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长篇历史小说)
作者丨杨友今
第七章 虎 口 余 生
一 受命于危难之际
“奉圣旨,宣文天祥即刻进宫陛见!”
陈宜中出逃的当天,深夜,内侍匆匆来到文天祥的府邸,走至正厅,面南而立,传达了太皇太后的口谕。
文天祥心头荡动了一下,揣摩道:“既然打算投降,还有什么事如此紧急?是不是出现了新的情况,或者太皇太后改变了主意?”猜想归猜想,皇命却不可违。亲随侍候他更换了身上的便装,穿上朝服,戴上朝冠。穿戴齐备,便冒着风雪连夜动身去皇宫见驾。
路上黑灯瞎火,仅外西湖闪动着几点微弱的灯光。街道上,店铺都关了门。檐口挂着的纸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摆摆。屋檐下,几乎都挤满了难民,冻得索索发抖,缩做一团,叹息着,呻吟着,无力地诅咒着。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哭闹。还有东一堆、西一堆的人,围在亲人的尸体旁啜泣。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的哭声,像一记又一记鞭子,抽打在文天祥的心上:“国家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万恶的战争……黎民百姓好苦哇!”
刘洙、吕武、张汴和杜浒陪送到承天门,文天祥下了马,步入宫城,来到清冷的朝房坐下等候。听到传旨叫他进去,他整了
整衣帽,跟随内侍往里走。来到养心殿外的月台上,朔风兜头刮来,他不禁缩了缩肩膀。宫女揭起黄缎门帘,文天祥弯腰走进殿内。又一宫女揭起暖阁的黄缎门帘,他低着头跨过门槛,走了几步,连忙在拜垫上跪倒下来:
“臣文天祥见驾!”
太皇太后赐了座位,带着异样的神情注视了他一阵,叹口气,问道:“文卿可知陈宜中弃官逃走的事吗?”
“太皇太后不是命他出使元营么?”文天祥反问道。
“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太皇太后咬着牙齿,“相臣如此,国家复何所倚恃?唉,”她转怒为悲,“元兵进城时,哀家打算以一死殉社稷。”潸潸泪如雨下,“嗣君生死只能托付于文卿,但愿能保得他免受那一刀之苦,我死亦瞑目呶。”
“文卿救……救朕……”恭帝赵显蓦地从龙椅上跳下来,扑向文天祥。
寒夜凄厉,北风尖啸,外面的风雪铺天盖地压下来,狂悖而惨烈地呼号着。宫灯昏黯,夜漏潇潇,活现出一片国祚衰败的怆然气象。此情此景,就是铁石心肠,恐怕也要流下泪来。文天祥抢先跪下去,双手抱住小皇帝。他鼻子一酸,如泉般的泪珠儿串串滚落下来:
“圣衷不可过度伤悲。事虽急迫,总不至于山穷水尽。微臣受国厚恩,誓必以死报效国家。”
太皇太后命内侍将赵显扶上龙椅。文天祥又磕了一个头,重新入座。太皇太后迟疑了一下,蠕动着干枯的嘴唇讷讷地说:
“眼下还有一事期托,须文卿去皋亭山和伯颜见见面。”
文天祥本来是一点屈节也不接受的。见了这般凄惨情景,激起了一腔义愤,勉强应付道:
“宝祐四年,理宗皇帝御笔亲点微臣头名状元。臣一心精忠报国,收复中原。咳,想不到,”他心头千波万浪,巨涛汹涌,“如今却命臣出使元营。”喉咙被泪水堵塞,嘴里说不出话来了。
“事已至此,兴许是天意哇。”
“不。”文天祥抬起头来,“事在人为。大宋三百年天下,不可葬送在臣的手上。太皇太后,臣与张世杰一起尚有十万人马,可以跟元酋背城一战。”
“晚啦。爱卿不要固执,快回去准备吧。”
“圣上,让臣把话说完。”
太皇太后挥了挥手:“夜已深了,天气寒冷,文卿且先回去,等候明日降旨。”
鸡叫头遍,文天祥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金应将一封书信递给他,拆开一看,见纸上写着四句话:“不能救国,生无生颜。未杀大仇,死不肯死。亡魂海上,誓图再举。聊寄寸言,以报知己。”
信是张世杰临行前写给文天祥的。正月初八那天,文天祥走后,刘师勇对张世杰说:
“我想离开临安,免得在这里怄气。”
“你想就走?”张世杰没有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我想约你把我们的所部一齐拉出临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避开朝廷的节制,免受窝囊气。那时我们自由自在,自作主张。等到元军撤退时,从半路上截住,攻其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打得赢就打到底,乘胜追击,收复失地。打不赢,也不要紧,海阔天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
“喔唷,你我真是不谋而合!呃,要不要约文枢密一起走?”
“没有必要。”刘师勇劝阻道,“文天祥嘛,虽然也存心报国,但是蛇有蛇行道,蜈蚣有蜈蚣的路。他有他的打算,我们有我们的作法。大帅,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犟得屙牛屎,学问又深,知识渊博,能说会道。把他扯进来,动不动一篇大道理,怕只怕那时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张世杰和刘师勇各自调齐本部人马,谎称有紧急军情,把军马拉到了关外。临走时,张世杰留下一封书信,派人送到了文天祥的府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觉涨潮般地漫过了胸口,文天祥浑若跟狂风恶浪搏斗的水手,出其不意地又折断了一条臂膀,一只手划着桨苦撑着。他内心闷得发慌,脑袋嗡嗡然乱响。悲愤忧悒中,忘记了困倦,失去了睡意。一个人穿过走廊,从角门踱到了户外。黝黝的暗夜,湖滨混混沌沌,天空酷如一块铁板,沉甸甸地压将下来。
正月十九日,天一亮,太皇太后就降旨文天祥做枢密使,中午,又诏命文天祥担任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完全替代了陈宜中的职务。自这一天起,人们都称呼他文丞相。
朝廷此时起用文天祥,是不是想叫他起兵抗元呢?非也。太皇太后纯粹是想让他代替陈宜中出使元营议降。而文天祥呢?他也不马虎,也有自己的主见。
就在文天祥拜相的当天,董文炳以元朝参政的身份屯兵榷木场。临安城中的宋臣宋将,纷纷前往投降。嗐,一切都乱套了,国格人格似乎也不存在了。文天祥的人马驻扎在富阳,一时调不过来,身边只有二千帐兵。伯颜派出使者约南宋的当国相见,当时的当国就是文天祥。南宋大小官吏都乞求文天祥出使北营,以保全身家性命。文天祥思忖着:“事到如今,我只能挺身而出,先到北营去嚼一嚼舌头,回来后再谋求救国之策。”这样,他才恳切答应去元营一行,并且对于诏命他当右丞相暂不上朝谢恩,仅以枢密使身份前往皋亭山,表明他无议和、议降的权力。不过,这仅是他个人的设想,个人的盘算。太皇太后仍然以他担任右丞相,伯颜仍然把他当作右丞相对待。否则,他便不能代表南宋,伯颜也不会跟他谈判。
次日,恭帝和太皇太后坐朝,特命文天祥与左丞相吴坚、同知枢密院事谢堂、安抚贾余庆、中贵官邓惟善出使元营。文天祥受命后,显得很沉静,脸上毫无表情,领头步出了朝门。
二 出使元营
在皋亭山设帐因明寺的伯颜,得到宋使前来议降的禀报,即刻吩咐传见。
元营中军帐,森严壁垒,刀枪林立。侍卫们一个个虎着脸,挺着胸脯,腰悬蒙古短剑,叉着手站立在大堂的两侧。伯颜端坐在堂内正中的虎皮交椅上,斜眼瞟了瞟文天祥,见他神色自若,举止安详,估量来者不善。收回目光,示意看坐。伯颜是典型的蒙古人,古铜色的柿饼脸,体魄健壮。由于长期与汉士接触,通晓汉学,强悍、骄矜之余,又隐隐透出一种淡雅的儒将风度。他以胜利者自居,扬起下巴,抬平双肩,露出高视阔步的凌厉气势。文天祥则从容、庄重,安之若素,始终保持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伯颜壮实,文天祥身躯魁伟,比他高出半拳;伯颜刚强,文天祥坚执;伯颜果决,文天祥沉毅;伯颜雄姿英发,文天祥神采明隽。他俩同年出生,又是两个民族、或者说两个朝廷的代表,可惜由于历史的误会,竟成了一对势不两立的强硬对手。文天祥虽说发于忠忿,甘受屈辱来议降,但是他天生的铜筋铁骨,忠肝义胆,说是议降,却与和谈一般,丧权而不肯辱国,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辞色慷慨。
“担当使臣嘛,本来是陈相公自始至终的事情,我并不了解情况。现在太皇太后要我做宰相,我不敢拜受,先来军前看一看,商议一下。”
好厉害!三言两语,悠然不迫,把太皇太后命监察御史刘岊奉表称臣,陈宜中约伯颜到长安镇面议降款,陈宜中奏准太皇太后遣监察御史杨应奎纳传国玺投降,以及伯颜要求陈宜中前来议降等事宜,都推得一干二净。前执宰说过的话和所做的事,他都不清楚,虽然授命做右丞相,但是没有上朝谢恩,也就是说,他当右丞相的手续尚未了妥。既然没有了妥,便暂时无法也无资格代表前任宰相议订条款。今天来,只能先协商一下,而不好谈判投降的具体事项。
伯颜不知是没有听清本意,还是心里没有转过弯来。他不但不否定,反而颔首肯定地说:“丞相来勾当大事,说的是。”
摇头不算点头算。伯颜一点头,文天祥即刻转守为攻,像发连珠炮一样诘问道:“本朝继承历代帝王正统,堂堂礼乐之邦,不是辽、金那样的小国所能相比的。请问丞相,北朝是想把我南朝变成附属国呢,还是要毁灭社稷?”
“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
这两句话本来是忽必烈在诏书中所说的。伯颜但求南宋早日签署降款,却引用它来作了回答。文天祥抓住话柄,临场发挥,果断地展开了攻势:
“你们伐宋,是违背和约的侵犯行径。今后兵连祸结,贻害百姓,应由你们承担历史责任。在达成协议之前,你们如果有诚意的话,应该先退兵到平江或者嘉兴。等议出的款项送到北朝,看你们朝廷如何表示,再继续谈判。”
“……”伯颜嘴巴动了动,但没有说出声来。他明知是缓兵之计,但又找不出理由动怒,只好让文天祥往下讲。
“如果同意我的说法,两国成好。幸甚!不然,南方和北方继续打下去,对你们也不见得有利。”
伯颜沉不住气了,脸色一变,威胁道:“如此狂妄,强词夺理。想讨死么?”
“嗨嗨,”文天祥毫不畏惧,傲然冷笑道,“我乃南国的头名状元,凡事都该带头,就欠一死报国。告诉你们,宋存我存,宋亡我亡。砍头,下滚油锅,什么都不怕。”
他义正辞严地侃侃而谈,有理有节,有力有礼,产生了一种压倒的力量。伯颜理屈词穷,不好发火。坐着和站在一旁的元将都佩服文天祥胆识过人,堪称英雄。素娜完全被文天祥所征服了,情不自禁地举起大拇指啧啧赞赏道:“奇才,奇才,伟男子,大丈夫!”伯颜白了她一眼,她仍然自顾自地赞不绝口,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文天祥,连眼睫毛都不霎动一下。
伯颜觉得对付不了文天祥,啃不动这块“硬骨头”,不得不把目光转到其他人身上。他摆开文天祥,只邀吴坚、谢堂、贾余庆和邓惟善四人到后堂,设宴置酒,热情招待。酒过数巡,伯颜把话挑明了,要他们回去采用劝与逼相结合的法子,促使太皇太后赶快投降。并说投降以后,决不会亏待他们。文天祥坚请归朝复命,伯颜笑而不答。文天祥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我为两国大事而来,实是好意。他们能走,为什么偏不让我走?”
“何必发脾气嘛,”伯颜脸上绽出一丝诡诈的难以捉摸的笑纹,“大怒伤肝。你是宋朝的擎天柱,责任重大,跟他们有所不同。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你特意而来,就不必着急回去,我还有要事和你相商,请多留几天。”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觉察文天祥举动异常,疑有异志,恐怕阻碍议降,于是也用缓兵之计来对付他的缓兵之计。这一对对手的较量,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各有千秋,难分高低上下。就个人的气质、才干和品格而言,文天祥当然高出一筹。而从整体势力来看,伯颜无疑占上风,占主动。他不敢放文天祥走,怕他回朝之后,会想出新点子来对付元军。伯颜没有错。假使有文天祥这样的右丞相在朝执政,伯颜所巴望的降服宋朝,不仅不能立即实现,而且也难以实现。
扣留文天祥,让吴坚和贾余庆等人回朝,并且派鄂州降将程鹏飞等同去临安城中,处理南宋的投降事宜。投降的步伐加快了。回朝的人遵照伯颜的意思,紧锣密鼓地施展手段,合谋吓唬并敦促太皇太后接受投降的条件。他们居然成功了。起先除了文天祥无人敢当右丞相,现在贾余庆敢当了,因为现在当右丞相,便可奉表献土,便有赏赐。当天,太皇太后就降旨贾余庆顶替文天祥的职位。次日,右丞相贾余庆、左丞相吴坚、同知枢密院事谢堂、签书枢密院事家铉翁、同签书枢密院事刘岊与兵部尚书吕师孟等人,捧着降表到了元营。表中写道:
“宋国主显谨百拜奉表言:显眇焉幼冲,遭家多难,权奸贾似道背盟误国,至勤兴师问罪。显非不欲迁避以求苟全,奈天命有归,显将焉往!谨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两广、四川、两淮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显三百余年宗社遽至殒绝,曲赐存全,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降表好比一面镜子,照出了卖国贼的原形。他们把误国之罪一概推到贾似道的身上。凭“天命有归”一句话,把东南大片国土,拱手献给了元朝,置百万生灵涂炭不顾,只求“赵氏子孙世世有赖”。
伯颜收下了帝显的降表,尚嫌表上用了“宋国主”三个字,未用“臣”字,即命贾余庆拿回去更改,并遣张弘范、程鹏飞等人陪同贾余庆前往。太皇太后乖乖地将“宋国主”改换成了“臣”字。伯颜精明而谨慎,处事老辣,他怕君降臣不降,又命程鹏飞取太皇太后手诏及三省、枢密院的檄文,晓谕南宋州军府降服。太皇太后亲笔写了一道归附手诏:“今根本已废,诸郡虽欲拒守,民何辜焉?诏书到日,其各归附,庶几生灵免遭荼毒。”学士院拟定的文书,须经尚书省和枢密院的长官签名,才能生效,发往地方执行。贾余庆逼迫吴坚签名后,拿到枢密院,家铉翁却不肯签署自己的名字。程鹏飞直眉瞪眼发怒,要将他捆绑起来带走。家铉翁肥胖的身躯稳重如一座小山,一动不动,面不改色地说:
“这里是朝廷中枢官衙,不是随便绑缚大臣的场所。你以前也做过大宋的臣子,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吗?”
“别啰里巴嗦的。”程鹏飞扭歪了脸,“简直无理取闹!”
“谁无理取闹的是龟孙子。告诉你,程大将军,不要投了新主子,就忘了旧家邦,把事做绝。要捆人,很容易,等我回到家里,再动手不迟。”
虽然家铉翁也是议降参与者之一,但这点做得还不错,既策略,又有骨气,不像贾余庆等人从头顶到脚尖一身媚骨。
贾余庆一行来到元营,伯颜请出了文天祥。文天祥做梦也没有想到,昨天随同他来元营的贾余庆,今天一跃而成了领头纳降的右丞相。他看不惯他那阿谀逢迎的狐媚样子,那讨好卖乖的奴才相,怒气冲天,当众指着鼻子大骂贾余庆卖国求荣,遗臭万年。伯颜不好跟文天祥直接对垒,短兵相接,要是直接指责或者制止他,等于火上浇油。于是巧妙地运用军事上的迂回战术,绕了个弯子,婉转地问文天祥:
“如今你们皇帝都上表称臣了,你怎么还不肯降?你的孤忠要忠到什么时候?到底是替谁守节呢?”
“人各有志,不得强求。”文天祥扭动了一下身躯,“圣上可降,我不可降。我生是南宋人,死是南宋鬼,所以这节不必替君主守。皇帝降了,我就给南国守节。也就是说,皇帝可以降,败类可以降,而有气节的男子终不可降。至于我本人,请听清,这节不但要替国家守,还要替自身守。”
“那你打算守到什么时候呢?”
