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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丨第五章 宦海沉浮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0-25 16:09:04


文天祥(长篇历史小说)

作者丨杨友今


第五章 宦 海 沉 浮


一  走马上任

冬天的太阳迟迟地从东山露出脸来了,仿佛由深谷中弹跳上来的一样,金光灼灼,点染着蓊蓊郁郁的树林。树林中醒过来的鸟鹊,从这个枝上跳到那个枝头,叽叽喳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宁静的天空一片酡红的霞云,像高高举起的火炬,炫烨光耀,照射着坦荡的驿道。驿道上,全副仪仗簇拥着一乘官轿,徐徐地向着瑞州行进。

轿子还在路上走,瑞州城内外便响起了噔锵噔锵的锣鼓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城门口,人声嘈杂,一片喧腾,迎接官轿的到来。落轿后,文天祥下了大轿。他头戴直角幞头,身穿圆领宽袖绯袍,腰横黑鞓玉带,羊绒净袜,足登黑革朝靴。他跟接驾的官员见过礼,霎动了一下眼睛,疑惑地问道:

“今天一不逢年,二不过节,为什么敲锣打鼓放鞭炮?”

“这是老百姓出来迎接你咧。”当地官员回答。

“嗨,人才到任,谁知道我好不好?”

“你的为人早已传扬天下,瑞州岂有不知之理。”

文天祥的心里很受感动,面容舒展开来,像刚刚擦过的银盘一样熠熠生辉。

侍从毕恭毕敬地喊道:“知州大人,请上轿!”

“慢!”文天祥举起一只手,“我等进城,不要鸣锣开道,以免惊扰百姓。”

“啊!”执事搓着双手,感到很为难。

文天祥上前一步,至诚而和颜悦色地解释说:“瑞州曾被蒙军攻破,蒙古兵马洗劫荼毒,百姓惨遭蹂躏,困苦不堪。不可再骚扰地方,更不可破费钱财。”

“新官上任,大闹三日,是常规哒。”众人坚持着。

“诸位,像这样的常规我们要打破,要实行改革,改到为民办实事、造福于民上来。”

文天祥走到前头,官吏、衙役和执事从人跟随其后。金灿灿的阳光赛如张开的折扇一样投放下来,披落在文天祥那魁伟的身躯上,使他显得格外丰润、明慧,光彩照人。他劝止住锣鼓鞭炮,劝散了百姓,步行入城,进了州治衙门。

开庆元年,文天祥没有去宁海军就职,次年二月改任签书镇南军(江西南昌县)节度判官厅公事。理宗重用贾似道,朝政日坏。文天祥不愿赴官,请求祠禄,朝廷批准,派他主管建昌军(江西南城县)仙都观。祠禄,是宋代安置退职、罢职官员的一种措施,派到某地主持一所道教的宫观,是一种挂名领俸禄的虚衔,并不须到职任事。第二年十月,除秘书省正字,才得到实衔实职。秘书省正字,是前科状元例行担任的职务,主要是从事草拟文书、勘正文字谬误之类的事务。同时还兼任景宪太子府教授,主讲四书五经。他授课受到了皇帝赵昀的称赞,赏赐金碗一只。后来欧阳守道经济困难,借了金碗作抵押品,拿到质库贷款用。他在给欧阳守道的信中说:“山林中亦无用此物,先生傥乏支遣,不妨更质钱用。”开言见肺腑,充分表现了诚挚的师生情谊和文天祥的恢廓襟怀。

这段时间,文璧也在临安府任司户,管理户籍和财务。兄弟往来,或游览西湖,或品茶弹琴,或吟诗唱和,生活颇为顺意。

然而,好景不长。理宗要把贬在襄阳西保康军当承宣使的董宋臣召回起用,做内侍省押班、并主管太庙和景宪太子府等要职。文天祥是以著作佐郎兼景宪府教授,董宋臣正好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不怕官,只怕管。他义不与董宋臣联事,不打算妥协,只能一走了之。

贾似道想网罗势力,早就看上了文天祥,打算利用他与董宋臣的矛盾,拉拢一下,让文天祥上他的船。不过,文天祥从来不是势利眼,他有自己的见解和政治主张。他与董宋臣的斗争,毫无半点个人恩怨和利害冲突,纯粹出于要求除去佞臣,给改革开路,只与时局相关,与他的法天不息的思想相关。

贾似道煞费苦心,在相府亲自召见文天祥,笑脸相迎,盛情款待。交谈中,文天祥慷慨激昂地说:“天下大势之所以削弱不支,实坐于文物制度之密,即祖宗‘守内虚外’之法之密”。他直言不讳地提出割去缭绕,使内外手轻脚便,如此才可以兴国振邦。贾似道找文天祥来,一是想拉他入伙,二是跟他打招呼,保护自己的地方势力,完全没有打算和他商讨什么治国安邦之策。他听不下去了,从中截断文天祥的话,反过来奉劝他稀世用事,即就是趋炎附势,随大流,跟他走。文天祥并不买他的账,扬起下巴,率直地说:“在下的政见,不能行于国,便求行于州县,不能行于州县,便退求为一乡一宗之谋。”他任何时候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改革主张和行公道、直道之政,能在多大范围内实行,就在多大范围内实行,能实行到何种程度,就实行到何种程度。

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贾似道大失所望,沉下了脸;文天祥起身告辞,拂袖而去。

瑞州(江西高安县),位于锦江北岸,东距隆兴府百余里,管辖高安、新昌、上高三县。十二月,刘洙和金应护送文天祥的母亲曾德慈、妻子欧阳静娴及幼弟文璋到了州衙。文天祥留下刘洙和金应,委任刘洙担任领漕贡,金应当书吏。

次日,文天祥、刘洙和金应换上便服,出去勘察民情。地面覆盖着白霜,干燥而坚硬,鞋底擦得干霜喳喳地响。街上冷飕飕的,集镇空荡荡的,市井萧条,死气沉沉。老百姓的面孔蜡黄而呆滞,仿佛灵魂已经离去,眼神空空洞洞,脚步拖拖沓沓。乞丐沿街乞讨,野妓深巷卖笑,游手好闲之徒蹓蹓跶跶,流氓地痞胡作非为,土豪劣绅称王称霸,公子哥儿仗势欺人。文天祥疾首蹙额,心头涌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危机感和紧迫感。

行至城北,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爬在屋顶上,把瓦一片一片地揭起来。刘洙感觉纳闷,抬头唤道:

“喂,大嫂,你迭起瓦来捡漏,太费力喽!”

