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长篇历史小说)
作者丨杨友今
第八章 流 星
一 泛 海 南 归
通州至永嘉(浙江温州市),当时陆路不通。自淮入浙,必由海路,而通州是孔道。
文天祥闻听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建元帅府于永嘉,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里去。但是,海船已经发尽了。他那扬起的希望之帆猝然降落,脸色阴暗下来,不住停地踱来踱去,分外焦躁。不久,台州来了两条三帆船,然而又被大监曹镇所雇。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下文书的自定海(浙江舟山市)回通州,屯兵定海的张世杰用船送归。杨思复便借了这条船送文天祥回南方,与曹镇的两条船,以及徐新班的一条船,结伴同行。
船从通州启航,杨思复亲自到港口送行。宋代,扬子江口以北的海面,叫做北洋,由北洋入山东;以南的海面叫做南洋,由南洋至闽广。因为扬子江中的岛屿均被元军占领,由南洋去南方的船,不得不绕道北洋,再转入南洋。这一绕道,船要多行几千里。对于归心似箭的文天祥来说,未免路愈长而心愈急。
航船出海,极目皆水,水外惟天。文天祥平生第一次出海航行。他怀着喜悦、急切和好奇的复杂心情,深深感叹道:“海阔天空,多么浩淼壮观噢!”
船乘风转入通州海门界,抛锚停泊以避海潮。少顷,又有一十八条大帆船冉冉驶来。文天祥等四条船上的人都很紧张,以为来了海盗。相互询问和交谈了一气,那十八条船开走了。原来他们是出海捕捞的渔船。
船,从北洋绕到南洋来了。文天祥的内心也直若海上的波涛一样激荡。在通过扬子江口时,他屹立船头,面向南方,迎着大海的风浪,情不自禁地吟诵道: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扬子江》是他的诗集《指南录》的主题诗。由“北海游”联想到“磁针石”,由“磁针石”联想到自己的“心”,最后以“不指南方不肯休”作结。此诗在风格上,联想上,比喻上,都十分美妙,尤其在比喻上,再贴切不过了。文天祥的心,如同指南针一样,永远永远地指着南方,不管怎样都是拨不转的。可以说,它把他后半生的爱国活动,形象而逼真地高度概括出来了。
海船驶入南洋,海水欢腾,不时掀起接二连三的巨澜。水柱向上迸击,又如涌泉般地披落下来,溅起浪花,泛起白沫。船走得很费力,颠簸着,摇摆着,震荡不已,从浪缝中挣扎着行进。文天祥一行却像从海外归来的游子那样,倍感亲切,格外痛快,内心充满了新鲜感、幸运感。
船行到浙东海面,山逐渐多了。大海有节奏地碰撞着悬崖。波浪冲进凹凸不平的岩石以后,发出瀑布般的“蓬蓬蓬”的声响,顽强,执着,接连不断,不知疲倦,从翻滚的漩涡中卷出来,在滚涌的漩流中澎湃、咆哮。文天祥在《乱礁洋》诗中,以一种少见的轻快的笔触,描述了沿途所见及美好的憧憬:
……自入浙东,山渐多。入乱礁洋,青翠万叠,如画图中。在洋中者,或高或低,或大或小,与水相击触,奇怪不可名状。其在两旁者,如岸上山。丛山实则皆在海中,非有畔际。是日风小浪微,舟行石间,天巧捷出,令人应接不暇,殆神仙国也。孤愤愁绝中,为之心广目明,是行为不虚云!
海山仙子国,邂逅寄孤篷,
万象画图里,千崖玉界中。
风摇春浪软,礁激暮潮雄,
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
南洋山水的瑰丽,本人心志的舒展,国家中兴的期望,全都跃然纸上。末尾两句,既是写景,又是寄意:“云气”指战云,“龙腾”指二王。在“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的特殊时期,文天祥回来了。从此,东南将出现更加密集的战云,誓死抗击元军,收复和捍卫南国的疆土,称霸天下、不可一世的大元朝廷,休想安席坐卧。
海上有海潮,还有海盗,因此航行并不一帆风顺。海船驶入东南海面,发现了十几条海盗船。艄公灵变,迅急转入灵山岩避开。船疾速不停地行驶了一夜,天亮时才摆脱危险。
航行十三天,文天祥一行从通州到达台州(浙江临海市), 从台州湾海港登上了海岸。
二 赵昰福州即位
在恭帝赵显投降的同年同月,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相偕南行,摆脱范文虎的追击,走出会稽山之后,由海道趋永嘉,驻跸江心寺。江心寺里,还供奉着宋高宗赵构的御座。杨淑妃、二王和群臣见了御座,一齐行礼哭拜。他们就便在江心寺歇下来,同时派人去探听朝中的消息。陈宜中来了,见了杨淑妃和二王,跪倒痛哭不已。杨淑妃也流着泪,问了朝中的情形,才晓得朝廷已经迎降了。过了几天,大臣苏刘义、陆秀夫和秀王赵与柽也陆续到了永嘉,见了二王和杨淑妃,奏报元军已入临安。众人不由得又痛心又伤心又担心。杨淑妃召集杨亮节、赵与柽、陆秀夫、苏刘义和陈宜中等,会商奔福州图谋复兴大计。陆秀夫思索片刻,奏请道:
“张世杰将略非凡,欲图复兴,拥有十万人马驻扎在定海,须召此人前来辅佐二王。”
“如何才能召得他来呢?”杨亮节睁眼望着陆秀夫。
“此人素怀忠义,只要二王一道手谕,他断无不来之理。”
杨淑妃喜出望外,即命陆秀夫代替二王写了手谕,遣人去定海召张世杰。
张世杰和刘师勇下海不久,刘师勇忧恚纵酒,一病身亡。张世杰与林起鳌、张达等将领谋士率着四万余步骑和五万水军,等待元军回师,中途狙击他们。正当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奉到了二王的手谕。张世杰琢磨道:“赶走元军,收复沦陷的国土,不是打一仗两仗所能做得到的事情。看来在此守株待兔,还不如去永嘉辅佐二王。”打定主意,他连夜催动水陆马步三军开赴永嘉。到了海口,泊定战船,扎住兵马,命张达等守护。自己到江心寺朝见二王和杨淑妃,哭拜了一回。他一眼瞥见陈宜中立在侧边,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虎眼圆睁,咬碎钢牙,痛骂道:
“好一个败类,阻战议降,辱君误国,还有脸面见人?如今混到永嘉来了,又想来误二王么?”
“老夫一时糊涂失计,唉,真是悔之无及。”陈宜中股栗汗下,战战兢兢地赔罪道,“今特来投二王,以冀赎罪于万一。乞请大帅宽容,饶恕老夫先前的过错。”
杨淑妃和众人因念陈宜中是元老重臣,熟悉朝中典章制度,纷纷劝解张世杰恕他改过自新。张世杰碍着杨淑妃的面子,不好大发雷霆,不过心中还是忿忿不已,拳头都捏出水来了。杨亮节和陆秀夫出来打圆场,劝说陈宜中向二王和杨淑妃叩头请罪,请了赦,张世杰才勉强罢休。杨淑妃见张世杰虎背熊腰,体魄雄健,黧黑的脸膛显得深沉而果决,配上悬胆般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坚硬的嘴角,更使人觉得他是那种长期在军旅生活中磨炼出来的帅才。满意之中又增添了几分敬畏心理,她抻抻耳垂,欠身询问复兴策略。张世杰皱起宽宽的额头思忖片刻后,进言道:
“臣的意思,先推举益王做兵马都元帅,广王当副帅,统率大军开赴福州。往后的事嘛,到了那里再行计议。”
“善策,善策。”杨淑妃点头赞许。
“最好嘛,”陆秀夫补充说,“先以秀王担任福建察访使,到闽中抚慰官吏,晓谕百姓,传檄诸路招忠义之师,同谋复兴。二王和淑妃娘娘稍迟再走,以免车驾到彼,临时匆促。”
“这样更妥当。”张世杰说,“事不宜迟,秀王明天即可登程。”
议事毕,张世杰请秀王赵与柽及诸大臣到他的军中去视察。众臣拜别二王和杨淑妃,随同张世杰去了。
次日拂晓,张世杰拨出三千人马和一百余艘官船战舰,给秀
王带着赴福州去了。得到秀王的回信,二王、杨淑妃和群臣等随即登舟启行。
碧水蓝天,一团团白云从航船上方飞驰过去。在初夏朝阳的照射下,海水成了一瓣瓣半透明的翠绿色,闪闪烁烁,溢彩流光,迸溅着钻石般晶莹透亮的朵朵浪花。午错时分,天阴下来,风云突变,波涛汹涌,白浪奔涌煞似千军万马冲杀而来。浪峰恍若吐着光华的火舌,舔着船舷,尽情地颠狂。海船时而跃上浪尖,时而跌进波谷,震颠不已。杨淑妃和二王初次乘船下海,很不舒服,
头晕,恶心,翻肠倒肚地呕吐,连苦胆水都呕出来了。
船驶抵福州,好在秀王赵与柽已把诸事安排妥当。大都督府改成了二王的宫殿。秀王率福州官员出城迎接。二王进了宫,朝臣们将就着安置到各官府中歇下了。
