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长篇历史小说)
作者丨杨友今
第六章 疾 风 劲 草
一 烽火连天
长江中下游,战云密布。
深谋远虑的忽必烈,经过较长时间的准备,稳定了北方,开始了统一南北的战争。
十五年前,忽必烈与贾似道议和,从鄂州轻骑北返燕京。第二年三月,先声夺人,在开平城召集忽里台(大朝会)。由末哥和塔察儿等宗亲诸王四十余人,以及勋贵霸突鲁、兀良合台、伯颜和张柔等推戴,即承大汗位,建元中统。至元八年(1271)十一月,取《易经》“大哉乾元”之义,仿汉制建国号称大元。次年,升燕京作大都。至元十一年正月初一日,大都宫阙建成。忽必烈身着衮冕,与皇后察必驾临大明殿,并坐七宝云龙御榻,举行元正朝贺大典,受百官朝贺。
在创建中央集权制的封建王朝的同时,忽必烈鹫鹰般的目光始终逼视着南宋。元军攻破樊城后,接着招降了襄阳守将吕文焕。忽必烈审时度势,将襄樊前线的主帅召回京都,举行朝议。阿里海牙踌躇满志,奋然奏道:
“荆襄自古为用兵之地。汉水中上游已为我所有,顺流长驱,直取鄂州,宋必可平。”
兀良合台的儿子阿术,摇动着肥胖的身躯,补充说:“臣久在行间,清清楚楚地看见宋兵弱于往昔。失今不取,时不再来。”
殿内唧唧哝哝,众大臣交头接耳议论了一气。姚枢、许衡和阿合马等文臣瞻前顾后,考虑较多,提议休整一段时间,以逸待劳。张弘范、李恒、唆都和忙古歹等武将大都力主马不停蹄地乘胜进击。忽必烈手扶龙椅,两眼射出犀利的光芒,扫视了一下殿堂,目光最后落在史天泽和伯颜的身上。年事已高的史天泽,有病在身,想从前线退回后方养病,但又不好启齿。史天泽正在犹豫时,伯颜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决断地说:
“乘此破竹之势,席卷三吴,正是时机。但愿陛下勿使三军停留。”
“爱卿,听说你新近做了一首小令,念给朕听听。”
伯颜站起身来,押着韵朗诵道:“金鱼玉带罗褴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得意秋,分破帝王忧。哈哈,抱负非凡呀。”
忽必烈喜笑颜开。他深知伯颜文韬武略,精明强干,而且又是他的患难之交。不禁感慨深深地说:“灭宋者,必伯颜也。”
“臣诚惶诚恐,就怕担不起重担,完不成使命。”
伯颜谦虚谨慎的态度,使忽必烈更增添了信心。当即颁诏,由伯颜和史天泽并任荆湖等路行中书省左丞相,阿术任平章政事,阿里海牙任右丞,吕文焕当参知政事。签发十万新军,与旧军合成二十万人马,作为征南军主力。淮西行中书省由合达当左丞相,刘整当右丞相,搭出和董文炳当参知政事,统军八万,作为偏师,向安庆、扬州等地出击。牵制两淮的宋军,配合荆湖主力军作战。
纵欲过度的度宗,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他在福宁殿坐朝,瞥见了忽必烈颁发的《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吓得心裂胆破,倒在龙椅上,驾崩了。太后谢道清万般无奈,只得召集大臣议立新君。众人议立杨淑妃所生的长子赵昰。贾似道却拥立全太后所生的次子嘉国公赵显即承了皇位。显年仅四岁,由六十五岁的太皇太后谢道清临朝称制。
伯颜和史天泽到达襄阳,校场点兵,依惯例将人马分成左、中、右三军。中路集中十八万兵力,水军、步骑和炮军一齐沿汉水而下,进袭汉阳。招讨使翟文斌率左路军一万骑卒西攻老鸦山,相约在郢州南面与中路军会合。招讨使唆都领右路军一万骑卒东进枣阳,攻取司空山,南下至黄陂与中路军会合。
史天泽至郢州(湖北钟祥县)患病,回真定(河北正定)疗养。忽必烈高度信赖伯颜,让他一人独掌军政大权。
郢州有新旧二城,夹水而立。宋军在郢州与汉江南岸的新郢之间,横縆锁江,水下满排木桩,战船密布,夹以炮弩,防守严密。沿汉九郡,精锐皆集于此。郢州守将张世杰原先是元大将张柔的义子,返正归宋,熟悉元军战法。元军屡攻不下,放过郢州,由黄家湾破竹席地,将船拖入藤湖,出唐港,复入汉水,置郢州于不顾,顺汉江而下。至沙洋,又遇到宋将王虎臣、王大用的顽强抵抗。伯颜命吕文焕招降不成。元军乘日暮狂风大作,以“金汁炮”顺风轰击,攻破了沙洋。沙洋虽破,到新城,又遇到都统制边居谊的强硬抗击。吕文焕亲临城下招降,险些被边居谊一箭射死。城破,边居谊全家自焚。所部三千人马奋战到死,无一投降。
伯颜在蔡店召集谋士和将佐计议渡江时,复州知州翟贵主动献城投降,把汉阳、鄂州一带宋军布防的情况一一禀告了元军。翟文彬所部左路军顺利完成了扫掠荆门及江陵的任务,如期到达郢州。新的战略决策又在伯颜的胸中很快形成了。元军进围汉阳,扬言说要取汉口渡江。从长江下游来救鄂州的淮西制置使夏贵果然中计,急调阳罗堡西沙芜口的守军援救汉阳。伯颜乘机潜入汉口开坝,战船进入沦河,攻占了沙芜口,得到了一个过江的口岸。元军以逸待劳进行休整,一边进行横渡长江天堑的准备。
阿术趁天色昏暗,督师循江而上,至青山矶,落了一夜大雪。次日拂晓,阿术见大江南岸露出了许多沙洲,欢天喜地,即指挥所部渡过江来。宋荆鄂都统制程鹏飞战败退逃。阿术掳获宋船千余艘,遂架起浮桥,请伯颜过江。夏贵闻听元军渡过了长江,大惊失色,仅带着三百条战船急急扬帆东下,沿途纵火大掠西南岸,退屯庐州(安徽合肥市)。丢下的千余艘战船投降了元军,十万人马失去了七八万。
元军攻克宋江防要塞阳罗堡,诸将请追夏贵。伯颜耸了耸肩膊,笑道:“嗨,急什么?这样的老朽,要抓住他,好比荞麦田里捉乌龟——手到即摛。现在嘛,我倒要来个欲擒故纵,利用他一下,让他回去向朝廷奏报我们的胜利,自己去吓唬一下自己人。”于是渡江与阿术会合。
从长江上游的江陵带领五万精兵来救鄂州的京湖宣抚使朱禩孙,听到阳罗堡被伯颜攻破,紧接夏贵之后,走岳州跑回了江陵。
夏朱二人一个往下游逃,一个朝上游逃,中游荡然,元军如入无人之境。知汉阳军王议以城降元。鄂州无正守,权守张宴然以州降于吕文焕。鄂州都统程鹏飞随后也投降了。元军进驻鄂州城,伯颜喜出望外,以手加额说:
“谢天谢地,真是圣上的洪福啊!”
他一面派遣胞妹素娜、张柔之子张弘范和万户唆都、忙石歹,由驿道奔赴大都,面奏忽必烈。一面下令在黄鹤楼摆酒设宴,搭台唱戏,大庆胜利,厚赏三军。然后留下阿里海牙领兵四万戍守鄂州,巩固后方,经略荆湖。自己与阿术统大军主力十万人马,水陆并进,攻向长江下游。仍以吕文焕作前锋。
南宋朝廷得到边报,惊恐万状。为了挽救危局,谢太皇太后紧急降下“哀痛诏”:“……愤兹丑虏,闯我长江……尚赖文经武纬之臣,忠肝义胆之士,体上天福华之意,起诸路勤王之师,勉策勋名,不吝爵赏。故兹诏谕,想宜知悉。”
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正月初一日,文天祥得悉战报,元军渡过了长江。十三日接到“哀痛诏”。另外,还有一道下达给他的专旨。文天祥整理衣冠,吩咐道:
“摆设香案,迎接圣旨。”
几名禁军抬着一个十字御封的红箱子步入府堂。钦差跟着来到香案前,净手取出圣旨,立于当中。文天祥三跪九叩。钦差念完“哀痛诏”,接着又宣读专旨:
“文天祥江西提刑,照已降旨挥,疾速起发勤王义士,前赴行在。”
文天祥再拜接旨,声泪俱下。在场者无不感慨万千。
三天后,他移檄诸路,聚兵积粮。起兵,对于文天祥来说,是他一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起兵,标志着他救国救民的非常时期的来临。
从此,一代文魁文天祥,在烽火连天中高举抗元的大旗,冲杀而去,文武兼职,开始了捍卫国家的战斗里程。
二 毁家纾国难
1 郁 孤 台
寒风凛凛,雪花飘飘,愈下愈大的春雪,花朵格外松软而肥大,绵绵散散飞洒下来。蒙蒙的雪雾,笼罩着远山近岫,笼罩着赣江北岸的郁孤台。
郁孤台上,顶风冒雪伫立着一个伟岸的身影。他,就是赣州知州文天祥。文天祥两眼凝视着远方,那“银铺世界、玉碾乾坤”的奇异景象,并未解开他的眉心锁。贡水和章水的浪头,犹如峡口的旋流,牵动着他回首一连串的往事——
文天祥出任湖南提刑,时间只有八个月。冬天,调任赣州知州。在湖南任职期间,他连续处理了一批批大小案件,斩了衡阳知州侯必隆,获得了“铁面无私,秉公断案”的好评。在他担任地方官的十五个年头,始终坚持行公道与直道之政,刚介正洁,清正廉明,深得人心。老百姓普遍称呼他文青天。他和刘洙、金应、吕武、张汴等随员,乘船离开衡阳,经湘潭、萍乡,抵达庐陵。从富田接取家中老小,乘船再溯赣江而上去赣州。
赣南山水好比一个以春光为衣裙的美人儿,碧水秀山,铺青叠翠。绿草在和风的吹拂下抖抖索索地冒出来。树木的嫩叶儿虽然细小,可是呈现着一种多汁多液的旺盛的生命力。文天祥情随境迁,心绪宽畅,途中写下了不少的诗篇。其中一首是——《将母赴赣,道西昌》。
重来鸥阁晓,帆影涨新晴。
倚槛云来去,闭帘花送迎。
江湖春汗漫,岁月老峥嵘。
手把忘忧草,夔夔绕太清。
风和日丽,春光融融,万物复苏,争荣竞秀,字里行间跳动着一种欢快的节奏和激荡的情调。
文天祥知赣州事,也只有十个月。在这不长的时间内,他是如何治理赣州的呢?在给江万里的书信中,他写道:“赣去吉一水三百里,而气候、风土、习俗,事事不同。未春已花,才晴即热。山川之绸缪,人物之伉健,大概去南渐近,得天地阳气之偏。看来反不可以刑威惧,而可以义理动。”文天祥的求实务实精神是很强的,他能根据当时当地的特点,定出治赣方略:“不可以刑威惧,而可以义理动。”他在写给文璧的信中,提到了一件事。六月,祖母刘太夫人八十七岁诞辰,他把七十岁以上的郡民都请了来,男女共一千三百九十名,其中一妇人寿高九十七岁。文天祥亲自抚慰和犒恤,分别馈赠钱酒米帛。他针对赣州人物伉健的特点,所采取的以事实感人的做法,一洗书生迂阔的老调子,遵循传统的方式,以儒家的孝敬仁爱恰到好处地调动了社会的积极因素,使老者踊跃,少者都知以老为贵。
文天祥在治理赣州的时候,一天也没有忘记北方的战事。他满怀激情地写下了《题郁孤台》一诗:“倚栏时北顾,空翠湿朝曦。”回顾了他多年来为实现振兴国家所曾作过的斗争,现在已是一场梦了。他幻想云旗盖海,兴师北伐日子的来临。然而万万没有料到,当他在郁孤台倚栏北顾时,望来的不是云旗,而是一纸勤王诏书。
在文天祥看来,勤王便是救国,事关重大,不能拖延。他特别约了江西制置副使黄万石来郁孤台进行磋商。等了又等,一直不见黄万石的影子,文天祥心中好不焦躁,蹙着前额,来来去去兜圈子。漫天的飞雪,江上的迷雾,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透过风声和涛声,他仿佛听到了如泣如诉的哭声,眼前好似浮现出一百多年前的一幅图景。那时,金兵铁蹄踏碎了大宋的一统江山,宋高宗赵构的伯母——隆祐皇太后——逃到赣州,藏身郁孤台避难。文天祥抚今追昔,百感交集:郁孤台啊郁孤台,难道屈辱的历史又要重演吗?
“不能,不能!”他的拳头用力一挥,不慎碰在栏杆上,划破了皮,涌出了殷红的鲜血。他没有心思理睬,让鲜血流淌着。
“文知州,文知州,你来了好久了?”
听到黄万石的声音,文天祥才从迷惘中解脱出来。黄万石缩着头,抽动着冻得通红的酒糟鼻子,揶揄地说道:
“嗬,老弟,真有你的。正月大冷天,你约我到这儿来干吗?是不是想喝西北风?”
“这地方好,”文天祥瞧了瞧他那缩头乌龟似的模样,“它是一处历史现场。”
“喔唷,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勤王喽!”
“不错。”
“你全家老小怎么办?”
“或者回老家,或者到文璧那儿去。”
“嗨,你也太厉害啦。他们跟你到赣州还不到一年,没享几天清福,如今又要分开。”
“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有国才有家,我们理应先国后家嘛。”
“啧啧,亏你说得好。不过,”黄万石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你也听我讲两句实在话,文治国,武安邦,我们做文官的,带兵打仗,只怕是实竹棍吹火—— 一窍不通呐。”
“话不能这么说,事到如今,只能勉力而为之。”
“咦,你的手背怎么出血啦?”黄万石想把话岔开。
“刚才在栏杆上碰了一下。”
“痛不痛?”
“没事,只擦破了一点皮。”
“文官的皮肉嫩,”黄万石诡眉诈眼,“筋骨也没有武将那么强壮。两军对阵,真刀真枪地拼杀,那可是要命的卖买咯。你行么?”
“时势造英雄,斗争长才干。武艺也是练出来的。”
“来得及吗?”
“这是非常时期。”文天祥侃侃而谈,“国难当头,来得及也好,来不及也好,都得挺身而出,抵御外侮,保卫家园。”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不知是天气冷,还是心里冷,黄万石浑身瑟瑟颤抖,“如果按照你的意思,我们都起兵,元朝得到了消息,岂不等于火上浇油么?”他不停地捯动着脚步,“勤王之事,不简单,不容易,只能谨慎从事。我劝你把枕头垫高点儿,想清楚了再作决定。”
文天祥看透了黄万石的内心,他不但不打算勤王,而且还要阻挠勤王,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黄万石也了解文天祥的倔脾气,他下了决心的事,是扳不转的,阻不住的。两个人的思想好比戴斗笠亲嘴——相隔一帽子,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礼节性地相互拱了拱手,不欢而散,离开了郁孤台。
2 难上加难
起兵勤王,一句话,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啊!朝廷只给了文天祥一个江西提刑的头衔,命他火速勤王。一时间,兵将到哪里去找?粮响如何筹措?这些,国家都不管,也管不了。以救国救民为己任的文天祥,并没有被困难所吓倒。他,具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和魄力,一往无前,义无反顾。他,胆略过人,有着超人的意志和毅力,四处奔波,终日不倦。
老将王辅佐带领一支人马来到赣州,文天祥很受感动,亲赴郊外迎接。广军将领朱华,跨黑骝马,使方天铁戟,弓马娴熟,武艺出众,担任了典军司马。广东统制方兴、赣州山寨巡检尹玉、赣军将领麻士龙和吉州敢勇军将官邹沨,先后率部投奔勤王军,都得到了重用。
文天祥派出方兴、刘洙、金应和张汴等人去吉州,先从家乡庐陵开始招兵。他们反复宣传动员,昼夜应酬,终日不倦,几天内便招募到了数千义士。返回赣州交兵后,又到江西其他地方招兵去了。
书吏肖资和领漕贡刘子俊,一直应接不暇,简直忙得顾不上吃饭睡觉。两个人都瘦了好多,可是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而且愈磨愈来神。
退职州官陈继周,对于招兵买马和编制集训等事宜,都提出了很多有参考价值的建议。他的儿子陈逢父,太学生,也昼夜参予筹划调度,热情非常高。文天祥依靠陈继周父子,把赣州豪杰乃至溪峒蛮民(少数民族)都发动起来了。吉州、赣州的民众动员起来后,文天祥又派出邹沨、麻士龙、尹玉和朱华等人,到邻郡以至广东、湖南去招募义民壮士。
红花既好,又有绿叶扶持。文天祥素有人望,赣南粤北湘东普遍响应,少数民族青年也踊跃从军。短短几个月,招集的义军便达到了五万之众。
曾凤和水仙赶到赣州。文天祥委托二位太学生王炎午和陈逢父陪同师父、师妹巡视军营后,曾凤进言道:
“勤王军大多数来自乡土百姓,没有经过训练,没有作战经验。很有必要去招收一批淮卒参入其中,进行实战训练,才能提高战斗力。”
文天祥采纳了师父的建议。曾凤和水仙立刻带着吕武、王炎午和陈逢父去淮北招兵。
新军组织起来了,军需甲仗又成了大难题。文天祥知道,他是首倡人,众人的眼睛都是盯着他的。他的行止举动不但起着榜样的作用,而且具有强大的号召力。于是毅然决然毁家纾国难,捐献全部家产解决军费所需。
欧阳静娴觉得此举会使一家老小失去生计,焦灼不安,设法劝阻。趁着文天祥回家歇息,她悄悄地把黄璚英、颜靓妆和八个孩子都唤了进来。登时,房内热闹起来。文天祥抱起幼女寿娘,亲了亲她那红喷喷的脸颊。寿娘伸出两只白胖胖的小手,搂着爹爹的脖子不肯下来。次女柳娘和三女环娘一边一个箍住了他的大腿,其余几个孩子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围了拢来。文天祥又高兴又不知如何应付,呆了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咳,我哪有心思享受天伦之乐。”
“你没有时间为我们操心,”欧阳夫人接过话头,“我们可不能不吃饭哇!”