“能守一天算一天,能守一时算一时。”
伯颜觉得他话里头好像有话,以为他有所松动,有缝可钻,向前走了两步,轻言细语地劝慰说:“文丞相,过来好啦。大元皇帝十分看重人才,一定会重用你。”
“难为你一片苦心。”文天祥操着讥讽调侃的语气说,“真要我降的话,得依我三件事。”
“可以。你说,哪三件?”
“第一、清水点灯,第二、江水倒流,第三、太阳从西边出来。”
伯颜受了文天祥的戏弄,恼羞成怒,凶相毕露:“开玩笑,居然把大事当儿戏。岂有此理!”
“不讲理的是你们。你们凭什么闹到南方来?”
元将们实在听不下去了,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手势:“呔,你怕不怕?”
“哈哈,”文天祥仰面一笑,“要杀便杀,我不怕死。”
卖国贼贾余庆见元人都被他制住了,感觉机会难得,想给元人遮面子,又可借此给自己出一口气。他歪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反唇相讥道:“文丞相既然肯舍身报国,如今国已破了,为什么还迟迟不死?难道非要等别人下手吗?”
“咳,你也有脸出来说话!”文天祥嗤了嗤鼻子,“真不知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我不死,总不至于像你一样把自己的国家拱手相送。告诉你,我只要有一口气,就要针锋相对地斗,寸步不让,寸土必争,不成功,便成仁。”
贾余庆满面绯红,却鸭子死了嘴巴硬:“请不要随意说人卖国求荣。奉诏议降,怎么能说是卖国呢?元朝未授予我一官半职,又求了什么荣?”
“开口闭口元朝来元朝去,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竭力给元人效命,不是卖国是干什么?不想求荣又是图什么?”
“你一不图名,二不图利,那你图的什么?”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贾余庆张口结舌,狼狈不堪。在场者,有感叹的,有钦佩的,也有自愧的,再没有人敢搭腔,自讨没趣。伯颜拿文天祥没奈何,只得依然吩咐唆都和忙古歹把他送回客馆,以礼相待。素娜下意识地一转身,直若松鼠一样轻捷地跟过去了。
饭后,贾余庆独自去见伯颜,劝他杀了文天祥,以绝后患。伯颜心中有数:“文天祥,南国第一伟男子,名气太大,杀是杀不得的。但是,放也放不得,只能从长计议,另想他法对付。”
贾余庆一行当天忙完了奉表献土的勾当,伯颜又让他们回去了。文天祥回不去,当面质问太皇太后也就不可能了。他的心头如火一般焚烧,两肺直炸,血液都快要沸腾了。
三 一厢情愿
早晨,文天祥起床不久,房门被推开了。门口出现了三个蒙古装束的人。他猜测十有八九是伯颜派来的说客。当那三个人直起身子时,文天祥才认出来者是吕文焕和吕师孟叔侄,跟在他俩背后的是素娜。吕氏叔侄告诉文天祥,近一两天元军将进驻临安城。文天祥看不惯他们叔侄那副叛徒嘴脸,拈着胡子尖闭上了眼睛。吕文焕想起文天祥曾经奏斩吕师孟,骂吕师孟是乱贼、叛逆的遗孽。“乱贼”、“叛逆”,无疑指的是他吕文焕。他忍不住气哼哼地问道:
“文丞相,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故把我骂做乱贼叛逆?”
他以为文天祥陷在元营,身不由己。岂知文天祥不好惹,不问则已,一问,引得他火冒三丈,赛似一头发了威的狮子,怒气冲天,火爆爆地骂道:
“国家如此不幸,你是罪魁祸首,乱贼叛逆不是你是谁?三岁孩童都骂你,骂你的岂止我一个。”
“我在襄阳坚守了五年,”吕文焕辩解说,“朝廷不发一兵一卒援救,不降还有什么法子?我是被逼上梁山的,被迫投的降。”
“亏你说得出口。食君之禄,应死君之难。身为大宋的臣子,当与城池共存亡。力穷援绝,可以以死报国。你只知保命保妻室家小,既负国,又损害了一家的声名。如今合族为逆,成了万世遭唾骂的臭孽。”
吕师孟见文天祥骂得太狠毒了,额头皱起深深的抬头纹,迎到文天祥面前,摇头晃脑地说:“你上折子奏请杀我,圣上偏不杀我,嚯嚯。”
文天祥手中恨无“击贼笏”,只得挥舞拳头吼道:“你叔侄皆降北,不灭九族,是本朝失策。怎么还有面皮来做说客?我恼恨没有杀了你叔侄。你叔侄倘若杀我,我本是大宋忠臣,巴不得你们周全我。”
吕文焕满脸涨得血红,偷偷睃了素娜一眼,想起了伯颜所交待的劝降任务。怕把事情闹僵,回头不好交待,转变了态度,弯腰曲背,涎着脸皮说:“文丞相,宰相肚内撑得船,能屈能伸大丈夫,别说那些没意思的赌气话了。人在世上走一场,犹如花开一春,瞬息之间便凋谢了,何必那么认真。”
“是啊,”吕师孟接嘴说,“连太皇太后都甘心献出传国玉玺,德祐皇帝宁愿上表称臣,当臣子的有什么必要扛着?嗨嗨,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嗯,嗯,咹,随大流好。”吕文焕又把话题接过去,“为人之道嘛,天心要顺,事理要明,时务要识,进退要知。如今满朝文武都降了,一个人是扳不转乾坤的。”
“自古以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好汉弯上转,不吃眼前亏。死去元知万事空,杀头的滋味可不好受呐。”
吕文焕和吕师孟叔侄像拉锯似的,你一篇来,我一篇去,劝过来,劝过去,劝得文天祥不耐烦了。他双颊抽搐,胡须都翘了起来,声色俱厉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想让我降,嘿,你们在白日做梦!”
“相爷,”吕氏叔侄一左一右缠着文天祥,“降过来好啦,降过来咱们又是一家子。”
“可耻的叛徒,蒙古人的走狗,我跟你们势不两立。”
“文丞相,”素娜插话道,“南宋归顺了大元,南北一家,不要再分彼此、闹意气了。”
声音轻柔甜润,宛如春天里温软的带着花草香韵的清风掠过身心,吹散了文天祥郁积在胸膛里的火气,他情绪一变,态度缓和下来。他不想刺伤素娜,但又不愿意多说话。迟疑了片刻,才用一种淡淡的口气、爱搭不理地应付说:
“你是蒙古人,自然帮你们蒙古民族说话,替蒙古卖力,我不责怪你。”
“他们叔侄和我做的是一样的事,你不责备我,也用不着责备他们嘛。”
“他们与你不一样。作为南国人,不但不保卫南国,反而当你们的帮凶,丧失了民族气节,该受指责。”
素娜无话可说了。吕文焕和吕师孟也帮不上腔,只得跟在素娜背后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文天祥气宇凝重,风度高雅,大义凛然,眼观鼻鼻观心的满脸一团正气。素娜看在眼里,爱在心里,把劝降的情况告诉了伯颜。伯颜见没有外人,掏出了心里话:
“此人文韬武略,智勇双全。咳,可惜不为我所用。”
“哥哥,”素娜异常亲昵地喊道,“他长得好帅啊。”话没说完,脸早羞红了。
伯颜悟出了妹妹的心思。他特别喜欢这个小妹,小妹一直厮守在他身旁长大。统军南伐,妹妹随他出征,屡建奇功。她第一个攻陷阳逻堡,率军首先踏进鄂州城,鲁港战役夺得夏贵的战船数百艘,兵不染血招降平江,还曾代理伯颜接管独松关。素娜饱读诗书,通晓汉学,武艺超群,精于骑术。尤其跑马射箭堪称一绝,箭无虚发,顺射反射箭箭穿透靶心。她比伯颜小一十三岁,由于一直生活在极显赫的高贵门第,居高难下,没有找到相匹配的如意郎君。眼下一厢情愿看中了文天祥,可让伯颜犯难了,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了半晌,他才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文天祥快四十岁啦,年纪和我一样大。”
“年纪大与小有什么关系?”素娜眉毛一扬,“三国时,刘备去东吴招亲,年已半百。”
“他有妻妾子女哒。”
“你已经把他拘留了,他能回得去么?南宋归降了元朝,他敢不听你的?!”
“他呀,哪个的也不会听,只听自己的。”
“那么,你就让我来对付他好啦。”
“妹妹,难哪!”
素娜急得眼睛发红,摇着肩膊和双臂,嘟着嘴巴赌气说:“我瞧着他顺眼,满心舒展,非陪伴他不可。”
“好妹妹,你死了这条心吧,天下的美男子多着咧。”
“我偏不嫁蒙古人。”
“蒙古人怎么不好?我们蒙古族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
“我不是指我们的民族,而是讲我个人的事。”
伯颜愈劝阻,素娜愈坚持。兄妹俩相持不下。素娜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转身,冲进自己的卧房里,砰地一下关上门,扑到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四 施展征服的魅力
元军进驻临安后,改临安府为两浙大都督府,命忙古歹和范文虎入城视事。阿剌罕、董文炳、唆都和和吕文焕查核南宋军民户籍和钱谷数量,清点仓库。撤消南宋官府及侍卫军,收缴百官符印和诰命,接管宋廷的图籍册典,卤簿仪仗,同时大索宫女、内侍及诸乐官。然后指派张弘范和阿剌罕回京面见圣上,奏请正式接纳南宋投降事宜。
伯颜颐指气使,建大将旗鼓,拉架子,摆威风,率左右翼万户巡城,又登狮子门览临安形胜。他好奇心强,乘兴倡议去钱塘江观潮。钱塘江由杭州湾入海,河口成喇叭形,潮汐显著,每日两至,是世界著名奇景。元军入城,却三日无潮,军民臣等以为天道反常。伯颜颇觉扫兴,返回相府饮酒作乐,消磨时日。素娜一门心思都放到了文天祥的身上,随时都在注视着他的动静。
右丞相府右侧的驿馆里软禁着文天祥,驿馆与相府有个侧门相通。文天祥的十一名随员也住在驿馆。他们是:杜浒、金应、吕武、亲随夏仲、帐前将官余元庆、虞侯张庆、帐兵王青、仆夫邹捷、李茂、吴亮和肖发。这些人跟随文天祥都是出于自愿。文天祥的行动受到严格控制,完全失去了自由,他的活动都要经过驿馆的最高长官——馆伴——唆都和忙古歹的直接批准。
住房的门窗经常关着,里面阴惨惨的。临窗有一张桌案,上面放着文房四宝。文天祥坐卧不宁,有一种莫名的嗡嗡声填满他的耳朵,他留神听着屋内屋外的声音,和许多细小难辨而开始熟悉的响动。十一名随员随时会有人不放心地走过来,人们在遭受到不测之后,往往会长时间地忐忑不安,情绪波动。
素娜常来亲近他,劝慰他,想讨他的欢心,但每次都碰了钉子。不过,日子长了,接触多了,习惯也就成了自然,彼此都随便了,放肆了。素娜是个体态丰盈的姑娘,富有一种高雅大方的美。由于穿着束腰的彩绣辉煌的蒙古旗袍,脚上是精制的蒙古马靴,矫健的身姿显得格外轻灵活跃。乌黑的头发由中间分开梳向两边,绾着金凤朝阳挂珠钗,项上戴着七宝缨络圈。低矮而光滑的额头,有一种坚韧的毅力隐藏在娴淑与温柔里面。她脸庞端庄秀丽,颜色好似蔷薇,红润的嘴唇高高地噘着,两排洁白的牙齿随时在微笑中露了出来。一双大眼睛显得很突出,带着只有这种眼睛才有的情采,闪动着像能融化一切的热情的光芒。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粗野、任性而又妩媚的优美风韵,洋溢着纯真无邪的神采飞扬的活力,在她的身上,可以感觉到一个很强的种族,感觉到杂糅在这个种族的模型里的许多成分,有美好善良的,也有野蛮凶顽的。文天祥透过她那湿漉漉而又火辣辣的眼神,洞察出了她的内心世界,发现了蒙古族又坚韧又强悍的灵魂。
她用温情和亲热缠住了文天祥,而且还在不断地施展征服的魅力。文天祥的肉眼和知觉受了诱惑,心里却铁板一块,隐隐怀着敌意。他瞧着她,她也瞧着他。他脸上毫无表情,素娜却通过他黑亮的眸子看出了他那倔强、沉毅而又超逸豁达的特性,分析出要征服他单凭热忱是不行的,还要善于顺从,顺从他的意向和喜怒,从顺从中取得他的好感,迷住他,牢牢地抓住他。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远近相继亮起点点灯光,怯生生、战兢兢地晃动着。文天祥坐在桌案跟前,素娜斜靠在案角边,两人都竭力透过暗暧的薄暮,对黑魆魆的屋场山水最后眺望了一番。街市像举行丧礼一样死气沉沉,关门闭户,没有行人。他们倾听着相府背后树林中回旋的风声和夜鸦惊惶的叫声。天下着大滴大滴的稀疏的雨点,打得屋瓦丁当丁当响。风声和雨声交错迭起,形成了嘈杂的沉闷的噪音,直如鬼哭狼嚎一般,使人不寒而栗。文天祥脸色阴沉,素娜怕他想不开,自杀殉国,无话找话说:
“大元皇帝推行汉法,尊重汉儒,元朝将大兴学校,开设科举。你在南朝是状元宰相,只要过来,我哥哥会保举你做大元的宰相。你常说国存与存,国亡与亡,这是痴迷的蠢话。而今天下统一,大家共享太平,多么的安逸爽快。倘若你位列公卿之首,又是多么的荣耀。‘国亡与亡’四个字,不要再说呶。”
“……”文天祥叹了口气,没有吭声。他领会她的好意,但又不愿意和她交谈。若有所思之后,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写了一首七绝让她自己去看:
虎牌毡笠号公卿,不直人间一唾轻。
但愿扶桑红日上,江南匹士死犹荣。
要我做元朝的公卿么?休想。它比人间一唾还轻。我的所求只有一点,企望扶桑红日重新升起。那时候,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南国人,就是死了也感到荣幸。这是文天祥被拘留以后最基本的思想。在未来的岁月里,它一直指导他出生入死地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从容就义。
素娜了解文天祥对人对事的批判相当中肯。而大惑不解的是,南宋朝廷并不采纳他的谋略,实行他的主张。他却偏要坚持,自己给自己制造麻烦,人生坎坎坷坷,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碰吗?聪明的人尽可以思想是一个世界,言行又是一个世界,何苦做自己思想的牺牲品呢?既然人家分辨不出是非真伪,何不来个自命清高、孤芳自赏?心里鄙薄,表面奉承,随波逐流,岂不高明得多。
漫漫长夜,消磨着难耐的光阴。一种漂浮、孤独和忧悒的感觉时时袭来,文天祥苦闷得辗转反侧,仰天长嘘。素娜已经走了,但他仍然没有睡意,躺在床上,脑袋沉甸甸的,眼睛像喝醉了酒一样迷迷糊糊,思想从这个题目跳到那个题目,纷纭杂沓,杂乱无章。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矇矇眬眬地睡着觉——这是他最无忧虑的时刻!——然而天刚破晓,就给元兵吵醒了。
蒙古人生长在辽阔空旷的大草原,性格豪放犷野,粗喉大嗓地嚷惯了。文天祥对此却特别可恼,受不了,以为他们是在故意喧哗,炫耀自己。早餐过后,元兵开始喳喳哇哇地吆喝,敲敲钉钉,在地坪里打包装车。相府中的东西,南国的财宝,他们几乎都爱,只要搬得动的,都想在撤退时带走。文天祥很痛心,准备冲到相府去制止他们。杜浒和金应拦住了他。后来吕武和素娜相继来了。
“哎,文丞相,你何必自寻烦恼?这些事,连我们也管不着哩。”她说。
“你们是强盗行径,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掠!”文天祥见素娜也来制止他,更加气愤,挥舞双手骂了起来。
素娜脸都涨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丰满的胸脯起起伏伏,感到很难堪,呆呆地站在那里。唆都和忙古歹恰巧碰上了,愤愤不平,瞪了文天祥两眼,借故请素娜走开了。
有人敲门。文天祥没有理睬。素娜推门进来,瞧见他脑袋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动,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文天祥恼怒地昂起头来:
“什么事?你要干吗?唔,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噢,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以为……你……”
素娜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僵立在房门口。文天祥瞟见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想瞧清楚,但又不想招惹她,仅仅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你看看,”她把笏递过去,“我哥哥说它是你上朝用过的手板,你要不要?”