次日,秀王与各官上殿觐见二王。内侍传报文天祥在宫门外求见。杨淑妃立即传旨召见文天祥。文天祥进殿见了二王和杨淑妃,俯伏阶下,痛哭流涕,把镇江脱逃及路上的情形陈述了一遍。杨淑妃等听到恭帝和全太后等皆被“护送”北去,百感交集地失声恸哭起来。张世杰、陆秀夫劝住了杨淑妃和二王。众大臣慎重商议以后,张世杰提议道: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恭帝既已去位,须拥护益王即承大统。”
杨淑妃一对丹凤眼睁得大大的,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胸
口突突地跳,不知是喜是忧。她本是度宗赵禥的宠妃,粉面含春,姿态娉婷,美靥如月里嫦娥,其时才二十五六岁年纪。她所生的赵昰是度宗的长子。杨淑妃出身将门,从小进宫,没有什么见识,也没有什么奢求,倒是有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好性格。当年度宗宴驾,朝臣大都主张立长子昰即位。贾似道专权,拥立全太后之子赵显做了皇帝,她觉得有理。现在众大臣要拥立赵昰正大位,她反而有些吃惊,感到突然。迟疑了许久,仍然推脱道:
“嗣子幼冲,担当不起社稷宗庙的重任哩。”
群臣一齐跪倒,力请不已。杨淑妃的好性格又起了作用——她婉顺贤淑,不善于深思,不固执——也就照准了。
兴师动众,整修装饰,把王宫的正殿改成垂拱殿,便殿改成延和殿。择了吉日,群臣朝服上殿,奉益王赵昰坐上了金龙宝椅。昰只有九岁,年幼不谙事,朝臣便奏请杨淑妃垂帘训政,上尊号称皇太妃。德祐二年(1276)改元景炎元年。
群臣山呼毕,殿后轰然一声巨响,像雪崩,像海啸,又像钱塘江潮头涌出海门,一团似烟似雾的黑气随着响声翻腾升起,扩散开来。杨太妃坐在帘内,唬得三十六颗牙齿着对儿磕得嘣嘣响,浑身酷如筛糠般颤抖,惘然不知所措。幸亏有宫娥彩女护着,才勉强坐稳。景炎皇帝赵昰震得差点掉下了龙椅,脸色煞白,早已哭哑了。群臣也都目瞪口呆,惊恐万状。只有文天祥、陆秀夫和张世杰三人镇定自如,迎上去扶住幼主。俄顷,黑气消散,殿堂安静下来。杨太妃愣了好久,哭丧着脸说:
“兆头不好,看来嗣子福薄,不堪正大位。”
群臣惊疑未定,一个个都低着头不吭声。陆秀夫两眼扫视了一下殿堂,沉静地说:
“什么兆头不兆头,倘若凡事皆有预兆,先头的响动兴许正是除旧布新的吉兆。”
“天意即民意。”文天祥态度庄重而稳定,“事业成败在于人,只要同心协力,和衷共济,逢凶可以化吉,遇难亦可呈祥。”
杨太妃叹了一口气:“咳,虽说谋事在人,但我总觉得成事还得靠天。”
张世杰剑眉耸立:“圣天子自有百灵相助。皇太妃切不可顾虑多端,疑这疑那,阻碍臣下的雄心。”
杨太妃听了几位大臣的言语,才强自压下恐慌,安定情绪。随即命内侍宣读诏书:文天祥作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兵马,陈宜中当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兵马,张世杰担任枢密副使,陆秀夫作签书枢密院事,陈文龙和刘黻当参知政事,苏刘义作殿前司,杨亮节、俞如珪和张全皆晋升一级。进封广王昺作卫王,秀王职任依旧。升福州为福安府,王刚中知福安府事。其余大小官员或依然任旧职,或进级有差。群臣磕头谢恩。文天祥却跪在丹阶下不肯谢恩。他至诚地奏请道:
“微臣不才,乞请辞去相职,出使边境。外讨寇仇,内蔽帝都,以效区区之劳。”
杨太妃深知文天祥系文武全才,忠贞不二。心想倚恃他充任朝廷栋梁,留在朝中辅佐幼主,不想放他出去。文天祥不愿意与陈宜中共事,坚持不奉诏。杨太妃沉吟再三,温和地说:
“边防的事,那得等到确定哪里紧要,再命卿出使哪里。今暂屈卿作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兵马。卿家不要再辞了。”
一粒胡椒转一口气。文天祥见杨太妃如此信赖他,器重他,措辞委婉,不想再为难她了,才叩头接旨,谢了恩。
从此,张世杰、陆秀夫和文天祥经常在一起商谈复兴大计。谈的次数不少,内容也很广泛。
“太皇太后投降,并非南宋军民没有战斗力。相反,只要组织得好,指挥得当,战斗力是很强的,不仅能打,而且还能打赢。城子河战役,成万元军骑军,被稽家庄水寨的义军、民军及高邮的守军,杀了个落花流水,便是一个有说服力的实例。”
文天祥慷慨激昂,像春蚕吐丝一样不断地说着。他认定,中
兴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是必须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从教训中奋起
抗争。张世杰和陆秀夫都不插言,好像在那里默默地静听、思索。
“抗元也好,复兴也好,”文天祥继续往下说,“都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要脚踏实地地去干,去争取。它有三个起码的条件:一要本身爱国,才有号召力和吸引力;二要广泛发动,有效地调动一切爱国力量和各种积极因素,组织到抗元斗争的第一线;三要敢于斗争,有抗战到底的决心和信心,死打硬拼,前仆后继,不胜利不罢休。”
可惜的是,当时既看得准,又做得到的,只有文天祥。台州城门镇的海上豪杰张哲斋,是宋朝名将、邓国公张永德的后裔,二王、陈宜中与张世杰都不去联合他抗元。而文天祥一行登上台州海岸,他就出城迎接,请到家里殷勤款待,建议联络海上义士,进攻明州(即四明,宁波市)。
文武官员也相信文天祥。文天祥在通州时,杨思复向他表示:“我与水帅许文德一道,打算建造海船数百艘,拥兵勤王。”文天祥将此事奏明朝廷后。陈宜中信不过,暗遣毛浚假借文天祥的名义到通州试探。杨思复反问毛浚:“文丞相何以无书?”毛浚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杨思复愤然教训了他一顿:“你们有眼不识泰山,连文丞相都不相信。”
当时,文天祥从台州到了温州,原勤王军旧部邹沨和张汴等闻讯皆大欢喜,从闽中赶来拜见他。文天祥在温州住了一个月。温州和台州的豪杰纷纷找上门来,商议举义旗抗元,并提出建立一支海上武装,利用大海的优势,反击元军。
文天祥说来说去,侃侃而谈,推心置腹。张世杰却心不在焉,有的话听进了耳,有的话连听都不愿意听。此时此刻的他,对于主张积极抗元的文天祥,表面上客气,内心却很妒忌,生怕他分享或者剥夺自己已经取得的操纵朝廷的大权。临安投降后,宋朝“守内虚外”的政策又借张世杰还魂。这是宋朝的悲剧,也是张世杰的悲剧。
陆秀夫一直保持沉默。他的内心偏向文天祥,但又不想和张世杰发生争论,产生分歧。张世杰是他举荐的,他和张世杰是友好的,同朝共事,朝夕相处,得罪没有必要,更不会带来什么好处。
文天祥决计离开行都,到温州去开府,即创建同都督府。那里民心思宋,且已发动,又便于向北进取。当他向朝廷奏请“去永嘉作战守规模”时,陈宜中反对,张世杰也反对。他们阻挠文天祥的温州之行,以至温、台、处等州的抗元力量无人组织。直到张世杰攻定海失利,才后悔不该阻止文天祥出督永嘉。
由张世杰所把持的朝廷松动了,允许文天祥到岭南的广州去建同都督府。广州六月降元,又改命他去南剑州(福建南平市)开府聚兵。景炎元年七月四日,文天祥从福安府出发,十三日到达南剑州。
原勤王军将士和爱国的军民,闻风而动,踊跃投奔都督府。他们明白:“聚兵,就是动员民众从军,组织军民抗元;聚兵,是支撑东南半壁江山的紧急军事行动;聚兵,是救国救民的大计。不聚兵,新建立的朝廷,等于坐以待毙,更无从谈复兴。”
南剑聚兵,标志着以文天祥为首的爱国力量,将与元军展开激战,反复较量,血战到底。同时也预示着文天祥与张世杰将在抗元的道路上,各自为政,分道扬镳。
三 丢 失 淮 东
伯颜监送恭帝和全太后等至元大都燕京(北京市),贾余庆不久病死了。刘岊和谢堂在元朝做了官,不敢再认前朝即南宋了。只有吴坚与家铉翁等迎谒“圣驾”,伏地痛哭,尽了君臣大礼。福王赵与芮、沂王赵与猷等宋室皇族宗亲、官僚属员,也随驾到达京都。从南宋宫廷挑选来的宫女、内侍和乐官,以及太学生、宗学生等三千人,路上死散了很多。其中九十九名太学生,仅剩下四十六人。