文天祥知道夫人的话是冲着他来的,皱了皱眉头,把寿娘递给颜氏。顺便坐进一把椅子里,示意妻妾都坐下来,耐着性子温言软语地说:
“元军兵马压境,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不得不豁出去。”
“好汉知进退。黄万石像缩头乌龟一样退缩了,你却偏要带头干下去。”欧阳静娴脑袋一扭,没好气地瞟了丈夫一眼。
“带头干的不止我一个人。比如说,张世杰一直在前线跟元军拼命,李芾也在招兵买马。”
“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但总不能断我们的生路。”
“我已经给璧弟写了书信,叫他把你们接到他那儿去。”
“弟兄分家如邻舍,何况他也有一家子要生活。”
“这是非常时期,暂且凑合着打发日子吧。”
“母亲呢?”
“也跟你们一起走。我在信中写明了,他尽孝,我尽忠。兄弟这样分工,我看也可以。”
“我真佩服你会说话,摇唇鼓舌,口吐莲花,二十四朵,不少一瓣。”
欧阳夫人苦笑了一下,用眼色暗示颜靓妆和黄璚英出面帮帮腔。颜氏和黄氏从不当家理事,不知说什么好,嘴唇嗫嗫嚅嚅,欲语又止。幸亏邹沨和刘子俊把文天祥请走了,孩子们一哄而散。她俩如释重负般地跟着退了出去,走进了各自的房间里。
3 来自母亲的考验
入夜,风雨大作。州府衙门的后院,雨哗啦哗啦地落着,落了一个多时辰,才疲软地收敛下来。细雨飘零的院墙内显得格外静谧。东厢房的窗纸透出摇曳不定的灯光。夜深了,老夫人曾德慈还没有上床睡觉。大柜的门敞着,箱笼的盖揭开着。她在把自己的日常用品和衣物一样一样取出来整理。灯光映照着她那斑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她表情严肃,动作稳重,俨然在做一项神圣的事业。
“卜卜,”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老夫人敏感地判断出是儿子来了,开了门。文天祥一面往房间里走,一面用衣袖揩抹脸上的雨水。他消瘦了许多,身躯显得颀长,饱满的脸庞有些发绀,眼里布满了血丝,刚毅的嘴角低垂着,显然是由于夜以继日地忙碌和操劳过度的缘故。母亲见了儿子这副模样,心里饱含同情,口里却埋怨道:
“深更半夜还不歇息,看你,快把身体都拖垮了。”
“母亲,呃,你老人家怎么也没有安寝?”
“我们妇道人家的事是家事,不用你费心。你尽管去忙你的国事。”
“你知道啦?”
“什么?”老夫人当然明白文天祥所指的是招兵勤王的事,但她佯装聋哑,故意反问道。
“我的意思是,”文天祥不好启齿,半天才慢慢吞吞地说,“我们将起兵入卫京畿临安,行军打仗多有不便,只能先送你们回老家。”
“我不回老家。”老夫人态度生硬。
“送你们去璧弟那儿呢?”
“也不去。”
“惠州地方好咧,濒临大海……”
“我怕台风。”
“它的正南面是大亚湾,台风深入到大陆,就不太猛烈了,况且那地方台风很少。”
“我怕热。”
“有海水调节气候,不太热。夏天中午热一些,晚上一般还要盖毯子。”
“反正再好我也不去。”曾德慈转换了话题:“你接为娘的来赣州差不多一年了,从来没陪伴过我。我想去通天岩游一游。听说那里山石嵯峨,曲径幽深,广福寺的大雄宝殿十分壮观,壁上留有苏东坡题诗的真迹。”
“怕只怕时间来不及了。”
“时间多得很,怕只怕你没有这份孝心。”
“母亲呀,天祥我不是没有孝心,而是没有闲心。”
“怎么你老是忙不赢?”
“眼下可不同寻常,”文天祥深深吸了一口气,“元军二十万人马大举南侵,鄂州失陷,临安危在旦夕。太皇太后下了哀痛诏,还向我下了专旨。国事家事天下事,我只能舍小家为大家。”
“我看大家小家都得要。”
“如今不可能两全其美哇。”老夫人脸一沉,转背面壁而坐。
事情总不那么尽如人意。文天祥心乱如麻,心里非常难受:郁孤台与黄万石见面,各持己见,不欢而散。知书识礼的欧阳夫人,也一反常态,担心一家人失去生计,竭力阻止捐出田产家资。现在想送走家眷,早日起兵勤王,母亲又执意不肯离开。天呀天!到底是好事多磨,还是我一意孤行?既然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说明事业是得人心的。那么,是不是人各有其志?不,母亲向来通情达理。看来还是我的不是,急于求成,没有先把道理讲清楚,自己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和阻力。想到这里,他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母亲”,拜倒在地:
“你老人家常常教育儿子忧国忧民,如今国难当头,我等岂可袖手旁观?”
“行啦,行啦。”老夫人打断了儿子的话,“你不负朝廷,而朝廷却老亏待你。哎,亏已经吃足了,苦也受得够多的了。我随便帮你算一算:董宋臣奸权误国,你冒死直谏,上书乞斩,理宗皇帝并没有因此动他一根毫毛。你建言仿方镇以建守,抵御外侮,理宗连理也不理,等于石沉大海。贾似道欺君罔上,穷奢极欲,事实明摆着,可是理宗、度宗和德祐皇帝,三代君王,再加上一个太皇太后,都竭力袒护他,处处迁就他,还要恭维他。宁可牺牲你而取得他的欢心,把你当儿戏,一会儿起用,一会儿罢官,三起三落,打击没有比这更重的了。幸亏你的骨头硬,不然的话,怎么承受得起哟!如今事情急啦,专旨召你。等到风一过去,只怕又将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老样子对待你。想清么?看透么?朝廷对你,从来如此。”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众人之天下也。宁可朝廷负我,我不负朝廷。朝廷之错,怪只怪皇帝昏庸,不知人善任,而不可迁怒于天下人。老母亲,一旦国土沦陷,宋室灭亡,受苦受难的最终还是黎民百姓。”
“你当真一心报国?”
“当真。”
“能够坚持到底?”
“能够。”
“既然如此,快快起来,为娘的我成全你。”曾德慈转过身来,抿嘴笑了笑,扯起了文天祥。
文天祥惊喜交集:“妈妈,你为何发笑?”
“我呀,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欣慰,从内心发出来的欢笑。”
“你老人家理解我啦?”
“嗨,知子莫若娘。何况我并不是那种鼠目寸光的人,早已看到了你的所作所为。刚才故意为难你,不过是看你坚定不坚定,经不经得起考验。”
“你老人家的题目,比那年集英殿对策还要难嘞。”
“集英殿主要是考你的文才,我今天可是考你的肝胆。”
“你老人家如此贤德,天下人都会感激你的。”
“用不着你奉承。”
“不是我奉承,而是事实如此。”
“事实是,你在外面忙,忘记了屋里。告诉你,我们都在做搬家的准备。”
文天祥睁大两眼往后一瞧,只见妻室儿女都来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种热潮。老夫人的目光从晚辈们的身上一一掠过,然后挪动脚步,从梳妆台抽屉内取出一只描金的首饰匣子,递给文天祥:
“这是我的陪嫁品和多年的积蓄,捐出来支持你们勤王。”
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婆婆的言行感动了儿媳妇,欧阳静娴终于答应下来,捐出全家财产供义军开支。
担任惠州知州的文璧,把母亲、幼弟璋和长兄的妻小接走后,不久便爆发了决定宋元命运的鲁港战役。
三 鲁港军溃
鄂州陷落,元军沿长江水陆东下,直如黑风恶浪一般滚涌而来。南宋满朝文武得到消息,一个个惊慌得冷汗淋漓,面面相觑。没奈何,只得去葛岭请求贾似道面奏圣上。
五更三点,恭帝赵显驾坐垂拱殿,太皇太后谢道清垂帘。师相贾似道出班奏道:
“伯颜统率三军主力,江北人马由阿术率领,沿江诸郡多是吕氏旧部,纷纷望风而降。”
太皇太后顿时面目失色,心一下子紧缩起来,耳内嗡嗡直响,对贾似道下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她哆哆嗦嗦地急得喊起来:“贾爱卿,快,快想法子,救社稷!”
贾似道受众臣之托,不得不以实奏明军情,没料到太皇太后却把担子一推六二五,都推到了他的肩上。他哪里承受得起,急得满头大汗,乱了方寸。
宋代政治舞台上十分活跃的太学生,人数众多,消息灵通,又不畏权势。贾似道凭弄虚作假侥幸取宠后,又一味专横跋扈,骄奢淫逸。太学生们只想找个机会将他一军,戳穿他的把戏:“敌军压境,气焰嚣张,祸将不测。太师是先帝托孤大臣,国家之所倚重,宜亲督诸军出征,以慰军心民望。”
“老卿家岁暮,又要劳顿鞍马,委实于心不忍。然而虏骑猖獗,非爱卿无人能抵挡得住。朕将为太师祈祷上苍护佑,惟愿旗开得胜,克奏肤功。”太皇太后慰勉了一番,等于下达了圣旨。
贾似道叩头谢恩,退下朝来。他本来毫无思想准备,不知是鬼蒙了头,还是心血来潮,被一逼一激,居然答应下来亲赴前线,出御元师。回到葛岭私第,好不焦躁烦恼。为了消愁解闷,他又从宫嫔中强娶了一名姿色俱佳的叶氏作妾。召齐张淑芳、潘称心等爱姬美媛,搂抱着叶氏,饮酒抹牌,听曲观舞,没日没夜地纵情玩乐。张淑芳本是他最中意的姣姣。她的父亲是个樵夫,理宗选美时贾似道见她仙女一样令人销魂,偷偷地把她弄到了贾府。歌妓出身的潘称心,本是贾似道的老相好,吹拉弹唱、围棋、象棋、双陆、蹴鞠,门门精通。酒宴上投壶、颠竹、撇兰、藏阄、分茶、猜枚、打浑及拆白道字、顶针续麻等助兴活动,常有新鲜花样逗得贾似道开心。正当贾似道和潘称心等斗蟋蟀斗得起劲时,忽报内侍奉旨而来,双方只好暂时休战。侍从摆设香案,贾似道跪接了圣旨,却是催促他择吉出师。诏命诸路军马皆归入他辖下,所用长史、参赞、随员,任他挑选,一切军需粮饷任其向户部支取。
贾似道不好再拖延了,只得在临安设置都督府,召兵部尚书吕师夔参赞军事。吕师夔不接受命令,而溜到江州与知州钱真孙去迎降元军。伯颜命吕师夔知江州。殿前都指挥使知安庆府范文虎接着以城献降,授予两浙大都督。吕、范本是贾似道的党羽,相继叛宋,气得贾似道吹胡子瞪眼睛,像被野兽咬噬一般地暴怒起来,顿足捶胸,大骂不止。他忿然不能自抑,不顾家底,不留后手,打算孤注一掷,从全国抽调精兵勇将十三万之众,向户部支取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两、交子(钞票)一千万贯,以供费用开支;并且核算僧道租税,收供军饷;同时以捐助军资为由,又向诸王侯大臣及富户勒索了一批珠宝金银。都督府从淮东调来了姜才,命苏刘义和刘师勇在都督府节制军马。步军指挥使孙虎臣已经到职,又派人传命夏贵带领水军到芜湖会合。一切都安排好了,贾似道仍然一拖再拖。口里推说要挑选良辰吉日,暗中却差了若干心腹去打探元军的动静。几路探子喜盈盈地回报说:
“禀相爷,史天泽在真定病死了。”
“太师,刘整也死了,元军屯兵发丧,没有进取的动向。”
“啊哈哈,真乃天助我也!”
贾似道以为史天泽一死,忽必烈等于失去了一条臂膀。叛臣刘整熟悉南国地理,如今也死了。元军失去了引路人,岂不等于瞎子丢掉了棍子。这样,他们定然要用一段时间摸索军情,适应环境,重新调整部署兵力。蓦然间,贾似道觉得自己好像壮实了许多,自我陶醉,沾沾自喜,自以为有了克敌制胜的把握。
传统的上元灯节,因为度宗驾崩,再加上元军南犯,京城取消了灯会,也没有龙灯花鼓。喜怒无常的贾似道心一下子又凉了下来。内侍传旨召他进宫,他不好再延宕了,只得进宫上表出师。他觉得左丞相王爚不可靠,右丞相章鉴唯唯诺诺,便奏请提拔陈宜中担任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曾渊子当两浙安抚制置大使兼知临安府。回到葛岭,他又派翁应龙把曾渊子和殿前指挥使韩震叫到养乐堂,交待他们注意朝中动态,盯紧王爚等人。最后把三个儿子三个孙子都托付给韩震,才勉强放下心来。
次日,都督府在临安城北关举行祭旗仪式。旗下摆着猪、牛、羊三牲,又砍下十二个身穿元军服装的犯人的脑袋,祭了帅旗。恭帝赐了贾似道三杯御酒以壮行色。王爚和章鉴献辞:“太师恭行天讨,马到成功,不日将凯旋回朝。”贾似道拱手致谢。陈宜中喜好显露才学,迎上前,亮着嗓子吟诵道:“笑迎珠履三千客,坐拥貔貅百万兵。”喝彩声刚起,廖莹中却举起一只手批判说:“客居主位,错啦。要颠倒过来:坐拥貔貅百万兵,笑迎珠履三千客。”
说话之间,平地刮起一股旋风,旗竿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了,上半截带着帅旗飞出十多丈远。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签书枢密院事家铉翁想起了《真人水镜经》上面的话:“凡出师立牙,必令坚完,若折,则将军不利。”他记得《玉历通政经》也是这么说的:“军行,牙竿旗竿折者,师不可出,出必败绩。”因此,觉得兆头不好,打算发表一点见解,又犹豫不决。他从来瞧不起贾似道。贾似道也不把他当回事,奚落他是个迂腐的书呆子。
“吉兆,吉兆。”翁应龙开腔打破了尴尬的僵局,“周武王讨伐商纣王,大风吹断华盖,却预示着大获全胜。”
留梦炎接了上来:“刘裕亲征卢循,两军对阵,狂风吹得帅旗落到水里,结果大败卢循。”
“不必说啦。”贾似道脸色阴沉,“多谢诸位的美意。老夫心中有数,此行无非顺天命以尽人事而已。”说罢,坐进御赐八抬大桥,由轿夫抬着向官塘河走去。
贾似道上了帅船,司令官令旗一扬,三声炮响,鼓乐齐奏,十三万水陆大军徐徐开拔。舳舻相衔百余里,内中载着金帛辎重无数,以及张淑芳、潘称心、叶氏等大群美姬侍妾和乐妓歌女。水军沿官塘河、苎溪驶至湖州(浙江吴兴县),放舟太湖,从宜兴出湖,走漂水东进,经固城湖,进抵长江南岸芜湖停泊。步骑兵马则就近择地安营扎寨。
苏刘义和刘师勇等察看军营回来,贾似道带了夏贵和孙虎臣两员大将,以及堂吏翁应龙、馆客廖莹中等登高远眺。遥遥望见元军战舰排列江中,势如常山之蛇,首尾照应,威严齐整。他蹙着双眉,扁平的白脸露出了畏葸的神色。转回帐中,搓着双手,来回踱动方步,额头皱起苦瓜纹。他心里乱糟糟的,一塌糊涂,结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一会儿端酒杯,一会儿叫来歌妓舞女吹奏弹唱跳闹一阵子。贾似道本是一个花花公子,从小游手好闲,肚子里空空如也,根本不会用兵布阵。叫他临阵对敌,无异于齐缗王叫南郭先生单独吹竽。
倘若贾似道稍懂兵法,一心主事,操持军务,战事很难说最终谁负谁胜。忽必烈签发二十万军马伐宋,如今已大量分散,仅阿里海牙就留下了四万将士驻屯鄂州。伯颜所统领的元军主力,即使加上投降的宋军,也不过十余万人。数量上,元宋军马相差不多。质量上,也是半斤八两,各有千秋。贾似道完全可以与伯颜一决雌雄,至少可以牵制住他的有生力量,阻挡他继续前进。
然而,贾似道从一开始就缺乏必胜的信念,不是立足于打,而是在“侥幸”二字上做文章。他表面上摆出个打仗的样子,整顿军马,列成阵式。背后却派人与叛将、提举江州兴国军吕师夔暗中联络,请他传话给伯颜求和。又放归被俘的元臣曾安抚,还将上等黄柑等物托他带给伯颜,请其传话:“愿向大元称臣,奉岁币。”这时候,宋元两军主力相距二百余里,处于相持阶段。急于和谈的贾似道仿照以前向忽必烈求和的老套套,依样画葫芦,派出老资格的宋京出使元营。由正阳军南下的阿塔海、董文炳等与伯颜大军会合于安庆。伯颜摆酒设宴,庆贺战功。宋京也带着求和的书信到了元军的辕门。
元军吆喝道:“来者何人,干吗的?快说,快说,否则便要放箭喽!”