不错,这象牙笏板是文天祥的。他很激动,伸手去接时,颤抖着的手不知不觉地连笏带她的手一把抓住了:
“啊……怎么不要嘞?我要,我要,我要保存它。”
这一次,她终于成功地调动了他的情感,把他激发起来了。文天祥看出了她的好意,为平时对她的恶感和冷漠而内疚,忘记了放开她的手。素娜受宠若惊,比他冲动得更厉害,顺势倒进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真好,你比谁都有感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我不好,我恨你,我和你们针锋相对。”文天祥想推开她,可是推她不动,她像膏药一样贴在他的身上。
“不,你是偏见。”她收住泪,反驳说,“常言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都是人,未必中原永远只能属于汉族,而不能属于其他民族,或者为大家所共有?”
“不能!”文天祥眉峰高耸。
“能。”素娜开始撒娇,“我偏要和你在一起。”
“我不爱你。”
“我爱你。”
“我是有妻室儿女的人。”
“我不嫌弃。”
“你真是自己作贱自己。”
“我和你是天生的一对,郎才女貌。”
“我看你最丑,简直一个丑八怪。”
“不是心里话。你摸着胸口说,敢赌咒么?”
“谁和你赌咒。”
不知是喜是忧,她把脸颊紧贴在他的胸脯上,闻着他的体香,欣赏他的心跳。他俩就这样地偎依在一起,斗嘴斗舌,直到黄昏,直到有人进来喊进晚餐。素娜心不在焉,忘记了自己在往外走,脚尖踢到了门坎上,痛出了汗。而她强忍着,硬撑着穿过侧门,走到相府,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倒在床上。她脸上热烘烘的,心里有股甜蜜的骚动。隔了一气,当她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裙声和嚓嚓的脚步声时,才觉得脚尖发火发烧地剧疼。贴身女奴和女侍从官小心翼翼地帮她脱掉鞋袜,上了特效跌打损伤药。第二天消了肿,勉强能下床行走。当她和文天祥再次见面时,文天祥破题儿第一遭对她有所表示,问她的脚还痛不痛?她喜上眉梢,甚至愿意再跌几次,只要能得到他的问候。
主动的爱情往往只需要极少的养料,一句话,一个风眼,心中就会涌出甘泉,培育出如胶似膝的柔情,使人神魂颠倒。她展开全面进攻了:一壁厢紧紧缠住文天祥。一壁厢竭力拉拢他的十一名随员,跟他们亲近、说笑,友好往来,有求必应,请他们赴宴,送好酒给杜浒喝,找金应拉家常,询问庐陵的风俗习惯,扯起小时候的那些细小的事情。一旦扯到文天祥身上,她的面容就立刻像花一样绽开了,其快活劲简直没法形容。她也跟着大家一起叫吕武做猴子,邀他到自己的往处做客,跟他打打闹闹、开玩笑,相互挖苦。她笑吕武是猴和尚,不能讨老婆。吕武则笑她是嫁不出去的姑娘。这一手很灵验,文天祥对她的态度果然好了许多。素娜以为这种“好”便是爱情的开端。凭着蒙古人那种万事如意的逻辑,她相信凡全力以赴追求的事,定能圆满成功。
岗哨对文天祥的监视放松了。他可以通过侧门在驿馆和相府内行走动了,只是不准外出。可是他们的“放松”对于文天祥来说,反而增添了难受。有一次,他从府堂门口经过,伯颜正召集元军将领在堂上议事。他们很快活,很带劲,捧腹大笑,摩拳擦掌,不知又在部署什么新的军事行动。门外加了哨卒,警备森严。文天祥愤怒地避开了,从此再也不到相府去了。
驿馆的后院,有一座用太湖石堆砌起来的假山。山顶有一座木结构的楼亭,叫做望海楼。亭子有三层,颇高大。文天祥站在顶层,凭栏远眺。江南运河像一根细长的丝线向北伸展,消失在地平线上。他的目光顺着汹涌的钱塘江望到入海处。那里多么壮观呀!再向前,他又望到了天水相连的景象:渺茫无际,扑朔迷离,诡谲多变。触景生情,他想到了张世杰,想到了刘师勇,想起了陆秀夫,也想起了南逃的臣民,以及他最熟悉最了解的人——他对他们满怀希望,连陈宜中也不例外。希望他们辅佐二王,重振旗鼓,干出一番拯救国家的事业,重创一个崭新的乾坤。
向东望去,可以从西湖一直望到灵隐和天竺——那是大自然用浓墨浇出来的一幅泼墨画。邻近的村庄,绵亘着一片一片茶褐色的农田,树木给它镶上了边,好似一块块雕刻的花板。中间沟渠纵横,密密麻麻如同蛛网,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文天祥曾经到那里去做过考察。低矮的农舍盖着稻草,鸡犬之声相闻,鹅鸭在港湾和池塘里戏水,孩子们追着、跑着、玩耍着、笑闹着。他弯腰抱起一个小男孩。孩子低下头,咬住下唇,憋了一阵,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文天祥温存地抚慰他,逗弄他:
“抱着玩,不舒服吗?”
“……”孩子摇头。
“你爹爹抱不抱你?”
“……”又是摇头。
“我拿果子给你吃,好么?”
“嗯,”孩子终于开口了,不哭了。
他叫刘洙和金应去铺子里买来了糕点,小男孩背着手不肯接,小眼睛逡巡着寻找他的伙伴。孩子们停止了追赶,畏畏缩缩地围拢来。刘洙、金应把食品一样一样分给他们。那男孩才收下他的一份,从文天祥怀里挣脱下来,跟着孩子们跑开了,然后躲到草垛后面,露出一只小眼睛望着他。
文天祥被困在元营,既愤慨以太皇太后谢氏为首的投降派软弱无能,又对爱国的臣民和义友寄以厚望。他很痛苦,很郁闷,而对未来却始终充满信心,持乐观态度。素娜无意中问他,度宗有几个儿子,德祐皇帝是第几子。他爽爽朗朗地说:
“度宗有三子,德祐皇帝是第二子。”
“第一和第三子是否封王?如今在哪儿?”素娜又问。
“长子名昰,封益王。三子名昺,封广王。要问现今在何处,我不清楚,他们由杨亮节和俞如珪等大臣护送出去了。”谈起宗社的事,文天祥很痛快,精神振奋,能排遣不少忧愁。
“你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不在福建便在广东。”文天祥一字一顿地说,“大宋疆土万里,非常宽广。”
事实如此,南宋的潜在力量是相当可观的,而太皇太后却视而不见,甘心和伯颜签订城下之盟,再大的世界也不要了。素娜已经适应了南方的气候和生活,爱上了南方,并向往辽阔的海洋,想跟二王及杨淑妃他们见见面。她顺口说道:
“既是一家子,何必远避。”
文天祥是有心人,扭着脖子,冷笑道:“不走,甘受你们的凌辱?何况关系到宗庙社稷,不是儿戏小事!”
素娜见他很激动,怕他生气,闭上了嘴。文天祥思潮滚涌,想得很多,想得很远,提笔书写了一首绝句《二王》:
一马渡江开晋土,二龙来日复唐天。
内家苗裔真隆准,虏运从来无百年。
真厉害,文天祥简直是预言家!虽然二王并未“开晋土,复唐天”,但他借助历史的逻辑推理,预测到元朝的统治不会超过百年。果然从太皇太后谢氏投降算起,到朱元璋建立明朝为止,元朝仅仅存在了九十二年,他的预言便变成了现实。
明朝开国,要算一大奇迹,只不过还要耐心地等待。而眼下的奇遇,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可算是奇迹中的奇迹。
五 奇 遇
即使到了被囚禁的地步,文天祥一天到晚想的全都是国家大事。对于身家性命,儿女私情,一概置于度外。素娜百般挑逗,却始终打不动他的心。她失望了,然而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又使出了一手新招,借用他哥哥伯颜常用的一种军事手段——迂回战术——从打仗谈起。她闪动着媚亮的大眼睛,仰起鼻子问道:“文丞相,你为什么恰恰在关键时刻离开了平江?”
“圣旨催促入关。”文天祥简洁地答复说。
“那是军事上不可饶恕的错误,盲目行动。请问,当时你有多少兵力?”
“五万人马。”
“天哪,”素娜惊呼道,“假使不调开你,让你按兵不动,我们很难突破平江,打到临安来。”
“说的奉承话,还是内心话?”
“当然是心里话啰。你足智多谋,英勇顽强,强将手下无弱兵,三军将士一定骁勇善战。攻城可不是一件马虎小事,没有明显的优势,要攻破非常困难。”
“朝廷倘若听我的,让我跟你们正面交手,那真不知道谁胜谁负。”
“我们的铁骑所向无敌,从来没有吃过败仗。”
“你有你的优势,我有我的优势,你有你的打法,我有我的打法。没有在战场上交手,不能凭想象下结论。”
“你们汉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成者王侯败者寇,历史只能由成功者去写。”
“鹿死谁手,尚难料定,最后的胜利者,不见得是你们。”
“我指的是现在。”
“不,你问的不是现在,而是在此之前的事。”
文天祥没有错,他神智非常清醒,记忆力非常好。从起兵勤王开始,他便拥有一支五万人马的军旅,士气和战斗力在常州战役中已有充分的表现。失败,主要是指挥权掌握在张全那种人的手上。若是在平江两军对阵,由文天祥直接指挥,元军肯定没有便宜可占。谢道清和陈宜中开始不让他在平江打,后来又不让他在临安打。原因很简单,就是怕他获胜,干扰他们的议和、议降。宋高宗和秦桧虽然怕岳飞胜利,可是还让他同金兵接触。谢道清和陈宜中却干脆不让文天祥所部与元军觌面。他们的用心和手段比起他们的前辈,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透进室内。户外风起云涌,他全然不知,睁眼望着墙角出神,似乎那是一口陷阱,要把他吸进去一样。心里不想瞧,目光却偏偏投向那阴森可怕的地方,汗毛凛凛,不寒而栗。刹那间,恍若天门启开了一样,一场大雨倾泻下来。雨点打在绿琉璃瓦上,酷如敲钟一般铮铮作响,房屋震得直打哆嗦。开始解冻的土地,在暴雨的冲击下,洗刷下,冒着水泡,泛起腐臭味、果汁味和水草鱼腥味。文天祥目眩神迷,昏沉沉地睡着了,他许久未曾有过深沉的酣睡。等他再睁开惺忪的眼睛,只见水仙跟着素娜走了进来。他愣怔住了:“是不是她?她怎么来的?啊!是她,是她!师妹来喽,我有救喽!”他真想跳起来欢呼,水仙向他挤了挤眼睛,文天祥镇定下来了。装做初次见面的样子,望着素娜疑疑惑惑地问:
“她是谁,你带她来干吗?”
“她是我新结拜的姊妹,”素娜神气地说,“名字叫做曾水仙。她和她父亲曾凤在街头卖艺,我们有十来名士卒见她的长相和武艺都很出众,想开开心,却被她一阵旋风般的拳脚打得倒在一堆。我恰巧碰上了,便把她父女带回府中,和她结成姊妹。我要来看你,她也就跟来了。”
“哦,有趣,有趣,”文天祥悟出了其中的隐情和奥秘,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巧合得好呀!”
素娜见文天祥如此感兴趣,比打了胜仗还高兴,非常快慰。她一心只想顺他的意,取得他的好感。瞅瞅文天祥,又瞅瞅水仙,然后用一种试探的口吻问道:
“你喜欢水仙姐姐吗?”
“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文天祥语气显得平平淡淡,“不过,我倒是比较钦佩像你们一样武艺超群的巾帼英雄。”
“那好,今后我和姐姐多来看你,和你聊聊天,解解闷。”
“多谢你的美意。”
水仙的出现,给文天祥带来了巨大的安慰,带来了精神和力量。水仙父女的胸臆他一清二楚,他们肯定是来搭救他的。心里一激灵,文天祥转到了如何设法逃离上面。水仙显得很轻松,很自在,仅只陪伴素娜来来去去,寡言少语,安分守己。素娜对她愈来愈信任,把心里话都告诉了她。水仙表示愿意为她多效劳。
伯颜忙不过来,要素娜代他去上海镇(上海市)走一趟。临走前,素娜请水仙劝一劝文天祥,如果红娘做成了,答应与她共享富贵,平分秋色。水仙利用单独跟文天祥见面的机会,把她所了解到的外面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太皇太后投降后,贾余庆派遣朝使到地方,宣谕南宋州军府降附元朝。同时,解散了文天祥的勤王义军。文天祥听到义友们已经四散分离,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心像被拴了块石头一般直往下沉。他额角上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胀,双颊抽搐,觉得力量仿佛从身上失去,气血也不流畅了,眼前一片茫然,一片荒凉,暴躁和颓丧强烈地演变着,心灰了,意懒了,疲惫地消沉下去了。
水仙曾向文天祥学过诗词,这一次派上了用场。为了安抚慰勉文天祥,她在桌案上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东风吹落花,残英犹恋枝。
莫怨东风恶,花开自有时。
六 祈请使与附庸
灰暗的二月到了。
初五朝会,恭帝赵显领着文武百官在祥曦殿向北遥拜,举行了退位仪式。
不久,忽必烈颁发了《归附安民诏》,旨令南宋宗室成员迁往大都燕京。又命清点宋廷秘书省、国子监、国史院和学士院的图书及文本,清点太常寺的祭器及册宝、仪仗、图册、户籍等等,运送至元大都。犯罪的归附臣民,一律赦免。公私债务,一笔勾销。曾经与元军敌对的人,也免予追究。江南名儒、高僧、名医及隐士,由各地方官府奏报朝廷,以礼优待。名胜古迹及寺观庙宇,严加保护。
伯颜命贾余庆、吴坚、谢堂、家铉翁和刘岊做“祈请使”,去大都向大元皇帝忽必烈献降表。同时安排监察御使杨应奎和大宗丞赵若秀担任奉表献玺纳土官,下设日记官、书状官、掌管礼物官和提举礼物官等十三人,带着从行官员五十四人,随从二百四十人,扛抬礼物兵卒三千人,随同祈请使上路。
在五名祈请使中,最坏的是贾余庆和刘岊两个人。贾余庆乘国难之机,狐媚伯颜,替代文天祥当上了南宋的右丞相。刘岊,狎邪小人,奉降表北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毫无愧色地吹嘘道:“常言情场得意,官场失意。我刘某却艳福洪福两全齐美,相得益彰。可见人都有个定数,一切都由命中注定。嗨嗨,命里有来终须有,命里无来莫强求。”他摇头晃脑,嬉皮笑脸,不知到底是自我卖弄,还是自我解嘲,亦或自欺欺人?至于家铉翁,心向到底和贾、刘二人不同。他颇具民族自尊心,北上是被迫的。左丞相吴坚是一介老儒,以老病求免,得到了伯颜的允许。这样,祈请使只剩下贾、刘、家和谢堂四人了。
二月八日,祈请使首先登舟上路。九日,文天祥和吴坚被当作祈请使的附庸,胁迫上路。吴坚没想到伯颜讲话不作数,又要他北去,疾首蹙额,饮恨吞声。文天祥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他知道伯颜对于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放手的,也不敢放手。临走时,他写了一首七绝——《使北》:
初修降表我无名,不是随班拜舞人。
谁遣附庸祈请使,要教索虏识忠臣。
这首诗,记述了他被迫北去时的想法和打算。他与赶修降表、随班拜舞的祈请使,不可同日而语。此时的文天祥,既不悲,也不怒,更不惧,他打好了肚算盘:哼哼,你们迫使我附庸北上,也好,我倒要教你们见识见识大宋忠臣是个什么样子!
七 南运河的见闻与忧思
清早,元将铁木儿领着一班元卒把文天祥带走了。十一名随员等了个把时辰还不见人返回驿馆,都不放心,生怕发生意外。吕武领头穿过侧门,到了右丞相府。他们在大堂上找着了文天祥。看见他戴着枷锁,不禁勃然大怒,嗖嗖嗖,一个个从腰间拔出短剑,冲进堂内。元卒见了,也不示弱,持戟操戈上前阻挡。伯颜大喝一声:“撒开!”止住元军将士,再把脸转向十一名随员,平心静气地解释道:
“诸位壮士,且请息怒。本帅非敢有辱文丞相,只因我大元皇帝久仰文丞相盛名,定要一见颜面。文丞相声名远播,恐怕路上有闪失,不得已而为之。请放心,一路上都会有人小心服侍的。”
文天祥恐怕随员冒然行事,竭力宽解道:“你们不必担心。我此去虽然生死未卜,但生亦何欢,死亦何悲?你们都是有作为的人,前途无量,不可因我而误了前程。”
“相公,”众义士双手抱拳,“你虽然不怕死,我们却不肯你死。要你死,须我们先死。”
他们转过身来,横眉怒目,逼到伯颜面前,疾言厉色地说:“请你心里放明白些,谁敢奈何文丞相,我们就敢和他没完!”