忽必烈每年二三月至八九月,一般都在上都和林避暑。至元十三年(1276)五月二日,在和林城南十余里处的昔剌斡耳朵,元世祖忽必烈和皇后察必举行了受降仪式。赵显年仅六岁,大元皇帝和皇后怜其幼弱,封做瀛国公。赵显日后出家为僧,病终沙漠。全太后在正智寺做了尼姑。过了数月,阿剌罕派人从宫中用肩舆抬出太皇太后谢道清,也送到了燕京,降封作寿春郡夫人,留在燕京,生活了七年,病殁。
南方在福州拥立赵昰登极称帝,消息传到北方,忽必烈怒气冲天,大发雷霆,诏命阿术当都元帅,都督诸路军马,大举进军淮东、福建、两广和江西等地。
阿术奉命调兵遣将,亲自统领本部人马进取扬州。又任命了四军将领:李恒当陆军大将,吕师夔作副将,率三万人马向江西进军。并且征调搭出、麦术丁以本部兵马接应李恒和吕师夔的大军,协同作战。阿里海牙当步军大将,领三万人马进兵两广。阿剌罕当骑军大将,董文炳作副将,领三万人马去取福州。又命唆都当水军大将,忙古歹作副将,领两万水军由明州向福州进发,配合阿剌罕和董文炳夹攻福建。
景炎皇帝赵昰匆匆登基,新朝百事草创,很久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杨太妃以前深居内宫,从来没有处理过朝政,对于临朝训政似乎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不会拉架子,不会拿腔捏调说话,不敢称“哀家”,升殿依旧自称作“奴”。各官也勿视典章制度,散散漫漫,只有陆秀夫和苏刘义恪守朝规,上朝必执笏正立,从不怠慢。张世杰兵权在握,与陆秀夫情投意合,日见亲密,有事两人先商量而后朝议。朝政刚刚着手理顺,还没完全步入正规,就收到了加急边报。张世杰和陆秀夫上表奏请出征。杨太妃没有主见,命陈宜中、陆秀夫和张世杰等会议定夺。陈宜中心中悒郁,不大理事,听之任之。调兵遣将一概由张世杰与陆秀夫谋划议定,而后奏陈杨太妃和景炎皇帝。
南宋行朝接受了张世杰和陆秀夫攻守兼顾的方略,诏命赵溍作江西制置使,由江西进兵广东,收复失地。吴浚作江西诏谕使,从江西起兵,打通海道,然后与赵溍的军马会合,攻取两淮。又命谢枋得进兵江东,傅卓、翟国秀分兵斥候,兼略旁郡。
文天祥固辞右丞相不拜,陈宜中由左相转任右相。左相空缺。新朝便以少保左丞相召李庭芝,以保康军承宣使召姜才。诏命二人立马启程,到行都福安供职。李庭芝有些迟迟疑疑:一则路远山遥,长途跋涉中免不了艰难险阻。二则去朝中供职,美其名曰辅佐新君,实际上处处受人掣肘,没有多少自主权,不如镇守一方自由自在、自作主张好得多。他最器重的部将有两个,一个是姜才,一个是朱焕。姜才是一个不计较个人得失、随遇而安的军人。他对于去与留持无所谓的态度,如果说非选择不可的话,那就是看哪里最需要。朱焕却积极主张他俩去福安。其理由是:一、皇命难违。二、去行都供职是提拔重用。三、留下他守扬州,李庭芝仍以重兵牵制朝廷,进可以夺取大权,退仍可回来掌管一方。李庭芝听从了朱焕的意见,把兵符印绶移交给了他。自己与姜才带领七千精兵,准备走海道赴行都福安供职。
阿术跟李庭芝是老对手,了解李庭芝非寻常之辈,身边又有姜才等勇猛将士。取扬州,强攻不见得讨好,不如劝降省事,于是奏请忽必烈命谢道清和赵显先后写了手诏,诏令李庭芝降元。使臣随大军来到扬州,李庭芝和姜才已经到了泰州。阿术挥师赶到泰州,来了个先礼后兵,先遣几位使臣捧着手诏,去城中宣诏、劝降。使臣来到城下,又敲门,又叫喊,闹腾了半天,李庭芝却不开门迎接。他高据敌楼,拧着眉头俯视了来使一眼,鄙夷地厉声说道:
“我乃奉诏赴行都,不闻有诏谕降。赵显既已降元,便不是宋君了。”
那些使臣在元军的威逼下,还是叽叽呱呱劝说不已。劝得李庭芝发怒了,放了一箭,射死了领头的那员使臣。其余几个吓得恨无地缝可钻,战战兢兢退回去禀告了阿术。阿术思谋着说:“看来不到时迫势穷,他是不会投降的。让我先绝了他的生路,再去劝他投降好了。”于是下令三军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围住城池,围而不攻。命董士元、乌尔罕各领了两千人马去高邮、宝应,切断宋军的粮道。又命沙格里、吕良和哈雅带领六千人马,分道去取淮安、盱眙、泗州三城,以此扼控扬州驰援。
泰州被困一月有余,粮尽援绝。李庭芝困兽犹斗,仍不屈降。淮安、盱眙、泗州三城皆因饥饿相继降元。失去三城,泰州成了一座孤堡。李庭芝照旧以死坚守,将士忍饥效力。树皮树叶很快吃光了,又用网捕捉雀鸟,挖地洞抓老鼠。饿得实在受不住了,竟出现了以子易食,杀人充饥。探马探得高邮运来了军粮,李庭芝便命姜才率领三千骑卒前去接应。启开城门,放下吊桥。姜才一马当先冲过桥,舞动长枪,神出鬼没,无人敢挡,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引兵直奔高邮而去。夜半行至丁村务,遇着董士元带了两千人马,拦住去路。姜才没有把他放在眼下,挥军冲杀过去。董士元也不示弱,接住厮杀。
两军血战了半夜。杀到天明,董士元两千兵卒所剩无几。姜才的骑卒也丧失了四五百。董士元焦头烂额,虚晃一刀想开溜。姜才手起枪落,将他刺死掉落马下。宋军苦战取胜,善于带兵的姜才立即整顿军马,准备前行,元军又从背后杀了过来。原来阿术见姜才冲出城门,径奔高邮方向,他怕董士元敌不住姜才,便遣了五千骑军驰援董士元。姜才的部卒激战了一通宵,已经筋疲力尽,又见元军来势凶猛,不敢接战,都往后退。退着退着,阵势大乱,互相践踏,四散乱跑。姜才禁止不住,只得领着身边的人马返回城下。照样仗着那枝长枪,闯过敌营,冲上放下来的吊桥。进城见了李庭芝,拜伏于地,请罪并禀明了缘由。李庭芝素知姜才骁勇善战,不是士卒力竭,不会轻易弃阵逃归,也就没有责怪他。
阿术见姜才不曾接着粮食,败回去了,觉得有了一个劝降的好机会,又命那几位使臣捧了手诏去劝降。李庭芝被困得烦躁极了,火烧火燎的,正没地方发泄,见使臣又来了,懒得跟他们啰嗦,干脆把他们诓进城里,拉到敌楼上,一刀一个砍下头颅掷向城外,把手诏也烧掉了。阿术还不死心,以为李庭芝惧罪不敢降,便一方面驰书回京,奏请朝廷命太皇太皇谢氏又下了一道手诏,赦免他杀死使臣焚烧诏书的罪过,命他速降。一方面亲自修书与李庭芝,只要他肯降,也不治姜才斩杀元军将士的罪。李庭芝腻烦了,一概不予理睬。
一连几天,不见城外有什么动静,一不攻城,二不撤退,元军似乎疲倦了。而李庭芝反而不安起来,不知阿术又在玩弄什么鬼把戏。陡然传来了扬州陷落的消息,李庭芝酷如一下掉进了冰窟窿里面,浑身都凉透了。近些天,阿术趁李庭芝忧愁苦闷,情绪低落,偷偷抽掉了一半兵力,开赴扬州猛烈攻城。朱焕是一个怕死鬼,见元军如同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打开城门投降了。阿术取得扬州,切断了李庭芝的归路,又疾速回师攻打泰州。
泰州危在旦夕。李庭芝和姜才商量,决计向南突围,向福建退逃。等到天黑,宋军打开城门,姜先李后领着五千人马冲杀出城。元兵无备,让他们冲出了重围。阿术闻讯亲提一万铁骑赶来。李庭芝不敢交战,又退进了城里。祸不单行。姜才积劳成疾,背上生疽,疼痛难熬,李庭芝守在榻前敷药熬汤,病势得以控制,慢慢好转。泰州裨将孙良臣趁李庭芝内焦外困,疏于防患,潜开北门,迎接元军入了城。李庭芝得到禀报,连忙扶起姜才,披挂提枪,准备冲杀出去,大门却早已被元骑堵住了,出不得城。他们见大势已去,便打开角门,穿过花园,慌乱中,李庭芝投入莲池,水浅未能淹死,被元卒救起。姜才亦被活捉。元卒押送李、姜到扬州。阿术亲自给他们松了绑。好言劝慰,并许以高官厚禄。李庭芝内心松动了,开始软下来。姜才却十分坚硬,扯着嗓门对李庭芝说:
“相公啊,人总得讲点气节,我们不过忍片时之痛,便可以留个清白在人世间。”
李庭芝脸上热辣辣的,像是挨了一记耳光,低下头来,一动不动地坐着。肥胖的阿术走进来,挺凸着大肚皮责备李庭芝不能顺天应时,启发他面向现实考虑何去何从。姜才胸脯一挺,没好气地顶撞道:
“你凭什么责怪他。告诉你,怪只怪我姜才第一个不降。”
“你是你,他是他,你无权干涉他的选择。”
阿术双手摊开,犹如狂妄的公鹅逼过去。姜才凌厉的目光直视着对方。两个人谁也不肯退让,箭拔弩张,紧张的空气笼罩着小小的囚室。李庭芝动了动,准备上前隔开他们。阿术和刚才逼上前一样倏而一转身,转向李庭芝,摆出一种开诚布公的姿态说:
“李帅,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还犹豫什么?”