“谁说的捡漏,”大嫂没好气地回答,“是拿瓦去换米下锅。”

直如被蜂蜇了一下似的,文天祥怔住了:“晴天卖瓦糊口,落雨落雪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向屋顶上招了招手:

“大嫂,你下来!”

“相公们,我没闲空儿跟你们扯谈。”大嫂继续捡瓦。

“我们给钱你。”

“你要瓦?”

“我们不要你的瓦。”

“不要瓦,何必拿我开心!”大嫂正色道,“实话告诉你们,我不是那种风流妇道,是一个寡妇,丈夫在战乱中死了,留下我和婆婆两个人,无依无靠。你们行行好,到别处去寻快活。”

“你误会了。我们的钱是相送给你去买盐米,不用卖掉瓦。”

寡妇疑信参半,但还是从屋顶上溜了下来。文天祥见她饿得面黄肌瘦,细长的脖子暴着一条条青筋。同情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婆家姓甄,娘家姓贾,没有名字,幼年头发稀,辫子小,邻里都叫她做“牛尾巴”。金应从袖内掏出一把碎银子,塞到她手里。“牛尾巴”叭哒跪倒在地:

“恩人啊,请留下姓名,我婆媳日后好回情。”

“钱不够的话,再到州衙找我们。”文天祥随口回复道。

“噢唷,你,你,你莫非就是文青天?”

“不敢当。我叫文天祥。”

文天祥和刘洙、金应走街窜巷,入乡进村,广泛调研考察,发现战争给老百姓带来了莫大的灾难:田园荒芜,满目疮痍。那些被兵火焚烧而倒塌的房屋,百姓无力修复。荒坟野地上的尸体至今无人掩埋。树皮草根不够吃了,已开始挖“观音土”掺进粥里,饿极了的甚至易子而食。多惨的景象呀,令人目不忍睹!

天气愈来愈冷,寒风悲号,阴森萧瑟,远山近岫冰封雪锁,冬天冷得把山水和人的心都冻成了冰。文天祥没有停下来歇气,仍然夜以继日地察访。他一边申奏朝廷减免赋税,取消徭役;一边出榜安民,颁布禁令:禁偷盗,禁嫖赌,禁盘剥重利。对府内的官吏和三班衙役,讲清勤政爱民的道理,实行约法三章:不准偷闲躲懒,不准贪赃枉法,不准无事生非。

经过一个冬春的整治,瑞州渐渐露出了生机。村落有了人烟,田地种上了庄稼,铺户生意回升,城乡物资交流,社会风气也有所好转,百姓安居乐业了。

开春以后,乡村资金奇缺,物价飞涨,出现了高利贷。文天祥一方面限制借贷利息;一方面平抑物价;一方面创建“便民库”,以合理的价格供应农具、种子,出租耕牛。同时与“赈灾处”合并办公,实行救灾济灾。又发动村民组织互帮会、互济会,进行劳力、耕牛和农具等方面的以工换工,以物换工。并强制财主平价供应佃户的耕牛、农具和种子,降低三成田租。穷苦人拍手称快,四处颂扬“文青天”。富户豪绅却十分忿恨,顽固抵制,不择手段地暗中捣乱,唆使流氓地痞偷偷地把牛屎抹到衙门口张贴的文告上,文天祥毫不留情地对破坏分子公开进行打击,对不法之徒绳之以法,严厉惩办。但是,大富豪皇甫嵩并不买文天祥的账,文天祥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钉子碰上了铁,二者明争暗斗,展开了反复的较量。


二  弹压邪恶势力

瑞州地区豪商巨富不多也不少,然而真正有钱有势又有后台的首富,要算号称“皇亲国戚”的皇甫嵩。他曾官居两淮制置副使,与贾似道七拉八扯攀上了亲戚。二人串通一气,狼狈为奸,发了国难财。家成业就后,皇甫嵩告老还乡,独霸一方,为富不仁,无恶不作。可是,谁也不敢惹他,谁也惹他不起。文天祥却偏不把他放在眼里,上任后不到他家去参拜“地方”,施政时不先征求他的“意见”,其政令措施明明是在抬举穷百姓,抑制他们豪强富户。皇甫嵩挖空心思想给点颜色他看看,不过一直没有寻到他的岔子,委实无从下手。然而,按照他的说法,叫做“靴不打脚脚打靴”,他还没有来得及下他的手,“冒失鬼”文天祥反而“打”上他的门来了。

皇甫嵩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干儿子,人称“双害”。儿子叫做皇甫富强,绰号“恶霸王”。他呀,好色贪杯,欺男霸女,提笼架鸟,八面威风。手中一根鞭子,背后一群打手,开场聚赌抽头,输打赢要,横行乡里。干儿子李古荣,绰号“寡妇哭坟”,家住临江县,本是一个屠夫,往来于临江与高安之间,两地都开设了屠宰场地和店铺。此人狗仗人势,无法无天,踢寡妇的门,扒和尚的坟,并且心狠手辣,不下手则已,一下手就要害得人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剩下孤儿寡母去哭坟。

四月十八日法源阁庙会。文天祥本不信神佛,不过借庙会往往可以开展工商贸易和物资、产品交流,有助于活跃市场,繁荣经济。当法源阁住持到州衙请示时,他问明情况后,批准照常进行。同时严格交待必须奉公守法,照章办事:不准强行募捐;不准增收捐税;不准强卖强买,做到买卖自由,公平交易;不准宰杀耕牛,销售牛肉;不准设赌抽头;不准聚众闹事;不准为非作歹,违法乱纪。

