂他也“嗯”,竖骂他也“嗯”,骂得火气消了,他又溜脱了。

这一次,偏不让他得逞。文天祥气得肌肉抽搐,五官都错了位,按捺不住怒火,忿然吼道:“来人,将刘洙推出去斩首!”

“等一等,等一等,咳,相爷,要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做个明白鬼,不做糊涂鬼。”

刘洙见文天祥动真格的了,不由得心惊肉跳,浑身打颤,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了。他目光一闪,急中生智,又想出了拖时间的法子,以便拖得众将出面讨保,拖得文天祥的心软下来,他就得救了。

文天祥要杀他,也是万不得已。他俩一起长大,生死与共,四十年如一日,比亲兄弟还亲。不过,今天他犯了军法,不得不杀,不敢不杀。不杀他,何以服众?这时候,他的内心异常痛苦,又异常矛盾,左右为难,不禁热泪双流。刘洙也哇哇地哭起来了,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往衣襟上抹。众将一齐跪下,苦苦求饶。文天祥心如刀剜般疼痛,鼻翼翕动,流着泪,数落道:

“你自告奋勇当先锋,我怕你出差错,派了金应协助你。可你偏不听他的,自以为是,独断专行,一错再错。我问你,行军打仗,你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像不像话?”

“呜……呜……”刘洙边哭边申辩,“我是出于好心做好事,金应可以作证,我没有任何不轨行为。”

“你打死下书人,又是好心做好事?”

刘洙暗中庆幸:“开口一辩,就减少了一条罪状,看来还是辩比不辩好些。”于是又辩白道:

“阚訾是以下书为由前来刺探军情的。”

“有何凭证?”

“他死后,金应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封葛士达写给你的信。而他在我们面前却口口声声说没有书信,只有庞清源的口信,口信也是临时胡诌的。”

“金将军又可以跟你作证,是不是?”

“你问他嘛。”

“现在既然晓得要他作证,当初为何不多听听他的意见?”文天祥左手叉腰,右手握成拳头,一只脚踏在虎皮交椅上:“为什么葛士达来了,你不敢迎战,从后门开溜?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相爷呀,你又误会啦。葛士达是一员勇将,力大如牛,还有内功。金应和他斗了一气,也胜不了他,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改用智取,并不算错。”

“你是如何智取的?”

“让他自愿请我打,好比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众人都很奇怪:“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拼杀,怎么会出现请人家打的事呢?”刘洙的话,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他内心高兴起来,可怜巴巴的样子一变,用手捋一捋下巴上的仁丹胡子,得意洋洋地说:

“我装扮成一个老道士,说是他的祖师爷,他信以为真,要跟我学防身功夫。我拿出虎尾三节鞭,接连就是“三绝招”,把他的脑袋抽出血来了。”

“谁能作证?”

“事实就是事实嘛。当时金应不在场,只有我一个人断后。哦,我捡了葛士达的头盔,是我用三节鞭打得掉下来的。”

“即使如你所说,也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

文天祥摇了摇头,他总觉得刘洙做事荒唐,而且往往令人捉摸不透。杜浒、张汴跪上前,帮刘洙开脱说:

“主动断后,狙击敌军,有功无罪。”

刘洙见有人帮他说话,带起劲来了:“我把葛士达那么一拖住,他们就停了下来,没有追了,大大减少了我军的伤亡。”

文天祥见他又热起来了,估测其内心并没有触动多少,再给他淋了一瓢冷水:“亏你说得出口,你的撤退比溃败还不如,四散奔逃,成何体统!”

“相公有所不知,”刘洙又找到了理由,“散开跑,他不好先向哪一个下手。假使集中跑,伤亡可就大了。”

“总而言之,你当先锋,出师不利,指挥失误。大败归来,军法当斩!”

刘洙摸着后颈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生怕脑袋搬家,眼泪鼻涕又流出来了。巩信发了慈悲心,双手抱拳,对文天祥说:

“相爷,刘将军错中有对,对中有错。两下相抵,不构成死罪。”

文天祥正想找个台阶下来,同时又碍着巩信的面子,便改口说:“就算依了老将军的,死罪饶过,活罪难免,责打五十军棍,降做偏将。”

金应跪到刘洙的旁边,诚诚恳恳地说:“相公,我也有一半责任,要打要罚,我都应该顶一半。”

巩信离开座位跪到公案前,众将又跟着跪下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打伤了,会上不得阵。求都督免了对他的体罚。撤掉他的先锋官,罚到后营去管粮草,把吕将军换出来。”

文天祥扫视了众将一眼,拂袖而起,转入帐后去了。

刘洙从地上跳起来,连连向众人打躬作揖。罚他搞后勤,是他求之不得的美差:天旱三年,饿不死火头军。


五 两军对阵死打硬拼

都督府的大军进逼于都城下,扎住阵脚,擂鼓呐喊挑战。葛士达想利用龟背石上的箭楼闭门紧守,又想去找刘洙报仇雪恨,左思右想一直拿不定主意。

城外愈闹愈凶,大喊大叫,骂声四起,肖资高挑着葛士达的头盔,大骂他叛国投敌,又骂他不堪一击。葛士达被激怒了,引领一彪人马杀出了城门。都督府阵门大开,跑出数十匹战马。马上将官,盔甲明亮,刀枪闪耀。文天祥端坐马上,立在当中,两旁是巩信、金应、杜浒和张汴等几员上将。

葛士达策马上前:“来者可是文都督?”

“正是本帅。问话的可是于都守将葛士达?”

“正是某家。都督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收复于都。”

“大都督此言差矣,去年正月二十一日,恭帝以国降元。于都奉诏命归顺元朝,何言‘收复’二字?”

“降元者,赵显也。他已去位,岂能代表国家。我今奉大宋景炎皇帝之命,扫除暴虐,光复于都,拯救黎民。谁敢螳臂挡车,叫他粉身碎骨!”

“相公不必撒威。某家是奉大元忽必烈皇帝之旨镇守于都。谁敢来犯,那就只有好打!”

金应听了葛士达的话,怒火中烧。马往前闯,手持方天画戟,一边招呼道:“相爷闪到一旁,待末将擒拿此贼。”

说罢,画戟一横,纵马来到阵前。葛士达一惊,回头对手下的将官说:

“哪位去会他?他是文天祥的爱将,智勇双全。顶得住的就去,顶不住的别去送死。”

“嗨,一个小白脸儿,斯斯文文的,长得英俊不见得有力气。让弟子去取了他的首级来交令。”血气方刚的仇得珑,号称铜头将军,是葛士达最得意的徒弟,出来请战。

咚咚咚一阵鼓响,仇得珑来到阵前。金应见来者昂着头,挺胸直背,一副趾高气扬的骄慢神态,便装做畏惧的样子,让他先进招。仇得珑果然中计,也不打招呼,举枪便刺。金应看见枪头到了,一抖掌中画戟,往上一架,呛啷,仇得珑两膀都震麻了。战了四个回合。在二马快要错镫时,金应将戟往回一撤,杆头月牙状的利刃从仇得珑的下巴往上一撩。仇得珑的脸被拉开了一条大口子,铜头变成了“破头”,尸体像一梱烂柴一样倒到了马下。

都督府的将士高兴得跳起来,拍手欢呼:“杀得好!杀得好!金将军,多杀他几个,解一解我们的心头之恨!”

晏中奎、何申康见师兄仇得珑惨死在金应之手,双双讨令出阵。何申康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双锤朝金应的头顶猛砸下去。两军阵前讲究“长见短不容缓,短见长不用忙”。何申康很可能没有上阵打过仗,用的短兵器,却要先动手,岂不是送死来了。金应的戟往上一举,当,当,左右一分,把双锤磕开,不容他的锤再打过来,戟刃斜着从何申康的肩头拖下来,哧嚓,一直拖到罗汉肚。何申康人被分成了两半,倒挂在马背上。受惊的战马悲鸣着落荒而逃。晏中奎见金应没费多大力气连斩二将,怵目惊心,三千根发丝根根竖起,畏畏缩缩想往后退。而金应的画戟已经伸过来了。他双手抱铲把身子一歪,想用铲头压戟头。谁知铲还没有挨上戟,金应的戟收回去了。二马冲锋过镫,晏中奎月牙铲刚要出手,金应回手一戟,喀嗤,从背后将晏中奎刺落马下。

葛士达连丧三将,气恨难平:“小白脸儿,你心狠手辣,老子非讨还血债不可!”

金应高举画戟,哈哈大笑:“不怕死,你就来吧!”

葛士达手持护手双钩来到阵前,金应向前一拱裆,搬戟头,献戟篡,朝葛士达的面门一点,葛士达合钩一推,金应又横戟一扫,葛士达的双钩向外把戟磕了出去。二马过镫,金应见双钩到了,戟头朝下,戟篡朝上,用了个蛟龙吊水的招式,哐,把双钩撞开了。葛士达悬裆换腰,伸出双钩,挂住了戟盘。金应知道挂住会吃亏,将戟一撇,摆脱出来。二人战来战去,不分胜负。

文天祥瞧见葛士达的勇力不在金应之下。而金应已经战了大半个时辰,体力有些不济了,应该换下来歇息,随即传令鸣金收兵。锵锵锵,一阵锣响,金应把戟一横,收住马:

“相公鸣金唤我,改日再战吧。”

“你方先鸣锣,”葛士达挺了挺胸,“要算输了一半。”

“谁胜谁负,明天再见高低,不敢出来的就算输了。”

金应拨马回阵,见了文天祥,问道:“相公鸣金唤末将回来,不知有何吩咐?”

“将军力斩三将,威慑敌胆,功劳不小。那葛士达气劲足实,臂力过人。我怕你过于劳累,故而鸣金。”

众将无不深深感动,深感文天祥体恤属下。金应更是感激不已,暗自发誓与文天祥并肩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次日黎明,葛士达传令三军饱餐一顿,抢先在城门外列成阵势,等待都督府的将士前来会战。他好胜心切,复仇心更重,又自恃勇力过人,恨不得一口吞掉文天祥及其七万人马,去大都向忽必烈报功请赏。三声炮响,鼓角齐鸣,文天祥率领三军将士来到阵前。他向葛士达拱了拱手:

“葛将军今日出阵,不知是文战还是武战?”

“战场上不是考状元,”葛士达面露讥讽的神色,“没有人跟你论文。我只知道要给死去的三员战将报仇,取你的首级偿命。”

张汴双眉一耸,怒目圆睁,猛喝道:“休得无礼!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葛士达举目一瞧,今天出阵的人身姿矫健,仪表堂堂。酱黄色的一张方脸,从鬓角到脖子长满了浓密的黑须。银盔银甲,虎头战靴,掌中三尖两刃刀,坐下追风宝马铁豹骅。葛士达心中暗暗称奇,准备上前搭话。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守护城楼的徒孙双枪将古天雄,绰号黑雷公,带着一千名亲兵来了。葛士达疑惑地问道:

“你来干啥?”