姜才明白阿术想从中来个分化瓦解,随即扬起眉头,一语双关地说:“姜某相信,相公是不会变心的,也不敢变心。”
李庭芝激动起来了,血往上涌,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不必多费口舌,唉,李某别无选择,只能以死报国。”
室内沉寂下来。李庭芝闭上眼睛,眼角挤出了两滴浑浊的泪珠。阿术悻悻地走了。他失去了信心,下令把李庭芝和姜才同时杀掉。
李庭芝死后,淮东一下子乱了套。阿术有效地运用元军惯用的各个击破的战术,势如破竹,最后集中重兵猛攻真州。刺史赵孟锦乘雾出袭。日出雾消,元军见其兵马甚少,鼓噪回击。宋军败退至江边,慌急中赵孟锦登舟失足,堕水溺死。阿术乘胜追抵城下,攻破城池。安抚苗再成以身殉国。淮东州县全部丢失。阿术坐镇扬州,指挥元军继续向南逼进。
四 开 府 聚 兵
文天祥奉诏至南剑州,建立同都督府,高举义旗招集兵马。人们都知道文天祥爱国,仁人志士纷纷云集都督府,很快组成了一支新的庞大的抗元大军。
在都督府众多的义士中,其中最著名或最有影响的,除刘洙、金应、吕武、杜浒、张汴、邹沨和刘子俊等人以外,还有新来的温州人徐榛,淮人缪朝宗,闽士谢杞、李幼节、吴文焕、许由、林琦、林栋,三山名士林愈、林元甫,等等。以上新人大都是文职人员。必要时也带兵打仗,或者到军中做谋士,当参议、咨议、参赞等赞划军务,参与军事行动。
武将当中,名望最高的首推宋朝宗室赵时赏,官拜直宝章阁军器大监。从邵武撤退,投奔到都督府做参议。此人相貌和气质颇似文天祥,神采明隽,雄姿英发。他文韬武略,又精于骑术和战阵。文天祥极其赏识他,器重他。
荆湖老将巩信,面如重枣,银须飘拂。沉毅英勇,运筹帷幄。奉命引所部人马投入都督府,成为文天祥的得力助手,担任都督府都统制,兼江西招捕使。
文天祥一直把军事行动的着眼点放在战略进攻上,即放在向北进军、收复沦陷的国土上面。都督府组建起来不久,他即派出杜浒赴温州和台州招兵聚财。杜浒是台州人,在温台一带颇负盛名。文天祥和他在温州停留时,温台豪杰都寻上门来相约起兵抗元,他都一一目睹或参与接待。无疑他是前往温台招集军马的最佳人选。文天祥特别欣赏杜浒的侠义精神,杜浒仰慕文天祥忠贞不屈。两个人关系密切,感情深厚,如同手足,出生入死,为国效命。
在杜浒出发的同时,文天祥还派出了吕武结约江淮。江淮地区,像只要一纸批帖的管船人乔良,以及稽家庄寨主稽耸那样的义士,大有人在。吕武是文天祥最亲密的义友之一。同在镇江脱逃,历尽艰辛,刚刚回到江南。因肩负救国重任,奔波数千里,又到他曾经艰苦跋涉过的地方去了。
文天祥想在永嘉建都督府的愿望没有实现,但他仍把温台二州当作前进的基地,准备与江淮义士南北合击,连兵大举。
陈龙复和文天祥是同榜进士,年纪比文天祥大三十岁。泉州人,号清波先生,官至太府少卿,福建提刑,沉厚清俭,声名昭著。他以“老儒”受命前往广东侦探元军虚实,联络抗元义士,为进军广东打通关节,开辟道路。
刘洙、金应和刘子俊去江西募兵,收集原勤王军部曲。文天祥的这一步棋走得非常漂亮。刘洙和刘子俊是原勤王军的统制,金应是原勤王军参议。他们都是江西人,熟人熟事熟地方。江西之行,派遣二刘和金应无疑最合适。
令人叹息的是,文天祥的谋划却遗憾地被打破了。
朝廷严令都督府向西南移屯汀州(福建长汀县)。文天祥心里明白:永嘉开府,南可保障行都福安,北可向钱塘江流域发展,相当理想。南剑的地理位置虽然比不上永嘉,但它位于闽江上游建溪与沙溪交汇处,城池依山而建,群山环绕,地势险要,西可屏障闽江上游,向东仍然可以支援福安,尚有可取之处。至于汀州,位于福建西南的万山丛中,到那里去开府,不知其用意何在。
出于朝廷意料之外的是,文天祥并没有被汀州的崇山峻岭所困住。他遣参议赵时赏和咨议赵孟溁带领一支人马取宁都,向江西方向打开出路。朝廷不允许都督府向浙江进军,他们只好改变方向,向江西进取。文天祥的抗元与张世杰的抗元大不一样,他是打的进攻战。而张世杰相反,所采取的是回避策略,从海上向后方撤退,尽可能避免与元军直接接触。
都督府进军江西,具备一定的条件,而且是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拿出来的战略性决策。江西是文天祥的故乡,义友和旧部很多,他的目的就是想和他们会合,开创一个抗元的新局面。
元朝的四路大军在大跨步行进,南宋新朝廷危在旦夕。文天祥心急如焚,而兵力还很不够。这时候,刘洙、金应和刘子俊不负重托,及时从江西招来了一万人马。接着,肖资、陈子敬等义友和爱国志士来到了都督府。与此同时,兴化军通判张日中长途跋涉,带来了三千人马。从前线撤退下来的黎贵达,也领着本部人马投奔到了都督府。文天祥如虎添翼,兴高采烈地摆酒设宴,亲自把盏,给新老义友接风。
都督府的战斗力大大增强了。文天祥根据变化了的情况和现有势力,对江西方面的军事,作出了补充与调整,重新部署。邹沨以江西招谕副使去宁都聚兵,吉州贡士刘钦至宁都协助邹沨。宁都县城虽然在元军手上,城外却是义军和民军的天地。文天祥命令赵时赏和赵孟溁率领本部人马取宁都,邹沨、刘钦正好与其相呼应,考虑十分周到。
赣州是江西南方的经济中心,军事要塞。陈子敬是本地人,文天祥让他回去招集民军,置屯赣州皁口,占据赣江中游,遏制元军船只的往来,切断敌人对赣州的支援。又派出唐仁与赣州城内的义士联络,结约夺取赣州州城。
文天祥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又设想到了发展的形势。他准备在吉州先打开一个缺口,便命罗开礼带着一支人马去取吉州永丰县。一旦赣州方面军事成功,便可集中兵力向北进军,与元军争夺隆兴。罗开礼是永丰人,武冈军教授,担任都督府扎命。其部众主要来源于原勤王军,环境熟悉,疏散、集中都比较容易。
毫无疑义,文天祥的谋划若能实现,江西方面的局势必将大为改观,并且已经有了相当的把握。然而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张世杰顶不住元军的强大攻势,挟持小皇帝退出福州,开始了无止境的亡命海上的“抗元”生涯。
五 退 避
元军以压倒的气势四面出击,在一片凯歌声中向前挺进。阿剌罕和董文炳矛头直指福安,兵不血刃,转瞬推进到了处州。行朝得到奏报,心惊肉跳,急命秀王赵与柽统率大军去浙东抵御元师。这时候,元军悦气正盛,势不可挡,秀王所领兵马临阵,好比以卵击石。瑞安一战,赵与柽战败阵亡,全军覆没。
杨太妃和端宗得到边报,惊得目瞪口呆。群臣皆束手无策。张世杰迫于时势,打算亲自出马跟元军直接交锋,一决雌雄。陆秀夫以为福安不可空虚,奉劝张世杰留下来辅卫两宫,安定民心。
张世杰只得作罢。陈宜中没有掌到实权,精神状态不佳,不大理会朝中国事。张世杰和陆秀夫召集朝臣,会商对策。众人都只带着耳朵,只顾听,不开腔,眼睁睁地盯着张世杰。张世杰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不由得发起躁气来。宽额头上皱起三条像是雕刻出来的深深的皱纹,翘起兜腮胡子,半发牢骚半当真地说:
“当务之计,不外乎三条路:能战则战,能守则守,既不能战又不能守,那就只有以死殉国。诸君愿意走哪一条路,请速作决断。”
好比一把火烧开了锅里的水,堂内哄哄然骚动起来:有的摩拳擦掌要同元军血战到底,有的说宜持重坚守,不少人则主张以退为进,建议迁都,或者上山与敌人周旋,或者下海远遁。
陆秀夫听不下去了,站起身,伸出双手向下一压,忿忿地说:“大敌当前,不是开理学铺子的时候,诸位切忌高谈阔论。现在需要的是切实可行的计谋,比如说,提出要打的,请推出堪当大任的将帅来,当然,自告奋勇也可以。”
“还有,兵源、粮草,也要一并考虑。”陈文龙插嘴道。
“莫打岔,让陆枢密把话说完。”苏刘义嚷嚷着。
“好吧,请听我往下说,”陆秀夫停顿了一下,“要坚守,也请说出理由来。是待援呢,还是等待困死?如果说是等待救援,那么,援兵在哪里?”