住持倾耳谛听毕,合掌颔首道:“阿弥陀佛,老衲谨遵知州大人之命。不过,”

“此事不必过虑,”文天祥当即表示,“州府会有人去弹压地面,监督执行。”

“善哉,善哉,老衲告辞。”

庙会期间,法源阁四进大殿和左右配殿装修一新,金碧辉煌。第一进天王殿,殿内正中供奉的是弥勒佛,两旁是四大天王塑像。殿后,在山门的背面,手持金钢杵的是韦驮。他也是释迦牟尼的弟子,因护卫佛骨有功,故供其神像于此。第二进大雄宝殿,方砖台基,单檐歇山顶。殿中供奉的三尊佛像称“三世佛”,即释迦牟尼佛、迦叶佛、弥勒佛。两侧是十八罗汉,也就是佛祖的十八位弟子。据说他们受佛嘱咐,永远活在世界上,不入涅槃(梵语“死”或“不生不灭”之意),宣扬佛法,济渡众生。穿过庭院,后面(即第三进)是观音殿,正中是一尊用檀香木雕刻的巨型千手千眼观音像,两边还有几尊观音的小铜像及瓷像。最后一进藏经阁,是双层建筑,楼梯设在东侧。正殿以外,还有配殿。观音殿的东配殿里,供的是五大金刚,西配殿中间供的是旃檀佛,两边是阿难和迦叶,两侧是八大菩萨。正殿和配殿的供桌上都陈列着时鲜果品,烛光熠熠,香烟缭绕。善男信女虔诚叩拜,烧香化纸。

山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车如流水马如龙。山门张灯结彩,旗幡飘拂。院中摆摊设点,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买进卖出,热闹非常:左边搭台唱戏,后台棚内还有说唱、弹奏。右边有耍杂、魔术和星相医卜之类。买卖随意选择,吃喝玩乐悉听尊便。

文天祥带着刘洙、金应等一班吏员、衙役来到现场,看见这繁华世面和欢歌笑语的喧闹景象,不免油然而生一种与民同乐之感,十分快慰。当他们走到一排餐馆门前时,突然闻到了一股牛肉的气味。精灵的刘洙很快打听出来了,牛肉是从“寡妇哭坟”李古荣那里买来的。文天祥一行奔到三岔巷“古荣”屠场,只见肉案上挂着七八腿牛肉,后面栏内还关着十几条壮牛。李古荣见来势不妙,蹑手蹑脚转出柜台,转进后院,想从侧门开溜。金应带着两名衙役跟上去,拦住他,带到了文天祥跟前。文天祥双眼一瞪,怒喝道:

“李古荣,你胆子不小啊!”

“启,启禀大人,”李古荣结结巴巴,“杀,杀的是两,两条废牛。”

“栏里关的,却明明是壮牛。”

“栏,栏里的牛,是人,人家寄养的。”

“谁?”

“唔,嗯,嗯,”李古荣支支吾吾。

文天祥脚一顿,大声吩咐道:“来人!给我责打李古荣三十大板,插签游街示众。”

“青,青天大,大老爷,”李古荣双膝跪下哀求,“我愿,愿意用罚款抵,抵打,抵游街。”

“好啊,既然知错愿罚,我就成全你。再罚白银五十两,屠场的耕牛、牛肉全部没收。”

“老,老爷,又打又罚,太重,重了吧?”

“你这种人,不上当,不成相。不让你吃点亏,你不晓得厉害!”

李古荣自认倒霉,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自此以后,他在高安抬不起头、站不住脚了,只得搬回临江老家,到那里去重打锣鼓另开张。

稽查班见文天祥说到做到,动真的,来硬的,立即又报告了一件事:“恶霸王”皇甫富强强占了藏经阁,开设赌场。他还豢养了三四十个流氓地痞充当打手,守护赌场,没有钱进不去,赢了钱出不来。文天祥和随从换上便衣,重新来到法源阁。走入第四进,只见藏经阁东头的楼梯口站着两个莽汉,伸出粗大的手臂拦住文天祥一行,上下打量了两眼,叫他们拿银子到耳房先换成牌子,才准上楼。文天祥几个人登上二楼,进入大经房内,房中间果然设着一个大宝案子。押宝的人围得满满的,正在喝五吆六地狂叫。经房内外,还混杂着一些打手,歪戴着帽子,斜瞪着眼睛,暗藏着凶器。文天祥挤到中间看了一气,一个矮胖子和一个瘦长子从两边夹住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噫,贵相公好面熟。老看什么?下注哇!”

“……”文天祥撇了撇嘴,爱搭不理。

“你耍不耍钱?”

“不耍。”

“不耍?!”

屋角一下跳出来四五个打手,每人手里提着一根短棍,准备行凶。刘洙和金应同时摊开双手:

“谁敢动手?知州大人在此!”

“呀!”

打手们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又出来两个年近花甲的老年人,点头哈腰打圆场:

“大人不计小过,嗨嗨,他们有眼无珠不识泰山。文大人,我们替他们赔不是。赏个面子,请到对面房间里喝茶,嘻嘻,那里窗子朝南开,可舒服呐,还有姑娘作陪。”

“少来这一套!”文天祥脸往下一沉,“叫你们老板来!”

“大,大人找他干吗?有话好说嘛。跟我们说一样的,我们负,负责转达。”

刘洙和金应分别扳住矮胖子和高瘦子的肩膀,厉声喝道:“去,去叫你们皇甫富强!”