“庞知县叫我们来助阵。”古天雄回答说,“他替代我守城。”

“好吧,那你就去会一会那员宋将。”

古天雄得了将令,来到阵前,双枪齐举,向着张汴戳去。张汴攥着两刃刀往上一托,托住古天雄双枪的枪头。不容他抽回双枪,用全身力气一别,喝声“撒手!”古天雄蛮听话,一撒手,两支枪都弹了出去。张汴眼疾手快,两刃刀伸到他的胸口,刀尖避开护心镜,撩开了甲叶。古天雄想招架已经来不及了,想躲也躲不开了,“哎呀”的“呀”字还没有喊出口,哧的一声,刀尖直贯肋下,张汴一刀把古天雄挑下战马,黑雷公变成了“红雷公”。

葛士达鼓起一对牛眼睛,瞪着古天雄,心里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叫你守城不守城,偏要来送死。”他咬着牙,策马来战张汴。张汴抡起两刃刀向着葛士达劈去。葛士达用护手双钩接住了他的刀。张汴见葛士达勇猛异常,大有饿虎跳涧之势,随即撤回刀,照定他的咽喉刺过去。葛士达举双钩挡开了刀尖。两个人接架相还,刀来钩往,打在了一起。葛士达右手反腕一钩,朝张汴的左脸钩去,张汴用刀头把钩磕出去了。二马过镫。张汴回身一刀,向葛士达的面门劈去。葛士达横钩一挂,把刀盘挂住了。马打盘旋,转了一气,张汴才撤出刀来。两个人战到十个回合,二马冲撞了二十个照面。葛士达只想一下把张汴钩下马,张汴也恨不得一刀要了葛士达的命。六月炎天,骄阳似火。打着打着,张汴汗如雨注,湿透了征袍。葛士达虽然汗水涔涔流下,但他有内功,呼吸照样匀称,脸不变色心不剧跳。时间拖长,张汴渐渐有点支持不住了。葛士达步步紧逼,张汴节节后退。

从后营换上阵来的吕武甩镫离鞍:“好贼子,岂可容你猖狂!”他一闪身,如同一支利箭,窜到葛士达背后。葛士达扭头一看,自己的马屁股上站着一个人,活像一只金毛猴。他以为看花了眼睛,愕然问道:

“喂,背后的猴子,你要干吗?”

“猴子耍把戏。”

“哈哈,你三根骨头四根筋,有本事耍我?”

“我呀,不但要耍你,而且还要教训你。你空有一身本事,带徒弟教艺不教德,见了元人投降卖国。如今王师来了,仍然痴迷不悟,知错不改,反而来唱对台戏。”

葛士达气得火冒三丈,反过手去,照定吕武的脖子拉锯般地一划。吕武往后一仰,一个反跟斗下了马。葛士达的钩走空,东张西望找人,蓦地听到马头下面一阵笑声:

“嘻嘻,好钩法,你把我钩到了这儿咧。”

葛士达伏到马背上,用钩去捅。吕武一闪又没踪影了。葛士达收回钩。他又在马肚子下面笑:

“嗨,你怎么啦,稀里糊涂地瞎划拉?”

葛士达侧下身去,用钩向马肚子下面击打,没有打着吕武,反而被吕武在他的右手臂上敲了一棍子,痛得哇哇叫。吕武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围着马兜圈子。逗得葛士达前一下,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接连不断地勾划,却没有勾着一次。中午的阳光,从空中直射下来,浑如大火炉一样的灼热烫人,晒得人头昏眼花。滚滚而来的热浪冲击得葛士达也熬不住了,内功失去了作用。他又热又累又躁,气喘咻咻,满头大汗,人饥马乏,只想罢战。吕武却愈战愈精神。他逗够了,耍足了,把青铜盘龙棍一摆,拉开了进攻的架式:

“别只顾看太阳,注意,棍打来喽。”

吕武个头矮小,站在地面上,棍子打不到葛士达的头顶。只能用铜棍揍他的肩背,扫他的腰肢。葛士达运足了劲,想用双钩破他的猴棍,然而猴棍灵巧多变,防不胜防。吕武的行动恍若旋风似的来无影、去无踪,葛士达白费了许多力气,等他一住手,吕武一个旱地拔葱飞到马头上,给了葛士达当头一棍,可惜打偏了一点儿,只打烂了半边头盔。趁葛士达低头,他又飞跃到了他的马屁股上面。葛士达耳听脑后有风声,转身用钩去钩。吕武跳下马,钻到马肚子底下,左一下,右一下,专敲葛士达的脚。葛士达双脚痛得忍受不住,藏又没有地方藏,只好甩镫翻身下马,打算徒步跟吕武较量。他的一只脚刚落地,吕武纵身跃上了他的战马,猛喝一声,举棍砸下去,啪哒,葛士达的脑袋开了花,脑浆鲜血溅出一丈多远,一人多高,身体像头牛一样沉重地倒下去,没动弹几下就挺直了。

文天祥举鞭一挥,鼓声大振,喊声震天撼地,都督府大军以翻江倒海之势一齐掩杀过去。元军没命地呼号着乱窜,人踩人,马踏马,人马互相践踏,互相碰撞,像割草一样往地面扑倒。宋军人多势大,很快就把城池团团围住。备好了云梯,又推来了铁架炮车,火箭手搭弓在手,只等一声令下,炮车轰响,火箭齐发,于都城便将成为一片火海。


六 搬兵求将乱吹牛皮

宋军直逼于都城下,于都官兵一个个惊慌失措,呆若木鸡。俯伏在城头垛口边的庞清源,望着城外喧腾的声浪和紧张备战的情势,下令打开了城门。

金应带着五千人马率先进了城。葛士达的一部分亲军抵挡了一阵子,还没有正式转入巷战,就被宋军镇压下去了。金应将人马就便驻扎在葛士达的兵营里,自己也住进了他的府邸。趁热打铁,金应命庞清源责令投降的将士交出兵器,回营待命。命林栋、林琦领着一支人马到府库和粮仓严加警戒。又命肖资将罪大恶极的官吏缙绅押进牢房,专人看守。又命徐榛、彭茂才领着一簇士卒到县衙查封财物,收拾房屋。

次日,大开城门,金应率领文武官员和城中百姓列阵迎接大军入城。吉时吉刻,轰隆隆三声炮响,鼓乐齐鸣,二十四杆黄标旗开路,一杆大纛旗高扬,上绣一个斗大的“文”字。文天祥坐的八台大轿走在当中,众将顶盔贯甲紧随其后,后面是五百帐兵,三千卫卒。来到城门口,文天祥下了大轿,众人一齐上前参拜大都督。参拜毕,金应将文天祥等迎入由县衙大堂改建成的白虎节堂。文天祥召来于都文武官员,将那些贪官污吏一律削职为民,给元军卖命的降臣降将依法论处,清官起用复职,爱国的臣民论功行赏。他又下了一道命令:已降的元军官兵,愿留者编入都督府军中,愿去者发给路费让其归家。诸事处理完毕,出榜安民,净牢大赦,查点仓库,犒赏三军。

于都大捷,调动和鼓舞了江西的抗元斗争。赣州起兵的义友和湖广义士,先后来到了于都。文天祥十分高兴地接待了他们,并分派了他们的任务。接着,文天祥的长妹夫孙栗,以龙泉县返正。他的二妹夫彭震龙和诗人肖敬夫、肖焘夫兄弟,光复了永新县。肖明哲率领赣县民军收复了万安县,乘胜打到龙泉县,跟孙栗会合,巩固和发展了于都大捷的大好形势。

将士们在江西的家属子女和亲友陆陆续续寻到于都来了。金应的妻子姚氏给刘洙带来了口信,说他的妻子文美云不久也会来。刘洙高兴得手舞足蹈,盼望着与他分开达三年之久的妻子早日会面。文天祥和众谋士、将军在大堂会商军务,文美云带着两儿两女来到了行辕。金应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文美云,他们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他用手一招刘洙:

“洙哥,你看那是谁来啦?”

“哦,噢,”刘洙的嘴唇哆哆嗦嗦,兴奋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他一直在外奔波,没有回过家。现在家小都来了,他多么想和他们早点儿见面哟。尤其那个三岁的小儿子,听说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生下来他还没有见过爸爸的面咧。文美云是文天祥的嫡堂妹妹,他们兄妹俩也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会商快结束时,文天祥瞟见了文美云,立马拖着刘洙往外跑。文美云见堂兄和丈夫都来了,不好先喊哪一个,呆了一会儿,连忙叫儿女们给舅舅和爹爹磕头。孩子们认生了,好像不认识他们一样,都不敢上前,反而战战兢兢地往妈妈的背后躲。文天祥笑了笑,约定刘洙全家到他家里吃晚饭,借故走开了。刘洙的心里乐开了花,血液都沸腾了。攥住妻子的一只手,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带颤音的字:

“美——云——呀,你来啦——”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他们从来没有看见刘洙这么局促过。巩信、杜浒和张汴怕刘洙不好意思,捂着嘴把脸偏开了。刘洙在尴尬之余,嘟着嘴嚷嚷着:

“咦,你们这,这是,怎么啦?”

吕武和刘洙平日常常开玩笑,别人不好意思直说,他却很放肆。做了个猴脸,眨眨又圆又亮的眼睛,嘬着嘴说道:

“大家笑你刚才对嫂子说话时好别扭的,一点都不大方,声音在喉咙里颤抖着,没有把意思表达出来。光嘴里说‘你来啦’,很不够,还要做出那么一个恩恩爱爱的样子,放亲热些。”

“猴头,你刁耍我。看我给你一顿好揍。”

刘洙一拳打过去,吕武往文美云身旁一靠,尖着嗓子喊道:

“嫂嫂,他打我呦。”

一阵哄堂大笑。刘洙抱住小儿子亲了亲,问文美云:“他叫什么名字?”

“哎,你怎么忘啦?”文美云悄悄地说,“离家时,你对我说,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取名叫做刘爱国。”

“呵呵,好,好,爱——国——!”

一阵紧张过后,刘洙逐渐放松了,带着妻子儿女往后房走,又热情地邀请义友们到他家里去作客。

连日来,都督府的官兵有数千对夫妻相见,举家团圆。文天祥吩咐后军一一作了妥善的安排。

于都城中,家家户户打扫卫生,像逢年过节一样贴上了红纸对联。店铺张灯结彩,货架上像展销一样摆满了货物。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车马声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军民们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

正当军民欢天喜地共庆胜利的时候,搭出统着三万多人马从赣州杀过来了;李恒也率领两万铁骑从江东奔来了;元将岳子冲和钟震各领一万人马,分别从九江、隆兴赶到了。都督府一下子紧张起来。文天祥为了稳定军心,沉着地对众将说:

“诸位不必惊慌,先登楼看看,再来计议退敌之策。”

众将披挂整齐,随同文天祥到了西门,顺着马道上了城楼。放眼望去,只见远处一座大帐,帐前一杆大纛旗,上面有些弯弯曲曲的文字。许多将士不认识,文天祥翻译说:“那是元朝的元帅、赣州守将搭出的帅旗。”众人骑马又奔到北门,见大营中也有一座中军大帐,一杆黄色坐纛,那是元军有名的战将——李恒元帅的旗号。文天祥一行又绕至东门,观察了降将岳子冲的军营。最后来到南门,城外倚山傍水扎着九江府守将钟震的兵马。众将随文天祥在城楼上察看了四面八方,觉得真是“兵到一万,无边无沿。兵到十万,接地连天。”十万大军将城池团团围住,大有踏平于都之势。

“元军猖獗,必然酿成鏖战,”文天祥回头征求众将的意见,“诸位能否想出一个退敌的良策?”