元军将士仗着人多,剑拔弩张,严阵以待,等待伯颜的命令。素娜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曾凤和水仙。她两边打量了一下,双手一摊,元军和十一义士都收了兵刃。
“你们要干吗?”她温言软语地对十一义士说:“有话好说嘛。既然大家是凭义气而来,就不要意气用事。请想一想,假使我们要害文丞相,他还能活到今天?”
“君子可杀而不可辱。”杜浒插了一句。
“铁木儿,”伯颜吩咐道,“给文丞相去掉枷锁,路上不戴刑具。壮士们,放心了吧?”
“你们还不放心的话,”素娜略一迟疑,“那就一同上路好啦。”
伯颜耸起眉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然而妹妹已经表了态,他不好再说什么,只撇了撇嘴巴。文天祥见伯颜犹豫不决,怕他不允,故意生硬地说:
“我一切都无所谓,你们不要跟我走,免得路上麻烦。”
“我们偏要去。”随员们嚷嚷着,“素娜将军叫我们去,与你无关。我们正想到北方走一走,领略领略北国风光。”
伯颜听他们的语气,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想借机会去北方玩玩,没有不轨的算计,这才张嘴说:“去不去随你们的便。如果去的话,可得守规矩,不准到处乱跑,要照顾好文丞相。”
“我们都不是小孩,知道该怎么做。”顿了顿,壮士们又说:“只不过到了大都,可要放几天假,让我们到外面溜一溜。素娜将军,你抽空陪陪我们,好么?”
“只要大家听话,”素娜掠了掠额发,“我一定作陪。”
“你们快回去准备。”伯颜挥了挥手。
壮士们回到驿馆,匆匆收拾了随身行李,暗中藏了无数金银和短兵刃,返回来。伯颜专门拨了一千人马给铁木儿,押着文天祥走出临安城,登上了早已备下的船只。
船开了,双橹摇开碧波。文天祥伫立船舷护栏边,思绪恰似滔滔的河水,滚涌不息。他想得很多,想得很远,想起了陷落的京华,遭难的百姓,失散的义友。心底的积愤一古脑儿迸发出来,为国破家亡而叹息,为自己深陷元营而懊恼。田园变成焦土,房屋化作废墟。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仰望长空,恨不得呼天唤地,问出一个究竟。天愁地惨,乱云飞逝。他,但愿化作一阵霹雳,劈杀那些人间的恶魔。又愿化作一场倾盆大雨,冲洗掉这世道的龌龃,重建一个文明昌盛的新世界。
波澜起伏,鱼鹰翻飞。望着望着,他的心头又闪现出了一个“逃”字。逃!一下子成了他最强烈的意念。逃!并非单纯为个人求生,更不是逃离现实。逃!自有其明确的目的:发动民众,奋起抗元,挽救尚存一息的南宋社稷。然而,要逃出虎口,并非轻易的事,鹰犬似的元兵的眼睛钉子般盯在他身上,时刻注视着他和十一名随员的一言一行。他冥思苦想,反复观察,寻找敌人的弱点,终于发现元军在押送他们北上的途中,心里并不踏实。路上仍有不少州县的南宋官员没有投降,元军的行动有许多的不便。“对,乘其不备,出其不意钻他的空子。”他自我暗示道,“不过,要非常小心谨慎。”
船停泊在杭县谢村,由曾凤和水仙引路,刘洙在外面接应,文天祥和杜浒等人差点逃了出去。正当他们要离船上岸时,刘百户带着二三十名元卒拥舟而来,逼迫文天祥更换了一条船,监视得很紧,遂未成功。卖国贼贾余庆讨好元军,在元将铁木儿面前再三提醒说:
“铁将军,我看文天祥的神色不对,严防他别有心肠。”
“嗯,嗯,说得好,咹,咱家会特别注意的。”
铁木儿于次日早晨便亲自乘船过来,吩咐命里千户把文天祥带到他的船上,态度强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这样,文天祥与外界完全隔绝了,与十一壮士分开了,与曾凤、水仙和刘洙也无法联系了。逃,在谢村化作了泡影。
船从谢村启锚,回顾临安愈来愈远。文天祥心里很难受,既悲怆又愁闷。但他有他自己的信念,而且坚定、执著:“啊,临安,我们暂时告别吧。我文天祥不死,终究是要回来的。”
这一天,船行得快些,入夜停泊到了留远亭。元军在亭子前烧起熊熊大火,在亭内摆酒设宴。贾余庆酒后诈癫,恶骂南宋大臣,名气愈大的他骂得愈厉害,以博取元人的欢心。他们把他当做疯子,望着他亹亹地笑。可悲呀!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卖国贼不骂自己,而大肆谩骂别人。文天祥得知后,愤懑中写下了一首绝句:“甘心卖国罪滔天,酒后猖狂诈作癫,把酒逢迎酋虏笑,从头骂坐数时贤。”
元人闻听刘岊是个长嫖阔赌的浪子,便从船中取出一淫妇当众戏耍他,用以取乐。那女人腮帮已经凹陷进去,嘴巴和颧骨都很突出。她眉飞色舞左右一顾盼,很快就找中了刘岊:“哎哟,我的情郎哥呀!”她一屁股坐到刘岊的身上,双手吊着他的脖子,又亲又吻。刘岊虽说是情场老手,脸皮厚,此时由于太难堪,耳根一阵发烧,脸也腾地红了。他装做怕冷的样子身向前倾,头往下埋。淫妇在元人的怂恿下扫了他两记耳光,将他推倒在地,骑到他的身上,一边笑着骂下流话,一边做出许多不堪入目的淫亵动作,直到刘岊一再求饶才作罢。元人跺脚拍手嬉笑。笑声中,淫妇把刘岊拖进了亭子里。文天祥以诗斥责道:“落得称呼浪子刘,樽前百媚佞旃裘。当年鲍老不如此,留远亭前犬也羞。”在场的家铉翁替刘岊羞得恨无地缝可钻。叛徒吕文焕也气得顿足:“国破家亡,出鬼见怪,生出如此恬不知耻的败类!”
船顺着大运河北上,行驶到了平江府。平江是文天祥曾经驻防的地方,旧吏和遗民们看见他,无不痛哭流涕。元军害怕出事,旋即解缆,夜行几十里。文天祥分外沮丧而凄切,托病卧于舟中,吟成了五律《平江府》:“遂使睢阳志,安危今若何?”他以唐朝的张巡、许远坚守睢阳比自己,伤感而遗憾地告诉人们,假使南宋朝廷不调开他的话,平江就不至于造成如此伤心惨目的局面。
沿途的所见所闻,桩桩件件都勾起了文天祥的故国之思。他被裹胁北行,所经过的地方,曾经是战争前线,宋元双方曾经在此拼命厮杀。宋军将士在此流血牺牲,百姓遭受蹂躏,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他心潮澎湃,无片刻平静。无锡到了,他吟道:“英雄未死心为碎,父老相逢鼻欲辛。”五木到了,他更激动得不能自恃。五木,是尹玉、麻士龙等成千爱国志士战斗献身的地方。那里的河水,仿佛都是血泪汇成的。他想给五木的英灵招魂,但身陷敌船,没有自由,只能在心中设祭:“中兴须再举,寄语慰重泉。”安眠吧,义友们,我们不会忘记你们,一定会继续战斗下去!五木属常州管辖,元军攻破常州时,疯狂屠城,杀戮无遗,惨不忍睹:“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文天祥用诗作武器, 揭露入侵者残忍野蛮的罪行后, 愤然疾呼道:“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
风声,水声,咏叹声,交织在一起,击起层层波涛,把船送到了江南大运河的北端——镇江府。即刻便要告别江南父老了,决计潜逃的文天祥,急如星火,忧心如焚。
主持江北军事、掩护伯颜向临安进军的阿术,当时驻军瓜州,他想见一见南宋这批大臣,更想在他们面前摆一摆胜利者的威风。瓜州在长江北岸,与镇江隔江相望。阿术和伯颜十分友好,当即派人把素娜一行,包括曾凤和水仙父女在内,接到了瓜州军营,极尽盛情招待。次日,他邀请南宋大臣渡江来到瓜州。瓜州酒会,腰圆膀宽、肥头大耳的阿术,身着簇新的元朝丞相服,鲜腆倨傲,趾高气扬,两眼翻上额头,似乎不可一世。贾余庆、刘岊等人打躬作揖,胁肩谄笑,争着向他献殷勤。唯独文天祥正襟危坐,一言不发,跟贾余庆一班人形成鲜明的对照。阿术发现文天祥枯坐在那里,连酒杯也不碰一下,便斟满一杯酒,走到文天祥的跟前,面带微笑恭敬地说:
“文丞相,咱一介武夫,不会措词。请赏光,咱们干一杯。”
“我戒酒啦。”文天祥冷峻地扫了他一眼,一点没好气地说,“要喝,你自己多喝一杯。”
骄横的阿术在文天祥面前碰了钉子,满脸横肉由红变得铁青。素娜连忙站了起来,一颦一笑打圆场:
“阿相,他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你让他随意。”
“哦,哦,”阿术一仰脖子,干了手上端的那杯酒,“诸位随意。”宴会气氛陡然下降,众人都埋下头去吃喝,一声不吭。
不管素娜如何用她那充满期待与温情的目光恳求,文天祥照样石像般凝然端坐着,望之俨然,寒气逼人。阿术很扫兴,很尴尬,心中很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
八 镇 江 脱 逃
镇江位于长江与大运河的交汇点上,是沟通苏南、苏北的水陆交通的枢纽之一,物产丰富,市场活跃,名胜古迹甚多,山光水色格外迷人。素娜饶有兴致地和水仙四处游玩,乐而忘返。她在临安就听到过白蛇精与许仙的故事,希望自己也能像白蛇精勾引许仙那样,最终和文天祥喜结良缘。镇江金山寺,是白蛇精去找法海和尚讨回许仙的地方。白蛇精跟法海斗法,水漫金山寺,淹没了六郡十三县,真是神通广大,决心也下得够大的了。素娜怀着异样的心情和水仙前往城西北的金山寺,烧香问卦回住所,忽然病倒了,头痛发烧,恶心呕吐,卧床不起。
元军在镇江耽搁下来。这,给了文天祥出逃的一个极好机会。他暗中在水仙的手心里写上“偻罗”二字,叫她迅疾给曾凤、刘洙和十一壮士过目。有心人一看便知,文天祥愁的是什么“偻罗”。他在谢村想逃,没有成功。平江想逃,又没有成功。从总结教训入手,他深刻地认识到:逃跑,一要坚定信心,二要当机立断,三要统一行动。
人心齐,泰山移。文天祥带头表示,要不顾一切地逃!即使失败,丧生,也决不后悔。身为丞相的他,如此坚定,众人也就更坚定了。然而,逃到哪儿去呢?长江南岸已被元军占领,江北倒是有不少地方还在宋军的手里。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在扬州,安抚使苗再成在真州(江苏仪征市),这两个地方离镇江较近。阿术驻军瓜州,瓜州是扬州的门户,渡江北去扬州,必须通过瓜州这道门槛,危险性太大。真州虽然在镇江的上游,要溯流而上,但州城在江边不远处,元军防真州也没有防扬州严密。最终议定,去真州。
文天祥起初到镇江,下船住在府治,可算是元军对宋朝诸宰执的照顾。然而要从府治出逃,那是不可能的,一开始就无法通过门卫关。文天祥看到吴坚以病不离船,在府治住了一夜,也找理由返回了船上。后来素娜出面,铁木儿只得同意就近移到临江的一家店铺住了下来。兵荒马乱,老板早关了店门,带着一家老小躲到乡下亲戚家里去了。从店铺逃走,比从府治出逃不知方便多少。为了消除元人的疑心,文天祥有意找铁木儿要人来侍候他。铁木儿派来了王千户和鲜于百户,其名为照顾,其实是监视。
文天祥住在店铺的楼上,王千户亲自陪伴。鲜于百户则陪着十一名随员住在楼下。素娜的病快好了,曾凤和水仙暗示文天祥抓紧行动。否则夜长梦多,情况一变将后悔莫及。金应建议先拿出一个出逃的方略,免得到时候打乱仗。文天祥强调,出逃的首要难题不是计谋难定,而是同逃的人坚不坚定,敢不敢做,如何做。王千户一心想往上爬,处处讨好元人。他带了许多礼品补药去看望素娜,被曾凤留住了。鲜于百户到妓院玩姑娘没有回来。文天祥当机立断把十一壮士召集拢来,将匕首插在案面上,砍下桌案一角,带头发誓。他双眉耸立,目光炯炯,面孔表情严肃而刚毅,表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从镇江出逃。
“相爷连死都不怕,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十一壮士都坚定了信心,没有一人动摇,或者摇摆不定,或者踌躇不决。
第一道难关克服了。第二道难关又矗立在他们的面前。去真州,非船不可。找船,成了出逃的最大难题。文天祥凭窗远眺江面,烟波浩渺,惊涛骇浪,心里揣摩着把任务交给谁最合适。杜浒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地承担了找船的担子。
来到江边,杜浒吃惊地发现,江上大都是元朝运粮的船,余下的也都被元军所租用。他用试探的口气跟船老板搭讪了几句,意识到要弄到一条船简直像登天一样难。他的胸口酷似装有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抓心,急得团团转,一筹莫展。
素娜病愈,来看望文天祥。王千户大献殷勤,大摆筵席。请文天祥和素娜上坐,自己下首相陪,斟一杯,酌一杯,又敬一杯。三杯酒下肚,素娜的粉脸添上了桃红。文天祥还要喝,她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喜和爱,陪着文天祥喝了个酩酊大醉,身子软绵绵的,晃晃荡荡,差不多快要倒下了。这下吓坏了王千户,他把她扶到客房睡下,一直守在她身旁,不敢离开半步。十一名随员便守候着烂醉如泥的文天祥。鸡叫头遍,文天祥醒了,金应倒碗茶给他喝了几口,然后朝门外努了努嘴。吕武敏捷地跳到外面探视了一圈,回来打着暗语说:“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文天祥慢慢地坐起来,眼光从十一壮士的脸上一一掠过去:“你们怎么不去睡觉?”
“哪个睡得着呦,”杜浒拧着眉头,“船无法弄到手。”
“嗨,”文天祥神秘地笑了笑,“这不就是法子么。”
“这是法子?”