宋京缩着脑袋回答:“别放箭,别放箭!我是宋营下书人宋京,求见你们伯颜丞相,烦请前去通报一声。”
伯颜,元朝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官拜中书左丞相。年仅三十八岁,却已久历沙场,南征北战。他身体健壮,骨架坚实而风度翩翩,举止文雅而又异常骠悍。古铜色的柿饼脸毫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目光深邃,灼灼逼人。他与汉士史天泽、刘秉忠等交谊甚厚,精通汉学,深谙六韬三略,文武双全,用兵如神,享有“大元儒将”的美誉。当他听得宋军有人来投书,以为是下战书的,便端坐虎皮交椅,传令放宋使进来。宋京熟悉蒙古帐篷,也熟悉蒙古礼节,进帐行了蒙古大礼,胁肩谄笑,双手呈上贾似道的求和信件。伯颜拆开一看,不禁拍案而起,横眉蹙额喝斥道:
“奸滑蛮贼,前次背盟失约,拘留我国使郝经。眼下时迫势危,又来耍滑头。来呀,给我把浑小子拉出去砍啦!”
宋京惊慌失措,双膝跪下,急急巴巴地讨饶说:“相爷,相爷,我,我是一片诚意而来。你留,留着我有,有好处。况,况且,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嘿嘿,杀南蛮,”伯颜轻松地耸耸双肩,“好比探囊取物,容易得很。好吧,暂时留下一颗人头寄在你的脖子上。你回去转告贾似道那奸贼,叫他快做好开战的准备。”
“谢丞相不杀之恩,谢……”
不等宋京讲完,伯颜的部曲恶狠狠地吼道:“少啰嗦!滚!”
宋京不失礼乐之邦的使者身份,再一次行了大礼,才告辞退出帐外。
贾似道派出宋京后,自以为得计,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又沉浸到他所爱好的声色中去了。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他才从潘称心温软的胴体上下来。钻出热被窝,穿上衣服,有气无力地拉开门,往白虎节堂走。宋京跟进堂内,哭丧着脸禀报说:
“师相,大事不好!”
“怎么,”贾似道眨了眨似醒非醒的肿泡眼,“他不同意求和?”
“嗯啦,态度硬得很,没有半点调和的余地。”
“那就算了吧。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贾似道又羞又愧,当着众人的面,只好南腔北调半阴半阳地操嘴巴劲,以此来遮面子。他委任孙虎臣做前军总统,带领七万精兵,退到池州(安徽贵池)下游丁家洲西边五里处扎营,与屯兵丁家洲的夏贵的舟师联手,对付元军。自己统着中军,驻于鲁港。三军得令,各自赶到了指定的地点。
丁家洲是长江中的一片狭长的沙洲,长十余里。宋军以丁家洲为中心摆开阵势。夏贵的战船一排排横列在沙洲两侧的江水中。沙洲上,有两三万步卒和骑卒,配置大炮和强弩,协助水军作战。孙虎臣、姜才统率的两千多艘战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丁家洲西边的南、北两岸。江岸上,苏刘义与刘师勇的人马按照步卒在前,骑卒在后,站成战斗阵形。
元军进抵离丁家洲十五里处的铜陵扎下了营寨,得知贾似道在调动兵力,伯颜即命阿术将战船摇到距丁家洲五里远的江面上。小船在前,大船靠后,中间上百个大竹筏上面堆满柴草,拉开欲用火焚舟的架势。江岸的元军由伯颜亲自指挥。刘深、阿剌罕分别同苏刘义、刘师勇对阵。元军的排列是骑前步后,还连夜立起了上千门炮架。宋与元谁攻谁守的阵势,一目了然。
号角吹响,却没有展开厮杀——它不是战斗的讯号,而是军马向初升的太阳致敬。
昨日西北风刮了一昼夜,天昏地暗。今朝却风平浪静,东方喷薄斑斓的曙色,江水浸染着橙黄与洇红的霞光。敌我双方将士的近三十万双眼睛,眺望着从水中托起的红日,都在虔诚地祈祷平安与胜利。然而大战即将爆发,对垒双方就要进行殊死的拼杀。平安在哪里?胜利属于谁?他们的生命和鲜血又能换来什么?
从清晨一直等到日中,元军没有发起冲锋,后营却升起了缕缕炊烟。稍有军事素养的人都知道,他们用的是疲兵之计。宋军一方面严阵以待,一方面跟着点火做饭。
“吱——”一支响箭飞上天空。张弘范摇旗呐喊,带着一帮水军朝丁家洲西边的南岸猛冲过来。孙虎臣命令挥舞令旗,战船起锚迎上前,不住停地放箭。元军举起盾牌遮掩身体,战鼓擂得震天价响。顺流而下的快船插进敌阵,杀了一气,搅了一通,准备往后撤。
“吱——”又一支响箭飞上了天空。忙古歹领着一帮水军接应上来,把张弘范接了回去。
船阵又恢复了平静,孙虎臣传令赶快备饭进餐。炊烟一起,元军又轮番冲杀过来。宋军不得安宁,做不好饭,即使做好了也吃不舒服。
姜才、苏刘义和刘师勇的军马也分别遭受了元军不同程度的骚扰和袭击,害得大都没有吃饱午餐,肚子饿得咕咕叫,精力不支,疲软下来。
“妈的,车轮战。”孙虎臣吃了饭,边骂边进舱睡午觉去了。他猜测元军白天不会真正进攻,派人分头去传达命令,备好夜战的灯笼火把。
日轮西倾,元军各军同时打响号炮,展开了全面的攻势。
哨卒急忙急促报告:“总统大人,北军战船冲过来啦!”
听到喊声,孙虎臣懒洋洋地走出舱口。眼睛望着江心的元舰,阴冷地说:“放过去。听懂没有?让他们去纠缠夏贵。”
本来已经解缆起锚的战船,瞧见帅船打出的信号旗,又停了下来。
孙虎臣是破格提拔上来的新贵,夏贵动不动在他面前摆老资格,拉架子,孙虎臣特别愤恨,正想借他人之手狠狠地整一整,打掉他的威风。另外,孙虎臣早就望见了元军船阵中间的大竹筏,害怕火攻,想不到正好中了伯颜的计策。孙虎臣空出江心,让元舰直逼丁家洲。
夏贵在阳罗堡的近战中领教过元军的厉害,吸取了教训。下令沙洲上的炮卒开炮轰击,不让元舰靠近。张弘范的战船被击沉了几十艘,却没有停止前进,很快与宋军的战船搅到了一起。炮击不得不停下来。张弘范带头冲到了丁家洲西侧的大船旁边。宋舰居高临下放箭,抛火球。元军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伤亡不断增加,有的战船被撞翻了。
“狠狠地打!给我狠狠地打!”夏贵命令打出旗号,调动战船围歼元军,“嘿嘿,这次非揍翻他们不可,讨回血债,刷洗阳罗堡的耻辱!”
他刚刚笑出声来,得意的神色倏而从脸上抹掉了,心往下一沉,恐惧酷如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阿术领着主力战舰接应上来了。孙虎臣停靠在北岸的战船依旧不出来拦截。
“孙虎臣呀孙虎臣,你小子真做得出来!”夏贵恨得直咬牙,同时无可奈何地摇晃着脑袋。
孙虎臣按兵不动,姜才却动起来了——他一直在南岸迎战忙古歹。忙古歹的划船分作五路纵队,擂响战鼓,扑向南岸的船阵。阿术知道姜才骁勇而又精通水战,他的战船还没有出动,就先命忙古歹去缠住他,免得他出来阻挡主力去攻打夏贵。姜才虽然明 白敌人的用意,但又不能不应付眼下的进攻。忙古歹用的分头进击、个个击破的战法。姜才采取了针锋相对、以牙还牙的对策。他大声命令说:
“凡敌船所冲之处,我军战船宜各自为战,不必同时出击,不必互相支援。敢有违令者,斩!”
将令刚传入军中,忙古歹带领的划船飞快插进了姜才的船阵内。大小战船得了命令,船自为战,展开厮杀。元军战船冲到哪里,哪里的宋船便紧紧咬住不放,死打硬拼。没有冲到的地方,船阵一律不动,像没有发生战事一样,稳稳扎住,严阵以待。忙古歹没有搅乱敌方的军心,急得满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眼珠子都鼓出来了。两军相持不下。姜才沉着应战,以变应变,纵横捭阖,灵活机动,渐渐占了上风,很快就要转入反攻了。忙古歹有些稳不住了,进退两难。这时候,轰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伯颜的马炮赶到了,首开一炮,不偏不倚正中姜才船阵的中心,击起一根冲天浪柱。姜才军中一阵骚动。轰隆隆的炮声接二连三响起来,忙古歹兴高采烈,命鼓手把战鼓擂得噔噔噔爆响,以助军威。他的将士借助炮火的威力,顺风顺水,气势汹汹地朝宋军冲浪而来。姜才并不慌张,指挥船阵顶住苦战。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忙古歹奋勇当先,姜才身先士卒,杀得天昏地暗,云愁雾惨。
北岸的元军一吊炮打到孙虎臣坐舰的甲板上,炸得一名军校飞起来,掉进了水里。还有一士卒的脑袋也被炸裂开了,倒在血泊中。孙虎臣吓得脸色煞白,双手抱着掉了头盔的秃头,双脚像腾云一样,慌慌张张跳到了小妾的轻舟上。有人愤然喊道:“孙总统开溜喽!”呼声一起,军心涣散,战船阵营刹那间不战自乱。跑的跑,逃的逃,自相惊扰,自己把自己搅浑了。伯颜远眺丁家洲西侧北面的宋船乱了起来,即命将士们大喊大叫:
“孙总统跑啦!”
“宋军垮啦!崩溃啦!”
“冲呀!杀呀!”
宋军军心动摇。南面的水军也跟着乱了起来:“主帅率先逃遁,仗没法打了。”姜才愈来愈支撑不住,深感力不从心。将士不听号令,擅自掉转船头,自顾自地往后撤退。
岸上的宋军见水军败溃,也心慌起来,边战边退。刘师勇抽出佩剑接连击杀了几名乱窜的士卒,没有制止住退却,不由得喟然叹息道:“唉,听天由命好啦!”苏刘义带着亲兵挡在阵后,也堵不住军马的后退。
夏贵见前军败得溃不成军,幸灾乐祸之余,心头也忐忑起来,打算撤退:“跟元军拼个你死我活,打到底最终免不了失败。那时数万军马从战场上仓猝撤下来,惊慌中难免不造成混乱,也会像淝水之战一样酿成大溃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主帅动摇了,淮西兵敲响了破锣。战船急急地调转了方向,乱撞乱窜。夏贵忙命坐船往下游急驶。三军失去指挥,乱得如同捅烂了蜂窝一般,争先恐后跑起来。然而水军不如陆军灵活,船碰船,船撞船,碰碰撞撞,闹闹嚷嚷,你妨碍我,我阻挡你,逞强斗狠,大打出手。争吵演变成了斗殴,纠结在一起,谁也走不开,跑不了。少数挣脱了的自顾自扬帆直下,也不去调解,生怕陷进去拔不出来。
洲上的将士不甘心坐以待毙,丢掉兵器跳下水游去找战船。水卒怕人多了把船压沉,不让游来的人上船,刀砍枪戳,江中喊爹叫娘,惨不可言,鲜血把流水都染红了。
从上流追杀下来的忙古歹,跟阿术、张弘范配合,从两头夹击中间。两千宋舰都不迎战,乖乖地挂起白旗投了降。
四 落水狗不怕水
鲁港军溃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临安,如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朝野顿时大乱,惊恐万状。朝臣们慌慌张张上朝奏明圣上,谢道清原指望贾似道统兵出征,能够马到成功,哪晓得他那么不中用,一触即溃,一败涂地。年老体衰的老太太直吓得灵魂出窍,身子往后一仰,倒在龙椅旁,晕过去了。四岁的恭帝赵显哑了好久,突然哇叫一声,不要命地恶哭起来,眼泪鼻涕把身上的小龙袍都打湿了,小皇冠也掉到了龙案下,头顶挽的小牛心发髻也散了,披头散发,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幸亏后宫出来几名老太监和老宫女,他们曾经抢救过度宗皇帝,有些经验,七手八脚把太皇太后救醒来,抬回了后宫。又把小皇帝哄得止住了哭。
太皇太后病体稍愈,立刻发了一道圣旨:升陈宜中担任知枢密院事,仍兼参知政事。陈宜中又与章鉴联名奏请谢堂出任两浙镇抚使,谢至任保宁军节度使,谢垕和全永坚当检校太保。这四个人都是太皇太后和全太后的亲戚,自然一奏即准。接着,陈宜中又出面奏请淮西制置使夏贵加升开府仪同三司,四川制置使咎万寿加授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张钰加授宁远军节度使,张世杰做和州团练使,诏令他们带领属下军马,立刻进京护驾。
王爚不愿意讨好卖乖,也不想出风头。他从实际出发思考了一气,颤巍巍地走出班部丛中,款款奏道:“文天祥在赣州招募了数万新军,宜迅速调进京来勤王。”
“要那么多人来干吗?”文天祥的名声愈来愈大,陈宜中内心十分妒忌,怕超越自己,因此转弯抹角进行阻挠。“枢密院早已奏请调集浙东、浙西和福建的军马进京。而且下达了圣旨,命夏贵、张世杰等前来勤王。”
“勤王的人还怕多吗?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嘞。”
“不必争论。”太皇太后心情烦乱,躁得听不下去了,“就议到这儿吧。”
张世杰领着五万人马于三月十日赶到了临安,升任保康军承宣使,总管都督府诸军。陈宜中见张世杰黑脸浓眉,风度威严,怕驾驭不了。趁他立足未稳,调换了他三分之二的兵力,交给顾顺和刘师勇管理。顾顺是他的心腹。刘师勇从芜湖逃回临安,陈宜中知他民兵出身,豪爽好利用,留在了枢密院。张世杰得到的是从临安城内新招的杂烩兵,号称“武定兵”,未受过训练,上不得阵,打不得仗。摆明摆白受了骗,上了当,张世杰气得五官都挪了位,但是敢怒而不敢言。这时候,他才相信陈宜中确如人们所传说的那样,野心勃勃而胸襟狭隘,不讲情谊,不择手段,好事坏事都干得出来。
枢密院都承旨留梦炎冷眼旁观,骤然发现陈宜中蹦跶得相当成功,已经掌握了朝中的实权,摇身一变(他本来也是贾似道的党羽),投靠了陈宜中。二人虽然心照不宣,但出于同样的目的,都想夺权,不谋而合,结成了攻坚的盟友,等待贾似道送上门来。
贾似道回朝后,明知大势已去,却虎死不倒威,偏着脑袋,大摇大摆,做出个不以为然的样子。他输了不服输,怪这怪那,只不怪自己。太皇太后抱病牵着恭帝临朝。贾似道跪在御座前右侧的黄绫拜垫上,一会儿洗清自己,责备三军将士不肯用命;一会儿宽慰太皇太后不必恐慌,说他打算在扬州重振旗鼓,击退元军的进攻。陈宜中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手持牙笏出班奏道:
“贾似道丧师辱国,深负重托,罪不容诛。如今天怒人怨,惟有斩奸臣以谢天下。否则民心一散,大势去矣!”