“用不着想,眼下就有。”刘洙搭话说。

“你先说说。”

“俗话说,一行服一行,茄子服米汤。我的计策嘛,就叫做以长辈降服晚辈好啦。嗳,你们别打茬,听我说,南安军李梓发是钟震的姑爷,钟震从小父母双亡,是由姑母抚养大的,武艺是姑父教的。你们说,我去把李梓发请来,说服钟震撤兵,或者放我们突围,事情不就解决了么?”

“可是,谁去找李将军呢?”

“嗨嗨,找人嘛,又得看我的喽。”刘洙得意地吹起了牛皮,“其实,我是一个最有预见的人,做事都有目的,有远见。我跟金应救的那个李竹贞,昨天到了我家里。你们说,她是谁?李梓发的侄女。她知道李梓发在哪里,也知道他聚集了两三万人马,她的两个哥哥都在军中,她去过,我可以叫她跟我带路。”

“你们如何出城?”

“那暂时得保密,天机不可泄漏。”

刘洙回家吃了午饭,和文美云说明了缘由,便装扮成老百姓模样,带着李竹贞上了路。他也改姓李,叫做李洙,自称是李梓发的堂弟。这样,李竹贞就得喊他做堂叔。他占了便宜,心里乐陶陶的,金鱼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出城举目一望,喔唷,钟震的营盘壕宽沟深,警备森严。刘洙敲着窄窄的额头想了想:“闯营休想闯过去。怎么办?哦,有了,我们不如直接去找钟震。”打定了主意,他和李竹贞径直走到中军的营门口。元哨大声叫道:

“站住,什么人?再往前走就放箭啦。”

“呃,别乱来。”刘洙回话道,“我们是钟将军的亲戚,老远来看他的。”

哨卒一听是钟震的亲戚,态度转变了,客客气气问了他俩的姓名。通禀进去,很快就开了营门。从里面出来数十名亲随,站立两厢,钟震挺胸直背地走到营房门口。刘洙满脸陪笑地迎上前去,双手抱腕:“震儿,噢,钟将军。”

钟震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对他的称呼生气呢,还是对来者产生了怀疑:“你是干啥的?”

“表哥,”李竹贞怕刘洙失言,把话接了过去,“他是我堂叔李洙,住在北山。”

“表妹,你来啦!我们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样子倒没有变多少。日子过得怎么样?姑父姑妈好吗?”

“我和洙叔正要去看他们。从营地经过,听说你在营中,我们就问到营门口来了。”

钟震留下刘洙和李竹贞在营房住了一夜,次日陪他们进了早餐。因为军务繁忙,没有强留,让他们走了。

刘洙和李竹贞走了一天,路上睡了一晚。第二天过了平江,一直爬山路。人累得要死,又饥又渴。四下一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太阳快落山了。他们又发狠走了一程,仍然是山坳连山岭,没有人烟。又坚持走了两三里路,才发现前面一座大山脚下仿佛有人影晃动。刘洙认定,只要有人就有希望。李竹贞感觉气氛有些不正常,想退到另一条平缓点的路上去。这时候,忽然听见“嚯”的一声,一支响箭飞了过来。刘洙见识过,晓得是碰上了劫道的:箭上绑着个哨,那是告诉你别再往前走,再往前走,第二支箭便要伤人。这就是所谓“放响箭”。须臾,树林中冲下来几十个喽啰,成八字形排开。当中跑出一匹铁青马,马上的小寨主红缨枪一抖,背书似地吼着说:

“路是我们开,树是我们栽,若要从此过,先拿买路钱来!”

刘洙见小寨主长得结实,嗓音响亮,像个新入伙的。笑了笑,拱手答道:“嗬嗨嗬嗨,勿外勿外,你我同根,不可砍柴。”

回答的是江湖上的黑话。意思是:我们都是同行,不能抢我的东西,否则会找你的麻烦。照规矩,凡占山为王的,听到黑话,就不能劫了。一般是放行,客气的还要接上山去同享几天福。然而小寨主并不理会刘洙。头一昂,恶狠狠地吼道:

“什么砍柴不砍柴,拿钱来就放行,没钱就砍死你!”

刘洙以为对方没有听清楚,重复了一遍。接着又使出全身的解数,拿出他的吹牛本领,举起两个大拇指,说了一套“庐山双龙出洞,万里长江入海”的大黑话。表示他是“双龙头”,江西绿林中的总头目,想以此吓唬对方。小寨主仍不把他放在眼里,气势汹汹,步步进逼。刘洙急出一身汗来了,只好收起黑话讲白话。偏着头,竭力挤出一丝笑纹:

“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鹭鸶不啄鹭鸶肉。小寨主,你不要三天没生意,伙计吃伙计。我跟你都是吃这碗饭的,求你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

“少说废话,我没有时间跟你磨蹭。弟兄们,给我把他捆起来,那个女子用轿子接上山。”

喽啰兵一拥而上,按住刘洙,四肢倒攒捆了个绷绷紧,用竹杠子穿进绳子里面,两个喽啰抬起就走。小寨主扶着李竹贞坐上肩轿,叫两个喽啰小心抬着,稳步上山。

上了山,刘洙看见山头高挑一面大旗。旗上八个大字:“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旗下座北朝南八间聚义大厅。迎门挂着一块黑漆金字匾。匾上写着“聚义堂”三个大字。小寨主进去不久,里面喽啰传话道:

“女客送入后堂歇息。把那瘦个高个儿带上堂来!”

刘洙进厅偷眼一瞧,嗬,大厅真够气派:四壁亮子火把,顶壁五色灯笼,照得厅内如同白昼。明柱,粉墙,雕梁画栋。正面墙壁的神龛里供奉着关公的神主。两侧大屏风画的是岳飞朱仙镇大捷和梁红玉击鼓战金山。厅当中虎皮交上坐着的大寨主,戴个假面具。他鼓出一对铜铃般的眼珠子,喝道:

“大胆,见了本寨主敢不下跪?”

“哼哼,”刘洙嗤了嗤鼻子,“我这双膝盖,上跪天,下跪地,中跪父母。你一个小小的山贼草寇,却想让我下跪,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

“你是什么人?”

“老子说出来会吓死你,老子是文都督帐下镇魔将军刘洙。”

“噫唏,胆子不小哇!先头冒称双龙头,现在又冒称大将军。也不撒泡尿照一照,瞧你这酸不溜丢的模样儿,你跟刘洙提草鞋,只怕他也不会要你。”

“老子就是刘洙,刘洙就是老子。老子怎么自己不要自己?只有你跟我提靴子,我才不要嘞。”

“咄,出口伤人!”大寨主一拍公案:“来人哪,把冒牌货绑到中屋柱上,开他的膛,取出心肝来做碗醒酒汤。我好几天没吃它啦。”

从厅侧跳出来四名壮汉,光头,赤膊,腰上系一条油围裙。一边一个扭住刘洙的手臂,一个举着明晃晃的牛耳尖刀,一个捧着亮堂堂的铜盆,一齐威胁道:

“快快求饶,快求饶呀!你不肯跪,未必连好话也不会说?”

“偏不说!”刘洙扭着他那细长的脖子。

四名壮汉凶相毕露,把刘洙往中屋柱那里推。推一下,停一下,边推边停边叫他说好话。最后推到了柱子旁边,只要他说半句好话,便放了他。可他连半句好话也不肯说。厅后突然转出一个人来,命令似地喊道:

“住手!休得无礼!”

刘洙抬头一看,来者正是李梓发,不禁大喊大叫道:“老兄哥,我找你找得好苦哟,差点儿丢了性命,几个小毛贼要取我的心肝做醒酒汤。”

“哈哈,”李梓发笑道,“他们是吓唬你的。看你的钢火硬不硬?”

李竹贞和她的两个哥哥李文、李武也来了,赶快给刘洙解掉绑绳。大寨主摘下“鬼脸”,走到刘洙跟前,拱手道:

“对不起,对不起!刘将军临危不惧,不失英雄本色。”

“算不了什么,小意思。告诉你,去年正月我和文丞相去跟元军谈判,指着鼻子骂伯颜,他都不敢还嘴。后来打发他妹妹素娜来跟我们说好话,还想嫁给文丞相做如夫人,那姑娘文武全才,长得又漂亮又温柔,被誉为草原上的一朵鲜花,蓝天下的一片白云,我理都不理她,文丞相实在过意不去,勉强接待了她几次。最后把我惹火了,我毫不客气地揍了她一顿。”

“你揍她干吗?”

“不揍晕她,我们怎么能跑掉?”

刘洙兴奋起来了,忘乎所以地胡吹牛皮,卖狗皮膏药,正经事却一字未提。倒是李竹贞先头在后房跟李梓发和她的两个哥哥说了一下他的来意。其实,李梓发上山也与刘洙搬兵的事有关。文天祥收复梅州时,委托曾凤和水仙跟李梓发取得了联系,并设法把李梓发和黄贤请到了梅州,秘密商议了进取赣州的事。文天祥打到于都后,他们准备整顿人马去支援都督府。不久前,曾凤和水仙匆匆赶到南安军,说素娜回燕京奏请元世祖忽必烈批准,给搭出送来了数百车军需粮草,推测会从这条山路上经过。李梓发非常高兴,又很紧张。他生怕失误,错过机会,立刻派遣黄贤据守山寨,把住路口,只等车马一到,立即劫上山来,献给文天祥。曾水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押运官好像女扮男装,而且行止举动跟素娜几乎一模一样。父女俩又返回去了,决计要打探清楚。临走时,曾凤嘱咐李梓发,千万不可伤害押运官。

事关重大,李梓发又带着侄儿李文、李武从南安赶到山寨。午后,李梓发与黄贤下山巡视,远远望见刘洙和他侄女李竹贞来了,想必是来找他的。他知道刘洙的老毛病,有骆驼不说牛,卖狗皮膏药不要本钱。不先抓他一点小辫子,到时候他海阔天空吹得天花乱坠,唬得你服服贴贴听他的,而他一天又没有几句正经话。李梓发跟黄贤商量了一个先发制人的法子,叫虎儿带了几十个人假扮成劫道的,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刘洙的性子是欺软怕硬,你讲正经事他一口散腔,你一发威他就低头软下来。黄昏时分,虎儿一行撒马下山。他们怕吓了李竹贞,没有用绊腿绳,只射了一支响箭。刘洙开始有点紧张,想用江湖黑话蒙混过关,虎儿装做听不懂。他又假冒双龙头,虎儿仍不理会,叫人把他捆起来。精灵的刘洙猜出了七八分,正好人走乏了,便让他们去抬。等到看见他们用肩轿抬李竹贞时,心里更有了底。把他一个人捆进聚义厅时,可以说一切都明白了,胆子更大了,你硬他也硬,敢于硬到底,落得他又吹了一通牛皮,卖了几张狗皮膏药。李竹贞料想他的肚子早已饿了,关切地说:

“洙叔,后堂备了酒菜,快去吃饭。”

“怎么,”李梓发皱起眉头,“你叫他叔叔?”