“恶霸王”有恃无恐,料想谁也不敢来老虎嘴里拔牙,抓他的赌。其时正在西厢房寻欢作乐,横倒在床上,一手抱着一个小婊子在那里揉搓,亲嘴。听到知州文天祥传他,心头一怔,连忙推开两个婊子,翻身起床:“哼,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整衣正冠,上楼见了文天祥。打算先礼后兵,似笑非笑地施礼请安道:

“不知知州大人驾到,未曾远迎,休得见怪。”

“外面贴着禁赌告示,”文天祥用手一指,“你竟敢在此开局放赌!”

“庙会嘛,嚯嚯,助助兴,不以输赢为目的,玩一玩,乐一乐。”

“嘿,好一个‘不以输赢为目的’。我且问你,你雇请许多打手干吗?”

“哦,哦,唔,”“恶霸王”装糊涂,“谁叫你们来的?咦,手里拿根棍棍儿干啥?”

文天祥一挺胸,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命令道:“缴械!”

打手们垂着肩,把刀、棍、匕首和绳索之类丢到了宝案上。

文天祥又下了第二道命令:“缴赌款!”

参赌者把随身所带的银钱和兑换的牌子都放到了宝案上。

文天祥扫视一圈,庄严地宣布说:“听候发落!赌资一律没收,交便民库处理。赌徒和打手挂牌游街。皇甫富强,押送州衙候审。”

文天祥打道回府。吩咐击鼓升堂,录下皇甫富强的供词,判罚白银两百两,责打二十大板,拘禁十天。

“恶霸王”皇甫富强恰似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回家见了老子皇甫嵩,嚎啕大哭,大放悲声。皇甫嵩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打算出面大干一场。然而转念一想,干儿子和儿子明知故犯,罪有应得,况且文天祥也不是好惹的。他只得饮恨吞声,暂且作罢,从长计议,充分准备,拔掉这个眼中钉、掌中刺。


三  正人心,端人望

常言道,法无三日严,草是年年长。风俗不厚,大约总是由于人心不淳。文天祥觉得欲化风俗,必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必先端人望。他在治理整顿的同时,又致力于振兴百废,着手修复被蒙军焚毁的碧落堂。

碧落堂位于瑞州风景优美的碧落山的最高处,相传是古仙人李八百的修炼场所。山间云烟吞吐,紫霭升腾,树林宛如大海一般碧涛万顷。俯瞰山下,一水穿城,南北两岸田园毗连相接,屋宇皆可指数。淳熙末年,爱国诗人杨万里知瑞州时曾在此住过,并给此堂写过八首诗。它既是一处颇壮观的名胜古迹,又是瑞州的一大象征,吸引过众多的远近游人,风流名士也常常相聚于此。蒙古军占据瑞州时,将碧落堂改称“逍遥宫”,掳掠大批女子软禁在堂内,恣意蹂躏。忽必烈撤退时,北兵放起一把火,把它烧成了一片瓦砾场。

文天祥提议修复碧落堂,有识之士和老百姓都表示拥护,大力支持,主动捐资,自觉效劳,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连妇女和老人也争取上山帮工匠民夫洗衣煮饭。州府的官吏、衙役和公差,也经常跟随文天祥到工地开山凿石,搬砖运瓦,运送建筑材料和后勤生活物资。

修复工程进展极其顺利,秋天就竣工了。碧落堂于是以崭新的雄姿矗立在山顶原址上。青砖灰瓦,飞檐立柱,设计精妙奇巧,结构古朴典雅,颇具一格。它坐北朝南,面向锦江,背后峰峦叠翠,山间松柏如云,流泉淙淙,左右茂林修竹,葱茏多姿,掩映着山坡上高低错落的亭阁楼台,相映生辉。文天祥非常满意,非常高兴,有意选定九月九日重阳节举行落成仪式。

重阳节,凉爽的金风习习吹来,周遭山岭蒸腾着薄薄的岚气。蜿蜒的林荫山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扶老携幼,喜笑颜开,比赶集还热闹。

文天祥特地把恩师欧阳守道、曾凤和师妹水仙也请来了。当文天祥和欧阳守道、曾凤、水仙、母亲曾德慈、夫人欧阳静娴、幼弟文璋、刘洙、金应等出现在堂前时,百姓们蜂拥而来,里三层外三层把他们围在当中。

典礼开始,鸣炮奏乐,欢声雷动。文天祥望着人们张开的笑脸,辉煌的建筑,浓绿的山水,不觉襟怀开阔,浮想联翩。他乘兴举起笔,即席赋诗一首——《题碧落堂》:

大厦新成燕雀欢,与君聊此共清闲。

地居一郡楼台上,人在半空烟雨间。

修复尽还今宇宙,伤感犹记旧江山。

近来又报秋风紧,颇觉忧时鬓欲斑。

身在瑞州,心系国家,忧国之思,溢于言表,文天祥实在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他的爱国表现是多方面的,对国事公事勤勤恳恳,对民间冷暖常挂心头,对山山水水无限热爱,对一草一木十分珍惜。蒙军攻破瑞州时,文物煨烬十之八九。修复碧落堂,他获得杨万里的《锦江尺牍》一帙,内中有杨万里的手笔四篇。文天祥很敬重杨万里的气节,亲自收拾整理,作文《跋诚斋锦江文稿》,赞颂他“报国丹心,竟以忧死”,“典型远矣,于此尚庶几见之”。杨万里全集传世,他有不可磨灭的一份功劳。

文天祥见碧落堂右侧一峰峭立,顶平处有亭基,又修复了废弃已四十年的翠微亭。他在瑞州修复的名胜古迹,除碧落堂与翠微亭以外,还有三贤堂。三贤堂原是奉祀余靖、苏辙和杨万里的祠堂。余靖、苏辙都是因直言谏诤被贬官到瑞州来的。三贤堂修复后,文天祥撰写了《瑞州三贤堂记》。此后他还新建了三处风景点:在府治后面的凤山建野人庐和松风亭,又在城郊修建了秀春亭供行人歇坐。


四  平反陈银匠案

景定五年(1264)十月,理宗赵昀神驭宾天,度宗赵禥龙飞在位。文天祥被召赴临安,授予礼部郎官。贾似道独掌朝政,文天祥不愿意与他为伍,他也感到文天祥特别扎手,不好利用。十一月,贾似道奏请度宗皇帝,改授文天祥为江西提刑。

第二年二月,他在瑞州办理了提刑交接手续,没有坐下来歇息,带着刘洙、金应等人四处巡视。他们来到临江县,县令递了手本。拜见之后,把文天祥一行从行辕接到了县衙。知县姓瞿,名达荣,是个“捐班”出身,内外花了二千两纹银。他听说文天祥状元及第,满腹经纶,而且为官清正,执法如山,吓得战战兢兢,额头上冒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文天祥见他太紧张,想让他放松一下,随便问道:

“瞿县令是不是本地人?”