太皇太后也看透了贾似道不是一个好东西,罪孽深重,久失臣民之心,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然而又念及他躬身三朝,度宗和恭帝两代天子都由他所拥立,多少总有些功劳。假使因为一时之过,遽杀先朝元老,又恐物极必反,人心离乱,于社稷不利。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留梦炎见太皇太后犹犹豫豫,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把火:
“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内,贾似道掉以轻心,一下子丢掉了十三万人马。朝廷的面子丢尽了,军马的精华也差不多给他丢光了。”
“老贼是条祸根,祸国殃民,宰了他!”
太学生们起哄了,哗啦哗啦吼起来。闹闹嚷嚷中,以清廉耿介著称的左丞相王爚,拜伏于丹阶下,奏道:
“贾似道身居相位,却不以国事为重,临阵脱逃,犯下了弥天大罪。但他毕竟是三朝元老,有过也有功。功过相抵,不宜重用,亦不宜斩首。况且太祖已有遗训,本朝不杀大臣。因此,宜罢免平章都督。凡其所行害民诸政,一律革除,以慰民心便了。”
他平日与贾似道不大揖睦,却不计个人恩怨,出面替贾似道说公道话。文武百官着实益加钦佩其光明磊落和宽宏大量的气度。太皇太后准其所奏,赦免贾似道死罪,降作醴泉观使,逐出朝廷。
贾似道成了落水狗,然而他不怕水——他内心不服罪,不服气,不甘心就此罢休,轻易退出历史舞台。
五 坎坎坷坷的征程
刚刚立春,气温很快就升高了。赣州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地面的积雪转瞬间融化了,道路和坡岭露出了红褐色,城墙砖石缝中的野草也绽出了鲜黄的嫩芽。贡、章二江会合处的流水,漾青泛绿,闪动着耀眼的波光,由南向北滚滚滔滔汇入赣江。遇到矶头或者沙洲的阻拦,便激起束束浪花,吐着白沫,把树根草叶和渣渣屑屑转进滴溜圆的漩涡里,又转出来,再转进去,转进转出,顺着浪潮漂流而下。
随着气温的升高,州城一天比一天热闹,车马如潮,行人如浪,比肩接踵,熙来攘往。招募的勤王人马从水路和陆路不断涌入城内,许许多多的院落和地坪临时改成了大大小小的军营和校场。将士们从早到晚进行操练,喳喳哇哇的喧闹声和威武雄壮的喊杀声融合一起,组成了一曲气壮山河的交响乐章。
当文天祥在赣州招兵的时候,朝廷不断地给他加官进爵。开头授予他右文殿修撰、枢密院都承旨、江西安抚使兼知赣州。后来又晋升集英殿修撰,加授江西安抚大使。文天祥的身价愈来愈高,影响愈来愈大,仿佛成了支撑东南的中流砥柱。他愈来愈忙,日日夜夜忙着组建和训练那支五万人的勤王大军。
晨曦初露,文天祥来到教军场,登上将台。军政司长官金应拉着长声喊道:
“放炮竖旗,擂鼓点将!”
众将随着炮响上台打躬点卯后,各领本部人马散开进行操习。军政司金应等将领陪同文天祥、曾凤和水仙观看了一气。曾凤提议说:
“蒙古人自出现以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征伐,屡战屡胜,内中必有精奇谋士和将才,我们仅凭一鼓之气是对付不了的。军马必须按照阵图操练演习,方知进退法则,当攻者攻,当守者守,才能上阵交战。”
文天祥点头称善。军政司遵令拟出了十种阵法,组织各营进行操练。十阵是:一字长蛇阵、二龙戏珠阵、三足鼎立阵、四门金锁阵、五岳朝天阵、六甲神丁阵、七擒七纵阵、八卦玄元阵、九曲连环阵、十镇乾坤阵。另外还有迷魂阵、子母阵、逍遥阵、包罗万象阵,等等。文天祥和师父、师妹下校场看操,对调教军马的刘洙、吕武、张汴和邹沨说:
“十阵俱按六韬编排,要反复操习,掌握要领,精通演变。你们四位从一字长蛇阵开始,听炮变以下诸阵,不得错乱。”
四将遵命下台走阵。走了一气,文天祥传令:
“点炮,化六甲神丁阵。”
可是,士卒们连续三次都没有一气变通,或动作迟缓,或走不整齐,或衔接不上,或交叉错位,没有威力,没有气势。文天祥召四将上台,严厉地训谕说:
“我们面临的是强大的元军,前去勤王,非同小可。若士卒演练不精,如何破敌?诸位须日夜教习,不得怠慢。”
从此,三军将士坚持依从阵法,从实从难进行训练。方兴、肖资、王炎午和陈逢父还议出了“禁约犯斩”条律,张榜悬挂,晓谕三军一体知悉。
就在赣州闹得风风火火的时候,传来了贾似道鲁港败绩的消息。文天祥十分气愤,立即召集众将会商起兵事宜。王辅佐、刘子俊和陈继周等人提议说: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拜将一事。大人当以江西安抚大使兼任大将军,总理军政大权,方可便宜行事。”
文天祥考虑再三,决计依允。众将议定在郁孤台建造拜将台,由金应、吕武和刘洙指挥建台。张汴、王炎午和陈逢父教导礼仪。王辅佐和方兴担任筹备总管。
拜将那天,赣州城悬灯结彩,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刘洙、金应、吕武和张汴给文天祥备好了驷马高车。陈继周、邹沨、肖资和刘子俊送来了盔甲等物。文天祥沐浴更衣:头戴亮银帅盔,簪缨倒洒,颏下搂两指多宽的颏带,银抹额包耳护项。身穿亮银锁子甲,勒甲丝绦九股拧成十字袢,半披半挂素罗袍,袍上绣着蟒翻身,龙探爪,海水江岸。大红中衣,虎头战靴,腰间挎雌雄宝剑,掌中一杆八宝亮银枪,胯下宝马白龙驹。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目光赛如电闪,银盆似的脸庞容光焕发。
鸣锣开道,鼓乐齐奏,鞭炮炸响。朱华、麻士龙、尹玉和肖资四将陪同文天祥出府,数万人马徐徐向着郁孤台行进,老百姓争先恐后、扶老携幼赶来观看。来到校场,文天祥下马,捧着旗牌遘奔将台。
拜将台高三丈六尺,象征三十六周天。阔二十四丈,象征二十四节气。共分三层,象征天地人三才。每一层都有四位将军手捧大将权力的象征物件:第一层是九曲葫芦棍,第二层是彤弓赤矢,第三层是黄钺白旄。另外,正中黄亭子里,供奉圣旨、令牌。将台两侧旗分五色,入口处两边的仪仗如雁翅般排列。三军将士盔甲鲜明,军容整肃,士气高昂。台前旗杆顶上高挂着大纛旗,上面绣着“都督勤王兵马大将军”等字样,中间的白月亮里斗大一个“文”字,旗边绣着红火焰。旗帜迎风飘扬,呼啦啦响。
方兴吩咐:“香案伺候!”
军政司将香案设在将台当中,文天祥居中肃立,文武官员两厢排列。金应净手拈香,然后从黄亭内取出“哀痛诏”和“专旨”,高声宣读。读罢,诸将齐齐跪倒,面朝黄亭行叩拜大礼。拜毕仍归原位。王辅佐将印、剑与令旗奉至文天祥面前。文天祥接到手中,高捧过眉,转身朝圣旨、令牌拜了三拜。拜罢,升坐大将军座位,传令道:
“请开印、剑!”
咚咚咚!咚咚咚!四十八面大鼓一齐打响。军乐高奏。将台上下,旗幡招展,欢腾喧哗,声震九霄云外。
文天祥命令老将军王辅佐担任总统,方兴当副总统,邹沨和刘子俊做正副先锋。杀牛宰马,祭宝纛旗。放炮起兵,沿赣江北上。王辅佐中途不幸逝世,由方兴继任总统。
南国初夏,天气温和,正是行军的好日子。南风软软地吹着,黄鹂在林荫中啼唱,一行白鹭向着海蓝的天空飞翔。山花烂熳,到处都是轻柔的嘤嘤嗡嗡声,如同举行欢迎集会一般。
一路上,勤王义军士气高昂,精神振奋,迈着大步行进。然而,救国的道路并不平坦,征程上坷坷坎坎,他们出发不久便碰到了麻烦。江西安抚使黄万石向朝廷上了一本,参奏文天祥的人马是一群乌合之众,军容不整,纪律松弛。圣旨下来,敇令文天祥军留屯隆兴府(江西南昌市),不得开赴临安。这道圣旨与四个月之前的专旨的意思恰恰相反,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真叫人不好理解。
接到留屯隆兴的诏命后,文天祥推测其中有鬼,心中不服,把军马驻扎在吉州,向投降派发起了反击——上书朝廷,请求收回留屯隆兴的圣旨。他在奏折中写道:“天祥以身许国,抗元义不容辞,何况起兵勤王是秉承圣上的专旨。朝廷未给一兵一卒、一个铜板一粒米,臣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才组建了这么一支人马。他们大都来自爱国的百姓,忠勇奋发,锐气方新,以为报国有日。让将士们开赴前线,临阵杀敌,可以以一当十,无坚不摧。如果留在地方上守城,不但发挥不了作用,而且很可能自行解散。”奏折送到临安, 复旨下达到了吉州。 开头赞许文天祥“忠勇可佳,词气甚壮,此朝廷之所乐闻。”接着说他的军马“留屯隆兴其为效与勤王等。”最后虚掩一着,要求勤王军“暂驻隆兴府,等待以后的诏书。”
文天祥感到为难了,有些气馁,情绪低沉下来。刘洙却不甘心,眉头一皱,想出了一个主意。
“一不做,二不休。大将军,你干脆借丁祖母刘夫人忧,奏请解除官职,持服三年。”他说。
“朝廷要是不批呢?”
“隆兴,绝对不去。”
吕武、张汴和金应等将的态度都非常强硬。事实明摆着,只要人马一拉到隆兴,就成了地方军,不是抗元军了。
朝廷也不含糊。刘夫人刚下葬,复官的圣旨随即下来了。文天祥召集身边的将佐商量对策,集思广益,于是采取软拖的法子,一次又一次地上疏“乞终制”,不肯马上复官。
勤王军受阻的消息不翼而飞,迅速传开。知情者都站出来给文天祥打抱不平。太学生们说话了,联名上书,历数陈宜中擅权误国,不亚于贾似道。虽然折子被扣留下来没有上奏,但陈宜中还是感到又羞愧又恼怒,离开临安回到了家乡温州。太皇太后屡次遣使召还,他都不受命。朝廷抓捕太学生下狱,并罢免了王爚的平章军国事。王爚病卒,陈宜中仍不回临安。太皇太后亲笔写了手诏,遣其母杨氏转促他归朝治事。陈宜中奏请以祠官入侍,拜醴泉观使。
留梦炎转右相,左相虚位。太皇太后降旨召李庭芝入相,加升夏贵当枢密副使,兼两淮宣抚大使,与淮东制置副使知扬州朱焕对调。夏贵不拜受诏书,李庭芝也不能离任。留梦炎独掌朝政。他一贯偏向陈宜中,又偏爱黄万石,心怀鬼胎,用了个偷梁换柱之计,奏请太皇太后下诏征调黄万石入卫临安,文天祥移屯隆兴,经略九江。
黄万石诬陷好人算得一把手,叫他挺身卫国却成了缩头乌龟。他怕死,不敢去临安勤王,而暗中跟吕师夔联络,将衙门和军马退迁到抚州,避免与元军发生冲突。屯兵吉州的文天祥急于勤王,却得不到新的圣旨。
这时候,长江沿线军情吃紧,阿术调集重兵围住了扬州,一场新的大战处于一触即发之势。
六 焦山再度败绩
鲁港战役以后,元军乘胜向东南挺进。宋沿江制置大使、建康守臣赵溍弃城逃跑,权兵马司事徐溁开门迎敌。接着,镇江、江阴、常州、江陵、峡州、归州、澧州等相继降元。
元将得到阿里海牙取得江陵的消息,一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阿术肉团团的胖脸露出欢快的笑纹,挺凸着圆鼓鼓的肚腹,得意地用手捋一捋翘起的髭须,对伯顏说:
“好啊,这一下可大大缓解了我们进军长江下游的威胁,不怕宋军从侧后捅刀子啦。”
“我们的高兴还早了点儿,”伯顏的表情异常深沉,“淮东淮西还在宋军的手里。对于我方来说,沿江楔入有很大的冒险性,处境相当危险。”
伯顏不愧是有心计的军事统帅,他的话,不是泼冷水,更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精辟、切实的心声,并且很快成了现实。元军愈向前进愈暴露了兵力分散、调度不灵的弱点。加上凶残成性的官兵利财剽杀,失陷的州郡城邑几成墟丘,激起了江南民众的愤怒,同仇敌忾。在此同时,元朝西北叛王活动日益激烈,迫使忽必烈向西北方面增兵,形成了南北难于兼顾的困顿局势,导致了南方战局的明显变化。
进入夏季,元军推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南宋的投降也减少了,由“降城三十,户逾百万”变成了“一州不降,众志成城”。扬州、焦山和淮安,人人殊死战斗。殿帅张彥支援刘师勇收复了常州和吕城等地。蒲圻、通城、崇阳和平江被宋将吴继明克服。浙西降元的州郡,返正过来与张世杰的军马合并,加强了抵御元军的力量。
宋廷对此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而伯顏与忽必烈却敏感地做出了反应:五月,伯顏进京觐见忽必烈,面议对策,留下阿刺罕在建康临时负责行省事务。忽必烈从伯顏的奏请中全面而具体地了解了南宋已趋于土崩瓦解的势态,打消了从南方抽调力量应援西北的念头。诏命右丞相安童佐皇子那木罕巡视西北,擢升伯顏替代安童做中书右丞相,提拔阿术当左丞相。根据南方变化了的新形势,君臣及时商定了新的征战方略,不再采取以整体发起攻击的方式向东南推进,改全面进攻为有选择的重点进攻。
宋重兵驻守扬州,临安将它当作屏障阻挡元军。忽必烈命阿术统军攻打扬州。李庭芝遣苗再成、姜才等狙击失败,退守城池。阿术筑起长围,自扬子桥竟瓜州,东北跨湾头至黄塘,西抵丁村务,锁住扬州。从此,扬州孤悬江北,临安失去了依恃。
扬州被围,国势日促。六月,陈宜中再度入相。宋朝趁忽必烈召伯顏返京的机会,命令张世杰、殿帅张彥、庆远府仇子真和淮东兵马钤辖阮克己,各领本部人马四道出师,由张世杰统一调度,水陆并进,合击镇江之敌。同时命坐镇扬州的李庭芝分兵南下,援助镇江。四路军马由陈宜中与留梦炎都督,两位相爷却不随师出征,在临安并建两个都督府,高坐庙堂,远距离操纵,上传下达与通讯联系全靠书信往来,传递不便,战事千变万化,都督府往往只能凭想象办事,或者放马后炮。尤其是两个平级调控机构,诸将不知听谁的好,相互之间很难协调统一。
受命总督各军的张世杰,是一个强硬的抗战派将领,他得了将令,择吉祭旗,率领五万大军上了路。行军之间,发现一股从乡下抢掠归来的元军骑卒,三百骑左右,哇喇哇喇,又是说,又是笑,沾沾自喜,得意忘形。张世杰心里动了一下:“天赐良机!我不如先拿他们开开刀,杀一个下马威,也好壮一壮胆,鼓一鼓士气。”于是传令前锋将军前来听令。前锋将军不是别人,正是鲁港战役那位临阵跳上妾舟逃跑的孙虎臣。他逃到泰州后,上书朝廷请求处分。陈宜中网开一面,让他担任了泰州知州,然后调到张世杰军中。孙虎臣进帐行了礼,张世杰慎重地吩咐道:
“孙将军,我军左侧有一小股元兵游骑,你速领所部五千人马包抄上去,围而歼之。休得迟误,自干军法。”
孙虎臣领命而去。张世杰自领大军缓缓行进,以作后应。前锋兵马按指示的路线走了四五里路,果然发现了一股元骑。孙虎臣传令冲杀过去。元骑猝不及防,被冲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喊杀声惊动了远处的元军,大部人马飓风般卷了过来。孙虎臣调转马头便跑。主将掉头往回跑,士卒跟着跑起来。
张世杰得到禀报,命后军将领刘师勇就地扎住阵脚,等元军冲过来时,兜头拦击。自己领着中军迎上前,左右排开,分作两路人马,露出中间的大道,让前锋溃兵过去。赶上来的元骑见宋军援兵到了,紧急刹住,转背撤退。张世杰指挥左右两路人马从两侧迂围,截断了元军的退路。宋军跑回来的前锋兵马重振旗鼓,掉过头来了。被围住的元军左冲右突不得出去,眼睁睁地盼望大军前来援救。
东北角上一彪人马杀将进来,元卒喜从天降,以为来了救兵,近前一看,哎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来的不是元军,而是刘师勇的后军人马。原来刘师勇扎住阵脚等了又等,没有元兵杀来,便违了将令,提军向前移动,才得知张帅已将元骑围住了。他随机应变领着人马闯进重围。宋军声威大震,横冲直撞,大砍大杀。元军将士像茅草撞着了镰刀一样纷纷倒下。不到半天工夫,歼灭元军近千人。张世杰首战告捷,得胜收兵。整点人马,步卒伤亡不过百余人,骑卒只有六七人。退一箭之地安营扎寨。三军将领兴冲冲地进帐报功,张世杰命军政司一一上了功劳簿。刘师勇跪下请罪。张世杰离座扶起他来,抚慰道:
“将军虽然违令,可是见机行事,主动出击。战功显赫,该记大功!”