“守不如战,战才是上策。”
“仗已经打得够多的了,愈打得多,愈输得惨。”
陆秀夫话未讲完,众人又争论起来。
张世杰伸长脖子,拉开嗓门,亮出了他那略带沙哑的男高音:“打又打不赢,守又守不住,降又不肯降,死又不想死,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以退为进,避开锋镝。”
“迁都等于逃跑,兴师动众,人心惶惶,费力难讨好。”杨亮节护送二王时吃足了苦头,至今记忆犹新,谈虎色变。
一直默默无言的刘黻嘴角翘了翘,似笑非笑地说:“你是皇亲国戚,又是杨家将后裔,雄风应在,理所当然领兵出征哒。”
“清楚莫过于自己,”杨亮节老老实实地说,“我愧对祖宗,且不说雄风,连虎气也没有了。不过,帅才总归是有的,张枢密岂不堪当大将之任么?还有,文丞相正在南剑州开府聚兵,可望他支援福安。”
“哦,原来你也是依赖他二位。只可惜张枢密没有分身法,他坐镇京畿走不开,不能挂帅出征。文丞相呢,虽然壮志凌云,但势力有限,新招的几万人马还没有训练出来,战斗力强不强还只有天晓得。就算他能挡住一路元军的进攻,另外三路谁去对付?”
又掀起一阵议论。众人唧唧哝哝,唠唠嘈嘈,聒噪了好久。杨亮节凝视着刘黻:“刘相公的意思,不知到底是主和还是主战,主进还是主退?”
“我说得够明白的啦,权宜之计,非退不可。”
“可是,我能往,彼亦能往呀。”
“你把事情想绝了。我并不是说要把行都迁到某个地方长期固定下来不动,而是主张把朝廷干脆搬到海上,到处为行在。到一形胜可守的地方,驻屯下来,元军追到了,我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跑到别的地方驻跸。他又寻来了,我又照原样对付他。如此跟他周旋下去,料他莫奈我何。”
“这个法子好,”张全拍着手附和说,“我们有两千艘大小海船战舰,可以联结成一座海上都城。”
陆秀夫见陈宜中闭着眼睛在那里打瞌睡,用手肘触了触他的膀子:“相爷,你看怎么做好些?”
“嗯,这个嘛,”陈宜中装做慎重的样子揣度了片刻,“航海虽然未必十分妥当,但眼下时迫势危,也只好如此行事喽。”
“我还虑着一点,”杨亮节仍然不放心,“闽粤沿海许多地方有元军战舰,一旦碰上了怎么办?”
张世杰一拍胸口,满有把握地说:“有我在,怕什么。我来保驾护航。”
没有人跟张世杰争论。陆秀夫议了奏稿,美其名曰“联名上疏”,众大臣在疏末一一签名后,陆陆续续走了。
次日早朝,杨太妃见了奏章,觉得退避海上似乎不妥。张世杰和陆秀夫反复陈述福安战守两难之势。她才疑疑惑惑地望着张世杰,问道:
“我们从海道向哪儿走?”
“先去泉州。”张世杰说,“它是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口,号称‘世界第一商港’。港口优良,交通发达,经济繁荣。蒲寿庚兄弟在那里经商发了大财,拥有庞大的船队。”
“可以驻跸吗?”
“可以暂作行都,也可以随时迁移。”
杨太妃勉强准其所奏。诏命张世杰当水军都督,赴长门预备楼船战舰;又命知福安府王刚中留守城池。文天祥已移屯汀州,敕令其继续聚兵,与朝廷相呼应,作攻守准备。诏令福建招抚使王积翁出知南剑州。
张世杰匆匆备齐大小海船后,杨太妃和端宗带着卫王昺,在宫娥、内侍的簇拥下,上了当中最大的几艘楼船,即龙舟。臣僚们上了后头的楼船。三军将校随后率领十七万军马依次登上了战舰。启航的时候,福安军民臣等直如送丧一般痛哭流涕。从海滨到港口都站满了人,万头攒动,一直望到海船驶出港湾,慢慢消逝了,才若有所失地返回去。
两千来艘大小舟舰离开港口,逐一转舵向南。当日顺风,千帆竞发,船行如箭,篷影遮天蔽日,旌旗拂展,鼓乐齐鸣,声势赫然。
船抵泉州,闽广招抚使蒲寿庚亲率水师来到港口码头,鸣炮奏乐,摆开战舰列阵接驾。蒲寿庚,号海云,阿拉伯人,一说占城(越南)人。与兄蒲寿晟来泉州贸易,发了大财,资金雄厚,拥有大量海舶。他提举泉州市舶司达三十年之久。咸淳末年因御海盗有功,授予闽广招抚使。泉州一带的水军皆归他节制,势力雄厚,颇有声威。知情者提示张世杰留住他,带他一起走。张世杰不肯采纳,付之一笑:
“蒲招抚诚心接驾,我们也应该以诚待诚。玩弄阴谋,挟持人家不放,天理不容,本都督也于心不忍。”
进言者不好再说下去了,眼鼓鼓地望着他送走了蒲寿庚。
蒲寿庚回城后,张世杰又后悔起来,致函向他“借”——其实是征调——五百艘海船。蒲寿庚十分惜重自己历年苦心经营起来的海上舟舰,不想给,但又不好硬顶,怕落个违抗勤王的罪名。于是采取了软拖的法子,迟迟不作答复。
张世杰性子躁,怒冲冲地大骂蒲寿庚老奸巨滑,要将他治罪。陆秀夫好不容易才将他劝阻住。两个人一道去奏请杨太妃和端宗下了一道调船的手谕。蒲寿庚得诏,恼火张世杰借圣旨要挟他。因恼成忿,因忿成恨,和知泉州事田子真商定,叛宋降元,紧闭城门,城楼竖起了元朝旗号。杨太妃想挽回局势,打算遣使去劝谕。张世杰坚持不肯,气哼哼地奏道:
“老贼反心已久,不然断不至因此小事遽然背叛。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圣上不如诏命讨伐逆贼,擒住老贼以正国法。”
“蒲寿庚固然可恶,不过讨伐还不是时候。”陆秀夫制止说,“我们攻城,元军必然来救泉州。大战爆发,两宫在此受惊。不妥,不妥。”
张世杰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陆秀夫的考虑周全些.改口道:“好吧,我们先护送两宫去潮州驻跸,回过头来再攻打泉州。”
杨太妃准其所奏。两千来艘舟舰,载着两宫和朝廷官员,以及十七万人马,迎着冰凉的寒风,接连向着潮州行驶。
六 崩 溃
皇帝下海逃遁,南宋新朝廷宛若划过夜空的流星,一闪即逝,仅仅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地方官吏与三军将士,在战败、逃跑及投降的影响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一些良将良守也开始动摇、变节。人们不知道皇帝逃到南洋哪儿去了,群龙无首,失去了精神支柱,许多州军府,不是一战即溃,便是不战而逃,开城迎敌的大有人在。南宋上空曾经显露过的青天,如今又被滚涌的乌云所遮掩,出现了崩溃的势头。
福建招抚使王积翁,自从受命出知南剑州,心里就很不踏实,如坐针毡一般,忧心忡忡,生怕元军打过来。勉强坚持了二十来天,人熬瘦了,眼睛也熬红了。他熬得实在吃不消了,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回福安吧,那是元军首当其冲的大目标,比南剑州还要危险。弃官而逃吧,那也不体面,况且做官毕竟比当老百姓好,有吃有穿还有赚头。投降吧,还不到时候,尤其留个叛徒的罪名,千古受人唾骂,子孙后代都要受连累。”种种纷乱的想法在他心里进进去去,“唔,能不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丢乌纱又不丢名声,生前不吃亏,死后不挨骂?哈哈,世界上哪有那么绝对的好事!”他拍了拍额头:“有,有,我可以来他一个暗降明不降。不,这只能是一种想象,而不能成为事实。咳,我王积翁未必蠢到了如此地步,连个防身的法子都想不出来哪?混账东西!”他在桌案上狠狠击了一巴掌,自己提醒了自己:“嗬嗬,我何不用一个移花接木的计策,不就嫁祸于人了吗?”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人就轻快了,肚子也晓得饿了。王积翁吩咐下去,侍从很快跟他送来了几个菜,一壶好酒。他关上房门,自斟自饮,一边吃喝一边往下想:“到哪儿去找替死鬼呢?南剑州找不到,也不能找。因为我本人是头头,好事坏事责任都在头头身上。头头找,找头头。”他自言自语地念着,念着,蓦然眼睛一亮:“哦,有了,我可以去找王刚中嘛!”