“不,不是。”瞿达荣离座拱了拱手,“我是临,临川人,呃,呃,王安石的老乡。只,只不过,呃,呃,我是一根直肠子,没,没有拗相公他,他那么多的鬼,鬼点子。”

“我们应该称呼他王荆公,不要乱叫什么‘拗相公’。他的变法是改革,不是鬼点子,可惜没有能够坚持下来。你到此地上任多久了?”

瞿达荣扳着手指头算了一老气,然后伸出十个指头,又弯下一个,说:“一十九个。”

“一年零七个月,是不是?”

“是,是,”瞿达荣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还,还要多几天,我记,记不清了,算,算不出来了。”

“贵县黎庶怎样?”

瞿县令不懂“黎庶”二字的含义,误以为问“梨树”怎么样。翻了翻眼睛,回答说:“回,回大人的话,本地梨树不多。它开,开什么花来着?咳,我只吃过梨子,树的样子,没,没有见过。”

文天祥知道他是拿钱买的官,没有讥笑他,耐着性子解释说:“你听清楚,我是问贵县的百姓如何?”

知县不知是过分紧张呢,还是本来糊涂,又把“如何”二字的“如”误听成了“鱼”字, 以为在问渔业情况, 连忙答复:“本县河,河里有鱼,塘里也,也养鱼,百姓多有捕鱼养鱼者。我,我也入乡随俗,对鱼作了一些考究:春鲇夏鲤,秋鲫冬鳊。哟,现在正是早春二月,鲇鱼的味,味道最鲜美,比鸡还好吃。来人啊!跟我去买,买几尾活鲇鱼来,打两壶好酒,让我跟文,文提刑品尝品尝。”

文天祥明白了他是个没有喝过墨水的糊涂虫,不再闲聊了。言归正传,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上任以来办过案没有?”

“办过,办过。”

“办完没有?”

“要,要说完,也差不多啦。要说没完,也说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瞿达荣讲不清楚,只得叫押司取出案卷递呈文天祥审阅。文天祥逐一翻了翻,就便放到案头上,打算抽时间再仔细过目。说曹操,曹操到。衙门外有人击鼓喊冤。县太爷呆呆地望着文天祥,不知如何是好?文天祥手一挥,吩咐道:

“带鸣冤人上堂!”

刘洙和金应带进来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婆。她两鬓斑白,鼻子和两颊冻得通红。双膝跪下,悲悲戚戚地说:

“提刑大人,请你给小民作主,我的儿子死得冤枉哇!”

“你可有呈状?”文天祥问。

“我一字不识,又请人不起,只能口述。”

文天祥打量了老太婆一眼,翻开案卷,边看卷面边询问。主簿金应详详细细作了记录:去年秋天,牛贩子马骥背了一袋钞票从县城金地坊经过,老太婆的儿子陈银匠见了,叹息说:“我们做手艺好困苦呵,要是有这么多钱就好啦。”凑巧第二天早晨,在慧力寺后山中发现了马骥的尸体。瞿知县升堂,限捕司张立达七日内破案。有一个挑担卖烧饼的王胡子,将陈银匠的话报告了张立达。张立达不问青红皂白,抓住陈银匠交给了推司李四省。李四省只图省事结案,重刑逼供。陈银匠吃刑不住,诬服,被处以死刑。

陈银匠一案,上级早已批复,人也被砍了头。人们的口头禅是“新官不理旧事”。文天祥大可不必干预,自寻烦恼,自讨麻烦。但他是个直性子人,清正廉明,实事求是。又是一个硬性子人,刚介正洁,肮脏难合。像这种荒唐到了卑鄙程度的案子,他非复查不可,而且一定要查它个水落石出。

文天祥和刘洙、金应慎重商议后,决定留下金应应付日常事务,他和刘洙微服私访。微带寒意的连绵春雨,如烟似雾,迷迷漫漫,忽而大,忽而小,忽而像筛子往下筛,忽而雨点潇潇,被风扭着卷着,不分方向地飘洒。文天祥和刘洙青衣小帽,从后门出衙,走街串巷,四处打听走访。白白辛苦了好几天,却没有找到一点线索。文天祥并不气馁,吃过早饭,又要出门。刘洙不耐烦了,推脱道:

“大哥哥,我拙嘴笨舌的,搞私访不内行,你不如邀个会耍嘴皮子的人一起去。”

文天祥望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怪模样笑了笑。他分析刘洙吃了几天苦,一无所获,失去了信心。他也了解刘洙的生性、脾气:刘洙办事,表面上看起来马马虎虎,随随便便,无所用心,其实很敏感,很灵巧,察颜观色,随机应变,善于应付各种场合。他诙谐幽默,是一个滑稽角色,更确切地说,是一员“福将”,能在喜笑怒骂和玩笑之中发现蛛丝蚂迹,识别真假,在有意无意之中找到新的门路或出向。

“你不愿意说话,跟我做个伴也是好的嘛。”

“嗨,”刘洙嘴巴一咧,“我连做伴都不够格。”

“怎么不够格呢?你是我的嫡堂妹夫,我跟你是郎舅弟兄,除却郎舅无好亲,你我一起走,最合格。”

“金应跟我们是师兄师弟,情同手足,他也可以作陪啊。”

“他跟我只有一层亲,你跟我亲上加亲,比较起来还是你强些。应弟,你说是不是?”