“元帅如此对待属下,功过分明,”刘师勇深受感动,“末将只好领恩。”
孙虎臣见张世杰正在兴头上,也赶紧叩头请罪。哪晓得张世杰偏爱勇敢的,恨透了怕死鬼。他跳将起来,指着孙虎臣的鼻子恶狠狠地呵斥道:
“你这个贪生怕死的老逃兵,跑习惯了,临阵脱逃。本帅接应上去后,虽然重振军马杀敌有功,但不能抵过。嘿嘿,这一回,本帅要让你得点教训。来人,将他拉下去重责四十军棍!”
众将给孙虎臣求饶,张世杰不准。孙虎臣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哭丧着脸“哎哟哎哟”边叫边磕头,踉踉跄跄退了下去。
一个规模不大的胜仗,以多胜少,稳赢不输,却费了如此一番周折。要不是张世杰懂兵法,会用兵,稳得住,顶得上,还差点被孙虎臣“跑”掉了,葬送了。“孙虎臣真不是个好东西!”张世杰心里骂道,“这样的败类,害群之马,早就应该处置。为什么还要把他留在军中,并且偏偏拨到我的帐下?”张世杰决计将刘师勇和孙虎臣对调,让刘师勇到前军当先锋官,孙虎臣去后军押阵。刘师勇,民兵出身,积军功升至濠州团练使。克复常州,升任和州防御使,协助常州知州姚岩守城。朝廷把他和孙虎臣等将都调到了张世杰的军中。
张彥的兵马进驻常州。张世杰的一千余艘称做“黄鹄”、“白鹞”的大海船,已经在焦山南、北的江面上排列成阵。焦山在镇江的北边,是一座突起于长江中间的小山。张世杰的作战方略是立足焦山与元军对阵,届时张彥军从常州来援,李庭芝派兵从瓜州南下,三路兵马配合攻打镇江和扬州附近的元军。可是,二都督府想打又怕打不赢,命令诸军就地扎营,结成水寨,封锁江面,阻挡元军的进攻。江面宽阔,水深流急,风浪甚大。宋军以十船为一帮,用铁链锁住,联结成方阵,排列江心。没有号令,敢擅自发碇者处斩——其实是不准主动出击。
张世杰一口吃掉了元军上千人马,驻军瓜州的阿术丧心病狂,红了眼,恨得咬碎钢牙,非伺机报复不可。然而张世杰的防卫严密,号令严明,阿术一直钻不到他的空子,气恨难平,于心不甘。那些“黄鹄”、“白鹞”船体大,吃水深,相当稳定。每船可装六七百士卒,配备大炮、火箭等兵器,战斗力很强。其时正是江南的酷暑季节,天气炎热不堪,火烧火燎,令人窒息。阿术是个身体强壮的大胖子,三十五六岁,生长于蒙古大草原,特别怕热。加上内心烦躁,全身不住停地冒汗。愈热愈躁,愈躁愈热,困兽般转来转去,不断地喘着粗气。张弘范、董文炳进帐,见他满头大汗,圆盘大脸扭弄得皱巴巴的,劝解了几句,然后进言道:
“相爷,我们考虑了一个破敌的计策。”
“快说快说。”阿术摇着蒲扇,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脯。
“宋军以铁链锁舟,结成方阵,想打又不敢打。末将观察了许久,判明它是个防御型的阵式。现在天气燥热,舟楫都干枯了,一点即着,可以靠天凭风用火攻,用不着像当年火烧赤壁那样,要诸葛亮装神弄鬼借东风。”
阿术与张弘范、董文炳登石公山细细张望宋军阵势,喜上眉梢。即命阿剌罕把建康的战船开到瓜州来,董文炳与阿塔海的淮西军战船摆到瓜州对岸的西津渡待命。
战争进入临战状态,张世杰却得到了江北宋军惨败的报告。李庭芝急功近利,派出姜才带领两万人马与张弘范在距扬州二十里的扬子桥打了一仗,损失了一万八千名将士。姜才败回扬州,李庭芝不敢前来参战了。张彥在常州按兵不动。仇子真和阮克己也没有按时赶到焦山。元军动起来了,张世杰无奈,被迫应战。
天刚破晓,元军上千只快船趁江雾从上游向焦山冲来。董文炳从右翼攻焦山南麓,左翼刘国杰攻焦山北麓,忽剌的战船居中,刘深从焦山东面的夹滩绕到宋舰背后,张弘范随后接应。怀都的三万步骑沿长江两岸与水师齐头并进。阿术和阿塔海坐镇石公山指挥。
董文炳的船阵率先接近宋舰,透过浓雾,隐隐约约望见了成排的船影。令旗一挥,立定在帅旗下的鼓号手大吹大擂,密集的火箭浑若飞蝗一般向宋舰射去。宋舰每十艘连成一舫,沉铁碇于江底。一船着火,殃及九船。前面几排战船尽皆燃烧起来,火箭和炮石不断飞来,宋军乱纷纷跳进江水,又被冲上来的元军所击杀,浮尸江面。刘师勇大惊失色,下令开炮放箭还击。两军对射起来。炮石、火箭横飞,号角声、鼓声和喊杀声震天动地。双方都不肯退让,双方的伤亡都很大。董文炳的五百艘战船只剩下了一半。他大儿子董士元的战船被打翻了,跳进水里,游到另一只船旁边爬上去,继续带领战船作战。然后和堂弟董士表一起,跳到敌船上拼命刺杀。
焦山北面,张世杰打败了刘国杰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忽剌很快接应上来了,跟刘国杰配合一起夹击张世杰。
仗愈打愈激烈,硝烟弥漫,不见天日。船与船,人与人,搅在一起厮杀。岸上只闻吼声,而不见身影。战斗成了胶着状态。一直战到日中,双方都疲倦了,精力不济了。人们都知道,在这种情势下,谁有援军增援上来投入战斗,胜利便属于谁。战场经验丰富的阿术看准了战机,命令阿塔海下山督促怀都发起猛攻,自己上船与张弘范一前一后接应上去。张世杰五万人马,没有留下足够的预备军,也没有援兵,只能靠喊空口号激烈士气。张弘范下令向挂着宋军旗号的战船发射火箭。射到之处,樯橹、风帆和雨篷随即燃烧起来。宋舰相继起火,一排排的战船很快成了一道道火墙,蓬蓬燃烧。烟焰蔽日,滿江通红。阿术麾着战船早已压阵冲浪而来。血战间,几枚火箭射到了宋军帅船的帅旗上,那面竖在半空中的大旗被烧得哧哧地响,倾刻烧了个精光,连灰都被风卷走了。失去帅旗,宋军成了睁眼瞎,乱成了一团糟。船只一时又无法解开,会游泳的军士见火已燃眉,迫不及待地扑通扑通跳下了水。少数不会游泳的军士,则慌慌张张地抱起篙桨或者船板往江中跳。
刘深的战船沿长江南岸下行,绕到了宋军船阵的背后,袭击夹滩附近孙虎臣的后军。后军几百艘大船,装载的是粮草辎重,更容易着火。火箭射到之处,船上顿时火焰冲天而起。孙虎臣反正是出了名的“跑阵将”,随时随地做好了跑了准备。丢下后军船阵,将自己所乘座船掉转头,抢先扬帆直跑。他一跑,后军战船也都不要命地跟着跑了起来,争先恐后全跑乱了套。张世杰冒着生命危险立定在帅船上,严令宋军整队而退,可是已经没有人听从指挥了。阿术率领元军战船乘胜直追,张弘范和董文炳等从两翼合击,撞得宋舰颠三倒四,横七竖八。风助火威,火仗风势。断索残篷带着火焰升腾而上,被风搅得狂飞乱舞,形成烈火燎原之势,烧红了半边天。
宋军樯倾楫摧,四散逃窜,溃不成军。退到夹滩的张世杰赶走刘深,从火中救出了两三百艘粮草辎重船。他命令刘师勇断后,自己边撤退边收集败军,撤到镇江东北的圌山驻屯下来。刘师勇退回了常州。孙虎臣逃归真州去了。
阿术追杀了一气,鸣金收兵。元军扑灭江上的余火,俘虏宋军一万余人,夺得“黄鹄”、“白鹞”船七百余艘。张世杰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大海船后来却给元军组建海上水军提供了现成的条件,在他有生之年因此吃尽了苦头,直至葬身大海。
七 “要让他遗臭万年!”
贾似道被罢官,朝野拍手称快,然而焦山战役惨败后,又有人出来帮他说话,喊冤叫屈。他本人也在京畿内外暗中活动,图谋死灰复燃,官复原职。陈宜中、留梦炎畏他门生故吏甚多,党羽也不少,势力犹存,阴魂不散,留在临安终为祸水,便指使御史陈过等联名上疏,奏请贬窜贾似道去边远地区,且治其奸党。太皇太后不准,仅革除了原都督府幕僚廖莹中等人的官职。
敢怒敢言的太学生见太皇太后照旧袒护贾似道,深恐他东山再起,重新复出,于是联合台臣上疏切谏:“诛贾似道以正国法,并肃清其流毒。”太皇太后左右为难,只得以其母病逝为由,着贾似道归越守丧终制。贾似道没有理解太皇太后的用意,反而以为老太婆也跟着投井下石,踩沉脚船,打落水狗。他心里不服,口出怨言,加上他又是个享乐惯了的人,少不得声色犬马,不甘寂寞。奉诏之后,却溜到扬州去了,潘称心和叶氏等还在那里等他哩。逃回临安的张淑芳不愿意再跟着贾似道走,住进了五云岭下的别墅,削发当了尼姑。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御史台查明了贾似道的言行,联名上疏弹劾:“既不死忠,又不成孝。如此败类不可留于天地间,以贻害天下。”贾似道闻讯,吓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忙忙奔往绍兴。绍兴乡党公议,不承认他是绍兴人。态度强硬,行动坚决,闭门不纳。贾似道无奈,只得又返回扬州。朝臣们愤怒起来了,上朝奏道:“贾似道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罪大恶极,四海不容,若不早诛,难平臣民之心,定然阻碍勤王之师。”太皇太后明知众怒难犯,亦深恨贾似道不识好歹,不识时务,恶习难改。她咬了咬牙,将他贬到婺州(浙江金华),永不赦回。
婺州百姓听说贾似道要来,顿时愤怒起来,酷如驱瘟神一般,群起而攻之,用黄纸写了他的罪恶,以“十恶不赦”做标题,贴得滿街都是。同时严正声明:“贾似道若来,非把他揍扁不可!”他人还在途中,却已成了过街老鼠。地方官怕出乱子,闹成人命,连忙向上级禀报,请上台转奏朝廷。太皇太后也算伤透了心,只得再将他改窜去建宁府(福建建瓯县)。
常言道,禾怕苞中死,人怕老来穷。贾似道年过花甲,也可说有了一把年纪,不但享受不到天伦之乐,而且还要遭此流放颠簸之苦。特别是到处落不得脚,安不得身,不是被驱逐,便是吃闭门羹,甚至人还在路上走,怒吼声就传过来了。没有人同情,没有人替他讲半句好话,有的只是无情的指责和咒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是活报应,活受罪!
人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贾似道好不丧气,风尘仆仆转程建宁府。到得建宁府,不敢露面,悄悄借住在开元寺里,和尚慈悲为本,该不会驱赶他走吧?谁知进寺不到三天,陡然刮起了地风,老百姓围住寺庙闹,挥舞拳头要把他轰出去。地方官一则弹压不住,二则也巴不得贾似道离开。火速禀报上司,奏明朝廷,将其改窜别处,以免事情闹大,发生不测。
国子司业方应发和礼部尚书王应麟同时奏道:“贾似道嫉贤妒能,不亚于唐朝奸相李林甫。他自称周公,却好比不学无术的霍光,其所作所为与挟持天子的王莽曹操没有两样。如此祸国殃民的败类,不可姑息迁就,须发配远恶军州,且重惩其奸党,以申国法。”太皇太后无奈,下诏斩翁应龙;将廖莹中等除名,流放岭南;改窜贾似道去循州,查抄贾府。她觉得没完没了的改窜下去,也不是个事。召集大臣商议后,张挂了一道皇榜:
“无论军民臣等,若有人能监押贾似道到循州,劝得当地百姓不撵他,赏白金千两。”
真可谓天恩厚赏!然则日复一日,却无人揭榜。对于贾似道,谁都不相信他恶习能改。要他改,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或者让他重新投一次胎。
不料到得第七日,一位带着哑巴道童的临邛道士揭下了皇榜。临邛道士自我介绍其道号叫鸿都客,有三道灵符:一可让贾似道改过自新,二可使当地百姓拍手欢迎,三可保地方官不受连累。太皇太后谢道清终生奉道,又见其峨冠博带,道貌岸然,神采飘逸,谈吐爽朗,故深信不疑。福王赵与芮又推荐了会稽县尉郑虎臣。太皇太后即诏命鸿都客和郑虎臣担当监押钦差,并派遣十名禁军随行协助。
两位钦差果然身手不凡,做事干净利索。他们带着哑道童和十名禁军来到建宁府,进府衙见过知府后,便直接来到了开元寺。
开元古刹,座落在建宁府城南,始建于唐武则天年间。寺内殿阁坛塔布局严整,宏敞壮观。庙后峰峦叠翠,流泉淙淙,林木繁茂,景色幽雅。全寺由左、中、右三路构成多进式院落。中路有牌楼、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楼。大雄宝殿佛坛供奉的丈八金身“五方佛”闻名于世。左路是寺院式的殿堂组合,有观音殿、金刚宝座塔和庑殿客堂。右路是一组庭院式建筑,有方丈院、僧舍,以及群房别院。方丈见钦差一官一道,肃然起敬,引带他们一行十三人从左路进入客堂。落座上茶,未及交谈,堂后传来一阵男女混杂的喧笑声。郑虎臣铁青着脸怒目四顾。鸿都客略一凝神,猜测是贾似道在那里寻欢作乐,拂尘一摆,严厉地喝道:
“寺庙乃佛界圣地。该寺却为何不守清规,私藏妇女,污秽神佛?该当何罪!”
“钦差息怒。”方丈解释说,“后房饮酒取乐者,并非僧众,乃前丞相贾某寄住在那里。”
“什么真丞相假丞相的,如今他是剌配的囚徒,怎敢如此放肆?你去叫他来见我们。”
贾似道寄居在此,搅得寺院内外都不安宁。方丈早已反感,只想有人管教管教,最好快点儿把他弄走。钦差一吩咐,方丈忙转到后房,告知贾似道,钦差传唤他。贾似道自己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破罐子破摔,整天和姬妾们泡在酒里,呼拳喝令,乐以忘忧。听说钦差发怒,煞似天上响了一个炸雷,忖度并非吉兆。然而又不敢不见,只好跟在和尚背后,趔趔趄趄来到客堂。陪着笑脸,深深一辑道:
“下官不知钦差驾到,有失迎迓,万望恕罪。”
鸿都客和郑虎臣一不还礼,二不看座。居高临下,四目一瞪,切齿斥责道:“该死的贼囚,犯下了弥天大罪,不思悔改,还要胡闹,饮酒作乐寻快活。真是不知死活!哼,你认识我们吗?嘿嘿,圣上有旨,命我等押你去循州。从此不准你再乐了。敢不老老实实,我们就揭你的皮,抽你的筋。唔,听清没有?”
“听清啦。”贾似道低声下气地应答着。
“记住没有?”