“他要我这么叫的。”

“咳,闹来闹去反而让他占了便宜。你怎么叫他叔叔呢?论年龄,他比你哥哥大不了十岁。论辈份,他的外婆是我老婆的姨娘,他比我小一辈。”

“你老人家不必斤斤计较,”刘洙美滋滋地笑着,“俗话说,少年叔侄当弟兄。我们嘛,是老年姊妹假扮成叔侄。”

等到上了桌,李梓发和黄贤陪他一面喝酒,一面扯谈。刘洙才把请李梓发去于都解围的事说出来。


七 拦劫军需粮草

元朝运送军需粮草的车骑果然来了。盛夏骄阳似火,酷热难耐,逼得他们走上了林荫山道。车骑踏进山口,当当当一阵锣响,李文和李武带着两千民军从四面八方冲下山坡。敌我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李氏兄弟来战押运官,无法取胜。李梓发交待在先,只许生擒活捉押运官,不许用暗器,不许出半点差错。兄弟二人正感到为难时,曾凤和水仙赶到了。

“素娜妹妹,原来是你呀!”

水仙一声喊,素娜收回枪,纵马跳到了圈外:“干爹,姐姐,快来救我!”

“没事。你过来,跟我们一起走。”

“军需粮草呢?”

“那些都归了民军。”曾凤说,“你可以把你的人马拉走。”

“我不甘心。”

“嗨,我们不来,你差点儿连命都丢了,还顾及那么多干吗?”

“干爹不公平。”素娜红着脸嗔怪道,“至少得留下一半。不然,我该如何交账?”

曾凤、水仙和李文、李武走到一起,合计了一下。曾凤又回到素娜马前,和风细雨地说:

“只要你调走李恒的人马,他们也会让你过得去的。”

“你当得了他们的家?”

“文丞相早就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要刁难素娜。”

“那么,你带我去见文丞相。”

“事情紧急,你先调走李恒,文丞相自然会把你请进于都,当面酬谢的。”

“好,我立马找李恒去。”

素娜双手拱了拱,一挥马鞭,带着她的人马走了。


八 情爱从迷惘中升华

走在路上,素娜顿时泛起一股酸楚的感觉。

起伏的群山,由近及远,重峦叠嶂,披着姜黄的阳光,倚在天的怀抱中。阵阵东南风刮来,山道上卷起一拨一拨的热浪,火烧火燎令人窒息。胯下的胭脂马喘息着,吃力地挪动着蹄子,她煞像是从山顶往黑黝黝的深谷跌落,身子飘飘忽忽,疲惫得有些麻痹,力气也从体内消失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悒重重叠叠压下来,几乎淹没了她,眼前只是一片荒凉,愁云昏雾,从胀痛的嗡嗡的耳鸣里,传出一声声缠绵不断的绝望般的哀嚎和尖叫。

她心情一变,仿佛陷入了绝境,恐惧感遍布全身。荒山野岭,周围全无生气,山势,愈来愈险恶,路,愈来愈难走了。陡峭的岩壁由山腰直伸到山顶,巉岩兀立,石缝儿龇牙咧嘴,那耸立着的岩石,高高地悬在头顶上,恍如立马就要掉下来一样。“一线天”直若巨斧把高山劈开成了两半,透过嶙嶙的怪石和树丛,露出一线天光。马儿战战兢兢,艰难地走了一气,涧谷渐宽。裂缝纵横的断崖削壁和翠嶂青峰布满苔藓及悬藤野葛,荆棘丛中点缀着灰蓝和胆汁色的花草,抖抖索索,别有一番森然气象。

山幽路僻的一个村庄,多是茅草房,屋漏墙歪,梁折柱斜,破旧不堪。村里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丝炊烟,几只野狗在残破的墙壁间穿行。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死气沉沉,连鸡鸭的叫声也听不见,只有一条老黄牛系在场边的苦枣树下,懒懒地望着进村的素娜等一行骑士。山民听说来了元军,人都跑光了。兵荒马乱,人们在死亡线上挣扎着,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世道一片灰暗,到处成了阴森、僵死的穷山恶水,荒芜萧条,荆棘丛生。山村的生气荡然无存,死一般沉寂,似乎空气都凝固了。存在的只有骚乱,动荡,恐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太阳仿佛也变了颜色,阳光也并非自然之光,充满憱憱不安的氛围,酷似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元军走得又累又饿,下了马,干粮不足,准备破门而入去各家各户搜寻,被素娜制止了。她把他们带到一片小树林下,避开炎炎烈日,取了些泉水,咽下了所带的干粮。将士们的脸都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点表情,无精打采,哈欠连天,露出昏昏欲睡的模样。素娜又气又恼,全身的血液像是冻结了,心头又胀又酸,还有点发痒却又抓挠不着。

“你们要干啥?没有满足你们的要求,让你们烧杀抢掠,就装模作样,消极抗拒。”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光,一手抠着腰带。她的腰身裹得紧紧的,绣着花边的草绿色长裙窸窸窣窣地颤抖着,那两弯眉毛动了动,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嘲讽意味,应付周围的人。

“没有吃饱,走不动。”

“走不动也得走。军需粮草被劫了,碰上了民军,能捡回性命就算不错啦。”

“他们敢拦路抢劫,我们怎么抢不得?”

“百姓是无辜的。”素娜解释说,“难道成了睁眼瞎,视而不见。打来打去,战争不断,南方被蹂躏成了什么样子?茅荒草深,贫瘠如洗。还有什么东西可抢?”

“打来打去怪不得我们,怪只怪那文天祥。南宋朝廷投降了,他却要顽抗,招募义军收复失地,又来挑起战争。”

“他是南方人,我们是北方人,不要单纯站在北方人的立场上来批判他。他坚贞不屈,铁骨铮铮,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们做得到么?嘿嘿,看你们这熊样子,受点挫折就泄气,一顿饭没吃饱就叫苦连天。”

“我们没有叫苦。”

“好,那就打起精神来,继续赶路。”

行军途中,素娜和属下呆在一起,约束他们,说服他们不要为非作歹,残害百姓。走着走着,她把什么都丢开了,意识中一片空白,如同生活在梦幻一般的世界里。蒙古人喝酒的习惯与生俱来,然而南方没有马奶酒,只得将就着用江西米酒来代替。她跟着部属一起吃喝,糊里糊涂地喝下一口,一股热气直往喉咙里钻,哈地一声长叹,人间的快乐与辛酸都吞吐出来了。喝着,喝着,她眼睛开始发朦,舌头发胀,嗓子有点儿干,脸也有点儿紧。部属都恭维她,左劝右劝。她喝得酩酊大醉,身子沉甸甸的,东倒西歪,似睡非睡,心头升起腾腾的焰火,浑如彩云一样向着四外扩散,光怪陆离,绚烂瑰丽,往事与幻想交替着在眼前旋转着,来回晃动。最使她难以忘情的还是在镇江度过的那段时光,她自我陶醉,情绪高涨,爱做离奇古怪的美梦,爱作海市蜃楼般的憧憬,把梦幻演绎得活灵活现,情趣盎然……

她和文天祥一起过了夜,回到自己的卧房里,醉人的快意浸透了她的心,好似有只小鸟在心头唱歌、欢跳,蜜甜的滋味几乎要溢出来了,半痴半呆转化成了兴奋的眩晕。天气温和湿润,轻飔悠悠然吹拂,恍若毛毛细雨无声地飘洒。千条万条柳线变得柔韧了,齐舒了它们淡绿的眼。桃吐丹霞,李花谢落,地面铺着狼藉的粉白花瓣儿。杂花生树,蝶舞蜂喧,花香把鸟语带进了窗户。她匆匆穿衣梳洗,赶早走进了南宋相府的后花园。

树上的梨花一层层,一簇簇,萃成束,滚成团。晨曦下花朵显得格外柔和,皎洁素雅,香气袭人。走到梨树下,她假装疲倦,靠到文天祥身上,然后抱住他的腰肢,哆嗦着手儿把他紧紧地搂抱着。嘴唇凑上去,给了他一个吻——又深又甜又热烈——恨不得把长久的相思情感一下补偿过来。

“你就留在我身边,行么?”她问道。

“我跟你毫不相干。”他板着面孔,“而且,你也是我们的敌人,我非常痛恨你们,痛恨你们这些霸道的豺狼。”

“怎么是豺狼呢?”

“发动战争,侵犯南方,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战争不就是打仗么,你们也打仗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我讨厌战争,痛恨战争。”

“战争自古以来就有。”

“可是你们是非正义的战争。”他咬牙切齿,“杀人放火,掠夺财富,蹂躏南国百姓。”

“我们谋求的是大统一。大元皇帝说,天下一统,就是这个意思。”

“花言巧语,口是心非。”

他双目怒视着她,俨然要摧毁她一样。而她显得颇轻松,举止娴雅,心平气和,说话悠然不迫。她的态度更加激怒了他,太阳穴上青筋暴起,眼睛里射出来两道红光。

“你们在统一的幌子下,干尽了罪恶勾当。北方民族南侵,自古以来就有,但是都没有你们残酷,嚣张。”他说。

“岁月不断地更替,人也会跟着变化嘛。”

“人家愈变愈好,而你们愈变愈坏。”

“我却一点儿不感到问心有愧。”

“你是你,你代表不了蒙古人。”

“我们蒙古人是优秀的民族,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谁跟你扯那么远!”他突然回过头来瞪着她,“你走,请你离开我。”

“叫我走,你想跟谁在一起?是不是水仙姐姐?”

“水仙是我的师妹,他们父女是我的恩人。”

“我对你满怀深情,处处体谅你。未必没有一点感触?”

“水仙冰清玉洁。而你,好比一堆马粪,臭气熏天。”

“你在我身上闻到了臭气?”

“你香也好,臭也罢,都与我无干,全都一文不值。”

他终于把她激怒了,气得五官都挪了位。在情拨火燎的怒气中,当瞥见他那双痛苦不堪而黯然无光的眼神时,她的心软了,伏到他身上,亲吻着,抚慰着。诚心感动天地,不信不能感化他。她爱他爱得太深了,始终怀着女性的自恃和自信,渴望得到他的爱,简直比生死都要来得强烈——在幻想的空中搭建楼台,痴情地一片又一片地拼凑,一块又一块地砌高,想象的真实似乎比现实的真实更逼真,更甜美,更销魂,更加缱绻缠绵。

俗话说,痴人做梦。她的痴情如梦如魔,不能从梦魔和情欲中解脱出来,一心只想从他身上得到从未得到过的满足。这种不能满足的欲望时时缠绕着她,折磨着她,在梦想与现实中变来幻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想和他重逢,和他接触,和他共度良宵,同生死,共患难。只要他有所求,一条口信,一个眼色,一种暗示,她都愿意为他效劳,尽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素娜来到于都北门,终于从梦中醒悟过来。她以监军的身份,调动了李恒的人马。李恒退回淮东后,她产生了一种空虚的感觉,又像被绳索捆紧了一样,不寒而栗。周围一片昏暗,又脏又乱,处在一个可怕的、令人震颤的状态中。她精神恍惚,似疯若癫,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水仙来了,才把她从迷惘和迷恋中解脱出来。她顿时高兴起来,乐得像个孩子,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邀请水仙跟她一起上梓山游玩。

从山顶放眼望去,天气晴朗,朝东可以远眺瑞金,朝西便是赣州。山下的贡水,由东向西流到赣州汇合章水后,则称做赣江,江水穿越峡谷盆地,滚滚滔滔注入鄱阳湖。贡水翻动着波浪,赛若一条闪光的飘带。于都煞似从水中浮起的地图模型,交岔的支流和水道犹如一把把明晃晃的马刀,把它切成种种形状。丘陵山区茶籽飘香,柑桔和柚子的青果正在长大。金色的稻田,以及甘蔗的青纱帐,织成了赣抚平原的一道风景线。漫山遍野的松、杉、樟、栎、槠等树木和毛竹,莽莽苍苍,一直延伸到天边。好似未经探测的浩瀚的海洋,严锁着自身的秘密,又如生机盎然的窈窕淑女,那如花似玉的肉体在等待着情郎的抚爱和采摘。