文天祥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着。刘洙不等金应开口,赌气说:“算啦,算啦,别啰嗦啦,我去我去,说走就走。”

金应知道他是怕吃苦,发了懒筋,故意拗他说:“洙哥,今天雨还在下嘞。”

“下刀子,顶锅去!”

刘洙果然福大命大,赌气出门,不但没有下“刀子”,而且天放晴了。雨过初晴,天蓝如洗,艳阳高照。文天祥和刘洙都走出汗来了,唇焦口燥,坐进了后街的一座小茶楼,边吃点心边喝茶。刘洙吃了些糕点,歇了一阵气,消除了疲劳,坐不住了。他是个出了名的“三脚猫”,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会儿就溜到楼上去了。楼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一个黄脸汉子在那里下棋。刘洙见了棋,好比红毛野人见了酒,一切都忘记了,睁大眼睛注视着棋盘。黄脸汉子棋术高明些,一步紧逼一步。老头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击之力,“老将”被逼得围着“田”字格子转圈子,左躲右闪。黄脸汉子见有人观棋,想显一显手段,打算趁势吃光老头的棋子,拿他的“老将”推磨。于是用了个“双车抢马”的棋式,却没有注意老头子架起的“车后炮”,可以“抽将”吃他的“车”。老头没看出对方的漏步,手指头戳来戳去只考虑如何跳开“马”。刘洙实在憋不住了,脱口而出:

“吓,老头的棋真臭。明摆着的一步赢棋,都没看到!”

话来得太陡,太冒失。老头受不住,冒火了,气呼呼地站起来,立定了,想教训他两句。然而人比刘洙矮了一头,要扬起下巴,翻上眼睛,才能对着他的面孔,下意识地愣住了。刘洙是个瘦长子,长脑袋,长颈子,长手长脚。身穿蓝布棉袄,头戴甩头疙瘩毡帽。闲散,淡漠,轻松,一切都仿佛是小菜一碟,翘起的嘴角还露着那么一丝风趣的笑纹。老头子的火气烟消雾散,自己跟自己挖了个码头下台:

“举棋不悔,观棋莫语,是下棋的老规矩。你老弟忍住片刻,别打岔,我下完了让你接手。”

“赵大爷,”黄脸汉子揶揄地笑了笑,“先头我说你是个‘水气泡’,你不承认,现在该认账了吧。你的个性真好比山沟里的水,涨得快,消得也快。”

“一盘棋与那样的事大不同,输棋赢棋小意思,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文提刑已经来了,你怎么还不去找他?”

“我会去找他的,你急什么?”

“嘿嘿,看来你是怕‘寡妇哭坟’,奈他不何。”

“我怕谁?”赵大爷扭着头,颈子上的几条粗筋都暴出来了,“我年逾古稀,七十有四,比孔夫子还多活了一岁了,还怕什么?连阎王老子也不怕啦。”

刘洙心里一激灵,联想到了陈银匠的案子。他弯腰凑到赵大爷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你老人家要找文大人,好说,我可以带你去。”

“你认识他?”

“实话实说,赵大爷,我是他的随员。”

“噢——那好,那好,我这就跟你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刘洙下楼见了文天祥。文天祥和刘洙便把赵大爷带进了县衙。赵大爷身搭一躬,说:

“刑台大人在上,小民这厢有礼了。”

“赵大爷,”文天祥称呼道,“请坐。”

刘洙设了座位。赵大爷谢过文天祥,坐在一旁。金应上了茶。文天祥细声慢语地说:

“赵大爷,想找你打听一件事,陈银匠的案子你有没有看法?”

“一宗冤案。”赵大爷忿忿不平地说,“县令糊涂是其一,草菅人命是其二,嫁祸于人是其三。”

“请问,嫁祸于人是怎么回事?”

赵大爷端起杯子喝了几口茶,润润嗓子:“去年夏秋之交,天气燠热。我半夜起床,赶到‘古荣’屠场去买猪心,给我老伴治心气痛病。郎中先生说,猪心不能下水,我只好赶在杀猪前去屠场,打算先找李古荣预订好。可是,我太起早了,屠场没有开门。里面有动静,从门缝往里一瞧——哎呀,我的妈!——差点把我吓晕了,寡妇哭坟和他的徒弟颜纪,正在用草袋子装一具死尸。我不敢声张,躲开了。后来他们用牛车把尸体拉走了。天不亮,两个人又赶着牛车回来了,急忙急促杀猪。我买了猪心,用油纸包好,回了家。”

“此事当真?”

“人命关天,不会说半句假话。”

“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好。老人家爽快。来人啦,给赵大爷三两银子。”

金应照数拿出银子,递给赵大爷。赵大爷固辞不肯收。文天祥劝解说: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赵大爷,你尽管拿回去,买点补品,跟老伴一起补补身子。”

赵大爷这才接了银子,放进袖内。谢过文天祥,走出了县衙。

文天祥找到了目标,便开始顺藤摸瓜进行追踪调查。同时征得死者家属的同意,开棺验尸,验明了牛贩子马骥确系他人用尖刀捅进胸膛刺死。

咚!咚!咚!三通鼓响。临江县衙门前,骤然挤满了听审的百姓,压肩叠背。大堂口摆着鞭、锁、牌、棍、夹五种刑具,“肃静”、“回避”两块牌子分立左右。堂内,正面高悬“光明正大”横匾,三班六房两厢侍候,捕快皂头手持煞威棍。站堂军拖长声音喊着堂威:“威——武——”文天祥升坐大堂,刘洙、金应立定在背后。瞿达荣搭个偏位。刑台大人一声谕下:

“带李古荣、颜纪上堂!”

站堂军一递一声地重复喊道:“带李古荣、颜纪上堂!”