酒是兴奋药,果然芳香开窍,帮他找出了理想的对象。他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奖励自己一口干了。又夹了几片牛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王刚中那家伙胖得像头猪,有名的蠢货。我和他又是老交情,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他献出福安,相信他会听我的。对他来说,相信朋友不会卖朋友。对别人而言,他投降,责备也好,罪责也好,都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来。他是蠢货却不是真正的猪,是堂堂知府而不是普通百姓,是大人而不是三岁小孩。我一申辩,便可搪塞过去,赖掉罪恶勾当。”
王积翁前后左右正反颠末倒顺都想熨帖了。事情宜急不宜缓,他派人叫来了华统制,假说自己要去福安办理公干,南剑州的公务委托他代管。华统制走后,他又进内宅跟夫人包氏照样说了一遍。便带着小舅子和几名亲随,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福安。进了城,对直奔到府衙门口。门吏传报进去,王刚中满面春风迎了出来,把王积翁接进衙内。分宾主坐下,他笑吟吟地说:
“今天清早喜鹊檐前喳喳地叫,我猜想一定会有贵客到。”
“不错,我正是为了一件大事来的,”王积翁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事关福安的安危和你个人的身家性命。”
王刚中一下就被他蒙住了。抬起肥泡泡的眼皮,疑疑惑惑地问道:“老兄,什么事呀?”
“我不说你不知道,我一说你就要吓一跳。”王积翁故弄玄虚,“其实嘛,事情明摆着,只不过你没有正视它。唔,元军快要打到福安来了,贤弟,不瞒你说,我是来家接取老小和财产的。不知你做何打算?”
“我么,没有料到元军会来得这么快。”
“我佩服你身体胖,嗨,真是心宽。”
“老兄,我不是心宽,而是没有想出一个万全的御敌之策。”
“御也好,不御也好,你总不至于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吧?”
“那当然不会啰,命根子哒。”王刚中急起来了,哭脸当笑脸,诚恳地向王积翁求教:“老兄呃,言归正传,你熟读《春秋》,当以大义为重。又精通兵法,韬略在胸,必有胜算的方略。既肯来,定有善策赐教。小弟我日后定然结草衔环,以德报恩。”
王积翁见王刚中落进了他的圈套,心里头高兴得像敲小鼓一样乐陶陶的。表面上却做出极严肃的样子,拉着长声说道:
“我和你本来同宗,亲如兄弟,客气话不必说。先请你解答一个小题目,性命与名声,究竟哪一个要紧些?”
王刚中差点被问住了。他确实不会用心计,捋着胡须权衡对比了好久,才慢慢吞吞下结论似的说:“名声是虚的,性命是实的。俗话说,图个实在。由此看来,性命重要些。”
“对,”王积翁双手拍了一下,“英雄所见略同。你既然看准了,那就好办事了。如今大兵压境,张世杰挟持小皇帝跑到海里去了,把守城的担子推到了你的肩上。我说你呀,也要学聪明点儿,照他的样再推一下,把担子推到元人的身上去,让他们接管孤城福安好啦。”
“呀,说来说去,你原来是叫我献城降元!”王刚中张开大嘴,半晌合不拢来。
“贤弟,有得必有失,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保得娘娘就保不得太子。要想活命,就只有此路一条。何况,你的做法,有充分的理由:第一,你是替张世杰甩包袱,就算有人责怪你,你也是代人受过。第二,兵临城下,不得已而为之。第三,你是福安的父母官,要维护当地百姓的生命财产。”
“怕只怕千担河水也洗不清,总而言之,城门是我打开的。”
王积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事到如今,你怕担罪名,为兄的我就替你来担好啦。”
“你替我担?”王刚中莫名其妙。
“既然你怕出了面,罪过会落到你的头上,那就让我来打开城门接纳元军。”
“让我嫁祸于你,你来背不明不白的冤枉,”王刚中有些过意不去,“我又于心何忍呢?时间还来得及。最好嘛,再深思一下,想出一个周全的法子,做得隐蔽点儿,两个人都不至于太露骨。”
“嗯,好,好,想细些,想深些,想妥当些。哎哟,我心里怎么也转不活了,一时间忙中无计,呆住啦。”
“老兄今天劳累了,先歇一歇,明天再做商量。好么?”
王积翁等的正是这句话,王刚中说出了口,他连忙接嘴道:“就按你说的办,只不过太麻烦你喽。”
“切莫说麻烦。老兄你不是关心我,我还接你不来咧。”
王刚中吩咐下去,设盛宴满腔热忱地招待王积翁及其随员。酒醉饭饱,王积翁进了给他收拾的客房,打着饱嗝,一边用牙签儿剔着牙缝,一边放响屁。他小舅子跨进房门,王积翁眉头一皱,立马想到了“事久多变”的古训,怕时间长了王刚中醒悟过来。于是迫不及待地叫他小舅子上路,去元营请阿剌罕和董文炳火速进兵福安。第二天吃早饭时,王积翁才把事情告诉王刚中。王刚中的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质问道:
“怎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
“贤弟,我不是跟你说好了么,千斤担子归我担,一切由我来安排。不知者不罪,你就没有责任了。”
王刚中一直执迷不悟,反以为王积翁够交情,替他着想,心甘情愿代他受过。
阿剌罕和董文炳提督三万雄师,一路势如破竹,迤逦过了建宁府。行至途中,依山傍水扎下营寨,打算休整两日,再计议进军线路。王积翁的小舅子进帐拜见了阿剌罕和董文炳,把王积翁交待的话语复述了一遍。阿剌罕真假莫辨,沉默不语。董文炳素闻王积翁是个乖巧灵变、精于权术的人,主张立即拔寨,兵发福安。元军进抵城下,王积翁如约开门迎敌,献城纳降。阿剌罕和董文炳高视阔步地走进府衙大堂,居中坐下。王积翁引着王刚中上前跪倒请罪。阿剌罕和董文炳连忙扶起两王,赐了座位,好言抚慰了一回。王积翁见阿剌罕并不拉架子,董文炳对他也分外客气,内心十分庆幸这着棋走得好。他想进一步取得元军的信任和重用,使出浑身的解数,弯腰曲背,奉承阿剌罕,讨好董文炳,进言叫王刚中去劝参知政事、知兴化军事陈文龙,以兴化投降。王刚中明知此事会遭人责贬,但又不敢不服从差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吃一堑,长一智。他也学乖了。暗中变通了一下,用了个金蝉脱壳之计,遣族弟王刚强去兴化军走一趟。
陈文龙得知王刚中降元,阿剌罕和董文炳进了福安城,预测元军会来攻打兴化。便传令将士登城守备,另外招了数千民军助守。刚刚忙完,守城军卒来报:“福安有使者求见。”
陈文龙略一迟疑,挥手道:“放他进来。”
王刚强入城见了陈文龙,按照王刚中所教的话说明了来意。陈文龙听罢,拭鼻一笑:
“蠢猪王刚中,总算心里开了窍。嘿,他自己降了还嫌不够,还要来邀我作伴。”
“相公有所不知,刚中兄降元,实际上是王积翁的主意。阿剌罕叫他来劝降,听说也是王积翁进的言。”
陈文龙扬起眉毛,盯着王刚强略显尴尬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回去转告王刚中,我深深感谢他以现身说法来救苦海中的人。恨只恨我冥顽不灵,不知回头是岸,所以不能步他的后尘,也不会照葫芦画瓢。既承他厚爱,无以回报,只有两句口头禅赠他去参度:为何王积翁劝得他降,而他却劝不得我降?只要他参透了这个禅机,便可以立地成佛。”
王刚强返回福安,把陈文龙的原话传达给了王刚中。王刚中才明白吃了王积翁的亏,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王积翁可恼陈文龙戳穿了他的把戏,点了他的血仓,恼羞成怒,跑到阿剌罕跟前,加油添醋地挑拨道:
“陈文龙不肯降,而且还在哪儿骂大帅,夸海口,说他最恨大帅,要把大帅的人马像刀切萝卜一样,切个干干净净。”
阿剌罕怒不可遏,紧攥拳头猛然一挥,点齐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向兴化。陈文龙得了消息,传令三军紧守城池,严阵以待。又命部将林华带领三千精兵出城,到三十里以外的山间扎营,扼守险要路段,阻挡几天,使敌军一时不能遽临城下。又差人飞传军书,到各地去搬救兵。然而林华是块软骨头,他领兵驻守要隘,见元军势大,不敢接战,下山投降了。反过来充当元军的向导,把阿剌罕和董文炳直接引到了兴化城下。
陈文龙登上城楼,俯视城外元兵黑压压如同乌云一般涌动,不开城迎战,只叫林华上前答话。林华藏来躲去,不敢露面。陈文龙炸开喉咙恶骂道:
“见利忘义的奴才林华听着,你卖主求荣,苟且偷生,生不如死。告诉你,因果循环,自然会有报应。”
林华被骂得狗血淋头,抬不起头来,步步往后退,退到阵中不见了。城内忽然大乱起来。军民混在一起奔跑,呼嚎震天,哭闹动地。陈文龙猜测有变,下楼一问,原来通判曹澄孙偷开了东门。元军已越过吊桥,从门洞大股大股地拥进了城内。陈文龙带着身边的将士赶到东门,未及交锋,就被元卒层层围住活捉了。
阿剌罕和董文炳入城后,亲自给陈文龙松了绑,好说歹说地开导。陈文龙扬起眉毛,带着轻蔑的态度,傲然指着自己的肚腹,说:“这里面装的都是节义文章,想想看,会不会被你们所胁迫?”