素娜躺了下来,把脸紧贴着红褐色的岩石。山丘显得那么强壮有力,俨然要与永恒的天穹衔接交合。她愿意自己变成一只渔鹰,坦露着胸脯,展开双翼,拥抱山水,拥抱晚霞,拥抱渔舟和点点白帆。水仙跟着她漫游,上坡下岭,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要做什么。她自己也逛得有些眼花了,脑袋发胀,腰酸腿痛,只想坐下来歇会儿。素娜兴奋起来了,霍然站起身来,眼睛放光,脸上带笑,凑到水仙面前,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她想在山上过夜,要求水仙陪伴。

更深夜静,和星星在一起,她们自由自在,满心舒展。素娜脱掉衣裙,叫水仙也把衣裳脱光。她俩赤身裸体沿着山道奔跑,跑过山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坐下来歇息。

山塘里的水在缓缓流动,原来它和一条萦绕回转的小溪连通。蛤蟆儿在塘边敲鼓,蟋蟀嚯嚯嚯地叫个不住气,小虫豸随声应和着。溪流上弥漫着的水雾悠悠地撒播着暗香——岩缝中生长着一丛丛的小白花,清凌凌的水浪时不时地从花上漫过,带走的香气随着水雾飘散开来。夏夜的山塘,温馨而娴静,奇异多姿,别有情趣。一阵轻微的哒哒哒的水响过后,水面迸起许多晶亮的小白点儿,恰如天上初出的星星,那是鱼群在戏水。水底的繁星也跟着跳跃起来,煞像蓝绸子上滚动着的烂银碎玉,分外秀美壮丽,动人心弦。

素娜跑过去,跳进水里,既没有捉到鱼,也没有捞到星星,反而呛了几口水。幸亏水仙熟悉水性,把她救上岸来了。

清晨伸出双手,欢快地拉开了蓝湛湛的天幕。万物泥首膜拜,一切都觉醒了,蠢动了,辉映着金刚钻和宝石般的金翠华彩。山峦的森林,也由晦暗变得油绿鲜嫩了。素娜胸脯起伏着,热血一股一股往上涌 ,完全沉浸在激情里。水仙见她眼里噙着泪花,呼吸急促,关切地问道:

“怎么啦,妹妹?”

“噢,噢,”半天她才哽哽咽咽张口说话,“南国山水太美啦,我真想留下来。”

“素妹心地善良,多情善感。”

“要是文丞相不肯收留我,我就和姐姐生活在一起。”

“不要心眼儿太死,只往一处想。”

素娜扭过头来,直视着水仙的脸——两只眼睛发红,水汪汪的,还有点儿发直,神情迷茫而困惑。

“姐姐,你为什么不跟文丞相结婚?”

“别往我身上扯。”水仙脸上飞起一道红晕,“说说你自己呗。”

“让我把话说完,憋在心里不舒服。我一直没有想通,姐姐爱文丞相,文丞相也同样爱你,情深似海。怎么不干脆结合起来?长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往来关系,又不方便又难受。”

“我和他从小结下了不解之缘,的确爱得很深。然而我们父女是化外之人,最讲究的是义字,甚至可以舍生取义。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家曾经救济过我们。我们是报他的恩,同时,也为他的人格力量所感动。”

“人格力量?”

“他操守方正,一身正气,大义凛然。”

“不错,不错。”素娜若有所悟地双手一拍,“原来是他的品格和情操打动了我,可惜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古代有位哲人说过,精神上的爱可以超越肉体上的爱,并且爱得更加意深情切,更加酣畅淋漓。”

“喔唷,姐姐,你也可算一位哲人了,使我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把我从迷惘中解脱出来了。我也要像你一样,把爱的追求升华到精神上面。”

“说事容易做事难。妹妹,要想做好,那还得较一番劲,下一番苦功,克服许多困难。”

“姐姐又提醒得好。”素娜深思地蹙起眉尖,“如今大局已定,他起兵抗元,无异于火中取栗,并没有多少价值。”

“力挽狂澜于既倒,正好体现了他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可贵之处。”

“依我看,等于自取灭亡。”

“我听见他说过,王朝更替,自然会有人殉国。老实说,他的所作所为以及理想节操,我也不完全了解,也表达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爱国的。”

“爱国的人,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和敬爱。好,他爱国,我们就爱他,不伤害他,少为难他。”

“妹妹,你不打算和他见面哪?”

“昨天我接到了诏书,召我立刻回京。”

“什么时候走?”

“下山就带着人马动身,取道扬州,看看阿术丞相。他对我好,把我当亲妹妹看待。”

“去不去看伯颜哥哥?”

“哥哥在和林讨伐诸王叛乱。皇上召我回京,很可能与此事有关。”

“我送你下山,送你启程。”

“不必啦。我走得急,时间紧迫。姐姐赶快进城,提醒文丞相,搭出不会就此罢休。赣州守臣麦术丁,老谋深算,谨防他的诡计。”

她俩难舍难分,互相拥抱在一起,抱得很紧很紧,直到身体在紧抱中瘫软下来。水仙伸出手挽着素娜往山下走,走到岔路口才挥手告别。素娜后退几步,注视着水仙,注视了一气,才转回身子,朝军营方向走——两只悬吊着的镶嵌珠宝的金丝耳环,在她那像苹果一样鲜艳的腮边荡来荡去。


九 将计就计挫败搭出

素娜调走李恒的人马以后,搭出和岳子冲、钟震相继从于都撤军,一起退进了赣州城。于都暂时恢复了平静。文天祥和众将巡视军营回到行辕,刚刚坐定,东门守将张汴前来禀报:

“城外有一将军求见,自称元军千户,姓岳名子冲。”

“岳子冲我认识,”李梓发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曾经跟随搭出围攻南安军,十分卖力,深得搭出的赏识。他刚从东门撤退,怎么会来投降?这事有些蹊跷。”

“自古兵不厌诈。”曾凤说,“见面时,诸位多留些心。”

肖资、徐榛布置了一下白虎堂。文天祥穿戴整齐,吩咐升帐。

咚咚咚一阵聚将鼓响过,文天祥升坐大堂,居中坐在公案前,曾凤偏位陪坐。杜浒、金应、吕武和张汴侍立在文天祥背后。众将站立两旁。李梓发和黄贤暂时回避。

岳子冲走进大堂,双膝跪下。他面色腊黄,二目低垂,全身血迹斑斑。文天祥俯身瞧了瞧,问道:

“岳将军,出了什么事?”

“哎哟,文丞相,一言难尽。”岳子冲珠泪滚滚,“我岳子冲自从投奔搭出以来,一向是任劳任怨,倾心尽力给他卖命。从于都撤回赣州后,他召集众将议事。我说:‘都督府自福建兴兵以来,四方响应,不少州县不战而降。于都大捷,江西都震动了,大有席卷包举东南的势头。赣州吉州朝不保夕,与其在赣州担惊受吓,倒不如退守隆兴府,等待时期再进行反攻。’搭出大发雷霆,骂我扰乱军心,阴谋反叛。要不是众将讲情,我险些丢了性命。他打了我四十军棍,还不解恨,等伤好了以后,还要插箭游营。我回到帐中,思前想后,发狠心逃了出来,投奔相爷帐下。”

“哦,原来如此。”

“相公,我带了一张赣州城的军事设防图,上面标着屯兵和屯粮的地点、兵力部署,以及内部通道,做个晋见之礼。只要大都督信得过我,我愿充当向导,带着大军去取赣州城。”

文天祥疑信参半:“赣州的风土人情和地理环境我相当熟悉,再加上元军的军用地图,有针对性地展开进攻,对我方无疑大有好处。不过,他在图上标明的都真实可靠吗?看来我得当场考他一考,事先摸摸底。”他和曾凤交换了一个眼色,问道:

“图在哪里?”

岳子冲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解下背后的小包裹,从里面取出图来,递给肖资。肖资把图摊在公案上。文天祥打量了一眼图纸,对岳子冲说:

“上来解说。”

“遵命。”

岳子冲不急不慢地走到公案跟前,用手指着地图进行讲解。文天祥一边听,一边思考,一边察颜观色,判别其中的真假虚实。众将以观图为由,挤到了文天祥和岳子冲的周围。岳子冲意识到四周站着的将佐,一个个都在暗中盯着他,登时心像擂鼓似的跳起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借棍伤发痛“哎哟哟”哼了哼,把头伏到了公案上面。

肖资和徐榛把岳子冲搀扶到了刘洙的帐中。岳子冲测定内外无人,便将随身所带的兵刃取出,藏好。抹掉脸上的汗水,心里说了声“好险呀!”在床上躺了下来。

水仙冒着生命危险,装扮成村姑混进赣州城内,在唐仁的掩护下打探军情,探明了岳子冲所演的是一场苦肉计。

搭出从于都撤回赣州。岳子冲见他又气又恨又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便凑到跟前讨好地问道:

“大帅,哪儿不舒服?”

“我没有生病,不痛不痒,而是心头不安。文天祥在于都站住了脚跟,眼看就要兵临赣州城下。”搭出焦躁地说。

岳子冲是搭出和麦术丁破格提拔上来的,非常感激。他见搭出忧心如焚,无计可施,觉得是一个感恩报德的好机会,于是献上了一条诈降计。

“搭帅勿忧。末将已备下一件东西,可以治死文天祥。”

“你有此灵丹妙药?”

“请稍等片刻,我即刻拿来给大帅过目。”

岳子冲回帐中取来一幅赣州城防图样,打开给搭出和麦术丁观看。搭出看来看去,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岳将军,仅凭一张真真假假的图样,就能治死文天祥?”