“对,最好的法子。素娜醉了酒,王千户亲自照料她,我们就把他们都摆开了。我不装醉,王千户就不会让你们一起上楼,上了楼也不会让我们一起单独交谈。”
“哦!相爷真会出点子,我这颗心没有开窍。”杜浒在自己的胸口上拍了一下。
“我说你呀,不该做将军。做了官,忘记了做侠客。”
聪明到顶,要人提醒。杜浒眼睛一亮,心里豁然开朗:“要找船,须得喝酒装癫。”
“不错!”文天祥颔首道:“你如今身兼三职,统制,亲随,大侠,不能顾此失彼。”
文天祥安排了一下近期的任务,天亮了。壮士们下楼后,他装做刚醒酒的样子,拖着脚步走进了客房。素娜脸色苍白,显得软弱无力,见了文天祥,嫣然一笑,挣扎着要爬起来。文天祥叫她多躺一会儿,自己在王千户旁边坐下来。王千户因此解脱了,他一夜未曾合眼,回房睡觉去了。
从此,杜浒斜背着一只酒葫芦,日日醉游镇江城——借酒装疯——元军以为他真是个酒癫子,不管他了。他到处行走,在江边游来游去,在与他人的接触中,在醉言醉语中,时不时地露出两句思念故国的话来打动对方。机警地观察动静,注意反应。一旦有人说到“船”字,他就不醉了,不癫了,请求帮忙。许多人心想效劳,竭力为之奔走,然而忙来忙去硬是找不到船。北船满江,都在元人的控制之中。
王千户老奸巨滑,相随文天祥不离左右,看得又紧又严又细,连文天祥睡觉也盯住不放,有时就在他的卧榻旁陪寝。如何对付王千户,打消他的疑虑,摆脱他的纠缠,又是一大难题。
为了分散王千户的精力,文天祥不得已使出了瞒天过海的计策,开始和素娜亲热起来,留住她没日没夜地吃喝玩乐,猜拳行令,不醉不散。素娜以为文天祥动了感情,一心想将它巩固下来,发展下去,于是舍命陪君子,陪着他玩,陪着他醉。只要文天祥爱她,即使死她也愿意。不过,她也生怕文天祥逃走,而且比别人更担心,更在意。她爱的是文天祥,想的是文天祥,要的是文天祥。对她来说,文天祥比一切都重要,甚至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倘若文天祥走掉了,岂不什么都完了?文天祥巧妙地利用素娜牵制住了王千户。她是大元丞相伯颜的胞妹,本身又是一员难得的女将,王千户巴结还愁巴结不上咧。她来了,王千户敢不热情招待?她要玩,王千户敢不奉陪?她喝醉了,王千户敢不伺候?她的支派,王千户敢不服从?一心不可二用,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王千户的精力主要放到了素娜的身上,对文天祥的守护也就相应地放松了。这样,文天祥才能抽出身来暗中去指挥曾凤、水仙、刘洙和随员们的行动。素娜陪着文天祥,水仙也跟过来了,曾凤也可以随便出入。
找船,简直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步,人人愁眉紧锁,心里像油煎。曾凤出动了。他跟着杜浒出去,在酒馆碰上了老熟人乔良。他乡遇故知,双方都很高兴。杜浒叫店小二做了几大盘菜,拿来两坛好酒。酒杯一端,三个人拉开了话匣子。交谈中,乔良透露了他正在调度船只给大都燕京北运粮食。杜浒一听,心中大喜,边劝酒边对他晓以大义,许以重金,恳求他帮忙找条船。乔良身在元营,心在宋朝,爽快地对曾凤和杜浒说:
“我能为大宋救得文丞相,真是天赐其便,让我立一大功业。”
“文丞相还朝后,”杜浒许诺道,“可保奏你当承宣使。”
“二位大侠,你们出生入死救文丞相,为的什么呢?还不是为的仁与义。将心比心,你们置身家性命于不顾,我乔良担这么一次风险,实在微不足道。说实话,我一不要钱,二不要官,只要求文丞相给我一张批帖,作为我给国家效过力的证据。”
“好说,我们一定照办。”
“找船,对于我来说,比较方便。来去的航船都要经过我签发,过往船只我们有权缉查。要说难,难就难在如何选准一条船,保证绝对可靠。”
“老兄,一旦走漏半点风声,我们全都完喽。”
“我知道它的分量。”
文天祥得到曾凤和杜浒的回报,赞叹乔良算得上一个义士,给了他一张批帖。乔良不负重托,做得又迅速又稳妥,给他们找到了一条篷桨俱全的快船。
船的困难解决了,其他难题又接踵而来。镇江没有城墙,城内关卡很多,元军日夜站岗放哨。从店铺到预定的上船地点——甘露寺,有十来里路。如果没有向导,很难走过去。杜浒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法子,找他新结识的酒友——老校马钟离通途。他带着吕武、金应和余元庆一起来到钟离通途家里,金应将几个包包往食案上面一放,杜浒亲亲热热地喊着说:
“老哥哥,小弟们慰劳你来啦。”
打开包一看,好家伙,不是鱼,便是肉,还有鸭脚鸡翅,全是热的。酒是“杜康”,好香好香。钟离通途缩了缩酒糟鼻子,喜得眉开眼笑。喝酒喝到兴头上,杜浒便直截了当地提出请他引路。钟离校马没有推诿,满口答应道:
“小事一桩。弟兄们趁菜热,喝酒,喝酒。我是镇江人,土生土长,没有哪条路不熟悉。”
余元庆站起来敬了钟离一杯酒:“事成之后,当以重谢。现付白银一百两,作为见面礼。”
钟离通途扬起两道苍老的眉毛,推开银子,严肃地说:“你们小看人啦,要钱干吗?我上无老,下无小,一个人养活自己一个人,还怕饿死不成?告诉你们,我要的不是金钱,而是良心。良心是拿钱买不到的。”
“我们替文丞相谢谢你啦。”金应和吕武说。
“领当不起,领当不起。文丞相为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就是替他死,我也甘心。”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哥哥,我们若能逃离虎口,你的功德无量。”
“犁莫装反了,话莫说倒了。你们赴汤蹈火,救国救民,才叫做功德无量。我从中帮点忙,出点力,比起你们的功德,不过沧海一粟。”
杜浒等人回到店铺,随即把选定的路线告诉了文天祥。
然而,单有人引路还不够。元军实行“夜禁”,通宵都有哨卒站岗、巡逻。路上要躲过所有的巡哨和关卡,事实上不可能。困难呀困难,困难就像一座座山峰迎面扑来!通行的困难又把文天祥难住了。文天祥食不甘味,卧不安寝,心都想烂了。素娜说要回去洗澡,文天祥急中生智,强行留住她。水仙会意,立即答应去替她拿换洗的衣裳。挨到黄昏,水仙找到鲜于百户,问道:
“素娜叫我回去帮她拿衣裳。天快黑了,夜晚如何行走?”
“官灯提照,往来从便。”
鲜于百户是个脑满肠肥的蒙古人,王千户高而瘦,他的身体矮而胖,不像王千户那样奸诈狡猾,疑虑重重,整天眯缝着一对细小的猪眼睛东游游,西荡荡,又贪杯,又好色,到处寻妓院。他见了女人心里就痒痒,发出一股酒肉发酵的腥味和蒙古靴子沾满烂泥浆那样的沤臭味,使人一见便知他行为不检点,生活腐化堕落。
“你有官灯没有?”水仙捏着鼻子问道。
“当然有哇。”鲜于百户显得很得意,“没有它,我夜晚怎么能出得去,回得来。”
“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
“我也有要事哒。每天我都要到那儿去,嘻嘻,过过瘾。”
“先陪我走一趟,送我回来后,晚一点去那里,不一样么?”
“寻欢作乐的事,你有所不知。妹子呀,男人不比女人,忍不住的。”
“少说废话!”
“好妹妹,我算服了你啦。呃,呃,你快去快来,我等着你。让我养一养精神,到时贯劲些,嘻嘻。”
水仙去得快,回得也快。鲜于百户接了官灯,朝她闪了闪细眯的猪眼睛,挺着圆圆的鼓肚皮,一溜烟出了门。
文天祥心里踏实了:只要有官灯提照,往来果然方便,没有人拦阻盘问。经过秘密商量,大家决定尽快行动。上午,文天祥先派出张庆和王青二人到乔良找好的船上,去约定在甘露寺下的码头边等待。中午,元军突如其来催促过瓜州,继续北行。命令一下打乱了文天祥的算计,出逃很可能化为泡影。贾余庆等人都已过江去了瓜州。吴坚和文天祥因为没有住在府治,命令接得迟些。文天祥借口来不及收拾,要求宽容一晚,明天赶早和吴坚一起过江。元军勉强答应下来。
鲜于百户得知明天要走,决计抓紧这一夜的快活。他急急忙忙吃了晚饭,提着官灯便往外走。吕武和余元庆随后跟了上来,一边一个夹住他,要求带他俩也去潇洒一回,本夜的花销归他们结账。鲜于百户从来不死板,听他们说包开销,更是求之不得,随口答应下来,把他们带到了一家上等妓院。跨进门,一股浓郁的奇香怪气刺鼻,几个花枝招展的婊子扭着屁股迎了出来。她们脸上的粉糊得直如一垛墙。两颊的胭脂特别显眼,嘴唇上的口红涂得像红嘴鸦鹊似的。唶唶嚄嚄笑个不住气,仿佛有人搔着她们的痒处一样。细看上去,她们的表情并不活脱,颇为呆板,眼神黯淡,面孔的下半部罩着一抹青灰色的阴影。鸨母认得鲜于百户,尖着本来唦硬的嗓子一边妖声妖气地叫唤“鲜于郎”,一边招呼“姑娘们”殷勤陪客。鲜于百户挑了一个“水蛇腰”抱在怀里,一边亲吻,一边在她的身上乱摸乱揉。婊子扭扭捏捏故作媚态勾引,鲜于急不可耐了,要进房间。他向鸨母打了个手势,关照道:
“二位是我的弟兄,选两个里手些的,教一教他们。”
不等鸨母开腔,吕武和余元庆交换了一个眼色,推脱说:“我们现在要回去一趟,安置相爷睡下后,才好再出来。”
“嗯,嗯,”鲜于百户点了点头。
“不过,往返不方便咧。”
“提着我的官灯,不妨事。”鲜于百户把官灯交给吕武,“返回来了,先把它还给我。”
“当然,当然。”
“机会难得哟,今天久玩一阵,玩到鸡叫回去。”
“行,行。”吕武提着官灯,和余元庆一起出了妓院门,飞奔回到了店铺。
文天祥加上十一名随员,减去先上船的张庆和王青,还有十人。十个人一起出门,目标太大,容易被人发觉。去江边,必须从老校马的住所经过。文天祥临时又分出金应、夏仲和邹捷三人到钟离校马家里等候。由杜浒负责联络。天色一点一点黑下来,众人的心一把一把地紧缩。文天祥眉头一皱,想出了一个法子。他语气亲切,态度热忱地对素娜说:
“明天便要渡江北上,特意备了点酒菜辞别乡土,兼以酬谢王千户,请你作陪。”
“不必客气。王千户没有什么好谢的。”
素娜没有把王千户当回事。文天祥却是有心人,委婉地解释说:
“添客不添菜嘛。”
“如此说来,就依你的好啦。”
对于王千户来说,素娜的话好比开金口。她代替文天祥邀请他,他不敢有异议,不敢不服从。素娜劝他的酒,是看得他起,抬举他,不喝也得喝。王千户本来不大喝酒,不胜酒力,三五杯酒下肚,满脸通红,张着嘴,发出狼一样的嗥嗥声。等到吕武下在酒里的迷魂药一发性,便倒下去呼呼地睡着了。剩下文天祥和素娜对饮,素娜更来了劲,一杯一杯又一杯,很快也醉得人事不知了。文天祥事先服用了解药,没有醉。
正当文天祥一行准备动身的时候,不意又出了事。杜浒带着一个年轻人进了店铺。他是钟离通途的外甥。老校马感染了伤寒,卧床不起,外甥来看他。他不想失信,把“引路”的事托付给外甥,外甥却非要三百两银子不可。金应等三人身上没有带钱,只好把他交给负责联络的杜浒。文天祥随即拿出三百两银子系在他的腰间,他才引导一行人上路。
吕武和年轻人走在前头,他俩身后跟着杜浒和余元庆,改换了装束的文天祥走在中间,李茂、吴亮和肖发殿后。官灯提照,穿街过巷,无人呵问。他们在老校马的住处接了金应、夏仲和邹捷。行至市井尽头处,元军还有最后一道关卡,深夜以十马设险拦路。马被惊动,咴咴咴嘶叫起来。由于曾凤和水仙事先用芦管向营房内吹了药,元哨都昏睡过去了,要等到天亮才能醒来。最后一关又闯过去了。
年轻人引着文天祥等十人从间道走出葫芦巷,经过一片荒茅草地,走到了北固山后峰的江岸。然而,甘露寺下的码头边没有船,也没有找到先来守船的张庆和王青。大家愣住了。余元庆用手扪着额头,困惑地说:
“船不见了,怎么办?”
“快分头去找。”杜浒提议。
文天祥站到江边,朝两头张望判断了一番。指着防浪林浓密的西北方向,决断地说:“我们沿江边往上游走。”
走了将近两里路,果然找着了船。这是一条贩运私盐的船。船上只有三个人—— 一个老艄公,两名水手。文天祥一行十二人都上了船。船扬起风帆,荡起双桨,向着长江上游急急地行驶。
九 七里江遇险
长江沿岸,停泊着大大小小许多船只,连亘数十里。不过,都在元军的控制之下。白天非调度船一律不得乱动,夜晚桅杆上挂着灯笼,鸣梆唱更,管理非常严格。元人凶恶,稍不如意,对船老板不打则骂,甚至砍头示众。文天祥的船要从北船的鼻子底下溜过去,假设被人发现,他们便将前功尽弃。侥幸的是,其时夜已深沉,没有人盘查。
船行至七里江,陡然从斜刺里驶过来一条巡逻船,巡首站立船头,喝问道:
“什么船?!”
“渔船。”水手大声答复。
“停下,停下,唔,停下来,等候检查!”
“喂,船要去赶渔汛!迟啦,会赶塌场。”
“呔,怎么还不停桨落篷。想开溜不成?!”
“长官,我们不是开溜,是要赶到前头去捕鱼。”
艄公朝后面赶上来的巡逻船回答着。金应和吕武等人轮流帮着水手用力向前划桨。巡首冒火了,脚顿得甲板噔噔响,怒吼道:
“歹船!追!”
巡逻船摇动双橹,疾速朝文天祥的船直冲上来。情势万分危急!俄而江潮退下去了,盐船搁浅在沙滩上,巡逻船也无法靠拢,元兵一齐炸开喉咙哇喇哇喇狂叫着。
文天祥急出汗来了,毅然吩咐说:“下水推船!”
他带头跳进江水中,随从们脱掉衣裳跟着跳下了水。仲春的江水,冰凉冰凉,侵肌砭骨。他们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有的用肩膀托起船舷,有的顶起船头,有的站在艄后伸手向前推。船被抬高了,一下一下向前移动,推出了浅滩。文天祥和随从们爬上船,嘴巴已经冻得发乌,牙齿磕得咯咯响,浑身颤抖,毛细孔都冒出血来了。
巡逻船绕来绕去,火把吐着血光,叫得惊天动地。文天祥前后望了望,果决地对船老板说:“别怕,他喊他的,我们走我们的。”
过了七里江,船得到了顺风,速度加快了。文天祥测度五更时分可以到达真州。但天有不测的风云,一阵大风过去,骤然又平息下来。没有风,逆水行舟,船走得又吃力又缓慢。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水面迸溅出斑驳的光点。红日从航船后头的天水相连处冉冉升起来,船却离真州城还有二十来里路程。
船上的人,犹如惊弓之鸟,深恐北船随后赶来,又怕岸上有元骑放哨。他们帮着水手拚命划桨,撑篙,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可是,心里愈急,愈觉得船速缓慢,愈觉得路途遥远。
十 相思梦与反间计
江天渐渐灰黯,陡峭的山壁已经看不清楚了,勉强可以分辨灰蒙蒙的山峰和寺院楼台的轮廓。孤星在九级铁塔的尖顶上闪烁。银河躲在云层后面透出散落的清晖,宛如烟雾状的珍珠母那样发出幽幽的青光。站在驻马坡远眺,滔滔的流水骤然一亮,一轮水淋淋的满月,缠丝绕线般地浴波而出。驻马坡在北固山后峰山顶上。北固山位于镇江东北江滨,北临长江。江边上,除了几声懒懒的犬吠外,没有什么动静。穹窿蓝得深邃,蓝得透明。星星眨着眼睛,带着朦胧的微光窥视着形如半岛伸入江中的北固山。后峰上的甘露寺仿佛被薄纱笼罩着,潮湿的水风悠悠然吹来,空气里洋溢着好似美酒一样醇和的缕缕芳香。
素娜缩了缩鼻子,觉得身子如同陶醉了似的酥软起来,一概都松懈了,解除了一切,忘记了一切,任着性子徜徉在山水间。三两点星星一闪一闪的,正同留连不去的残昼争夺领空。周遭静悄悄的,迷迷茫茫,文天祥跟在她身旁走着。他们穿行在曲折的林荫道上,从山顶往江边走。
“多美啊!”素娜惊呼道,“恍如天堂一般,远离尘嚣,简直到了忘我的境界。”
恰似一道清清的溪水从心上淙淙流过,她感到自己的胸怀敞露开来,亲炙着灿灿的银光,披靡着春风,身心被融化为乌有,浑然一滴水珠融进了涛涛的江河里。她拉着他朝前奔去,一齐扑进了溶溶的月色中。沙砾直若碾碎了的白玉,汹涌的江水暖意融融。心弦甜丝丝地颤动着,任凭漫上沙滩的波浪冲刷着她的双脚。
“山顶那处地方,为什么叫做驻马坡?”素娜回头望着文天祥。
“当年刘备和孙权骑马站在那儿,并辔眺望过山河。”文天祥不宁愿似的随口答复道,他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
聪明的素娜抓住文天祥博学多才及爱做学问的喜好和特长,敲开了他的心扉。她做出好奇的样子,故意问道:
“东吴招亲,弄假成真。到底是怎么回事?”