元军将陈文龙押上囚笼,械送扬州。陈文龙在路上闭着双目,滴水不沾,粒米不下,绝食而死。
阿术收到军报,兴奋得眼睛发红。他那粗短的胖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公案,嘴里不住地重复念着:“好,好,就这么吃,一口一口地吃,吃完它。”同时,以六百里快骑四处传达他的命令: 忙古歹、唆都率领舟师出明州,接应阿剌罕和董文炳进取福建全境。李恒、吕师夔等以铁骑入江西,配合搭出和麦术丁略地攻城。
元军水陆南下,分道进兵。阿里海牙进军两广,依次克服了广州,接着又攻下了素称第一天险的广西咽喉——严关。
江西的宋军采取以攻代守对付元军,吴浚开始也打了几个胜仗,连克南丰、宜黄和宁都三县。后来李恒出兵,却不堪一击,很快失去了三县,吴浚带着败兵退到了汀州。傅卓、瞿国秀带领一支人马转游了个把月,一没有侦察到元军的重大军事情报,二没有“略到旁郡”,走到秀山,碰上了搭出,被杀得丢盔弃甲。瞿国秀生死不明,傅卓把残部拖回了家乡旴江隐蔽起来。
谢枋得自从受命率师趋饶州,开头倒也有不少义士豪杰起兵响应,所过州县也有开门迎接的。李恒的兵马攻拔婺州,搭出与麦术丁接应,复陷衢州。躲在故乡衢州的留梦炎随即投入元军的怀抱,当了降臣。谢枋得与元军交战,一触即溃,妻子儿女都被敌军掳去,本人躲进了建宁山中。江东陷落。
元军四路大军出师以来,凯歌高奏,捷报频传。忽必烈满怀喜悦,不时下诏或派出特使前来慰劳将士,奖励功臣,调动士气,并许诺待大功告成之日,再论功行赏。
然而就在这时候,北方诸王爆发了叛乱,昔里吉和脱黑帖木儿等,劫持了西巡的皇子那木罕和右丞相安童,向东进犯和林。应昌的弘吉剌部贵族只儿瓦歹举兵应叛,乱中添乱。和林和燕京两都戒严。忽必烈立刻抽调讨伐南宋的主力火速班师,由伯颜统领三军北上平叛。南方只留下唆都、忙古歹镇守福州,以王积翁当副守,素娜监军。诏命李恒当江西宣抚使,与吕师夔率领所部兵马,配合坐镇赣州的搭出和麦术丁,攻取江西未下州县。
七 困 境
吴浚由江东败退到福建汀州,在都督府担任参赞。文天祥命令他带领本部人马去于都,联络唐仁与陈子敬,里应外合,攻取赣州。都督府迁到漳州龙岩后,吴浚立刻返回了汀州,和汀州守将黄去疾一起投降了元军。受命攻打宁都的赵时赏和赵孟溁,由于福建时局的变化,中途停顿下来,然后将人马拉到了龙岩。
军事上节节失利,地方上也险象环生。邹沨在宁都被捕,更姓改名装扮成算命先生,才侥幸从赣州逃脱。他却是一个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后来又转入永丰与兴国聚兵。刘钦则死于乱兵之中。光复永丰县的罗开礼,被敌人俘获,死在吉州的监狱里。担负内应谋取赣州的唐仁,只得停止活动,长时间地匿迹藏身。
都督府移驻龙岩后,仍旧招兵买马,积草储粮,训练兵将。投奔都督府的人络绎不绝,有的结伴而来,有的单身投营。其中有侠义豪杰,也有草莽英雄,有穷苦百姓,也有富户、官吏、儒士和军人,有国家军和地方军,也有义军和民军。文天祥的态度是多多益善,只要爱国,一律欢迎。都督府新增了三四万人马,连同原来的六万人马一起,差不多达到了十万之众。
龙岩是一个偏僻的山区穷县,开春又遇上了风灾。春荒未到,老百姓十家已有九家无米下锅,靠吃草根树皮充饥。都督府陷入了困境,十万人马的吃穿成了大难题。买粮买不到,打粮无处着手,粮草来源愈来愈少。饥民扶老拖小逃荒。盗贼逢起,明抢暗偷。土匪占山为王,拦路抢劫,杀人越货,后来竟发展到抢夺军粮。粮食在运输途中,如果护送的兵将不多,往往被他们抢走了。
文天祥心里非常着急,召集主要将领和谋士、参赞,计议对策。此时去漳州,去泉州,路上山寨林立,粮食、布匹运不进来。强盗不要命地抢,都督府已有上千人马葬身于运输途中。去福州的路,早被元军截断了。常言道,兵无粮自散。将士们的怨言愈来愈多。杜浒和张汴提出来:“军中缺衣少食,停止开仓放赈。”多数人表示同意。文天祥却不肯,坚持说:“眼看就要行春耕,不救济,生产荒废,军民都会饿死。”黎贵达想出了一个“分兵就粮”的主意。巩信、金应和赵时赏都竭力反对:“人马刚刚组建起来,还没有训练好。要是一分散,不被元军打败,也会被土匪吃掉。”刘洙也想出了一个新点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
“要想节约粮食,只有取消操练,让将士躺下来歇息。”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引起了一阵哄笑。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刘洙金鱼眼睁得鼓鼓的,“笑能填饱肚子吗?我看过一本佛经,说和尚打坐,把心静下来,不吃不喝,可以活上一个月。”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连巩信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咳,真是少见多怪。不信,你们问猴子,猴和尚应该晓得。”
“三脚猫,”吕武带着戏谑的口气说,“佛经上没有不吃不喝的故事,只说了猫不吃咸鱼——假斯文。”
刘洙从凳子上跳起来,扑过去要打吕武:“该死的猴崽子,你也取笑我。你他妈的混蛋,不揍烂你,老子不甘心。”
坐在中间的将领们站起身来,一边两头制止一边说:“你们真是老不长智,见面就扭到一起扯皮。相爷,最好把他们调开。”
“不要挑拨关系。”刘洙喘着粗气,“我们是一对油盐坛子,谁也离不开谁,分不开的。”
“是嘛,”吕武忽闪着圆溜溜的猴眼,“你我是城隍庙的鼓槌—— 一对。三脚猫,你说对不对?”
“对,对。”刘洙随声附和。
“对个屁!我跟你是死对头。”
“猴屁股,你又耍我?看在众人的面子上,我免了你一顿打,你又高兴起来。”
由于都督府组建的时间不长,人马来自三山五岳、五湖四海,良莠不齐,思想杂乱,一下子统一不起来。议来论去,谁也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应急措施——不是顾此失彼,便是剜肉补疮。闹闹嚷嚷,争争吵吵,草草散场。后来又有人建议利用荒山荒地军屯,以兵养兵。还有人主张打到福州或者南剑州去,从元军手中夺回军需粮草。文天祥一概没有采纳。为了安定人心,他不得不摆出一种乐观的姿态,用开导的语气启发将士的思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总不会给尿憋死。人心齐,泰山移。大家都来用心思,想法子,迟早会找到出路的。但是,必须注意三点,也就是三者兼备:一要演武练兵,二要救济春荒,三要讲究军纪。一言以蔽之,要有利于抗元大计。我们任何时候也不能忘记救国救民的宗旨。”
“进了都督府,这些道理自然会明白三分。”刘洙不以为然地耸动着瘦削的肩膊,“当务之急是要米下锅。人是铁,饭是钢,缺少一餐心发慌。嘴巴打不得封条。再拖下去,壮狗会拖瘦,瘦狗会拖掉一身毛。如果筹措不到粮食,人会拖死,马会倒毙。依我看,最好莫过于跟元军拼命去,即使同归于尽,也甘心。”
“盲目蛮干不行,况且军马还没有训练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也会被逼上梁山,铤而走险。”
“你想当山大王,落草为寇?”
文天祥纵起眉头,疑惑地反问道。刘洙一天没有几句正经话,问急了,他抓耳挠腮,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变成了哑巴。金应和吕武见他为难了,忙替他解释说:
“洙哥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去打土豪,抢大户。”
“打富济贫?”