“记住啦。”
贾似道偷偷抬眼往上一瞧,只见十来名禁军一个个横眉鼓目,态度严肃。特别是站在道士旁边的那个嘴上无毛的道童,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一口吞掉他。贾似道胆颤心惊:“只怕碰上了对头,天晓得他们会把我怎么样?”鸿都客翘起那部连鬓胡子,郑虎臣眼睛翻上了额头,其他的人也都不理睬他。贾似道被凉在一边,低着头慢慢地退了下来。
虽然钦差盛气凌人,但他们毕竟是监押官。贾似道仍然想巴结他们,哭脸当笑脸,备了两桌丰盛的晚宴,请鸿都客和郑虎臣上座,自己虚心下气地下首相陪。郑虎臣嗤了嗤鼻子,冷笑道:
“噫,你倒蛮会玩花样哒!中午姬妾陪你饮酒,又是唱又是笑,那么痛快。现在却都躲起来,让我们吃闷酒。是什么意思?”
“没有钦差的吩咐,”贾似道畏畏缩缩,“不好随便。”
“我们没有叫你请客,你为什么随便接我们吃饭?”
“钦差的意思是——不妨直说,小人遵命就是啦。”
“还用说么,你爱享乐,人家就不爱享乐吗?禁军兄弟们难得出一趟差,你把她们都叫出来,陪一陪。”
“好,好。”
贾似道走进后房,把人都喊出来了。他真会过日子,到了这步田地,身旁尚有二三十名姬妾,四个童仆,一个师爷,一个管家。师爷和管家早已随客入席,四个童仆也在此跑腿。二三十名姬妾出来,道了万福。郑虎臣叫她们放松些,都拿出看家本领来,伺候得好的,重赏。姬妾们高兴起来,眉开眼笑。有的敲响檀板,有的调拨丝弦,有的高吟低唱,还有的翩翩起舞,甩水袖,摇绿鬓,展示红顏。黄衣擎盏,青衣劝酒,香风袭人,销魂夺魄。禁军们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趁着酒兴,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名年轻禁军搂着叶氏不住气地亲嘴。一员彪形军汉灌一小妾的酒,灌到她的颈子里去了,趁势把手伸进去,在她温软的胸脯上乱揉起来。潘称心见哑道童长得眉清目秀,撅着屁股扭拢去,奉承道:“你若是个女子,比我还要风流十分。”哑道童杏儿眼圆睁,顺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捂着半边红肿的脸走开了。
次日,郑虎臣到府中领了公文,命禁军将潘称心和叶氏等姬妾送往官媒所发卖,管家、师爷和童仆交衙门发落。贾似道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由郑虎臣、鸿都客、哑道童和禁军解押离开了开元寺。郑虎臣按照押送囚犯的规矩,在贾似道上马时先抽二十皮鞭,叫做“上马鞭”,晚上投宿时,又是二十下,叫做“下马鞭”。接连数日,鸿都客见贾似道被打得遍体鳞伤,爬不上马背了,便叫他坐了一乘小轿,却揭去轿顶让他日晒雨淋。轿夫边走边哼起闽南小调:
“一九二九,召唤出手,见着周公忙叩首;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太师众妾难分离;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鹭宿,养乐园里梦逍遥;五九四十五,太阳开门户,平章不能荡西湖;六九五十四,贫儿争意气,鲁港风来事不济;七九六十三,布衲两头担,散了群玉泪涟涟;八九七十二,猫狗寻阴地,发配荒州太偏僻;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到头必把奸臣除。”
“要我死,”贾似道恨恨地想,“哼,没那么容易。好死不如歹活着。老夫就这么熬着,看你们把我怎么样?”他索性闭上了眼睛,由轿夫去唱,任轿夫颠簸摇晃。
来到漳州龙溪县境界,天色暗将下来。然而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天又下着毛毛细雨。时令已是初冬十月,行走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加上泥泞路滑,贾似道不由得生出一种风萧雨寒的感慨。此时的他,虽然约略有些醒悟,但已追悔莫及了。伴着风雨,夜幕降临了。走到木棉庵,鸿都客停下来:
“各位都累了,走不动了,进庙去借宿一夜吧。”
禁军抖着身上的雨水,边往庙里走边咕哝着:
“咳,早知道这么苦,真不该来!”
“都是因为这个老贼,他犯了罪,还要折磨我们一趟。”
“伙计,不要埋三怨四,他不是也一样么,够苦的啦。”
“他呀,又腐败又无能,罪有应得。那时候,得意忘形,作威作福,享乐太过分哒!”
这是一座早已废弃的荒凉古刹,没有和尚,也没有尼姑。众人摸进大殿,用火石打出火星,照见神坛前有一张积满灰尘的香案,用手胡乱抹了抹,放下行李包裹。四处寻了些柴草和破烂的桌椅板凳,堆在殿堂中烧起火来。他们换了湿衣服,拿出干粮来将就着吃了一顿。边烤火,边烘衣,身上一热,瞌睡就上来了。郑虎臣和禁军们就地横七竖八和衣躺了下来。鸿都客先头寻柴禾时已发现西厢房当头房间里有一张破床,叫贾似道去睡了。哑道童睡到他的隔壁房间里。自己下了一张门板,倒头睡下来。
风吹得树叶像磨刀一样嚯嚯作响。闪电耀眼的蓝光划破了黑洞洞的夜空,照亮了摇曳不定的树木。隆隆的雷鸣震得人耳鼓发麻。刹那间,雷电消失了,天地又融合成一体,一切又被黑暗吞噬了。绵密的雨不大不小地落着。风声、雨声和自然界的响声,交织成一片分不出节奏的嘈嘈的噪声,像哭诉,像悲叹,又像怒吼。贾似道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挨到午夜,刚上来一丝睡意,朦胧中却出现了两个黑影,一个站立在门口,一个慢慢腾腾走近床前。贾似道心惊肉跳。挣扎着翻身坐起,伸手一指:
“什么人?深更半夜,来此做甚?”
“不准声张,”来者威胁道,“你喊我就宰了你!”
“你到底要干吗?”
“我问你,你顶替孟珙守江陵时,可曾奸污过其妹孟丹青?”
贾似道回忆了好久,才想起这回事来,答复道:“没有。”
“若讲半句假话。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确实没有。她是个侠客,我拢不得她的身,反而挨了一顿拳脚。”
“她是怎么死的?”
“这个么,我记不太清楚了。让我想一想,哦,嗯,是的,当夜我派人去暗杀她。两天后,得知她死了,也就丢开了。”
“说得好轻松,老贼,今天我就是来为丹青报仇的。血债要用血来还!”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丈夫。”
“守在门口的呢?”
“我们的女儿水仙。”
“噢,原来是你呀!曾凤,我知道你一直在追踪我,也知道迟早会死在你的手上。”
曾凤跨步上前,一把扭住贾似道,明晃晃的剑光一闪,刺进了贾似道的胸膛。剑往回一抽,血像杀猪一样喷涌出来。
早晨起床,郑虎臣见贾似道倒在血泊中,仍不解恨。又将其尸体丢进粪池里,唾了口痰:“如此奸贼,要让他遗臭万年!”
八 临安的遭遇
镇江焦山战役,宋军大败。朝廷空虚,急需军马护驾。文天祥在吉州终于又接到了入卫京畿的圣旨。勤王军离开停留了三个多月的吉州,取道抚州、衢州,走上了向临安进发的通途。
初秋,天气依然炎热。热腾腾的薄雾弥漫在空气中,空气中散发着燃烧般的火气,火气席卷起热风。热风掠过大地,地面炸开了一条条裂缝。裂缝岔来岔去浑如撒开的大网,网中龟裂的泥土如同烧红了的砖瓦一样滚烫,烫得虫豸躲进了森森的树林里。树林里的鸟兽也顶不住烈日的暴晒,晒得不敢出来觅食了。
烈日下强行军,好难走呀!步卒汗如雨下,吁吁喘气。骑卒的屁股和两胯都被热汗沤烂了。文天祥急于勤王,带着义军不顾高温赶路。热死渴死也不麻烦百姓。风餐露宿,不进民房,伉健有纪,所过秋毫无犯。勤王军纪律严明,用事实击破了黄万石等人的毁谤、诬蔑。陈、留二相怕出现第二个岳飞,采取了防范措施。军旅到达衢州时,朝廷降下了给文天祥加官的诏书:权(代理)工部尚书。
“怎么,叫你去管工部?”刘洙吃惊地睁大了金鱼眼。
“欲盖弥彰,”文天祥耸了耸肩膀,“实际上是在变着法子剥夺我的兵权。”
“辞掉这个头衔。”
“你呀,老是毛毛糙糙的。急什么?到了临安再看事行事,应付裕如。”
行军之间,前军探马来报:“探得张元帅带领本部人马,开赴京城。”
终于碰到了一个勤王的伙伴,并且又是张世杰,文天祥甚感欣慰。张世杰,范阳(河北涿县)人。少年投靠金将张柔,拜他做义父。长大后,听了岳飞抗金的故事受到启发教育,想逃回宋朝。张柔之子张弘范发觉张世杰的举止有些反常,提醒父亲多加小心。张柔降元,张世杰毅然奔回了南宋。由小校积军功升至都统制,成为南宋一代名将。文天祥将中军设在一座古庙里。周围布置寨棚,山头放哨,派兵把守山路。又遣张汴和吕武赶到前面去约请张世杰相见。张世杰得知文天祥来了,十分高兴,下令三军安营扎寨,自己带着亲随跟着张汴和吕武去见文天祥。
得到哨卒的禀报,文天祥领着几十员大小将领步行到山门外的山口前迎候。相距十几丈远,张世杰和随员跳下马,一边向前走,一边向文天祥和将领们拱手施礼:
“呵,大将军,真是天意。我们不期在此邂逅相逢,好比俗话所说的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老弟,别来无恙?唔,你带了多少人马勤王?喔唷,只怕有五万之众,气魄非凡呀,帐篷漫山遍野,把山谷都填得满满的。”
“张帅不愧为帅才,一眼就能看出人马的多少。”
“我听说你把义军拖过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咳,一言难尽。大帅,你驱驰疆场,出生入死,比我更苦。”
“苦是苦,只可惜没有苦出什么名堂,焦山惨败,几乎无面见江东。”
“责任不在你,朝廷指挥失误。”
“不管怎么说,仗是我打的,罪责难逃。”
“如果有援军,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嘞。”
“朝廷没有降罪于我,也许就因为如此吧。”
“李庭芝不参战,朝廷应该处罚他。”
“朝廷拿他没奈何,他也没有把朝廷放在眼里。”
文天祥和张世杰边走边交谈,不知不觉踏上了山路。山门外,金应和刘洙领着二级将校分作两行,夹道欢迎:一头插手行礼,一头喊着“恭迎张大帅!”礼炮轰鸣,乐班奏乐。张世杰频频点头,从恭迎的将校中间走过去。跨入山门,进了古庙,跟文天祥在大殿的前檐下坐下来。他的亲随由金应、刘洙等人陪坐在山门下喝茶,有的就便在庙内游玩。文天祥留下吕武、张汴、邹沨和刘子俊等将相陪,其余的让他们各自回营去了。张世杰抬眼从天井往上望了望渐渐暗下来的天空,随意问道:
“大将军,今后有什么打算?”
“开始我想得简单些,以为把人马拉到临安就万事大吉啦。经过这段波折,才知道大敌当前,朝廷非常复杂,大权并没有掌握在主战派的手里。”
“算你精明,很快把局势看透了。老实告诉你,兵权千万不能丢。陈宜中也好,留梦炎也好,他们都不知兵,胸无大志,腹没良谋,有多少人马可以丢掉多少人马。即使不丢掉,也只不过是作为他们乞和乞降的一种资本。哦,你的人马训练得怎么样?看来军需甲仗并不那么充裕。”
“老兵战斗力强些,新兵连跑阵都没有训完。尤其骑卒,还不足两千,简直少得可怜。”
“跟蒙古人打仗,没有非常精锐的骑军不行。你至少要扩充到上万骑军,严格训练出来。唔,正好,我在圌山弄到了一批战马,连人带马送六百骑给你。”
“老兄的接济,真是雪中送炭。”文天祥连忙拱手称谢。
“不要讲客气。”张世杰豪爽地挥了挥手,“你的学识比我高,今后我有想不到的地方,还请随时指点指点。”
“我们彼此彼此,风雨同舟。”
“好,一言为定,共同保卫家园,抵御外侮。”
文天祥瞥见张世杰两鬓已经斑白,眼角上刻着深深的鱼尾纹,左边脸上的一块伤疤像瘟牛肉一样变成了暗紫色。那楔形脑袋也似乎缩小了一丁点儿,下巴也显得尖了些。不由得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战争残酷”和“时世艰难”的感觉。但是,他的风度、气质不减当年,雄风犹在,两道剑锋般的眉毛高高耸起,翘着兜腮胡子。颀长的身体显得有点单瘦,而胸脯却好似铁扇一般展开,照样透露出他那种特殊的刚毅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他们接着谈到了宋元交战的形势。张世杰一直在围着前沿阵地转,感触很深,不断摇头叹息。文天祥虽没有张世杰了解得那么具体,但总的情况也是清楚的。二月二十二日鲁港战役贾似道全军覆没,七月二日镇江焦山大战再度惨败。南宋已经丧失了元气,连防御的力量都没有了。焦山战役,张世杰固然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毕竟失败了。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他亲自和刘师勇断后,且战且退。退到圌山,坚持把败下阵来的兵将收集拢来,又以勤王的名义招收了一批新兵,重新凑成了五万人马,遵旨拉回临安。
八月初,文天祥和张世杰两军到达临安。文天祥驻军西湖之滨,张世杰屯兵六和塔。接着,湖南提刑李芾也带着三千勤王军赶到了临安。满朝文武得知勤王兵马到了京城,好比六月大旱降下了甘霖一般,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文天祥、张世杰和李芾会齐,上朝觐见恭帝和太皇太后。三个人在凤仪门外的朝房等候了一气,从里面走出来一名内侍,传文天祥、张世杰和李芾垂拱殿见驾。三个人随着内侍进宫,从紫辰殿西边过去,穿过右顺门,步行到殿前。殿外手执兵刃的两行禁卫,用一种欣慰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三个人手捧象牙朝笏跪在丹墀上行了叩拜大礼。内侍传旨进殿。他们起身躬腰弯背从左边登上台阶,步入殿堂,重新行礼。坐在盘龙宝椅上的小皇帝向下看了一眼,随即偏过脸去望着垂帘坐在旁边的太皇太后谢道清。两尊高齐人头的大古铜仙鹤香炉冒着绺绺烟丝。满殿紫烟缭绕,异香扑鼻。御座背后擎着伞扇的宫女和两侧垂手站立的内侍,都鸦雀无声。谢道清的目光从文天祥、张世杰和李芾的身上一一掠过去,款款启齿说道:
“平身!赐坐!三位爱卿不辞劳苦,赴阙勤王,忠勤委实可嘉可勉。”
她示意内侍取出备好的宫锦和白金赏赐文天祥、张世杰和李芾。三个人忙不迭地叩头谢恩:
“臣等受国厚恩,即令粉身碎骨,也难报皇恩于万一。”
“元酋已沿运河南侵,气焰嚣张,”太皇太后说话的声音愈来愈低沉,“势必进犯京师。”停顿了一下,又以一种询问的口气说道:“或战或和,廷臣议而不决。卿等不必忌讳,直抒己意。”
从闪烁其辞和游移不定的态度中,文天祥看出太皇太后意在主和,实际上准备屈膝投降。他的心头像滚油燃烧,火气窜到脸 上,气得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一时忘了礼节,抬起头来,目光闪闪,斗胆朗声奏道:
“虏骑气势汹汹,步步进逼,我军屡战屡败。究其原因,无非兵力分散。临时集中兵力,也不过是一种勉强的凑合,加上调度无方,所以一触即溃。兵法云,制敌而不制于敌。朝廷应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整顿甲仗,戒饬将士,重振旗鼓,与敌再决雌雄,转变被动挨打的局面。”
“卿言虽然不无道理,无奈国家元气已伤,实难振作起来。”
“自古胜败兵家常事。楚汉相争,项羽战无不胜。然则垓下之战,却一败如泥,自刭乌江。”
殿内沉默了一阵。太皇太后避开文天祥,转向张世杰和李芾问道:
“张卿,李卿,你们有何见解?”