“赤壁之战以后,东吴周瑜得知刘备丧失了甘夫人,征得孙权允许,派人到荆州,说吴侯愿以妹妹招刘备为婿,两家永结姻亲,联合破曹,其实是要诓刘备入吴,作为人质换取荆州。诸葛亮将计就计,命赵云随刘备前往。吴国太恐误了女儿的终身,怒骂周瑜出此下策。令孙权于甘露寺设宴,她要当面相亲。孙权在寺内埋伏三百名刀斧手,相机而动。吴国太见了刘备,很中意,当面允婚,就在方丈室设宴庆贺。赵云禀报廊下有伏兵,吴国太发怒,孙权只得撤了埋伏。刘备与孙权的妹妹终于拜堂成了亲。”
“听说乔国老帮了许多忙。”
“乔国老是好人。”
“我们之间要是有个乔国老牵线,那该多好。”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
文天祥紫涨了面皮,双颊抽搐着。素娜怕他生气,缩起肩膀露出笑脸,把话扯开。
“镇江的传说和神话真多,又有趣又感人。”她说。
“刘备招亲是历史。”文天祥纠正道。
“水漫金山是神话嘛。”
“神话也好,历史也好,我听了就烦。”文天祥扭歪了脖子,“你让我走。”
他的脸在月光的映照下,变得像生铁一样冰凉。一阵骀荡的软风吹来,轻轻地翻动夜游人的衣襟,拂动着如万缕细丝飘卷的杨柳。那波光粼粼的流水又向滩岸推涌过来,淹没了素娜的膝盖。她伸开双臂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想引诱他下水玩耍。倏而他转过身去,斜着往后退。
“我得离开,”他粗声粗气,“远走高飞。”
“去哪儿?”
她跳出水面,尾追上来,揪住了他的胳膊。他们踏着潮湿的被冲刷成波纹状的沙土,倾听着汹涌起伏的涛声。波浪泛起乳黄色的泡沫,浑若幽灵一般窃窃私语着。她迈着灵巧细碎的步子,跟在他身旁。江风掀得绸裙飘拂起来,贴到了大腿上,仿佛和她较劲一样。她靠到他身上,避开迎面吹来的风。隔着长衫,抚摸着他那结实的身体,那矫健和富有弹性的肌肉,浑如一团火似的撩拨人,她的心灵好似硫磺一般燃烧起来。烈焰吞没了她,她全身战栗,神动魂摇,然而又有些畏缩。她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渴望直击着,如滚滚洪流,汹涌澎湃。
当他们走到沙滩小径时,她蓦地往后一缩,一道白光横贯在她面前,炫目耀眼。他向前走着,俨然融入到了月色中。她上前抱住他的肩膀,把嘴唇凑过去调动了他的激情,他低下头来,给了她一个撕心裂肺般的热吻,犹如一股强大的撞击力,一下把她击倒了——她瘫软在他怀里。江水哗哗地漂流着,有节奏地拍打着滩岸,飞溅起串串亮铮铮的浪花。他带动她沿江边走着,步子走得相当合拍,然后往后退了几步,注视着她——久久地注视着。她又挽住他,跟随他向前走。他俩默默地走着,愈走愈默契。他显得严肃,带着深思的神情,如同面临一场生死攸关决定命运的考验。走进路旁的小树林,月光从树梢撒播下来,地面落下了婆娑的斑影。树林外隐现着一抹青山,如幻如魔地浮在西面。她朝着背光的南方走着,直若踩在棉花上一样飘飘忽忽。
“不。到这儿来。”
他走到参差斑驳的树荫下,坐了下来。浮云消消停停地涌流,时不时地遮断了月光。周围梦一般沉寂。湿风吹过,树枝摇曵,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坐着一动不动,望着光怪陆离的阴影出神。她耐不住寂寞,移到他面前,贴到了他的身上。他跟着冲动起来了,胸脯起伏,呼吸急促,身体像海浪一样汹涌激荡。他们的躯体发抖,如同处在疾风中那样,下意识地扭摆挣扎,波涛翻滾。她感到血液一股一股地往上冒,冲击着心魂,欲火中烧,目迷神胘,进入了一个狂热的漩涡般的销魂时刻,直至热血沸腾,骨头裂痛,疲惫地松软下来。
他木然不动地躺着,脸一半埋在她凌乱的头发里,一半被树影遮掩着。她倦得昏昏欲睡,然而很满足,愿意隐藏在如此美好的黑暗中。过了好长时间,她感觉到他的胸膛有些异样的骚动,迷离的月光下,他的脸恰如一尊塑像,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张望,又像在搜寻着什么。一颗泪珠儿不知不觉渗出了他的眼睑,顺着面颊往下滚落,闪光放亮。她微微一怔,酷似一把快刀插进了麻木的身躯,硬撑着坐起来,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只见泪水又在他的眼眶里盈蓄起来,荧荧闪耀,最后如断珠般垂落。
“什么事让你悲伤?难道后悔了吗?”她心头茫茫然,却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不了解我,自然不知道我想的什么。”他静静地坐着,止住了眼泪。
“我同情你,爱你,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
“除了国家的命运,其余一概我都置之度外。既不在乎生,也不在乎死。”
“我是在替你着想,丝毫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她把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放到他的肩膊上。
“你的好意我能理会,而且也很同情你。”
“唷,你的手好凉的。冷不冷?”
“不冷。”
他表现得稳重、深沉,风度潇洒,似乎在用什么神奇玄妙的魅力牵制着她。风在树林里飕飕杀杀地响,黯淡的月光映在衣裙上,她体内血脉急涌,煞像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太阳穴,紧张得脖颈发硬,不安地掀动着鼻翅。
“今夜别离开我。”她的嗓音微弱发颤。
“就这么呆着?”
“嗯啦。”
“怎么不到庙里借宿?”
“不。那儿不方便。最好去找客栈。”
他们就近走到一家客栈,住进了楼上的一间客房。她累得腰酸腿痛,关节格格直响,依附着他躺了下来。他的热情被激发了,逸兴遄飞,深透膜里,脸对着她的脸,挨得很近。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又温馨,又醉人。她全身的骨肉都松软了,解散了,敞开了搐搦着的酥胸。快感和亢奋把人和世界隔离开来,半痴半呆转化成欢乐的眩晕,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一切都不存在了……睡着的时候,他照样搂着她,一直没有松手。她任其摆布,百依百顺。他也善解人意,体贴入微,周到而精细,把爱做得恰到好处,洪涛拥簇,翻腾滚涌,奇谲多变,酣畅淋漓。
晨光透过窗棂照射到房内,素娜才醒了酒,从梦境中走出来。她拭着肿泡泡的眼睛,呆了一气。王千户跟着醒来了,眼珠子转了转,恍然大悟,惊叫了一声:
“文天祥跑啦!”
“跑啦?”素娜脑袋昏昏沉沉,“他会跑?他能跑到哪儿去?我是不是又在做梦?”
“现在天亮了,你已经醒过来了。素娜将军,我们上当喽。”
王千户从床上跳下地,素娜跟着翻身起了床。仔细一瞧,原来他们都睡在文天祥的房间里,素娜睡在文天祥的床上,王千户躺在侧面的床上,门被反锁了。王千户大喊大叫,没有人来开门。他几拳几脚打烂门出来,店铺空空如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沿江一带封锁了,交通要道封锁了,元军的搜捕开始了。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无济无事了。一班班元卒空手而归,文天祥和十一名随从不翼而飞,连曾凤和水仙也飞走了。
阿术从瓜州赶来,龇牙咧嘴痛骂王千户,下令要处死鲜于百户。盛怒之后,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文天祥的逃脱对于元朝大大的不利,文天祥一定会图谋东山再起,重新与元军展开殊死的较量。
“事到如今,怎么办?”素娜心跳耳热,颤颤地羞怯地问阿术。
“他欺负你没有?”阿术关切地反问道。
“没事。”素娜脸上又飞起一道红晕,“他对我倒是挺好的。”
“好妹妹,咱就怕你吃亏。”
“老纠缠这个干吗?赶快追捕啊。”
“很难再抓到他啦。”
“我只要文天祥,其他都无所谓。”
“这回由不得你,可得听咱的了。”
阿术蹙紧双眉兜了一阵圈子,想出了一条歹毒的反间计:“嘿嘿,文天祥呀文天祥,你会玩弄人,让咱也来玩弄你一下。咱要借你自家人的手来暗算你,杀害你。”他向亲随朱匕二如此如此嘀咕了一番。朱匕二贪图立功得到提拔重用,欣然从命。
十一 节 外 生 枝
真州到了,云开雾散。文天祥一行十二人个个脸上绽出了朝霞般的笑容,笑逐颜开,欢呼雀跃,相互拥抱,庆幸终于渡过了艰辛险恶的苦难历程。
文天祥扬起下巴,用手抚着墨髯,眼里渗出了琥珀色的晶亮的泪花,泪花又化作饱含辛酸和慰勉的喟叹:“好险啊,总算逃离了虎口!”然而他的手心里仍然捏着一把汗,不知前面又有什么新的危险等在那里。
真州有濠沟与长江相通,潮水上涨时,船方可顺着濠沟抵达城下。其时正是退潮,文天祥一行十二人只得在五里头上岸。沿途他们看到了被元军劫掠后的荒凉景象:四平如掌,寂无人影,狐鼠出没,酷似一片乱坟地。城外没有设置一道关防,防务相当松懈。路上偶然遇到几个挑柴的樵夫,金应向他们打听,他们不安地说:“元军的哨马经常来搔扰,如入无人之境。”文天祥一行脸上不由得又蒙上了一层阴翳。他们惊魂未定,边朝城门走边回顾,恐怕有追骑猝至。到得城下,众人齐声呼喊:
“喂,文丞相从镇江走脱,前来投奔城子!”
“噢,噢,稍候,我们来喽!”
真州将士听到叫城的声音,欢天喜地,大开城门。安抚苗再成热情地迎入府内,安排文天祥一行就近住在清边堂寓舍。
文天祥在真州,时间短暂,而感慨颇多。进城忽见南国衣冠,如流浪者乍归故里,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一气呵成《脱京口》诗组十五首并序,形象逼真地描绘了他们从镇江出逃的艰难险阻,以及入险脱险的惊骇与惊喜。真州军民看到他们脱险归来,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夹道相迎,强烈地表现了军民和爱国志士之间的水乳交融的关系。他即挥就两首诗:“四十羲娥落虎狼,今朝骑马入真阳。山川莫道非吾土,一见衣冠是故乡。”“聚观夹道卷红楼,夺得南朝一状头。将谓燕人骑渥看,而今马首向真州。”诗篇场面跌宕活脱,人物熔合无间,感情真挚深切。由此诗人又联想到了南宋诸宰执俯首帖耳,被驱北去,并且同自己舍命亡生逃归,作了一番比较,以此区分爱国者和卖国贼的心理与表现。他的《真州杂赋》七首诗并序,把爱国者的光辉形象,隆重地推到了镜头跟前,把东南行将擂响的战鼓,预先送进了人们的耳轮。
衙门内外,画楼扎彩,鸾灯高悬,苗再成备了酒宴给文天祥一行洗尘压惊。真州刺史赵孟锦也来了。他们戍守孤城,很久没有听到朝廷的消息。席间,文天祥讲起太皇太后的屈降、临安的陷落、国破家亡的惨情惨景。苗再成和赵孟锦蹙额垂目,感叹再三。在座的诸将校也都气恨已极:
“国耻不雪,我等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文丞相,你举旗领着干吧!”
“不赶走元军,我们休想过安稳的日子。”
“干,干!怕什么,蒙古人也是人,他们又没有三头六臂。”
“为国捐躯,虽死犹荣!”
文天祥被他们的豪言壮语深深感动了。从他们的表情上,他似乎看到了南宋的希望,胜利的未来,心里热呼呼的,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宴饮过后,苗再成提出了一个复兴计谋:
“两淮兵力,足以复兴。可惜的是,淮东制使李庭芝怯不敢进,而淮西老制使夏贵与他薄有嫌隙,不配合行动。相爷来得正好,由你出面双方疏通,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不出一月,便可连兵大举,先赶走两淮的北军,江南传檄即可收复。”
文天祥凝神想了想,进一步问道:“两淮如果连兵,怎样攻打元军?”
“先约淮西夏老出兵江边,摆出打建康的姿态,牵制元军。淮东则以通州、泰州的守军和义军猛攻湾头,以高邮、淮安、宝应的守军和义军强攻扬子桥,李制使率扬州大军进取阿术驻军的瓜州,我与孟锦以舟师直捣镇江。同日并举,北军相互不能救应。驻湾头、扬子桥的元军防御脆弱,兵卒且怀怨忿,我们的人马与民军一到,估计很快就可以拿下来。然后两路人马便与扬州大军配合,从三面进攻瓜州,我与孟锦的舟师由南岸的镇江横渡长江,走水路向北岸的瓜州发起攻击。这样,四路合围,四面攻打,即使阿术有天大的本事,元军中再有智勇双全的将帅,也抵挡不住。”
“攻下瓜州以后,又怎么办?”
“淮东分兵驻镇江,淮西分兵屯金坛。北军在两浙无路退出,伯颜就成了瓮中之鳖,可以生擒他。”
苗再成的计谋,不仅切实,而且可行。它与文天祥去年十月上书奏请设置扬州等四镇,协同作战,抗击元军的方略,正好相吻合。
“锦囊妙计,锦囊妙计,没料到会有这样好的中兴谋划!”
文天祥喜不自禁,立刻致函李庭芝,又作书付夏贵。苗再成也以复帖附在后面。文天祥还分别向姜才、朱涣等戎帅及诸州军府的守臣守将写了书信,相约同时大举进行复兴行动。
朱匕二化装成客商模样,背着褡裢,来到扬州城下。做出探头探脑的样子,这里走走,那里瞧瞧,果然引起了南宋巡卒的怀疑,开始紧紧跟踪他。
镇守扬州的淮东制置使李庭芝,是南宋知名度颇高的一位文兼武职的统帅。手握重兵,直接跟阿术对垒。阿术猛攻扬州,他岿然不动,劝降不从。朝廷投降后,他也坚持不降。目前他是既无降志,又无斗志,死守城池,静观其变。巡哨匆匆步入白虎节堂,禀报道:
“大帅,我们抓获了一个外地人,十有八九是奸细。”
“将他带上来!”李庭芝吩咐道。
朱匕二被押到堂上,双膝跪下。李庭芝冷峻地打量了他一眼:
“你是什么人?到扬州来干啥?”
“大,大人,我是来贩买扬州特产漆器和玉雕的。”朱匕二比比划划地回答。
“咦?北方口音!”
“是,是呀,我,我老家在北方。”
李庭芝一把抓住朱匕二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朱匕二的外衣被扯开了,露出了蒙古内衣。李庭芝手腕一抖,愤怒地将他摔出几尺远:“大胆探子,竟敢来蒙混本帅。”
“南,南爷,饶命,饶命!”朱匕二抖抖索索地趴在地上,不住气地磕头。
“说!”李庭芝喝道,“谁派你来的?来干吗?若有半句假话,我活活揭了你的皮!”
“南爷,老实说,我是,是文丞相派来的。”
“哪个文丞相?”
“就是文,文天祥啊。”
“放屁!”李庭芝瞪圆了眼睛,“文丞相是我宋朝的大忠臣。”
“那,那是过去。如今嘛,已,已降元了,准备和伯颜丞相的妹妹素娜成亲。”
“他有什么打算?”
“呃——呃——不敢说。”
“说!”
“他,他说没有进献之礼,打算前来劝降。”
“好,我等着他来!”
李庭芝伸出一只手用力一抓,恨不得马上抓住文天祥。这时,门官又带进来一个人。李庭芝倾身向前,瓮声瓮气地问:
“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下书人,有文丞相的书信在此。”
下书人解下衣扣,从贴肉衣缝中取出书信,双手递呈上去。李庭芝接书在手,浓眉倒蹙,两眼泛白:
“他在哪里?”