“嗯啦,嗯啦。”刘洙连连点头,“还有,再加上攻破几座山寨。”
“剿匪,”文天祥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要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暂时不要去动他。”
南方春早,过了正月,气温陡然上升。人们卸下了冬装。路上的行人,有的热得只穿件单衫,敞开胸口,露着怀,还不时反过手去摸一摸肩背上的毛毛汗。东南风微微地吹着,丝线般的细雨无因无时地洒落一阵。忽晴忽雨的天气,催得春笋相争出土,万木吐翠,桃花含苞,早开的山花引来了翩翩飞舞的蛱蝶,蜜蜂忙忙碌碌地在油菜花丛中采蜜。春天不管人间的喜怒与苦乐,又把温润与芬芳播送到了龙岩,在饥荒中遭受熬煎的龙岩人,似乎没有感受到盎然的春意。天灾人祸,百姓炊烟断绝,流离与死亡,如水愈深,如火愈烈,都督府的粮草愈来愈困难,饭菜里掺进的野菜和杂粮愈来愈多,而且只能吃个半饱。民间饿死人的现象愈来愈严重,甚至死了没有人掩埋。疫病流行,蔓延到了军中,病倒的将士不断增加。军纪松弛下来。军训由每日两操改成一操。
文天祥急得行坐不安。那染上了风尘颜色的面庞又添了一层愁云,眉宇间皱起了两道竖纹。忧愁烦恼中,他带着刘洙、金应走出签押房,想到后营去看看粮草。刚刚走出街口,驿道上传来了啪啪的鞭子声。他们停下脚步,只见张日中的运粮军马无精打彩地迎面走来,马项下的挂铃晃得当啷当啷响。来到跟前,张日中翻身下马,瓮声瓮气地喊道:
“都督!”
“啊,回来啦。”文天祥朝张日中身后望了一眼,“杜将军呢?”
“他和我一起攻破紫云洞后,叫我带着三百骑卒把钱粮和细软押运回来。自己率领四千人马去戴云山接应张汴将军去了。”
“你们的东西运到哪儿去了?”
“咳,”张日中长叹一声,“在钱坡被强盗抢走啰。”
“将士有没有伤亡?”
“伤了三四十个,还死了七人。伤员已派人送到后营治疗去了。都督,如今土匪也好,饥民也好,都饿得发了疯。路上水更浑了,粮草很难运进龙岩来。”
过了两三天,打粮的人马陆续回来了。张汴和杜浒不但没有弄到粮草,而且还白赔了几十名士卒和二十多匹战马。只有吕武、赵时赏和赵孟溁千辛万苦运回了七八百袋细粮。然而,这对于十万人马来说,好比杯水车薪,起不了多大作用。派出去购买粮食的肖资、缪朝宗、林愈、林元甫、林栋和林琦等人,差不多都是空着两手回来了。他们都说:“买粮困难,运粮更难。”
“龙岩呆不下去了,”文天祥自言自语道,“必须赶快把义军拉走。可是,”他陷入了沉思之中,“拉到什么地方去呢?向北进兵,人马还没有训练好。向南退吧,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再退也会像张世杰一样退到海里去,看来也不行。”
烦恼中,文天祥思路中断。他推开摊在桌案上的卷宗、文牍和《孙子兵法》。站起身来,从书柜内取出《易经》翻了翻,又放回原处。心事重重地踱到窗口,茫然朝外面张望着。
落日以双倍的活力扑进眼帘,洋溢着醉人的温暖。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舒适的感觉,连呼吸也畅快多了。一年四季中,文天祥最喜欢春季。这时节,风淡雨润,阳光融融和和,草木萌生,争芳竞秀,清新、温馨的空气夹带着香喷喷、甜丝丝的味儿怪适意的。花间蜂蝶穿梭。报春的大雁排成人字形从南向北飞逝。墙外传进来一阵“喀咕——喀喀咕”的鸣叫声,如泣如诉,凄凉而哀怨。文天祥是有心人,触发遐思,想起了“杜鹃深怨”、“杜鹃啼血”的传说和诗篇。他扬起下巴,随口吟道:“啼鹃春浩荡,回雁晓殷勤。”视野受阻,他无法目睹野外的景色,却听到了一些撩拨心弦的响动:风吹动丛密的竹子,抖起一片葱翠的青纱。檐口边两株换上嫩绿新装的苦楝树,枝桠摇摇曳曳,那些密密茂茂边缘像锯齿的卵形叶子,发出拉锯般嚓嚓的音响。他呆呆地立定在原地,拧着眉头,扬起下巴,许多想法在心头如同烟花爆竹般的一个个炸开,放出火花,然后又一个个熄灭、消散。思绪又好像一泓流水,滚滚滔滔,一浪盖过一浪,一个决策否定一个决策。
徐榛请他进餐,喊了好几声,他方答应。跟随徐榛走进餐室,瞧见饭桌上摆着一钵蒸鸡和一壶米酒。他两眼一瞪,粗暴地命令说:
“撤下去!大家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让你跟大家一样吃糠饼煮野菜,怎么坚持得下呀?金将军说,你是主帅,身体如果拖垮了,都督府也会跟着垮掉。”
“他在哪儿?”
“到后营去了。”
“你把他叫来。”
火夫把蒸鸡和米酒端进厨房,换上了大米加野菜煮的稀粥和一碗干萝卜丝,另外加了一小碟香椿叶炒鸡蛋。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徐榛把金应找来了。文天祥让他们坐下后,严肃地对金应说:
“今后将校和士卒开一样的伙食。除了伤病员,谁也不得例外。如果谁搞特殊,你是中军主将,惟你是问。”
金应瞥见餐桌上的椿叶炒鸡蛋没有动筷子,他和徐榛交换了一个眼神,指着碟子问道:“这个菜怎么不吃?你尝一尝味,好吃得很咧。”
“我说了,”文天祥气愤地扭着脖子,“不准特殊。”
“只有两个鸡蛋呀。”
“一个也不行。”
刘洙弓腿跨进门槛,眼角眉心漾着喜色。边走边兴冲冲地喊着说:“相爷,师父师妹来啦。”
“人呢?”
“在西花厅等你。”
文天祥朝金应和徐榛打了个手势:“我们一起去。”
“不要太激动,”刘洙咧了咧嘴巴,“先把饭吃完。”
“吃饱啦。”文天祥瞅了刘洙一眼,“你的话真多。”
听见脚步声,曾凤和水仙都站了起来。文天祥、金应连声喊“师父师妹”,一齐上前一个人拉住曾凤一只手,问寒问暖,问长问短。刘洙和水仙站在旁边,说说笑笑。水仙时不时地偷眼瞄一下文天祥。徐榛上了泡茶,宾主才互相坐下。
“年初我们到了惠州,在我姐姐云海法师的莲花寺住了几天,便特意去州府衙门拜访了文知州,又看望了曾老夫人。” 曾凤说。
“我母亲好吗?”文天祥急切地问道。
“好。我是说真的,不骗你。你弟弟对你一家照料得很周到。我把你镇江脱逃的情形告诉了他们。曾老夫人和欧阳夫人都流出了眼泪,口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文璧告诉我们,你在开府聚兵,我们就寻到这儿来了。”
曾凤端起杯子喝茶。水仙接着说:“我们在潮阳拜谒双忠庙,碰上了老儒陈龙复。”
“他事情办得怎么样?”文天祥睁眼望着水仙。
“进行得很顺利。我们和他一起到了梅州,梅州守臣鞠华叔是陈龙复的学生,愿意返正,迎接都督府进驻梅州。陈龙复和鞠华叔请我们辛苦一趟,向你转告消息。”
曾凤和水仙送来的消息,赛如一道阳光穿透弥雾,文天祥心境豁然开朗:“倘若能够取得梅州,军需粮草的困难就相应解决了。只要渡过春荒,把人马训练出来,我们便可以大举进攻元军,收复沦陷的国土。”一种激动的情绪汹涌起来,心头喷射出灿烂而欢快的火花。他向刘洙、金应和徐榛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接着又召集主将、幕僚一起商议。
发言很踊跃,很具体,涉及到了起营、行军、打仗等许多细节。文天祥很兴奋,像播下种子的老农,不久将看到长出嫩苗那样,舒眉展眼,满心欢快。他决定趁热打铁,召见三军将领,吩咐金应、徐榛说:
“侍候升帐!”
鼓乐声中,文天祥身着圆领加衬宽袖紫袍,头戴漆纱直角幞头,腰束红鞓金玉带,脚穿黑革高靿官靴。气度轩昂,步履匀称地从签押房走进大堂。文官身着公服,武将顶盔贯甲,分成左右肃立恭候。文天祥在堂中楠木公案后的虎皮交椅上坐定。文官武将按品级依次行礼。
参见毕,主将、幕僚两旁坐下。文天祥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下大堂,捋一捋五绺长须,以平缓而稳重的语气开始训话。大堂内外,顿时肃静下来,鸦雀无声。他愈说愈激动,感到全身的热血在一股一股地往上涌,头上泌出了汗珠,从交椅上站立起来。众人也一齐起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往下说。
“元酋南侵,”他声音宏亮,神色庄重而激昂,“掠地攻城,毁我社稷。百姓惨遭蹂躏,饿殍遍野,赤地千里。国与家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我辈共倡大义,建立都督府,厉兵秣马,誓欲抗元救国,解民于倒悬。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各军抓紧作好准备,备足三天粮草,余下的食粮一律救济灾民。近日内,都督府誓师启程,向梅州进军,收复梅州。”
“谨遵钧命!”文武官员双手抱拳,齐斩斩地答应道。
文天祥示意主将、幕僚坐下,自己带头坐进了交椅里。金应宣布军纪和注意事项后,文天祥离开座位,向众人拱一拱手,退到屏风后面,从侧门走出了大堂。众人躬身叉手相送,然后依次退到了堂外。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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