“目今敌兵压境,只能言战,岂能言和?臣等愿奔赴疆场,为国效命。”张世杰和李芾一齐回奏道。
“元军势头正旺,不可轻敌。”
战不能胜,和又谈不成。本来灰心丧气的太皇太后,听了他们这些棱棱角角的话语,悲观中又增添了几分懊恼,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鼻翅搧动,两颊的肌肉跳动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也无话可说了。
文天祥、张世杰和李芾跪下叩头后,后退几步,向殿外走去。
三人傍着御道苍翠的宫槐,边走边说,倾诉心曲。留梦炎派人在朝房候着他们,邀入相府治酒接风。焦山战役失败后,陈宜中溜回故乡永嘉(浙江温州市)去了。其时留梦炎又替代陈宜中做右丞相,在朝中当权。他是衢州(浙江衢县)人,字汉辅,淳祐五年(1245) 考中状元。此人仪表不俗,满腹经纶,却生性多疑,凡事总要用上一番心思,又自尊自大,矫情独断,以此颇为世人所疵议。文天祥是个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人,一心救国救民,言语发自肺腑,没有察颜观色,却偏偏遇着留梦炎这种工于心计的人,句句话都要推敲斟酌一回。张世杰是个炮筒子,李芾也无矫饰。交谈中,留梦炎感到他们的话都不合己意,且话中带刺,很不舒服。表面上虚应着,内心却在提醒自己考虑对策:“多加小心,严密防范,控制使用。”文天祥等毫不介意,以为到了临安,就有了报国之日。回到兵营,静等朝廷新命。
朝命下来了,但不是调他们出征,而是以加官进爵做幌子稳定其情绪,甚至设法夺取兵权。给张世杰加了检校太保的官衔,依然任浙西制置副使等职。给文天祥则加了一个兼都督府参赞军事的头衔。当时相臣督师于外,宰相只有留梦炎在位,安排文天祥当都督府的参佐,等于叫文天祥把军马交给他。文天祥洞察出了他的奸谋,坚决不干,具状辞免。
文天祥的举措使留梦炎进退维谷。在铁的事实面前,朝廷不得不承认他一腔热血,首创大义,胜气先见,宗社生灵恃以为安。留梦炎忖度着:假使接受其辞职申请,必遭义军抗议和世人唾骂,自己脸上也无光。然而,南宋的投降派对内是从不让步的。留梦炎不愧老谋深算,他立马奏请太皇太后,把文天祥连同其兵马一并排出临安。朝廷下了一道圣旨:“文天祥依旧权工部尚书,兼都督府参赞;出任浙西、浙东制置使,兼江西安抚大使,知平江府事。”留梦炎对文天祥不满意,不放心,于是采取调虎离山之计,出以制阃,守平江。文天祥上书奏请免除工部尚书、浙东制置使兼知平江府事。
朝廷却一步紧逼一步,急如星火般地催促他去平江赴任。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和枢密院勘会,留梦炎阴阳怪气地说:“秋风浸至,事不可缓,文大人何不早赴平江哇?”太皇太后的圣旨也下来了:“诏令文天祥不候辞朝,疾速前去之任。”文天祥也是犟脾气,就是不动身。拖了二十天,朝廷再给他加了一个“端明殿学士”的头衔。太皇太后不惜给“畿廷之彦、帅阃之贤”戴上一顶又一顶高帽子,其用意就是要你乖乖地听话。对于文天祥来说,以端明殿学士出知平江府,实在荣幸之至。
张世杰和李芾来了,提醒文天祥:“其名是器重,其实是排斥,坚持不走。”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文天祥的看法和他们大体一样。
“最好采取拖的法子,长期拖下去。”
三个人接着议论了一番时局和时政。共进晚餐后,张世杰和李芾起身告辞,文天祥一直送到门外。
冬十月,陈宜中还朝,复位做右丞相,留梦炎复居左。二人并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陈宜中资格老,阅历深,魄力比留梦炎大,能量比留梦炎更足实。他一主政,立刻干了两件大事:一、立遣文天祥去平江,同时奏请李芾知潭州。二、煽动朝议,擢吕师孟担任兵部尚书,授封其父吕文德当和议郡王。众所周知,吕师孟是叛徒吕文焕的侄儿,吕师夔的胞弟,吕文焕和吕师夔正在给元朝灭宋卖大力气。陈宜中这样做,其用意十分明显,主战者坚决排开,乞降的竭力拉拢。
文天祥、张世杰和李芾等主战派,就这样被拆开了,分散了。文天祥也不马虎,利用“陛辞”,上疏痛切地奏请处死兵部尚书吕师孟这个叛逆遗孽,扶正压邪,把投降的气焰打下去。同时,针对投降派散布的只有求和、别无良图的论调,重新提出了“仿方镇以建守”的主张。联系现实,他设计了一个完整而具体的挽救危机的方略:设置长沙、隆兴、鄱阳、扬州四镇,建都督府统御其中,周围策应,形成有力的拳头,严惩敢于来犯之敌,改变祖宗守内虚外和州军府各自为战的分散防御局面。变消极防御为战略性反攻,四镇同时行动,发挥整体优势,变我守为我攻,由被动挨打变成主动进攻。在进攻中,调动全国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众志成城,打开抗元卫国的新局面。
然而,朝廷并不理会文天祥的建言,以议论“阔远”为由,将奏折打入了“冷宫”。
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乌云沉重地压向大地,江南下了第一场小雪。枫叶由红变黄,纷纷从树枝上掉落下来。临安城显得格外的荒凉、忧郁而丑陋。皇宫看上去歪歪斜斜的,好像很快会要坍塌了一样。街市也变得阴沉沉的,没精打采。只有文天祥军营侧边的一片梅林显得很有生气,透出一派淳朴而清雅的美,深绿的叶子中间点缀着大大小小的花蕾,绽开了几朵小花。梅花并不像诗人所赞赏的那么纯白,它花蕊嫩黄,花边糅合着海水和白云那样柔软的色调,暗香扑鼻。
文天祥在梅花下踱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忧愤。东方升起一抹朝霞,红殷殷的,天放晴了。他侧过脸去朝西北方望了望,握着拳头的手用力一挥:“把义军拉到平江去,直接跟元军交锋,展开殊死的较量!”
九 五木悲风
元世祖忽必烈遣礼部尚书廉希宪及工部侍郎严忠范出使南宋,传递国书。元使行抵独松关(浙江安吉东南),宋军盲目发泄仇恨,杀了严忠范,将廉希宪押送到临安,不久,廉希宪病死了。后来宋军又在平江杀死了元朝的使臣张羽,宋元矛盾更加恶化。忽必烈决计对南宋施行报复,展开全面进攻。
秋末,伯颜离京,取道益都(山东),会同淮东都元帅博罗欢攻克淮安城,进破宝应军,攻陷高邮,围困扬州。然后返抵建康。十月,伯颜在建康大会诸将,留阿术经略淮东,命阿里海牙进取湖广,李恒、吕师夔出兵江西。本人直接统率主力军,分成三路向东南进军:阿刺罕带领右路军循太湖西岸进攻广德和独松关;左路军董文炳和范文虎率舟师沿江入海,在澉浦登陆,攻取嘉兴府的华亭(上海市松江);伯颜带着阿塔海提督中路军,由吕文焕当向导,进攻常州。三路大军水陆并进,相期会合于临安城北三十里处的皋亭山。
常州靠近南运河,是元军的主攻方向。如果能一举攻破这座城池,元军就可以顺着运河向平江、嘉兴和临安推进。
常州告急!
陈宜中从都督府派出心腹将领张全,率领两千淮军援救常州,并节制大小三军和所有援军。驻军平江的文天祥,深知常州面对伯颜亲自统领的元军主力,其成败得失,事关重大。接到都督府的命令,急遣朱华、尹玉和麻士龙三将率三千人马,日夜兼程,驰援常州。
张全是个无德无能的淮军将领,没有统驭能力,又贪生怕死。他带兵抵达横林,设伏于虞桥。元军前锋来了,一彪火炮手和一彪弓弩手,利用土丘对宋军猛烈射击,炮石和利箭密得像冰雹一样。宋军纷纷倒下。关键时刻,麻士龙催坐下马,挺点钢枪,向手下的将士们喊了声:“随我来!”他奋勇当先,带头冲进敌阵,跟元军展开殊死的拼杀。张全竟坐视不救,偷偷地溜回了五木。麻士龙等五百将士虽然勇敢顽强,以一当十,终因寡不敌众,全军战殁。
朱华所部人马驻守五木。他深知五木是江南运河所流经的战略要地,便当机立断,动员军民挖掘沟堑,设置鹿角,构筑防御工事。张全鬼头鬼脑一来,眨动着绿豆眼,指手划脚地横加干涉,把朱华从沟堑里喊上来,责令他拆除工事设施。
“谁叫你干的?”他态度严厉,语气生硬,“你的作法,等于引诱元军,喊鬼上门。”
“不修工事,如何阻挡元军的进攻?”朱华反问道。
“命令你拆就得拆,赶快拆,无条件服从!”
元军打到了五木,攻势异常凶狠、强劲。在纷乱的千军万马和刀光剑影中,在对勤王军的严峻考验中,朱华毫不犹豫地脱掉斗篷唰地往后一甩,撒开黑骝马,挥舞方天铁戟,带领本部两千名广军直向敌人最密集的地方杀去。他们在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敌军中横冲直撞,忽而杀出重围,忽而又杀进核心,寻找元军的主将,人马常常从尸体和伤员的身上践踏腾跃而过。刀光乱闪,人腾马跃。广军在运河西岸同元军自辰时战到未时,战了四个时辰,人员大量伤亡,将士们眼鼓鼓地等着张全来援救,张全却龟缩在运河东岸不露面。他不但不传令将士渡河助战,而且连向元军放一支箭也不准。朱华顶不住了,且战且退,不得不撤向对岸。广军死里逃生泅渡到张全的兵船旁边。张全却凶狠地下达命令:“凡广军攀船者,砍断他的手指!”
麻士龙和朱华两军失利。张全却拖着他的淮军乘夜逃回了临安。
尹玉所部赣军官兵,已经转战了几天几夜,现在到了五木。五百名指战员面对成百倍的元军主力,毫无惧色,又战斗了一个通宵,杀死元军无数。尹玉杀得性起,一把大刀遇到一个砍一个,不知砍破了多少脑袋,连刀刃都砍缺了。南征北战的元军,打过多少次硬仗,似乎还没有遇到过如此顽强拼命的对手。铁骑从四面八方向赣军发起猛攻,一边哇喇哇喇狂喊狂叫。混战中,元军的炮火和弓弩都失去了作用,火炮手和弓弩手们有的退向一边,有的拿起矛和盾冲进阵中,协同大军围歼宋军。尹玉与剩下的两百余名兵勇把敌军杀退一批,第二批跟着又拥了上来,总是不能够突破包围。那元兵好像愈杀愈多,层层围裹拢来。尹玉身强力壮,愈战愈勇,手刃元兵数十人。他全身重伤带箭,再次冲杀进去,又拼杀了一员元将,才力竭身亡。五百名将士无一人投降,死得极其悲壮。生还的只有四人。
元军乘胜向常州城展开了强大的攻势。伯颜先礼后兵,遣使招降,譬喻百端。知州姚岩和协守刘师勇态度强硬,亲自督战,守城军民坚强不屈。元军役使城外民夫运土筑垒,连人带土,一并填筑。并且杀死百姓煎膏取油,制炮轰城。元兵在火炮的掩护下,架起云梯攻城。常州军民孤立无援,饿着肚子死守,给予敌人迎头痛击。滚木礌石用完了,他们就投掷砖头瓦块。妇女们烧了开水,煮了稀粥,熬了硫黄石灰膏,一担一担送到城墙上,随着砖瓦浇泼下去。元军不顾伤亡,轮番进攻,骑卒跟在背后呐喊助威。伯颜红了眼,冒着矢石跑到城下督战。下令把附近村庄的门板都收集来了,吩咐没有盾牌的士卒顶着门板往云梯上爬。砖瓦和粥水像骤雨一般打在门板上,乒乒乓乓乱响。第三天,元军用大炮轰开了北墙,步骑一拥而入,歇斯底里大发作,任意杀戮,鸡犬不留。全城百姓,仅七个人幸免于难。
城陷之日,常州知州姚岩自尽死节。协守常州的刘师勇,用八骑突围,乘乱闯出城门,投奔到了平江。
文天祥见到刘师勇,才知道常州已被伯颜攻破。这时候,朱华也领着数百军卒败退回来了。文天祥当即传令加固城墙,作好守城和应战的准备。
十 猛旋的龙卷风
元军节节胜利,向前推进。
伯颜攻破了常州。阿刺罕同时攻克了广德军。李恒等进军隆兴,连拔江西十一城,直逼抚州。江西安抚使黄万石闻风丧胆,连忙由抚州退避到建昌。阿刺罕的军马攻取建昌,黄万石逃往福建,他简直成了惊弓之鸟,惶惶然不可终日,在福建投降了元军。
黄万石降元,谢枋得受命当江西招抚使。其时江西州军府多半沦陷。元军攻破饶州时,江万顷持节不屈,被元兵肢解。爱国名相江万里,眼见大势已去,不肯叛国投敌,带着儿子江镐等投水淹死。谢枋得原先与吕师夔交情颇厚,打算贻书请他从中调停,跟阿刺罕议和。吕师夔去了北方,谢枋得只得奏请朝廷改知信州。
阿刺罕略定浙西,矛头指向了余杭独松关。独松关是京都临安的门户,却防御空虚,两都督府都疏忽了。慌忙中,陈宜中、留梦炎和同知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陈文龙,商定了一个作战方略:放弃平江,调文天祥回师守独松关。
命令很快传送到了文天祥的手中。这一下可真叫他为难了,服从也不是,不服从也不是。他是很了解平江的重要性的。一旦放弃平江,伯颜的中军主力便可由平江沿运河直下临安。况且,独松关已经告急,从平江赴独松关,即使强行军也非四五日不可。两都督府却偏不从近得多的临安调兵遣将——张世杰当时集重兵驻临安六和塔。文天祥踌躇难决,提出平江空虚,愿意分兵去守独松关。两都督府都不同意,接着又下达了催促的命令。文天祥在万般无奈中仰面望了望蓝天下飘忽不定的朵朵白云,长叹一声,不得不丢下平江,带领人马奔赴独松关。
从平江去临安的路上,早晚都覆盖着白霜,干燥而坚硬。行军的脚步踏得地面沙沙作响。江南运河两岸的柳树已经落叶,圩田大都冬闲在那里。号称人间天堂的苏杭地区却是如此的荒凉冷落,委实令人难以置信。太湖死一般沉寂,芦花像雪一样飞舞。随着被风吹散的芦花,依稀传来群鸦的乱噪,仿佛在宣告一个严冬的即将来临。心境一直很不平静的文天祥,触景生情,在马背上吟出了一首五律——《赴阙》:
楚月穿春袖,吴霜透晓鞯。
壮心欲填海,苦胆犹为天。
役役惭金注,悠悠叹瓦全。
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
文天祥后来辑诗成集,取名《指南录》。这便是集中的第一首诗,抒发了他当时的情怀:穿行在楚月和吴霜中的他,感伤日月的流逝。国家虽在,只是瓦全。填海壮心,忧天苦胆,将全部倾注于“一日定千年”的事业中。此序曲之后,文天祥在抗元斗争的道路上,百折不挠,万难不屈,演奏出了一支又一支旋律高昂的交响乐。
文天祥被调开了,伯颜非常庆幸,派遣胞妹素娜将军麾军平江城下。平江通判王举之和都统王邦杰,不等围城,就开门迎降了。素娜得知文天祥军纪严明,深受百姓拥戴,如实禀告了伯颜。伯颜一手捻着颏下的胡子尖,翘了翘鼻子,说:
“宋朝会带兵的人,眼下只有张世杰和文天祥了,也只有他们的人马还具有战斗力。彻底平定江南,恐怕难就难在这两个人的阻力。”
“哥哥,如何对付他们为好?”素娜睁眼望着伯颜。
“两个亡命之徒,顽固不化,最终必将诉诸武力。”
“我倒是愿意跟他们碰一碰,看谁更厉害。”
“张世杰有人可以收拾他。”
“谁?”