堂下锁链嗦嗦响,狱卒把李古荣和颜纪带上堂来。文天祥吩咐去掉刑具。狱卒遵命执行后,一声喊:“跪下!”李、颜跪在大堂上。文天祥一拍惊堂木:

“李古荣,颜纪,你二人谋财害命,用杀猪刀捅死马骥,从实招来!如若不招,三拷六问,尔等皮肉要受苦咯。”

李古荣态度顽固,横眉怒目强辩道:“文,文大人,陈银匠贪财谋,谋杀马骥,早已定案,翻,翻案不,不得人心。”

“嘟!大胆!我问你,去年夏秋之交,你和颜纪用酒灌醉马骥,趁夜深人静将其抬到屠场,用杀猪刀刺死,装入草包,然后用牛车拉到慧力寺后山,丢下沟壑,可是事实?”

“大人,纯属凭,凭空捏造。”

“好硬的嘴呀!人心似铁非似铁,王法如炉才是炉。来人,将李古荣重打五十大板!”

当差把李古荣拖了下去,按倒在地打了五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叫苦连天。

颜纪推测是在杀鸡给猴看,吓得面色如土,肌肉一把把地紧。不打自招,认了罪,画了押。

当差将李古荣重新带上堂来。李古荣哼哼唧唧不说话。文天祥双眉一耸,喝道:

“李古荣,你招也不招?”

“无,无甚招的!”李古荣扭着脖子。

“拉下去,大刑侍候!”

大刑是用夹棍。夹棍是五刑中的主刑,三根无情棍夹起来,不管好硬的角色,叫他绞心痛断肠。李古荣受刑不住,硬不过去了,只好从实招认,亲手画供。

文天祥派金应带领两名公差来到李古荣家里,从暗阁的竹笼内取出了钞票。人证物证取齐,下了判词。

“李古荣、颜纪偿马骥死。捕快张立达、推司李四省偿陈银匠死。瞿达荣革职查办。官府赡养陈母终身。”

大堂内外响起阵阵欢呼声,此伏彼起。人们交口称赞文天祥从调查入手,以事实作依据,翻案有理,判决合法。尤其得人心的是判“推司及原捕偿陈银匠死”。宋朝愈到后期愈黑暗,国不成国,法不成法,许多官吏简直老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文天祥不得不下狠心从严从重打击这班草菅人命、制造冤案的官吏,震慑一下,使他们知道厉害,不敢再胡作非为。

皇甫嵩气急败坏,亲自到临安见了贾似道,竭尽毁谤之能事,诉说文天祥“专横跋扈,别有用心。”

贾似道也很愤恨文天祥不识好歹,不受抬举,不听招呼,不择手段地打击他的地方势力,明明是转弯抹角冲着他来的。便暗中指使台臣黄万石参了一本,弹劾文天祥“横行霸道,恣意妄为杀良冒功”。

度宗是个无道的昏君,耽于酒色,贾似道专制国命,他不敢不听他的。这样,文天祥第一次被罢了官,丢了职。


五  二度被罢官

回到富田老家,刘洙、金应和文天祥依然形影不离,一起耕读,一起游玩。他们怡情山水,经常去文山寻奇索幽,托物兴怀,借景咏志。

文山优雅而奇特,诡石怪木,奇花异草,远山近岫,别有洞天。文天祥想在此养其体气,和其心志,而居《易》以俟命。他饱读诗书,精通易经,将知识运用到山水上,对文山的一些幽奇处分别题了名。在给曾凤和曾水仙的信中,说他和刘洙、金应“日在山间搜奇剔怪,得二所,曰‘闳微’,曰‘上下四方之宇’,幽闲旷邈,超伟轩张,其奇又在中矶两峰之间之上。”水仙小时候经常跟随文天祥游览文山,她知道,这些命名,不仅地方当之无愧,而且也反映了文天祥的思想和性格特征。“微”和“上下四方”是对立的,“微”是指事物的精微,所以要“闳”。宇名“上下四方”,喻宇宙在我胸中。文天祥还饶有兴致地告诉水仙,他给他们熟悉的一些景点改了名称:“‘翠晚’已改名叫做‘浮岚暖翠’,‘钓雪’改名叫做‘六月雪’,‘特立’改名叫做‘至大至刚以直’。”“翠晚”不如“浮岚暖翠”一片生机。“钓雪”不如“六月雪”,六月降雪,事物改变常态,符合《易经》交感、变化和发展的哲理。“特立”不如“至大至刚以直”更能反映他的品格、气质和内心世界,更能体现他立于天地间所秉承的至公至直的精神。

故乡的山山水水,朋友之间的往来和思想交流,给予了文天祥不少慰藉。然而他的心始终静不下来,一刻也忘不了国计民生的大事,老在围绕着效命朝廷和挽救时局方面转来转去。一年后,台臣黄万石带着贾似道的使命来到了富田,装做关切的样子对文天祥说:

“日子过得怎么样,弟兄,该没有忘记朝政和同僚吧?文山可不是休闲之地哟。你本来志向非凡,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还得争取出去干一番事业。”

“还不是时候。”文天祥言语简短而生硬。

“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贾相爷常常提到你咧。”

“他会想到我身上来?”