“在我们真州苗安抚那里,等你的回信,共图大事。”
“哎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庭芝以为文天祥写来的是“劝降书”。然而拆开信函一看,却是劝战书。说他自己和十一名随员逃出虎口,到了真州。并奉劝李庭芝以国事为重,求同存异,与夏贵和好,共同举兵收复失地。李庭芝瞧瞧下书人,又瞧瞧朱匕二,不知谁真谁假,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天,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令人不解!令人不解!”他摇晃着脑袋,“伯颜派出上万人马护送祈请使和战利品去大都燕京,又专门拨了一千精兵解押文天祥。防范如此严密,简直插翅难飞,而且他有十二个人,凭什么能一起逃出来?”他自问自答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肯定降了,设下圈套想赚城,先下书来探探动静。文天祥是个亡命之徒,不好对付。不管是真是假,先干掉他再说。”李庭芝当即修书一封,付与下书人,又命樊提举跟随下书人去真州走一趟。
十二 诈出真州城
文天祥和苗再成在真州的会合,是爱国志士的风云际会。文天祥格调高雅,操守方正,赢得了苗再成的尊崇和敬重。苗再成来到清边堂的寓舍,从袖中取出李龙氓画的汉《苏武忠节图》,求文天祥题咏。文天祥抚卷凄凉,浩气愤发,于卷前后题了三首七律《题苏武忠节图》。苗再成读到“李陵罪在偷生日,苏武功成未死时。”不禁拍案叫绝:“中肯,中肯,相爷的诗作,既是贬责李陵,也是怒斥贾余庆等人。既是颂扬苏武,也是表达自己的胸臆——你与苏武的民族气节和爱国情怀是一脉相承的。”
希望之光,照临到了清边堂,照临到了真州,照临到了两淮与江南。文天祥兴高采烈,接着又奋笔吟成了《议纠合两淮复兴》诗三首。雄浑遒劲,言简意赅:国家存亡,在此一举,两淮战鼓,已呈擂响的势头。
可悲可叹的是,夏贵这个鄂州和鲁港战役中的逃兵,此前已向元军投降了,两淮连兵大举无从谈起了。李庭芝呢?他也怕元军,怯不敢进,徒知死守淮东。尤其令人愤慨的是,他利用敌人的反间计,在文、苗两人之间,狠心地砍下了一刀。
信使从扬州回到真州,背后还跟着樊提举。苗再成拆开李庭芝的密函一看,简直惊呆了:“天呀,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庭芝在信中,根本没有谈连兵,而是说:“据元军奸细供云:‘有一丞相,往真州赚城。’我朝诸宰执被押北上,元军防守极其严密,决不可能逃脱丞相。纵得脱,也不可能同时逃脱十二人。怎么不以矢石击之,而开门放他进城?”樊提举传达了李庭芝的密令,叫苗再成把文天祥抓起来,当即处死。
苗再成真是被搅糊涂了,莫名其妙又左右为难。然而他毕竟不像李庭芝那样主观武断,觉得最多只是可疑而已。他不打算杀文天祥,也下不得手,更不敢下手。不过,李庭芝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怕官,只怕管,他不敢再挽留文天祥了。
苗夫人唐氏发现丈夫的气色不对,盘问事情的颠末。苗再成不愿意说话,闭着双唇像一尊木菩萨。捧着仿佛快要炸裂的脑袋,昏昏沉沉倒到了床上。
“安抚大人,文丞相登门拜访。”
“请文丞相进来吧。”
次日早晨,侍从叩门禀报。唐氏素闻文天祥赤胆忠心,十分敬仰,不等丈夫开口,便擅自作了答复。
苗再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赶紧纠正道:“不见,不见!”
“怎么不见?”唐氏睁眼凝视着丈夫。
“不能见,不能见。咳,我说不能见就不能见。”
苗再成不再理睬夫人。他穿上衣裳下了床,对侍从说:“你去对文丞相说,呃,就说我病了,叫他回寓舍等着。”
侍从来到院门外,低着脑袋对文天祥说:“苗大人病了,请相公暂回寓舍歇息。”
院门徐徐关上了。文天祥吃了闭门羹,带着杜浒、金应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一边呐呐地自语着:“昨天中午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病了?”
返回清边堂寓舍。余元庆等接着他们,不解地问:“怎么回来这么快?”
“没有见到人。”金应懒懒地回答。
“八成是苗再成信不过我们,有意回避。”
“这年头,风云多变,人心叵测。”
“嗨,普天下人心不一,百人百心,怪只怪那女娲娘娘做人时,做得不好。”
文天祥刚落座,又站起来,望着余元庆苦笑道:“别说孩子话啦。我们要尽快弄清楚,扬州那边是如何回复的。”
“我猜,李庭芝很可能给苗再成回信啦。”余元庆有气无力地说。
“还猜什么。”吕武从外面进来,冲着余元庆说,“昨天晚上信使就回来啦,扬州还来了一个提举官。”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我亲眼所见喽。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到了真州就万事大吉了,吃饱喝足睡大觉。我呀,早已预测到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时时都在四处观察,注意动静。”
众人都诧异地瞪着眼睛,议论道:“苗安抚的病,恰好在李制使的回信之后,莫非有什么变故?”
性躁的杜浒上火了,板刷般的络腮胡子倒竖起来:“好家伙,连文丞相都不相信,我找苗再成去!”
他一转身,拔腿就要往外走。文天祥伸手拦住他:“不可造次。你们多歇一会,养好精神。待我从侧面去打听打听,看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什么原因?根据变化了的情况决定对策。”
“用不着打听啦。”精灵过人的吕武眨动着溜圆的猴眼,“伙计们,两个‘山’字起迭,准备‘出’走,快收拾行李。”
早餐后,苗再成的亲随来了:“安抚大人请相爷出城视察。”
“听见啦。”文天祥口头应着,心却像悬着似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少顷,陆都统来了。他导引文天祥一行十二人上小西城闲逛。文天祥心中产生了疑窦:“既是请我们看城,为何苗安抚不来陪同?”他问身旁的一位官员,那官员含含糊糊说不出所以然。不久,又来了个王都统。他们带着文天祥一行迤逦走到城外。走了一段路,王都统忽然停下来,郑重其事地对文天祥说:“相爷,有人在扬州供出了你们。”他边说边把李庭芝的书信亮给文天祥看。文天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二都统转身骑马进了城。文天祥一行回到小西门,吊桥却扯上去了,城门也关了。这些九死一生逃离虎口的人,又被李庭芝的一封书信,抛出了刚刚踏上的尚未沦陷的国土。杜浒不甘心,扯开粗大的嗓门叫喊,要城楼上的将士叫出苗再成来会话。守卒们不作回答,一个接一个把头缩了进去。金应、余元庆等人气愤得挥舞拳头骂起来。吕武皱着两道短短的眉毛,嗟叹说:
“祸起萧墙。我料想他们是中了元军的反间计。”
“真州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壮士们赌气地说,“我们走。”
文天祥等人进不能入城,退不知向何处去,露立荒郊,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隔了一阵,城门又款款启开,城内出来两骑,自称是义军头目张路分、徐路分。二路分一齐跳下马,哈腰一揖:“苗大人吩咐我们,问相公去哪儿?”
“必不得已,”文天祥回答,“去扬州见李制使,把事情讲清楚。”
“安抚说淮东不可往。”
“我命系于天,只去扬州。”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二路分嘴里应着,腿却把文天祥一行往淮西方向引。走了一气,又有五十名持刀佩剑的士卒从后面赶来:“等一等,苗大人吩咐我们把行李还给你们!”
二路分让文天祥和杜浒、吕武、金应骑上马。引着他们又走了几里路,那五十名士卒蓦地捉刀于地,驻足不行。二路分接着开腔道:“请相公、统制下马,有事商量。”
来势似乎不妙。文天祥下了马,镇静地问:“什么事?”
“且行几步再说。”走了几步,二路分指着土坎说:“请坐。”
文天祥以为他们要下手了,不肯坐,站着跟他们交谈。二路分也不坚持,反复解释:
“事情嘛,不是我们安抚的主意,是李制使遣人传令要杀相公,安抚不忍心加害,故派我们二人送行。”
“谢谢,”文天祥拱了拱手,“并请代我们谢苗大人。”
“不用谢。”二路分交换了一个眼色,“你们到底打算去哪儿?”
“只去扬州。”
“扬州会杀相公。”
“不必担心。”
“安抚命我们送你去淮西。”
“淮西对面的建康、太平、池州、江州,都被北军占据了,没有路走。我只打算见李制使。他如果相信我,就联合举兵收复失地。否则,即从通州走海道去见二王。”
“难哪!”二路分摇着头说,“你们不如到山寨中去暂时避一避。”
“我们哪儿也不去,只去扬州。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安抚大人已替你们想过了,眼下只有两条路,或南归宋,或北往元。船已备好,可以从江中走。”
“如此说来,”文天祥吃惊地瞪着双眼,“苗大人也怀疑我?”
很明显,苗再成是要二路分以言语试探真假。听了文天祥的回答,任何人都会觉察出他清白无辜。二路分相信文天祥了,直言相告道:
“安抚确实处于疑信之间,要我们便宜从事。相公如此坚贞,我们怎么下得了手呢?既然真要去扬州,我们就送送你们。”
文天祥给了随行的五十名士卒一百五十两银子。二路分掉转头来,将他们引上了去扬州的路。
太阳落水时,二路分告辞,只留下二十人相随。又走了十几里路,二十名士卒也要回去。临去时,又索取了一百两纹银。可怜呀,南宋的官兵已堕落到了如此地步!
去扬州的路,十分艰险,很不好走。文天祥一行从元军占领区域穿行,生怕有元骑拦截,又怕有强盗打劫,寂如衔枚,不敢声张,更不敢用火把,只能摸黑赶路。三更时分,他们好不容易摸到了扬州西门,在门外的三十郎庙停下来,都已疲惫不堪了,倒下去便睡着了。三十郎,是一位抗金的民族英雄。宋高宗泥马渡江,他曾经救过驾,替高宗引过路。他在前线战死后,士卒们把他的尸体运回了家乡,祭奠安葬,建了庙宇纪念他。南宋朝廷偏于一隅,苟且偷安,顾己不顾人,顾生不顾死,早已把抗金的民族英雄忘记了。如今大殿已毁,残垣断壁中仅存两堵破墙。文天祥等人就伴着墙壁躺在乱砖上面,等于露天睡觉。三月初的气候,春寒料峭,寒露冰凉。他们冷得直打哆嗦,挤在一起互相用体温取暖。
鼓打四更,人都冻醒来了。饥寒交迫,苦不堪言。文天祥忍受着难熬的苦楚,带头摸到西门护城壕边。南宋官军对自家人倒蛮厉害,警惕性也很高,从敌楼上传来了喝问的声音:“什么人?站住!”幸亏天气冷,没有人出来。文天祥对宋军了如指掌,怕他们心血来潮乱来,不敢应声,退了下来。
东方发白,敌楼上出现了站岗的将士,兜鍪按剑,注视着城外。文天祥想去叩开城门,又恐怕他们果真遵照李庭芝的命令以矢石相击。城外离元军控制的扬子桥相当近,元哨说到即到。文天祥焦头烂额,进退两难了。
他来扬州,本是赶鸭子上架——逼出来的。如果不走扬州,难以表明心迹,很可能死于二路分之手。同时,文天祥也确实想到扬州说服李庭芝共谋复兴大计。而现在到了扬州城下,文天祥清醒过来了:一旦叫开城门,他们大有可能就此长眠在这里。上前,退后,再上前,再退后。他们反复了好几次,犹豫再三,始终没有开口叫城,又退回了庙内。
众人的思想赛如空中的细雨,被风吹来吹去,纷纷乱乱飘散开来,产生了分歧,出现了裂缝。最后分裂成进城与退避两种对立的主张,并且争吵起来。
十三 九死一生走通州
1 刘洙奇迹般地出现在难友面前
露水打湿了文天祥等十二人的衣帽,晨风一吹,凉透心窝。不知是冷是怕,他们两腿像弹棉花一样不住地打颤,脸色由于心脏的悸动变得阴沉,浑身恍若灌了铅一般沉重。余元庆拧着眉头,脸膛如同石膏做的假面具似的呆板、僵硬,只有胡子尖微微哆嗦着:
“真州赶我们出来,到了扬州又不进城。再拖下去,不被拖死也会被拖个五痨七伤。”
“不可贸然行事。”杜浒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脚,“既然没有把握,宁可拖下去,另谋生路。”
“生路,生路,生路在哪儿?”
“我们快些去寻一个地方,白天躲避元军的巡哨,夜里摸到高邮去,再奔通州,渡海南归。”
“谈何容易。”余元庆额头上出现了刀刻般的皱纹,“扬州至通州,五六百里路程,到处是哨卡,如何过得去。”
吕武赞成走:“与其冒险,不如远走高飞。”
金应拖病了,愁眉苦脸,不想走了,主张进城:“李制使未必非杀我们不可。他凭什么杀相爷?我们可以跟他辩理嘛。”
“对。”余元庆把话接过来,“即使死,死在自己人手里,也比死在元人的刀下好。”
“现在不是死的时候。我们要活,要寻找活路,活下去。”吕武又把余元庆的话顶了回去。
文天祥不知听谁的好,陷入了沉思之中。但他毕竟是有主见的人,善于从事实出发进行分析和判断。他开始偏向远避:从眼前来讲,艰苦无论如何比冒险好。从长久之计着想,李庭芝即使不杀我们,也不会信任我,听我的话,采取抗元行动。因此不如赶紧去南方,招兵买马,组织抗元大军。
正在这个决定性的时刻,刘洙奇迹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文天祥眼睛一亮,直如夜行人见了明灯,登时情绪涨了上来,他亲切地迎上前去紧紧抱住了刘洙。刘洙在谢村与文天祥一行失散后,追到镇江,又追到真州。在真州请了一位樵夫带路,再追到此地,终于追上了文天祥一行。生死之交的义友重逢,高兴自然无法形容。不过当务之急却是考虑何去何从,而且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天一大亮,危险又将降临。文天祥把刘洙请来的樵夫召到跟前,询问道:
“樵哥,贵姓?”
“免贵姓冯,名字叫做冯其昌。”
“老冯,你能不能引我们去高沙?”
“能。”冯其昌答复得很干脆。
“哪里可以暂避一日?”
“我家里。”
“好远?”
“二三十里。”
“路上有没有元哨?”
“几天难得来一次。”
“你推算今天呢?”
“那要看天气。天气不好,他们不大出来。天气好,就说不准了。”
文天祥问清楚后,冷静地思索了一下,断然说道:“不要再犹豫了。就这么定下来,取道高沙、通州,走海上回江南。”
为了避开元军的巡哨,他详细打听了元军放哨的情况。这样,既采纳了杜浒与吕武的正确意见,又打消了金应和余元庆对于元军巡哨的顾虑。
2 险 象 环 生
刘洙这员福将,成了文天祥一行的救星。没有他带来樵夫,两种意见之争很难解决;没有他带来樵夫,白天很难躲过元军巡哨;没有他带来樵夫,去高沙无人引路。福星高照,他带来了吉祥,带来了曙光,又为摆脱困境增添了一份生气和力量。
忧中有喜,喜中有忧。就在众人欢欣鼓舞的时刻,发生了一件令人不解而又痛心的事件:余元庆、李茂、吴亮和肖发遽生叛心,每人挟带一百五十两白银跑了。惊险、艰苦、磨砺,考验着每一个人,余元庆等四人经不起考验,当了逃兵。现在,文天祥一行,只剩下了八人。他们都是铁了心的坚强义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尽管道路充满荆棘,腹内饥肠辘辘,但他们并不放在心上,一步挨一步、一步拖一步地走。有人一步也拖不动了,倒下了,倒在荒荆野草上面,同伴将他扶起来又走。走着走着又倒了,倒下了扶起来又走。走啊,走啊,樵夫在前面引路,刘洙扶着文天祥紧随其后。
太阳出来了,不能往南走了,再走就可能发生意外,到樵夫家里也去不成了。怎么办?金应和吕武在半山坡上找到了一栋废弃的住房。虽然屋顶荡然无存,围子里面马粪堆积,但总算可以避开哨卒的视线。安顿下来后,樵夫替他们进城籴米。他是当地人,经常往来于这条路上,没有人盘查,也就没有什么大的危险。然而他不是神仙或菩萨,有求必应。扬州城中的米店要午后才开门,他要到傍晚才能返回来。文天祥他们已经饿得受不住了,可是还得饿一天,该是多么难受啊!