“嗯啦。”岳子冲很自信,“文天祥攻打赣州,必然想了解我方的军事设施和布防情况。我假装投降骗取他的信任,趁他专心看图时,出其不意,将他刺死,料他防不胜防。”

麦术丁拈着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想了想,深化了岳子冲的思路:“文天祥精得很,要想彻底打消他的疑心,还得下点儿血本。”

搭出传令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商议对付文天祥的计策。岳子冲显得情绪低落,提出来放弃赣州,退守隆兴。搭出大怒,下令将岳子冲推出去斩首示众。众将苦苦讲情,搭出将岳子冲重打四十军棍,押回帐中反省。等到下半夜,岳子冲带着军用图,命亲随打开城门,骑马奔到了于都城下……

岳子冲借献图行刺失败,十分遗憾。躺在刘洙的帐中,装着睡觉的样子,思考如何用第二计。隔了一阵,帐外响起了脚步声,文天祥和刘洙来了。文天祥安慰了岳子冲一番,然后指着刘洙对他说:

“他是刘将军,在后营主管粮草。各地的粮草快要到了,人手不够,岳将军边调养边协助他管一管后营事务。”

安排正中岳子冲的下怀。他心中欢喜,嘴里却装模作样地说:

“都督吩咐岂敢不从命。我一定尽力而为,立功赎罪。”

“岳将军,”刘洙样子很诚恳,“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坐不住的三脚猫,毛毛糙糙。有不周到之处,还请你多多包涵。”

“刘将军,不必客气,我情况不熟悉,恳望不吝赐教。”

“二位都不必谦让,一起商量着办吧。”

文天祥走后,岳子冲上了棍疮药,又歇了一夜,第二天跟着刘洙到了粮草营。粮草营设在县衙的仓库旁边,利用原有的粮仓和草料库,临时增加了一些帐篷。当时正是南方水稻收割季节,运送粮草的车船从旱路、水路陆陆续续来了。刘洙简直是个大糊涂虫,什么也不管,什么也管不了。听任运输队、装御队和管理人员擅自处理。他本人呢,东游西荡,大吃大喝,一日三餐不离酒,喝酒不醉不收场。岳子冲看在眼里,笑在心头:“好一个草包将军,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他是有心人,几天时间就把粮草营的大体情况和主要通道摸清了。共进晚餐时,岳子冲竭尽奉承之能事,殷勤把盏。刘洙眉开眼笑,飘飘然,眯缝着金鱼眼喜融融地开怀畅饮。几杯酒下肚,他便酩酊大醉了,迷迷糊糊,语无伦次,唠唠叨叨:

“老,老伙计,你真是够,够朋友。呃,我,我喝多了,辛苦辛苦,你查一查仓,仓库。贼,贼偷一担,火烧一看呵……小,小心火烛……烛……”

说着说着,他就便倒在床上打起呼噜来了。岳子冲瞟了刘洙一眼,转身走出帐篷。一直转到夜深人静,各营都鸦雀无声了,他才到了西头的粮草棚下。瞧来瞧去四下无人,便迅急从棚后抱出些干柴稻草,堆到棚子旁边,又端了两坛酒泼在上面,急忙用打火石引燃柴草。刹那间,烟雾腾腾,火炮噼噼啪啪炸响,烈焰开始向上升起,向周围蔓延。

“粮草营西头着火啦!”

“救火呀!快救火呀!”

“梆梆梆!锵锵锵!”

梆响锣鸣,喊声四起。后营将士飞跑而来,扑灭了火警。刘洙吩咐将士们在仓库外面烧起了两堆大火,以假乱真,引诱元军。

岳子冲点燃柴草后,带着兵刃骑马奔出了后营。按照事先约定的地点,奔往西边大道接应搭出去了。他快马加鞭赶到罗坳,远远地就能判断出前方有行军动静,猜度那一定是搭出的人马,心中好不得意。

天黑时搭出领了八千人马埋伏在离罗坳只有三十里路远的江口,专等于都后营起火。半夜过后,果然远远望见于都城内升起了熊熊烈火,于是兵分两路:由钟震带领三千人马奔赴北门。搭出自己领着五千人马急奔西门,马去銮铃,偃旗息鼓,仿佛瞒天过海,很快赶到了罗坳近边。

岳子冲望见搭出来得非常及时,喜冲冲准备迎上前去把他们领过来。想不到树林中飞出两骑截住了他的出路。一个是李梓发,一个是黄贤。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虽然是在暗夜,可是凭借满天的星光,岳子冲也勉强能看得清楚来者是谁。他惊慌失措,从嘴里溜出一句毫无准备的话来:

“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嘿嘿,”李梓发和黄贤冷笑道,“我们在此专等你啊!”

李梓发手擎七星古铜刀,黄贤挺软藤枪,双双向岳子冲逼拢去。岳子冲摇着三节棍相迎。座下马刚起步,便踩上了绊马索,唧溜一下打了个前跄,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林子里噌噌噌飞快窜出二三十个人,按住岳子冲,像捆恶老虫一样把他捆了个绷绷紧,押回了城内。

搭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变故。夜色朦胧,昏昏沉沉的天光下,隐隐约约望见树林外面有人影活动,他以为岳子冲来了,加鞭催马赶路。轰隆一声炮响,威慑心胆,山坳杀出来两彪人马,一窝蜂地把搭出围住了。前面有李梓发和黄贤的一万人马冲过来。背后,虎威将军杜浒的一万人马截断了归路。搭出的五千人马成了瓮中之鳖。宋军从两头向元军展开了进攻。两下里混做一团厮杀。搭出心慌意乱,顾不得手下的将士,带着身边的亲兵亲将,挥舞着九耳八环刀,从侧面杀开一条血路,穿过树林,插到斜路上,往江口方向逃窜。他口里喘着粗气,心头还在狂跳,又有一小股从北门退回来的元骑喊住了他:

“喂,喂,大帅,我们有,有紧急军情禀报!”

“什么事?”搭出很不耐烦,“老远就嘶声嚎气地喊叫!”

“启,启禀大帅,钟震叛变了!他把人马直接拖进了北门。我们见情势不对头,掉转头便跑,幸亏马快,才脱了身。”

“咳,我们上当喽,吃大亏喽!都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看来岳子冲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和钟震很可能早就串通好了,合伙把我们诓到这里来。”

赶到平江岸边,后面又跟上来七八百骑卒。东方泛起了淡淡的晨光,薄明的曙色下,依稀可见一簇人马封锁了渡口。旌旗左右分开,当中闪出征虏将军金应。昨夜搭出的八千人马过江后,他和张日中领着三千人马夺取了江口,留下张日中守住对岸。自己复渡回来,把住渡口,截断了搭出的归路。搭出久历沙场,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不好,江口丢了!”他不敢与金应交战,回头对亲随说:

“我们回不去了,只能走兴国。”

搭出带领千余元骑,朝北直奔兴国。他心急嫌马慢,不顾人疲马乏,一路上马不停蹄跑了两个多时辰,人和马都没有歇气。来到离兴国还有一里多路的地方,太阳已经当顶了。他们爬上一个小山包,遥望兴国城中的动静。不看还罢,这一看,搭出惊得目瞪口呆,气得浑身颤抖。兴国已被文天祥占领,城楼换上了一面大红旗,红旗的白月光里绣着斗大一个“文”字。大旗两旁是五色军旗,呼啦啦飘扬。旗杆下站着手持兵刃和弓箭的将士,一个个挺胸凸肚,威势凛然。

兴国城头一声炮响,宋军高挑大旗,齐举刀枪,如追赶猎物一般呐喊着由城内冲杀出来。搭出心胆俱裂,鞭子猛抽战马后臀,俯身贴到马背上,没命地向着赣州城奔驰。


十 三军会合攻打赣州

元军残兵败将从兴国落荒而逃,马不停蹄地差不多跑了一下午。当望见赣州北门时,一股难以言表的滋味登时涌上了搭出的心头——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不仅因此丢失了兴国县和沿途好几个集镇,而且差点儿连自己的老命都丢掉了。

搭出正要上前叫城,城头轰隆隆炮声震响,哐啷啷城门大开,从吊桥上冲下来一支人马,赣州守臣麦术丁把搭出接进了城内。搭出昨天得到混进于都城的探子送回来的密函,岳子冲半夜以放火为号,约定元军乘宋军后营内乱时攻取于都。搭出和麦术丁商议,他亲自领兵赴约,没想到苦肉计演变成了“苦行计”,来来去去跑了一天一夜,吃尽了苦头。麦术丁气恨难消,将岳子冲全家老少十四口人满门抄斩。

文天祥率领得胜之师进逼赣州城下,连续几次挑战,麦术丁都不敢应战。都督府大军撤到梅林,就地安营扎寨。

探马前来禀报:“启禀都督,两位赵将军和黎将军来啦。”

文天祥连声吩咐:“列阵欢迎!”众将一齐排列帐外。赵时赏、赵孟溁和黎贵达下马施礼。文天祥笑容可掬:“三位将军鞍马劳顿,劳苦功高。”

“哪里哪里,”三将异口同声地说,“相公你们还先到嘞。唔,怎么没有攻城?”

“他们挂了免战牌。诸位先进帐坐一坐,再商议对策。”

众将随文天祥进入中军大帐坐定。侍从献上茶水。赵时赏喝完茶,捻着胡子思索片刻,对文天祥说:

“事久多变。我们不宜跟他们长久拖延下去。相公已派遣唐仁同赣州城内义士联络,情况怎么样?”

“麦术丁管制十分严密。”文天祥说,“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他总算联络了几百人。平时不敢露面,到了攻城的关键时刻,才会出来帮忙。”

“陈子敬招集民军置屯皁口,跟他联系上了没有?”

“他做得相当出色,已经扼控了赣江中游,阻止了元军船只的往来。”

“既然如此,让我前去讨战。”

“天气炎热,长途跋涉,赵将军暂且歇一歇,明日再去。”

“兵贵神速。让我用计把他引出来。”

赵时赏带了三千士卒,来到赣州城门外,也不列阵,打着赤膊,站在火一般的太阳底下,大吵大闹,大叫大骂。麦术丁被他们激得勃然大怒,又见其兵马甚少,下令响炮擂鼓,亮阵迎敌。他乜斜着眼睛瞥了瞥赵时赏,耐着性子阴沉地说:

“我说你呀,不像一员将军,倒像是个狂徒。要战便战,何必如此撒野?”

“啊哈,”赵时赏纵声大笑,“我不撒野,你就不会出来。”

“出来了,你又敢把我怎么样?”

“你敢来,我就敢叫你来得回去不得!”

“休夸海口。看棒!”

麦术丁马往前撞,狼牙棒向着赵时赏打去。赵时赏不慌不忙,举虎头豹尾戟相迎。两个人你一招我一式,马来马往,拼杀正激烈时,猛听得一声大喝:

“呔!麦术丁休要猖狂,某家来也!”

声音像半空中响起的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麦术丁侧脸一看,东北方向大道上开来了无数义军和民军,洪水一般滚滚而来。前面一杆大纛,绣着斗大的“邹”字。旗角下飞出一匹艾叶青鬃马。马上将官身躯坚实,棕红脸膛。头戴紫金盔,身穿紫金甲。肋下悬双锋纯钢剑,手中挺丈八点钢枪。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镇南将军、江西安抚副使邹沨。他和文天祥里应外合取了兴国,留下刘子俊守城,自己带领一万人马前来协助攻打赣州,恰巧遇上了赵时赏与麦术丁交战,便撒马直奔沙场。

麦术丁甩掉赵时赏,将马向旁边一带,抡起狼牙棒猛砸。邹沨将点钢枪一摆,接住狼牙棒。枪棒相碰,二马倒退。麦术丁撤棒时,顺手在邹沨的马肚子上点了一下,他的马抢先圈回来,扬起狼牙棒朝邹沨的头上打下去。邹沨腰向下一弯,躲过棒头,举枪还击。

两军正杀得难解难分时,敌楼上出其不意地骚乱起来。麦术丁回头向上一瞧,不由得大惊失色。唐仁带着两三百名壮士,手持朴刀短棍大打出手,想夺取城头,打开城门接进攻城的人马。麦术丁心挂两头,恨不得一棒打死邹沨,进城去收拾那些兴风作浪的刁民。他像饿狼扑羊一样扑向邹沨,举棒就打。邹沨的马没有圈回来,听到脑后有风声,急调马头,狼牙棒到了,他举枪斜着挡过去,棒头碰在枪杆上。麦术丁心急动作快,邹沨用的暗劲,以巧破千钧,把麦术丁的脏腑都震动了,他赶紧伏下身子,用手抓住铁过梁。邹沨见他支持不住了,想将他生擒活捉,把枪交于左手,拍马向前,探出右臂去抓。元军阵中窜出随喜春和察儿台两员大将,拦住了邹沨。麦术丁双脚一磕飞虎镫,座下马跳出了圈外,连忙传令鸣金收兵。


十一 调虎离山斗智斗勇

赣州城池坚固,一时攻不下来。文天祥召集众将商议,决计留下赵时赏与邹沨两支人马轮番到城下叫战,麻痹搭出和麦术丁,自己带领三万人马去取遂川。

将士们饱餐后,开了营门,顺着驿道朝遂川方向行进。走到五云桥,元军出其不意地从三面包抄过来。随喜春当先出马,掌中擎连环枪,放声大笑:

“文天祥啊文天祥,这下你可失算啦,麦帅已在此等候多时。你们已经陷入了我军的重围之中。哈哈,赶快交出降书降表。如若不然,管教你粉身碎骨。”

文天祥准备答话。钟震上前拦住道:“相公不必会他,待我前去应战。”钟震跨浑红马,手中擎铜锤,来到阵前,马上一抱拳:

“随将军,在下这厢有礼了。”

“好个叛臣贼子,”随喜春脸往下一沉,“还有颜面来见某家。快快下马受死吧!”