“张弘范。张世杰是他父亲的义子,他很了解张世杰,张世杰一直畏惧他。”
“那么,文天祥就交给我好啦。”
“他呀,满腹经纶,又熟读兵书,是一员儒将。”
“哥哥你也是儒将嘛,既精通韬略,又精通汉学。”
“我没有跟他见识过,没有把握,只能到时候再看,随机应变,将计就计。”
“看来要随时注意他的动静。”在素娜的心目中,文天祥变成了一位令人向往的神秘人物。
张世杰见文天祥入卫临安,平江空虚,率部援救平江。才走到半路上,就听到了平江投降的消息,只好又折回临安。
澉浦、华亭相继失守,元军迫境,临安戒严。兵灾赛如猛旋的龙卷风,飙急而狂悖,天昏地黑,海啸山崩。朝臣们见势头不对,躲的躲,溜的溜,逃的逃,各自寻求出路。同知枢密院事曾渊子、右司谏潘文卿、右正言季可,以及两浙转运副使许由、浙东安抚使王霖龙等,相继逃之夭夭。礼部尚书兼给事中王应麟也坚请辞官,回到了家乡庆元鄞县。朝廷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和同签书枢密院事倪普,一起去找御史杜庆云,求他假造事实弹劾他俩,好让他们去位开溜。弹章还没有来得及上奏,文及翁和倪普就逃往关外去了。
素娜带兵到达独松关,守将张濡弃关而逃。元军势如破竹,大踏步长驱直入。所过州军府,南宋官军都是望风而逃,留下一座座空城唱“空城计”。伯颜如入无人之境,中军一直推进到无锡屯住。宋廷大震,群臣束手无策。为挽救时局,文天祥和张世杰商议道:
“如今大江以南,多数已成危城。淮东李庭芝和淮西夏贵那里,却依然坚壁。福建、广东一城未失。不过,他们都只能自保,无力勤王。元军矛头直指临安,步步进逼。我算了一下,京畿犹可动员二十万军民。你我完全可以背城一战,与敌一决雌雄。若天幸得捷,则令淮东淮西截敌归路,国家便得救了。”
“好啊,你和我想到一起来了,我们就这么干吧。”
张世杰和文天祥不谋而合,联名上疏奏请整顿军马迎敌。奏折递上去,五心不定的太皇太后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宰辅陈宜中似乎早有算计,双手接过折子,斜着一只眼睛朝奏折瞟了一下,以一种揶揄的口吻反对说:
“嗬,牵连宗庙安危的大事,他们徒恃血气之勇,孤注一掷,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太皇太后听了他的分析,心定下来了,降诏道:“王师务必持重,宜出万全之策。切不可轻率举动,冀望侥幸。”
文天祥和张世杰见诏,犹如吞进了冰水,凉透心窝,陷入了彷徨苦闷之中。
十一 劈空而下的滚雷闪电
朝廷的投降活动开始了。陈宜中奏请太皇太后,诏命工部侍郎柳岳出使元营通好。柳岳到无锡见了伯颜,想说一番道理但又慑于对方的威严,缩头缩脑,汗毛凛凛,出口的话语成了微弱发颤的喉音:
“先帝驾崩不久,嗣君年幼无知。呃,呃,大帅有儒将之称,当然明理。自古礼不伐丧,贵国何以兴师?看来嘛,似乎有些违背义礼咧。”
“你们背盟失约,”伯颜脸色一变,显示出一种凌厉的气势,“又幽禁我国使,杀我使臣。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帅,贾似道失信爽约,破坏和议,今已伏诛,贵国亦可恕罪了。”
“不要把责任都往贾似道身上推。罪魁是你们朝廷,倒行逆施,失尽民心。我军顺应天命,摧枯拉朽,统一中国,是翻天覆地重振乾坤的万年大计。”
“你们要统一中国?”柳岳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赵氏天下不也是这样得来的么?”伯颜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踱来踱去,“钱氏纳土,李氏出降,俱系你国成制。嘿嘿,”他牵动嘴角笑了笑,“你们宋室江山就是从小孩儿手上得来的呀。昨从小孩手上得,今从小孩手上失。天道轮回,无可逃脱。”
柳岳没有话好说了,只得回朝复命。
伯颜统领中军推进至平江。陈宜中又奏请遣宗正少卿陆秀夫、兵部尚书吕师孟与柳岳再赴元营乞求称侄纳币。临走时,他又补充交待说:“假使元人不肯依从,称侄孙也可以。”太皇太后求和心切,进一步采取加强性措施,敕令吕文焕向元朝通好议和,停止进军。
陆秀夫等奉命去了几日,回来说伯颜开头连接待都不愿意,后来勉强接见了一下,态度十分强硬,没有通融的余地。
然而,陈宜中还不死心,再次奏请太皇太后命柳岳赴元营求封宋作小国。张世杰、文天祥苦谏不听。柳岳行到高邮稽家庄,被稽耸的民军拦住处死了。
太皇太后和陈宜中惊叹之余,打算重新遣大臣赴元营求和。就在这时候,左丞相府传来消息:“留梦炎开小差啦!”在“血战”与“求好”两种态度的激烈交锋中,左丞相留梦炎与右丞相陈宜中的“求好”之心又有所不同,他的畏敌之心超过了友敌之心。丞相出逃,他是第一人。
爆竹声中辞旧迎新。然而岁新气象不新。
年初,潭州失守传到了朝廷。阿里海牙挥师潭州,集重兵围困达三个月之久。城破,李芾合家自杀殉节。许多潭民举家自缢或投井殉难,场面异常惨烈。接着,袁、连、衡、永、彬、全道、桂阳、武冈诸军州,陆续陷落。
元军步步逼进,浑如劈空而下的滚雷闪电,感到灭顶般恐怖的宋廷惊惶失措,简直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了。文天祥忧心如焚,但他并不浮躁,冷静地思谋应对措施,寻找出路和退路,一计不被采纳,又献上另一条计策。然而打定了主意乞降的太皇太后与她的宠臣——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的陈宜中,并不重视文天祥的谋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把它当回事。以救国救民为己任的文天祥,不管他们听不听,只要人在,便有言在。在这个非常时期,朝廷又给他加了新头衔:浙西、浙东制置大使,签书枢密院事。不过,任命他担任临安府的府尹,他却固辞不拜。
恭帝和太皇太后驾临慈元殿,文班大臣只剩下六人。文武官员大都垂头丧气,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或者像被霜雪压弯了腰的鸡爪柳那样,忧心忡忡,神不守舍,百无聊赖。太皇太后鼻子一酸,泪水顺着嘴巴两旁的折纹流进了嘴里,一股苦涩的咸味渗进心间。她忍不住啜泣起来:
“朕从未辜负诸卿,诸卿奈何皆舍朕而去?无事尸位食禄,有事弃官而逃。叫他们扪心自己问问自己,惭愧不惭愧?”
立于朝堂的臣僚们拚命把呜咽声压下去,而眼泪还是如断珠般滚滚垂落。文天祥强忍住泪水,出班奏道:
“眼下时局危急,临安朝夕不保。万一不讳城破,宗庙社稷怎么办?”
“文卿,把话说完。”太皇太后两眼定定地望着文天祥。
“依微臣的见解,宜速命吉王和信王离开临安,分别出镇福建、广东。那时即使宗庙有警,二王尚在,还可以谋划复兴大计。”
恭帝听说要分开他的两个兄弟,急得哭哭啼啼,说不出话来。太皇太后不忍心骨肉分离,悲伤叹息道:
“二王年幼,从未离开过哀家。让他们仓促远离,山高路险,怎么放得下心哟。要是有什么闪失,叫我九泉之下如何见先帝?”
“圣虑虽然周到,但是军情紧迫。”文天祥反复解释,“莫如忍慈割爱,留下退路。否则,一旦骨肉兄弟同时陷于敌手,社稷也就无望了。”
“文天祥,你也不要把话说绝。”陈宜中反对说:“二王与社稷无关。他们的留与走,无关大局。元人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使有那么一天,相信他们也不会把两无辜的小孩怎么样。”
“文枢密深谋远虑,言在理中,他说的才是上策。”
张世杰和陆秀夫站出来帮文天祥说话,一齐劝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顾虑重重,迟迟疑疑地说:
“容哀家再想一想,卷帘退朝呗。”
形势愈来愈严峻,警耗不断传来。嘉兴和吉州又先后降于元军。文天祥约齐张世杰、陆秀夫和宗亲大臣,联名上疏:“临安亡在旦夕,社稷计重,二王出镇之事,不可拖延。伏乞圣衷速决。”
太皇太后接了奏折,再三掂量着:度宗皇帝有三子,恭帝赵显排行第二,系全太后所生。其长子名昰,封吉王,系杨淑妃所生。第三子信王名昺,生母俞修容。俞修容难产死了。昰七岁,昺才四岁,让他们远离内宫,实在放心不下。可是,不走吧,城破徒死有何意义?辗转想了一夜,她终于想过来了:“城破之日,与其同死殉社稷,还不如让两个孩子出去觅条活路。倘若天不灭宋,有二王在,便可恢复宗社。”挨到天明,她把二王和杨淑妃召到跟前,说出了让二王出镇的话。因为太皇太后平时十分疼爱他们,两个小孙孙也极依恋于祖母。突然听到要他们离宫出走,信王抱住她的脖子,吉王伏到她的膝下,哇哇地哭起来:
“奶奶,我们舍不得你,我们不离开。”
“好孙孙,别哭,别哭,”太皇太后把二王抱在怀里,边替他俩抹眼泪边抚慰,“我让你们母子一起走,还派人护送,好么?”
“不,不,我们不走。”
二王愈哭愈伤心,杨淑妃也泣涕涟涟。太皇太后急了,硬着心肠上朝,命侍臣拟了一道诏书:进封吉王昰做益王,出镇福州;信王昺做广王,出镇泉州。命杨淑妃之弟杨亮节与俞修容之弟俞如珪兼领二王府事,准备车驾,随即启程。杨淑妃深念太皇太后的恩德,不忍分离,泪如溪流,湿透衣襟。宫女们一边帮着收拾行装,一边落泪。
太皇太后早朝下来,命文武官员午门外候着,送二王一行出关。杨淑妃带着二王,以及宫娥内侍,含泪拜别了太皇太后、全太后和恭帝,上辇出了宫门。杨亮节和俞如珪率领两百御林军护卫车驾。都督府又抽调张全带着一千兵马送行。朝臣们一直送到嘉会门,等车骑出了关,才返回城里。
十二 心头又燃起了希望的火
陆秀夫又一次从元军中军的驻地——平江——回来,说伯颜态度十分强硬,不答应求和。太皇太后谢道清煞如听见了老虎的吼叫,心口乱跳,手足无措。缺少主见的她,如今拿出主见来了,再命陆秀夫改用臣礼复往元营。
乞降来得如此的快,众大臣都感到又吃惊又难堪。签书枢密院事家铉翁涨红了脸,张大了嘴巴:
“称臣,岂不等于亡国了么?”
“只要能够保存宗庙,”太皇太后谢氏固执地说,“称臣不必计较。”
她命监察御史刘岊奉表去见伯颜。表中大意:“上元主尊号,每年进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乞存境土,以奉蒸尝。”
恭帝、太皇太后临朝。文天祥奏请福王赵与芮、沂王赵与猷担任临安府尹,以激励士气,安定民心。自己担任少尹,即副职,协助两位王爷组织兵民与元军决一死战。太皇太后和陈宜中决计乞降,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文天祥却不死心,下朝又去找张世杰。张世杰的兵马仍然驻扎在六和塔。两个人见面,感慨唏嘘。张世杰气恨难平,兜腮胡子都翘起来了:
“既不肯走,又不肯战,守着这座危城,叫我们也跟着她坐以待毙,实在于心不甘!”
“就是死,我们也要杀得那元军的颈血染红临安的草木,方才瞑目。”文天祥态度更硬。
“临安城看来保不住了。与其落在元军的手里,倒不如毁在自己的手里。”
“即使不幸战败,你我也要杀他个七进七出,心满意足地死在战场上。”
张世杰被文天祥进一步激发起来,热血沸腾,宽宽的额头上渗出了滴滴汗珠。他右手握着拳头在左手掌中重重地击了一下:
“大丈夫生当作人杰。你我就这样定下来,赶快分头去作准备。”
刘师勇匆匆破门而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兜头喊着说:“太皇太后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传国玺,赴元营议降去喽!”
张世杰脾气躁,火气大,刘师勇的话点着了他心头的爆竹,轰然炸开了。他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道:
“无耻!他们降,我不降。文枢密,我们乘他们议降之时,元人不备,前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不妥,不妥。”刘师勇制止道,“太皇太后既已遣使迎降,我们却大动干戈,元酋岂不会疑心圣上用的假降计?那时他们把一腔怒火发泄到皇帝和太皇太后的身上,一则反而害了他们,二则我们也犯下了欺君之罪。”
张世杰一腔热血冷了下来,心中忖度着:“幸亏他提醒,假使凭着自己的血气去做,那真吃罪不起。”刘师勇见张世杰平静了许多,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说:
“大帅,我还有事找你嘞。”
文天祥见刘师勇行为诡秘,心照不宣,便告辞回府去了。
凌晨刮起的暴风雪,极其强烈。空气又冷又潮湿。毛刷般的雪片刺得人的脸麻辣辣的痛。陷入困顿中的文天祥仿佛忘了寒冷,蜷缩着身子在冰天雪地下徘徊。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胡子,胡子冻成了一根根钢针,板结在一起,似乎成了一种累赘,真恨不得一把扯下来。望着漫天的雪雾,他的眉宇中间蹙起两道深深的竖纹,边踱步边揉搓着双手仰天长叹。
乐极生悲,悲极生乐。一件意想不到的喜事从天而降。曾凤和水仙带着杜浒前来求见。文天祥正在吃饭,立刻丢下碗筷,带着刘洙、金应、吕武和张汴出门迎接。
“啊呀,真想不到,来得这样凑巧。”
“师父,师妹,”刘洙和金应一迭连声喊着。
曾凤笑容满面,指着杜浒问道:“你们认识他么?”
“门军通报时,我们已经听说了,他就是大侠杜浒。”
杜浒,天台人,丞相杜立斋的侄儿。其人大脸盘,高鼻梁,眼若寒星,眉如刷漆,一丛板刷般的络腮胡子。他心雄胆大,勇力过人,性格豪放、刚猛,嗜酒如命。出身门第虽高,却不贪图富贵,游侠京师,好结交天下英杰,人皆称呼他“大侠”。文天祥如鱼得水一般特别振奋,心头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请客人进客厅坐下后,侍从上了茶。杜浒口干了,急急地吹冷热茶,一饮而尽。
“说来话长,也算是缘分,”杜浒用衣袖揩了揩嘴巴,“曾师父杀了贾似道,父女俩转道天台,我在天台召募乡勇,彼此一见如故。我要把乡勇拉到临安来,他们也要到临安找你。这样,又走到了一起。”
“你们来得太好了。”文天祥两眼露出欣喜的光芒,“当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的到来,一则增添了有生力量,二则筹划军务,俾得朝夕请教。”
“不必客气。”杜浒爽朗地说,“既来之,则一切听从文大人的安排。如今投到了你的门下,就得风风火火地干一场,死也死个痛快。”
曾凤站起来拱了拱手:“我过不惯军旅生活,恳望鉴谅。”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刘、金、吕、张四将异口同声地请求说,“师妹,你劝劝师父留下来。好不容易凑合到了一起,何必又要分开。”
“我老爹的脾气你们都了解,”水仙解释说,“他在外面跑惯了。不过,我们随时会来看望你们的。”
“你走了,”刘洙用眼光把文天祥和曾水仙连起来,“天祥哥多寂寞。”
“他是有家室的人。我来作陪,好比外婆送亲——多余一礼。”
“他只有一个人在这里,妻室儿女都在惠州,连老母亲也在那里。”
“话莫扯散了。”文天祥打了个手势,“金将军、张将军,你们去安排新军的驻地。如何编制,如何操练,请两位一并协助杜将军考虑。刘将军、吕将军,你们去备饭,先喝杯团圆酒再说。”
“曾师父知道我的酒量,嗨嗨,请两位弟兄务必多备两坛好酒。今天痛快,不醉不散。”杜浒心里高兴,像回到了家里一样,一掀络腮胡子,开怀大笑。
德祐二年正月十三日,对于文天祥来说,无疑是个好日子。他得到了杜浒这样的助手和四千生力军,真是如虎添翼。
送走曾凤和水仙,陆秀夫、家铉翁等几位大臣相继来了。文天祥高兴地把杜浒介绍给他们。他们听说过杜大侠,都很感慨:“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文天祥很欢迎他们来家里做客,他们也愿意到这里来交换一些情况和看法,只不过都没有交换到什么好的消息,交换的除了忧虑便是忧愤。当他们谈到陈宜中将于十五日与伯颜在长安镇相会、商签称臣纳贡投降条款时,浑如平地一声惊雷,震怒了文天祥。他连夜奔赴右丞相府去见陈宜中,竭力劝阻。这一次,他的话陈宜中听进了耳。陈宜中到底害怕背上个卖国的骂名,没有去长安镇。
不去长安镇,元军必然会发起新的进攻,后果和后路都不能不作考虑。十八日,伯颜大军推进至皋亭山,离临安城修门仅三十里路远。阿剌罕和董文炳的两路军马也如期到达,前锋直抵临安府北新关。伯颜接受了杨应奎送来的十二枚传国玉玺,遣使指名道姓相约宋右丞相陈宜中到皋亭山议降。陈宜中又想出降,又怕当罪魁祸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挨到天黑,他也仿照留梦炎的做法,来了个不辞而别,偷偷地溜出了临安。
右丞相跑了。这时候,无论叫谁继任右丞相,他都会摆手。右丞相的头衔,看来必将历史而沉重地扣到文天祥的头上。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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