樵夫走了,他们清扫出一块地方,几个人便和衣贴地横躺下来。地面又湿又冷,很难受。他们睡下又坐起,坐起又睡下,愈来愈难以忍受。午后,数千北骑由东向西,嘈嘈杂杂,随山路而行,从土围子后面经过。他们一个个吓得面色如土,血往头顶涌,汗毛都竖起来了。
墙外马蹄的嗒嗒声与箭筒的碰击声,历历落在耳内。他们一旦暴露目标,便有性命之忧。幸而大风骤起,浓云滚涌,山色昏昏暝暝,一阵麻雨洒落下来。元骑急急地奔跑过去了,他们才躲过了骇人的凶险。
后来,文天祥在贾家庄问明了情况,从土围子经过的是押送南宋祈请使北去的元军骑军,内中还有元军眷属和抢掠来的东西。老的老,小的小,人数上万,辎重太多,行进的速度慢得像蜗牛。当晚,元人宿营于距扬州城四十里的甘泉西面。文天祥还得知,有一位自称南朝相公的白发老头,面大,体胖,在救生寺煮晚饭吃。老头便是家铉翁。文天祥很同情这位直臣的遭遇,同时又觉得自己虽然颠簸路途,饱经磨难,比起他来还算是幸运的。
险象刚刚过去,紧接着又发生了一次险情。土围子下边有座古庙,庙前有一口井。他们饥渴难忍,吕武和邹捷下山取水,还想弄点吃食,填一填饿瘪了的肚子。一股从庙门经过的元哨把他俩捉住了。由于二人都不是军人打扮,邹捷已饿得面黄肌瘦,如同病夫。吕武形容枯槁,身高不足六尺,像个猴子。哨卒没有引起重视。他们装做一对流浪汉,吕武模仿猴子抓耳挠腮出滑稽,逗得哨卒哈哈大笑。哨长下令放了他们。
太阳落水了,进城籴米的樵夫还不见回来。文天祥他们还不知道,他今天回不来了。数百骑元哨在扬州西门不远处转游,虎视眈眈,宋军不敢开门,樵夫被关在城里出不来。
土围子是露天的,夜晚不能睡觉。天黑后,文天祥一行只得下山投古庙。踏进庙门,又受了一场虚惊。他们进庙还没落座,背后跟着走进来一位壮汉,手中握着一根木棍,天黑看不清楚,他们以为是长矛。接着,又来了三四个人。仔细察看,是几名樵夫,手里拿的是担柴的“千担”,从城里卖完柴出来,进庙歇息,煮晚饭吃。他们见文天祥等人饿极了,便把剩下的饭菜和盐米都给了他们。樵夫们在大殿歇坐。一个小伙子烧了一堆火照明。刘洙、金应和他们混熟了,交谈中告以患难,并许以厚报,请他们导引去高沙。樵夫们欣然答应下来。壮汉皱着眉头想了想,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朴直地说:
“你们要去高沙,可是走错了路。”
“应该走哪条路?”刘洙和金应把脸转向壮汉。
壮汉和樵夫们合计了一下。一个半大的孩子抢着说:“最好先到城堡北门的贾家庄,我们都住在那儿。”
“照你所说,吃住倒是解决了。不过,我们想尽快赶到高沙去。”
“不能太急。”壮汉解释说,“要妥善安排好才能上路。磨刀不误砍柴工。我们必须进城去籴米买菜,准备两天的伙食,再雇几匹马。”
“总共需要多长时间?”
“一天就够了。”
刘洙和金应斟酌了一下:“都依你们的去做,尽量争取快一点儿。”
文天祥等人睡了一个囫囵觉,次日跟随樵夫到了贾家庄,终于找到了一个歇脚处和一个前进的基地。至此,他们已饿了两夜和一个半白天,中午才吃上一顿饱饭,多少恢复了一点体力,精神也好多了。
3 高沙道中再次遭难
夕阳西沉,文天祥一行准备由贾家庄启程。忽然从扬州来了五位骑马的地方官,虎狼般咆哮,气势汹汹挥刀要杀人,嚣张气焰甚于北军。杜浒、吕武和刘洙想教训他们一下。文天祥不想把事情闹大,以免连锁反应带来无穷后患。给了地方官一些银子,说了一些好话,才应付过去。
古庙遇樵夫,贾家庄遇扬州地方官,文天祥的思想产生了一个飞跃:宋军欺压自家人和老百姓倒是蛮厉害的,贪婪,凶狠,飞扬跋扈,与元军不相上下。而社会最下层的樵夫,多么善良、纯朴,心地光明。把自己的口粮施舍给遇难的人,冒险给他们引路。尤其是他们明知文天祥一行钱财不少,一不敲诈勒索,二不起歹心。官如何?民如何?文天祥从事实中看清楚了真相,从对比中分辨出了泾渭,由感受上升到了理念。
当夜,文天祥等人由贾家庄上路去高邮西南的高沙,又雇了三个人引路,三个人牵马。走出四十多里,到了板桥,他们迷了路。通夜穿行于田畈中,不知东西,不辨南北,披风带露,人饥马乏。天亮后,昏雾弥漫,四野冥蒙。等到云开雾散,却隐隐望见大股北骑迎面而来。他们想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就近钻进竹林里面。北骑发现了他们,疾驰过来,绕林呼噪。忽而来回奔驰搜索,忽而挥舞刀枪乱砍乱刺,忽而停下来观察响动,忽而排成横排放箭。虞侯张庆右眼中箭,被残忍的元骑抓住,割下他的发髻,剥掉衣服,在他颈子上砍了两刀,砍死了。帐兵王青也落进了他们的魔掌,死活不知。杜浒和金应被元军围住抓获。两人用随身所带的黄金卖通看守,跑了回来。文天祥和刘洙的藏身处离杜浒不远。北骑踏进竹林,从他们旁边来回走过三四次。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他们粗心大意,也许是天神护佑,终究没有看见他俩,让他们躲过了一场灾难。仆夫邹捷卧倒在竹丛下面,马蹄从他脚上踏过去,受伤的脚流出了鲜血。吕武和亲随夏仲失散了。引路和牵马的六个人,或者被元骑捉住,或者逃跑了,仅剩下两个人。
元军好杀戮,穷凶极恶,把杀人放火当作乐事,把绕林搜捕当作围猎一般,嚎叫着,狂笑着,追杀着,扫荡着,仿佛要踏平这片竹林。
霍然刮起了大风。飞砂走石,尘土播扬。狂飚掠过竹篁的声音煞如军马的喊杀声,竹梢尖利厉地呼啸,倒海翻江般怒号。北骑以为宋军冲杀过来了,即刻聚集拢来,恶作剧地在林中放了一把火,才鞭马往回跑。他们是驻扎在湾头的元军派出来的巡骑。
文天祥几个人奔到对面山上,隐蔽到竹树间杂的林中。须臾,吕武蹦蹦跳跳窜进山林中,喊着说:“诸位请出来,北骑已回湾头去了。”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睁眼一瞧:“咦,师父师妹,你们怎么来啦?”
“如果师父师妹不来,”吕武尖着猴嗓子郑重地说,“恐怕我们都死在竹林里喽。”
曾凤和水仙在镇江见文天祥一行都上了船,放了心,便从陆路步行到真州,没有见到文天祥,他们又追踪到扬州,闻听李庭芝下了捉拿文天祥的命令,水仙急得哭骂起来。曾凤判断文天祥会走通州觅海道去南方。父女俩边打听边赶路,行至板桥,见元骑正在追赶吕武,他们连续发了几粒铜弹子,击倒元卒,救了吕武。吕武也是冒着生命危险想把元军引开。元军巡骑正在围山,情势危急,曾凤吩咐吕武去保护文天祥。他和水仙站到上风头,运出全身的精气神,挥舞宝剑发功。霎时天昏地暗,风砂骤起,吓退了元哨。
一场天灾人祸,文天祥一行又减少了两人,只剩下来七人:文天祥、杜浒、吕武、金应、刘洙、夏仲、邹捷。他们相互牵扶下山。曾凤告诉文天祥,离这儿三五里便是平坦的古道。晚上,曾凤和水仙又帮文天祥雇了六名精壮的樵夫。水仙脸色苍白,显得很虚弱。她瞅了文天祥一眼,告辞说:
“发功大伤了元气,我们必须回峨嵋闭关修养一段时间。”
“师妹,你和师父走了,我们很难闯过去咧。”
水仙望着刘洙和金应的焦虑神情,坦然说:“爹爹和我如今都成了常人,帮不上什么忙了。留下来,反而会拖累你们。”
“失去了内功,武功还在嘛。”
“你们都有武功,可惜的是,此时单凭武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曾凤补充说:“这里离高邮不远了。到了高邮,往下的路会好走些。”
众人都不好再挽留了。曾凤和水仙离开后,文天祥等七个人又摸黑走了一段路。文天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使足劲也迈不开步子,实在走不动了。刘洙找来了一只旧箩筐,让他坐进筐内,樵夫们轮流抬着他走。文天祥闭上眼睛,忍受着饥寒的侵袭和内心的悲酸,然而又觉得比坐八抬大轿还舒服。
4 重险复重险
黎明前夕,文天祥等人到了高邮城西,住进了陈氏客寓,等待破晓东渡。
这段时间,李庭芝一直把文天祥当做“赚城奸细”,不肯放手。真州苗再成放走了文天祥,他气得脸暴青筋,七窍生烟,大骂苗再成有眼无珠,不辨真伪,扬言要找他算账。算什么账,怎么个算法?只有天晓得,他晓得。眼下,他对苗再成鞭长莫及,只能骂一骂,出出气,显示一下威风。淮东是他直接管辖的范围。在这个范围内,他有权发号施令。他预测文天祥会到南方去,而要去南方,必由通州(江苏南通市)走海道。于是下令淮东各地的每道关卡和城防都得严密注视,捉拿文天祥。他到底是恨叛徒、卖国贼或者奸细之类呢,还是唯独恨文天祥?这也只有天晓得,他自己晓得。后来李庭芝被元军俘获,被害于扬州,文天祥倒是给了他一个比较公平的历史评价:“虽无功于国,一死为不负国矣。”倘若李庭芝听从文天祥的决策,和他一起干,他定然有功于国,历史必然重写。可是他居心叵测,刚愎自用,结果死于敌手,给后人留下来一堆疑团和遗恨。
文天祥一行到了高沙,闻听李庭芝有檄文传递诸郡,令关防注意防止文天祥来赚城。他不敢冒失进城,天一亮便急忙租船东下。航船经过城子河,望见河滩积尸盈野,河中流尸无数。船行二十里,尸体皆未间断。文天祥他们得知,护送南宋降臣和祈请使等人员及辎重的成万元军,路过此地,稽家庄水寨的民军和当地义军联合堵住出路,迎头痛击。战斗一打响,高邮地区的守军、义军和民军拦腰截断厮杀。元军大败,伤亡惨重,河边与河中几乎都是元军的尸首。七位爱国者见了战场遗留的景象,既感慨万千,又倍受鼓舞。文天祥痛快淋漓地说:
“北军入江淮,唯有此战我师大捷。”
“要是我们在这里,那就更好了。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多杀一些元酋。”
吕武一搭腔,刘洙立刻挤了进来:“猴子别太自信了,这地方派不上你的用场。”
“英雄到处都有用武之地。”
“你算什么英雄?”刘洙故意怄吕武,“先头在板桥被元兵追得飞跑,要不是师父师妹搭救,差一点儿连小命都丢掉了。”
“那是我用计引开元哨。”
“不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反倒吹自己,称硬汉,真是忘恩负义加无耻。”
吕武为人最讲究“义”字,又生怕别人小看他。刘洙的话把他激怒了。猴眼睁得溜圆,气得在身上乱抓,呲着牙跟刘洙对吵起来。金应知道刘洙是个天生的乐观派,闲不住,无事寻事钻空子,挑起争吵来排忧解闷,便和杜浒一起把他俩扯开了。吕武的脸都气歪了,刘洙却高兴得抿着嘴直笑。吕武明白了刘洙原来是在戏耍他,扯开猴嗓子骂了起来:
“不讨好死的三脚猫,抓不到耗子,拿我来穷开心。看我不把你揍扁。”
“猴子傻乎乎的,呵呵,又蠢又笨,斗不过三脚猫。”
“好,算你会耍嘴皮子。我误中了你的奸计,到时候我会耍回来的。”
他们边斗嘴边行船赶路,既消除了寂寞,也排解了一些焦虑与烦躁,胸襟开阔多了。船也似乎走得快些了,不知不觉来到了稽家庄。
夜晚的稽家庄,笼罩在深沉与神圣的寂静之中。群星像雨水冲洗过的果子,缀满了天幕。一弯上弦月吐放着淡淡的清辉。空气里充溢着水乡所特有的淳和而醉人的清香味。河水悠悠然流淌,溅起晶荧荧的光斑。文天祥一行乘坐的船只,由城子河驶入稽家庄。沿途格外空旷、迷离,罩着轻纱似的冥冥薄雾。丛丛暗柳在月光下泛起闪亮的墨绿色、灰蓝色,赛如磨漆画那样漾紫泛青,颐神悦目。
英雄的稽家庄,数千户人家以水域结寨,恍若少数民族以重峦叠嶂中的山坡平川结寨一样。只不过他们的居住颇紧凑,鸡犬之声相闻,互为邻里,一呼百应。听见狗吠,庄官查问是什么船。金应上前说明了来历与来意。义军统制稽耸根本不听李庭芝的那一派胡言,亲自出寨相迎,盛情款待,并派馆客林孔时和儿子稽德润护送文天祥一行至泰州(江苏泰州市)。
就在文天祥一行到达泰州的当天,元将阿塔海、阿剌罕和董文炳受命进宫迁宋恭帝赵显和全太后去大都,觐见元朝皇帝忽必烈。赵显拜罢宗庙,母子皆肩舆出宫。太皇太后谢道清因年老多病而留了下来。伯颜遵照忽必烈的旨意,留阿剌罕和董文炳等经略两浙、福建。他本人率领大军“护送”恭帝及全太后旋师回燕京。从行的有:理宗之弟、度宗生父福王赵与芮,度宗生母隆国夫人黄氏,沂王赵与猷等皇亲国戚,以及其他有关人员。太学生徐应镳与二子琦、崧及女儿元娘,不肯当亡国奴,赴井殉难。随恭帝北行的一百名太学生,因此只有九十九人。
一国之主的天子母后,像小绵羊似的俯首帖耳北去,而宰相文天祥却冒死犯难南下救国。两相对照,十分明显,皇家贪生怕死降元,臣民誓死抗元。皇帝不忠于国,宰辅却忠于国。由此可见,封建纲常所宣扬的忠和文天祥的忠,有其不同的含义。
从泰州到通州,水路三百里。北兵及拦路抢劫的土匪出没其间,很不好走。文天祥南下心切,乘孤舟黑早动身。才走出十里,曾凤和水仙又赶来了,把船召拢岸,告诉他们塘湾来了北骑。船又折返回泰州。等到晚上,再解缆启航,夜宿白蒲下十里处。曾凤和水仙急奔上船,说:
“通州下达了文字通知,说北骑会来。”
“那可如何是好?”邹捷和夏仲吃惊地掀动着鼻翅。
“最好加快速度。”
文天祥观察了一下风向,督促座船即刻张帆速行。当船驶过海安时,果然听到了人马的嘶叫声。如果迟发一刻,他们很有可能被元军拦住。
海安东南是如皋。如皋有一个姓朱的县隶,降元后升任县尉,成了元朝的一条忠实走狗,盘查道路特别紧。文天祥和杜浒、金应、吕武、刘洙等商议,决定不在此处停留,从江心顺流而下。由于船走得快,又闯过了人们称做朱狗关的如皋关卡。驶去折来,弯来绕去,航船终于抵达了通州。可是,通州守将杨思复接到了李庭芝的檄文,以为文天祥是“赚城奸细”,命令紧闭城门,不让他们靠近。元军的追捕反过来给文天祥帮了忙。谍报说:“镇江府走了文相公,许浦一路有马来捉。”杨思复不再相信李庭芝的鬼话了,打开城门,亲自迎接文天祥一行进城。
李庭芝的诬谄破产了,文天祥一行在通州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好比拨开弥雾见到了青天,文天祥心头千波万浪,巨涛汹涌,吟成了一首昂扬激越的《旅怀》诗:“天地虽宽靡所容,长淮谁是主人翁?”这一问问得好,李庭芝不让他立足长淮,然而李庭芝算不算长淮的主人?能不能代表百姓的心愿?回答是否定的:“江南父老还相念,只欠一帆东海风。”江南父老在那里盼望我,那里同样可以开辟抗元救国的战场。
文天祥一行重险复重险,九死一生,死而未死,在万死中挺过来了,考验过来了,活下来了。
他不打算在通州久住,急于泛海南归,去见二王,去发动军民,去开创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丽的事业,去谱写抗元斗争的新的篇章。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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