“归顺都督府乃正义之举,上顺天理,下得民心。你若也能改邪归正,弃暗投明,文丞相定然以厚礼相待。”

随喜春不想拖时间,一抖连环枪,照定钟震的面门便刺。钟震闪身让开。随喜春的枪没有刺中,顺便一翻腕子,拦腰横扫一枪。钟震单脚甩镫,把身体贴到了另一侧马肋上,来了个镫下藏身。紧接着二马错镫,钟震翻身上鞍,手中双锤一摆,朝随喜春头顶打去。随喜春见锤到了,用枪向外一架。二马再错镫。随喜春猛地一枪砸下去,钟震见枪来得突然,忙举左锤去挡,呛,左锤被砸丢了,随喜春展开了不间断的攻击。钟震只有一只锤在手,招架不过来,被随喜春一枪刺中咽喉,落马身亡。随喜春高举连环枪,一阵狞笑:

“嘿嘿,啊哈哈哈,哪一个又来送死?”

张汴和黎贵达不等文天祥发话,策马冲了过去。张汴挥舞三尖两刃刀,黎贵达挺曲柄六合枪,双双夹住随喜春劈刺砍杀。随喜春奋力搏斗。他朝张汴的眼睛虚晃一枪,张汴往后一退,他回过手来,枪头一下转到了黎贵达的胸门口。说时快,那时快。嗖!忽然飞来一镖,打在随喜春的右手背上。镖一出手,吕武跟着飞马来到当场,大声喝道:

“随喜春看棍!”

话出口,棍下来,吕武的动作真是神速。随喜春丢开黎贵达和张汴,摆枪迎战吕武。刘洙站在旗门下观战,蓦地回过神来:“嗬,我老刘今天怎么发呆了?专门看热闹,坐山观虎斗。看来也要上阵喽,拿点手段给他们瞧瞧。”他摇着虎尾三节鞭来到切近,对准随喜春抽打过去:

“好小子,哪儿走,看爷爷的鞭!”

随喜春躲开刘洙的鞭,吕武的棍又来了。好手难抵一双,他招架不住了。元将察儿台策马过来,挥舞托天叉接住刘洙厮杀。文天祥见刘洙力敌不住,打算出阵。金应阻止道:

“相公去不得,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事,钟震三下五除二就丢了性命。”

“不要害怕。”文天祥坚持说,“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

他鞭马往前撞,说声“看枪!”一杆亮银枪直取察儿台的咽喉。察儿台把叉一收,丢开刘洙,来战文天祥。巩信从后军冲上来,拖住了察儿台。察儿台眼见年近古稀的老将军如此勇猛,势不可挡,便撤回托天叉,问道:

“来者何人?”

“老夫乃文丞相帐下安邦将军巩信是也。你是何人?”

“麦术丁元帅麾下大将察儿台。嗨嗨,老头儿,你一大把年纪,还出来打个什么仗?何不在家里享享清福,抱抱孙子?”

“你们蒙古人生活在辽阔的大草原,游牧为主,自由自在,何必来争夺天下?”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有德者居之。宋朝气数已尽,当然要归咱们大元来继承大统嘛。”

“你们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是什么德?是缺德,不是美德。就算你们凭武力统一了中国,那也只是暂时的,短命的,不可能长治久安。”

“老人家,想那么远干吗?还是先顾及眼下的事吧!想活命,就给我乖乖地滚开。硬要碍手碍脚的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小子好大的口气,不怕合不拢嘴。”

“咱本想饶你一条老命,你反而出口伤人!”

察儿台抖叉朝巩信头部叉去。巩信举刀迎敌。两个人接架相还,打在一起。察儿台臂力过人,招数纯熟,出手又重又快。巩信老当益壮,大展神威,一刀一刀又准又狠。

麦术丁觉得两军兵对兵、将对将地打下去,元军占不到半点便宜,便传令把铁骑全都调上来,利用铁骑的优势,陷阵冲锋。宋军抵挡不住,被迫后撤。

刘洙在撤退中右腿挨了一枪,右肩挨了一刀。虽说没有伤到致命处,可是血已浸红了战袍。他心里嘀咕着:“再退下去,不战死也会拖死。我不退了,岔出去,另找出路。”他瞧见侧面有一个小山口,口上人不多,便摇着虎尾三节鞭抽开一条路,不顾一切往里钻。然而是一个死牛角尖,无路可通外面,路的尽头是一条断涧,刘洙只好掉转马头往回走。可喜的是没有元兵追过来,他见机行事跳下马,扯下两块征裙,一块缠大腿,一块包扎肩膀,捆得紧紧的,不让血流得太多。“男子血,贵如金,流多了伤身体。”他自言自语地说,“尤其像我一样的人,黄皮刮瘦,血肉相连嘛,肉不多,血肯定少,半滴血也不能流啦。要是像杜大侠那么结实,筋那么粗,多流点儿血倒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刀枪偏偏不伤他,我还没有看见他受过一次伤,流过一次血。”福将福大命大,想什么有什么,想着谁就是谁,杜浒寻上山来了。刘洙一见杜浒,如饥得食,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旱得雨,眼里噙着热泪,能说会道的薄嘴唇哆哆嗦嗦,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嘶哑,而且顺不过气来:

“大,大侠,你怎么知,知道我在这儿?”

“嗨,连你的行踪都找不到,那还算得上大侠么?”

刘洙是天生的乐观派,眨眨眼睛,收了眼泪,痛苦、疲劳和紧张,一古脑儿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喜气涌进胸中,清瘦的脸庞上即刻绽开了笑纹,又幽默地开起玩笑来:

“我是三脚猫,你随时随地能跟上我,那可真是个奇迹,好比徒弟胜过了师父。”

“又信口开河。”

“不,我的话,有根有叶有来历。请听,你是虎威将军,就像虎一样的威武。然而,老虎恰恰是猫的徒弟。从前,老虎吃东西不会治血,其他野物一闻到血腥味便逃之夭夭。后来它拜猫做师父,猫把治血的本事教给了它。”

“还有没有下文?”

“有。”刘洙咳了咳,清清嗓子,“本领学到了手,老虎就想拿猫来试一试,看灵不灵验。告诉徒弟打师父的话,就是从这个典故转化出来的。”

“猫跑掉没有呢?”

“当然跑掉啦。猫还留了一手爬树的本事没有教。当老虎向它扑过来时,猫便朝树上一跳,几下爬到了桠枝上。老虎后悔莫及,站在树下赔礼道歉讲好话,求猫教会它爬树的本领。猫却再也不理睬它了。因此,老虎一直不会爬树。”

“故事讲完没有?”

“讲完啦。”

“讲完啦,我们就得走喽。”

“下面还有那么多元军,我们怎么出得去?”

“我在前头开路,你紧跟在我后头走。”

“我如果跟不上,会在后面喊徒弟。你一听见‘徒弟’二字,就要停下来等我哟。”

“噢,讲了半天的故事,原来是要我拜你为师。”

“嘻嘻,别误会,并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拜我为师的话,还是有蛮多东西可学的。”

他俩走出山口不远,便碰上了察儿台。察儿台举叉戳过来。杜浒凭气劲用枪接住了他的叉,两只手用力一掀,差点把叉掀飞了。察儿台在马上摇晃了几下,脚尖一点绷镫绳,拨马便跑。杜浒策马紧追。察儿台向着元军骑军中间插进去,边插边喊道:

“儿郎们,跟咱把后头的黑汉子堵住!”

元军骑卒虽然有些胆怯,但不敢不服从将令。仗着人多,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杜浒。杜浒抖动手中的长枪,左右开攻,前后刺杀,枪杆酷如风车一般旋转,枪头直若舞龙似的摆动。他所用的花枪叫做“梨花落”,浑如旋风那样卷开,撞在枪头上的元卒纷纷落马。

刘洙一边摇着虎尾三节鞭助威,一边嚷嚷着:“好啊!大侠,这套花枪好!真有你的,流星锤呀,散手镖呀,百步穿杨箭呀,回马枪呀,今天又耍出了‘梨花落’。”

“喂,猫师父,快过来,向我靠拢。”

“虎徒弟,我一直在跟你帮忙咧,你的枪够不着的,我就用鞭帮你补充补充。”

“早就没有元卒了,还要你补充什么?”

“那我们一起到文丞相那儿去看看。”

他俩在乱军中横冲直撞,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文天祥。

左前方传来隆隆的大炮声,遂川守将布里几把城中的一半兵马拉到五云桥来了。他是元军中的一员恶将,面如豹皮,疙里疙瘩布满黑点黄斑,一对猫头鹰眼睛闪着凶光,身高过丈,膀粗腰圆,掌中纯钢铲,背后背着一条十八节铜鞭。铜鞭近打三尺六,远打二丈八,近抽远甩,势不可挡。文天祥起兵收复梅州,搭出和麦术丁预料他会到赣州来,把强有力的将领安排到了赣州附近的险道、关隘和县城。遂川在赣州和吉州之间,是一个重要的战略据点,于是把布里几调到那里镇守。经过几个月的紧张备战,遂川城墙加高加固了,四门还装上了地雷火炮,防守十分严密,直接攻取极不容易。文天祥不得不冒着一定的风险设法调虎离山,现在终于把他调出来了。

布里几一直在忽必烈身边保驾,文天祥东山再起,才把他派到江西来。他是初次上战场,十分精细,派出远探、近探、马步连环探,打探军前的消息。今天探子来报,说文天祥要攻取遂川,在五云桥中了麦术丁的埋伏。虽说元军占了骑军和地理位置的优势,但是文天祥三军骁勇,士气旺盛,因此胜败莫测。布里几觉得来了一个立功的好机会,决计亲自提兵接应麦术丁,夹击文天祥。他带头闯入阵中,看见麦术丁掉了头盔,发髻蓬松,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样子像是召人来救他一样。布里几赶紧冲过去,滚鞍下马:

“叩见麦帅,末将接应来迟,有罪有罪。”

“啊,布将军,来得好,来得好。”麦术丁见到布里几,恰似在水中捞到了救生圈,心里一下踏实多了。

“麦帅哇,你本是深谋远虑的统帅,已经占了主动,怎么还被他们杀成了这个样子?”

“将军有所不知,文天祥的将士跟其他宋军大不相同。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不怕死,死打硬拼,猛冲猛打,咱们的阵势很快就被他们冲乱了。”

刘洙眼尖,瞄见来了个凶神恶煞的元将,用手指给杜浒看:“大侠,麦术丁来了救兵,可得注意点儿。”

“哼,那是来送死的。”

“那家伙比你还高出一个头,身大力不亏,提防着点儿好。”

“师父,请看弟子的手艺。”

杜浒冲着刘洙咧开嘴笑了笑,催马来到布里几跟前。布里几吃了一惊,翘起满嘴的胡子,喝道:

“呔!打仗怎么不懂一点规矩,到处乱闯?”

“老子的规矩是专门惩罚来犯的元酋,”杜浒高昂着头,“闯到哪儿杀到哪儿!”

布里几勃然大怒,眼珠子瞪得拳头大,举起纯钢铲照准杜浒铲过去。杜浒以勇制勇,以蛮制蛮,伸出镔铁皂缨枪一挡,哐啷,把铲挡开了。布里几心头一震:“呃嘿,好大的蛮劲,这南蛮非同一般。”他不敢再跟杜浒硬拼,撤回钢铲,拨转马头往回跑。杜浒岂肯饶他,策马便追。等杜浒的马接近他的马尾时,他从背上取下十八节铜鞭,右手握住鞭柄,反手猛地甩打过去。要不是杜浒闪避得快,差点打到了身上。刘洙见布里几也有鞭子,想比试比试,撒开座骑往前闯,一边大喊大叫:

“徒弟,闪开,让师父以鞭治鞭降服他!”

布里几不知来了个什么人,口气如此大。把马圈回来一瞧,却是个精瘦的高个子,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带住马,喝问道:

“什么人,如此狂妄?”

“老子一报名,会把你龟孙吓死?张开毛耳,好好听着。老子是大宋镇魔将军刘洙,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甭讲那么多,先拿一招给咱看看。”

“看鞭!”刘洙一声喊,虎尾鞭一摆,接连就是“三绝招”:敲锣——连续鞭腰,打鼓——猛抽脑袋,声东击西——鞭朝右虚晃一下,猛抽左肩。几下子,把布里几给蒙住了,冷笑变成了冷颤:“宋朝大有人在嘛,皇帝为什么不让他们都来抵抗,却要乖乖地投降?难道当亡国奴好?哦,我在大都时瞧见过他们的小皇帝,那么一丁点儿大,连自己照看自己都照看不过来,怎么能治国安邦?圣上说,当时他们的朝政都操纵在他祖母太皇太后手里。那谢老太看来也不行,头发长,见识短。”他还没有琢磨过来,刘洙的“三绝招”又来了。布里几明白了,原来他就只有三下子,于是反手抽出十八节铜鞭狠狠地砸过去。刘洙一闪身,鞭尾从他肩边擦过去,痛得他直喊“哎哟”。金应跃马挺戟而来,接住布里几打斗。

整整战了一个上午,双方力气都有些不济了,个个大汗淋漓。太阳恍若炭火般地从中空照射下来,晒得红砂土也像着了火一样的滚烫。红色大地散发出来的热气把人都蒸晕了,灼痛了。宋军多赶了二三十里路,更辛苦,更支持不住了。口里干得冒烟,喉咙里涌出了血腥气,动作不知不觉地迟缓下来,武器在手上施展不开了。马匹也累得够呛,嘴里吐着白沫,慢吞吞地捯动着蹄子,萧萧悲鸣着。元军的骑卒明显占了上风,他们开始冲杀了。

一声炮响,恰似春雷,惊天动地。登时鼓角喧腾,喊声四起,元军的后军大乱起来。赵孟溁领着本部一万人马赶到了。将士们一排排喊杀着冲进元军阵中,疯狂砍杀。宋军士气陡然上涨,被元军冲垮的人马又重新聚集起来,朝文天祥的旗帜下靠拢。刘洙连伤痛都忘记了,拍着手笑道:

“噢唷,神啦,真是天助我也,赵将军来得巧啊!”

“不是神,也不是天意,”金应纠正说,“事在人为。”

“相公事先的谋划?”

“当然喽。”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既斗勇又斗智的军事行动,要想取得战争的胜利,作为三军的指挥员,不仅需要超人的胆略和气魄,而且还要善于精心筹划,不露痕迹地以变应变调动三军协同作战,才能出其不意地克敌制胜。

文天祥见赣州城一时攻不下来,决计掉转矛头先打外围,把赣州和吉州所管辖的县城尽可能拿下来。搭出和麦术丁也预测到了文天祥会来这么一手,密切注视着文天祥的动态。当文天祥暗中调兵遣将去攻打遂川时,麦术丁和正在城中养伤的搭出商议,留下搭出守城,麦术丁把主力军和骑军抽调出来,从小道插到宋军的前头,埋伏在五云桥,等待文天祥。文天祥看到麦术丁一动,随机应变,临时吩咐赵孟溁率领本部人马随后支援大军,等战斗打到高潮时才参战。同时又请师父师妹赶到兴国,通知刘子俊领兵西进去取遂川,等布里几离开遂川,就发起攻城。然后曾凤和水仙到了陈子敬那里,协助他作好参战的准备,切断麦术丁和布里几的归路。

赵孟溁一军及时赶到,文天祥喜不自禁。即命吕武去迎战布里几。吕武有些迟迟疑疑,主要是怕布里几的那条十八节铜鞭。他的青铜盘龙棍只有六尺二寸长,而布里几的铜鞭可打二丈八尺远。不敢靠近,又如何能抓到人呢?文天祥猜出了他的心病,便把杜浒、刘洙、金应和吕武一并召到跟前,附耳如此如此交待了一番。最后郑重地强调说:

“布里几败下去后,你们就看我手中的雌雄剑行事。宝剑指向哪个方向,就往哪个方向追赶,刀山火海也得闯过去。宝剑一收,哪怕就是一伸手能抓住他,一举枪能刺中他,也得停下来。”

吕武第一次当上了头领,其余三将协助他的行动。他的心里乐开了花,边走边尖着猴嗓子跟他们开玩笑:

“诸位,到时候可都得听猴王的。呵呵,违令者,斩!”

刘洙正在生闷气。今天暗中调兵,文天祥事先都没有跟他通气。吕武的玩笑好比火上加油,引发了他的牢骚。他嘟着嘴,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道:

“你他妈的猴子趴在板凳上,蛮像个人样儿。要是拿半点架子,老子就给你一顿好揍。”

“哟嗬,事情才开头,你就顶撞我。”吕武愈见他生气愈故意摇头晃脑地气他,“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相公叫我领头,你敢不服从?”

“怎么没有老虎?杜浒就是老虎呀。”

“他是大侠,不是老虎。”

“虎威将军,就像老虎一样,当然是虎嘛!”

“就算他是老虎。你是什么呢?彻头彻尾的三脚猫。”

“猫是老虎的师父,杜浒,你说是不是?”

“按你所讲的故事,”杜浒把话绕了个弯子,“应该是。”

刘洙无意中占了点小便宜,又快活起来,凑到吕武跟前问道:“我们的绰号都公开了。金应小时候的绰号,你未必晓得。”

“谁不晓得,他的名字最逗人爱,叫做小姐。”

“唔,吕将军,”金应白了吕武一眼,“都督是叫你领头去收拾布里几呢,还是叫你领着排绰号?”

“嗳,应小姐别气,猴相公这厢有礼呶。”

吕武做出一个斯斯文文的样子,弯腰朝金应一揖。金应噗哧一下笑了出声,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布里几得到消息,刘子俊乘遂川空虚,发起了攻城。他和麦术丁都悟出中了文天祥的调虎离山之计,急于摆脱文天祥的纠缠,去援救遂川。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传令,吕武已经冲到了布里几的面前,举棍便打。布里几以铲相迎。战了两个回合,吕武发了威,一阵猛砸猛打。布里几抵敌不住,脚尖点镫撒马便跑。吕武随后紧追。布里几边跑边回头看,瞭见吕武离自己愈来愈近,反手从背上取下十八节铜鞭,把马缰一带,朝后头一鞭抽打过去。杜浒手起一镖,击中了他的右臂。刘洙跟着把虎尾三节鞭甩出去,绞住十八节铜鞭,用力一拖,拖掉了铜鞭。金应一戟戳到他的马脖子上,马像发疯似地狂奔狂跳起来。

兵是将之威,将是兵之胆。布里几一败一跑,几万人马跟着奔跑起来。文天祥挥舞雌雄剑麾军追杀。吕武等四将回头望见文天祥的宝剑直指前方,也就不停顿地往前追杀。

陈子敬置屯皁口的民军出动了。他们在曾凤和水仙的调度下,封锁了水陆交通,切断了麦术丁和布里几去救遂川的途径。元军只得折向东方。文天祥跟着挥剑指向东方。刘洙心里发毛:“穷寇勿追哒!丞相用兵一向谨慎,怎么反常了,不顾一切地猛冲猛打?”追着追着,只见前头的元卒元骑纷纷栽倒下去,连人带马掉进了曾凤和水仙指导民军在赣江沿岸挖好的陷坑里。麦术丁和布里几又丧失了数千人马。文天祥才放下宝剑,坐在马上高声传令:

“三军将士听着,人不止步,马不停蹄,继续北进,配合刘子俊攻取遂川!”

军令如山。将士们冒着酷热,忍着饥饿,步卒跑步前进,骑士快抖嚼环,如扬子江涨潮,似黄河决口,以猛虎下山之势奔赴到了遂川城下。

刘子俊头部受伤,血流满面,仍在坚持战斗。文天祥命令他退下火线,自己接替他直接指挥攻城。

三军排列成梯形,将云梯横搁在护城壕上,前锋将士踊跃踏过云梯,往城墙下冲。城楼上箭如雨下,将士们只得退了回来。轰隆隆号炮冲天,咕咚咚战鼓擂响,三军呐喊着,地动山摇。赵孟溁、张日中、张汴和黎贵达等领头,带着前锋军用藤牌遮挡雕翎,脚踩云梯过了护城壕,又将云梯推向城墙边竖立起来,将士们奋不顾身地往上爬。

城墙上的元军将滚木礌石打下来,打死打伤了好些宋军将士。刘子俊包扎好脑袋,擦掉脸上的血迹,上前向文天祥讨战。文天祥抚慰说:

“将军伤势严重,退下去歇息。”

“怕死别做将军,将军不可怕死。”刘子俊横下了一条心,“相公啊,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拼着命也要夺下这座城池。”

曾凤和水仙也上前请战,同时又帮刘子俊说好话:“刘将军熟悉情况,我们跟他一起走,左右保护他,相公该放心了吧!”

“他伤了脑袋,会支持不住的。”文天祥犹豫不决。

“我们不要他参战,只要他带路。”水仙坚持着。

文天祥阻止不住,只好勉强依允。

肖资、徐榛、彭茂才、林琦和林栋等人都排到了阵前。连老将军巩信也爬上了云梯,跟着登上城头。宋军如蚁群一般缕缕行行沿着云梯争先恐后往上爬,跟元军短兵相接,展开殊死拼搏。

元军渐渐失去了抵抗能力,往下败退。宋军愈战愈勇,追击顽抗的元军。刘子俊引着曾凤和水仙爬上了敌楼。他们当机立断,又带领身旁的民军顺着马道跑下了城楼。杀散守门元卒,开关落锁,放下吊桥,迎接各路人马进城。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