“相国很惜才,怪只怪你太倔犟,总是顶着他干。”黄万石倾身向前凑了凑,“为人嘛,还是随和些好,何必固执己见,随大流终究不会吃亏。”

“我不在乎吃亏不吃亏,只求主持公道,伸张正义。”

黄万石以为文天祥接受了他的劝告,转变了态度,兴冲冲地返回了临安,向贾似道交了差。

度宗咸淳三年(1267)九月,文天祥被起用当吏部尚书左郎官。十二月,赴临安就职。次年正月,又兼任学士院权直、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参与撰写朝廷的制、诰、诏、令,以及编修国史和实录。可是,文天祥仍然坚持我行我素,不与贾似道合作,甚至跟他唱反调,反其道而行之。贾似道气得直咬牙,怒骂了黄万石一顿。文天祥上任仅仅一个月,黄万石骨头里挑刺,从文字上钻空子,以“失职”奏免了文天祥所任的职务。

礼部尚书王应麟邀请荣王赵与芮帮文天祥说话。拖了十个月,度宗才下诏命文天祥当福建提刑。然而贾似道没有忘记他出任江西提刑时的所作所为,对他去做地方官仍不放心。不等他上任,又指使台臣黄镛以文天祥为人放纵粗暴奏免了他。


六  三起三落

咸淳五年三月,江万里升任左丞相兼枢密使,马廷鸾当右丞相兼枢密使。这两人是有名的儒臣,文天祥得到了出山的机会。

四月,朝廷任命文天祥做宁国府(安徽宣城)知府。这时,他已经视仕途为畏途,上书固辞,请求祠禄。朝廷没有批准。十一月,文天祥才迟迟动身,和刘洙、金应一起取道水路,浮船赣江与长江赴任。经过隆兴府时,心境豁然开朗,以一种轻快、明丽的笔调作了一首七律《题滕王阁》:

五云窗户瞰沧浪,犹带唐人翰墨香。

四月四日黄道阔,江山一片画图长。

回风何处抟双雁,冻雨谁人驾独航。

回首十年此漂泊,阁前新柳已成行。

全诗宛然一幅彩墨点染的山水图卷,不仅使人们领略到了南国风情的壮美与馨香,并且透过香与美,进而可以体会到,天长地久正是日月星辰的运行不息。

宣州宁国府,历史上颇有名气,市井繁华,物阜民丰。然而文天祥一行在青弋江畔的昭亭上岸,抵达宁国府时,路上畅快的情绪顿时化为乌有。由于官吏失职,政务荒怠,社会经济凋敝,百姓生计极其困难。这种处于瘫痪状态的府治,不管谁来治理,都会感到头痛,除非来者一无责任心,二无事业心;否则,连贪官污吏也会为无处着手搜刮民脂民膏而灰心丧气。

积贫积弱的南宋的财政收入愈来愈困难,朝廷无计可施,万般无奈。贾似道不顾国家长治久安,献买公田之策,接着请行经界推排法于诸路,江南尺寸之地皆有税,加速了农民的破产。

文天祥上任后,一方面日夜操劳,以身示范,发动民众生产自救;一方面表奏朝廷,恳请免除宁国府的赋税。在他调离的前两天,朝廷批准了他的奏请,他高兴得顿足起舞。宣州百姓也没有忘记他的大恩大德,建立生祠以示对他的感激与怀念。

咸淳六年正月初一日,文天祥改任军器监,兼右司,四月,他离开宁国府,赴临安供监职,免兼右司。但不久又兼任了崇政殿说书、学士院权直、玉牒所检讨官。其中重要的是兼崇政殿说书与学士院权直两项职务。

学士院权直,是替皇帝起草诏书。权直,顾名思义,是临时性的。宋朝皇帝不会把起草诏书的权力,长期赋于任何一个人。而权直的职责,却使文天祥获得了一个伸张正义的机会。

同时,他还利用崇政殿说书一职,在向度宗讲解《敬天图周易贲卦》时,劝告说:“天文者,人君之一镜也”。“天道人事,实不相远”。儆戒皇帝“敬天地,畏神灵”,勤政爱民。昏淫无道、沉于酒色的度宗自然听不进去。

度宗听谁的呢?他在听贾似道的,而且也只能听他的。度宗赵禥本是理宗之弟荣王赵与芮的儿子。赵禥的生母黄氏与似道生母胡氏都是湖州清德县人,互为邻里。理宗之子赵缉夭折。贾似道奏请立赵禥当太子。理宗驾崩,又拥立赵禥即位,坐上了龙椅。度宗是个性欲狂,将理宗贵妃以下的妃嫔改封作自己的妃嫔,又几次到民间大选美女。每天从早到晚,都要几十上百名宫娥彩女簇拥着他,一旦淫心荡起,不管殿上阶下,池边路旁,随即行幸媾合。一日至少三五人,有时竟达二、三十人。朝政全部依赖贾似道维持。他每次朝见,度宗必答拜,自称“师臣”而不报姓名。朝臣都要称呼他为“周公”。

这个“周公”,办好事的能力没有,搞阴谋诡计倒是一把手。理宗陵寝告竣,他以首相兼总护山陵使突然奏请弃官还越,暗中却指使吕文德谎报军情,说什么“北兵攻下沱,边防危急。”朝中大骇,要挟度宗和太后谢道清不得不以手诏挽留他,借此提高他在皇帝和太后,乃至大臣们心目中的地位,似乎少了他这根“擎天柱”,宋朝就会立刻垮掉。第一次花招成功,接下去又是第二次、第三次“乞归养”。为了留住他,度宗特别诏命他当太师、平章军国事。

文天祥调到朝中供职时,贾似道日坐葛岭,不理朝中国事,大小朝政一概取决于馆客廖莹中和堂吏翁应龙。

葛岭在西湖北面,相传晋代葛洪曾在此炼丹,故名“葛岭”。度宗将葛岭赏赐给贾似道后,方圆数十里都被他所霸占,重兵守护。葛岭,号称天堂中的天堂,浓阴密布,花团锦簇,然而却看不见游人的影子,连当地百姓也被赶走了。贾似道不惜重金,鸠工庀料,大兴土木,大起楼阁亭榭,植树栽花,新修园中之园。园内错落地排列着光禄阁、春雨观、养乐堂、嘉生堂等精巧建筑,又修建了四世家庙。其中最精雅的屋宇,取名半闲堂,堂内立一尊塑像,供诸神龛,延集羽流唪经礼忏,给贾似道来生预祷福禄,他本人却没日没夜地寻欢作乐。朝中无宰相,水上有平章。好事的文人给他作了一首讽刺诗:“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天。羽书莫报襄樊急,新得蛾眉正妙年。”

咸淳六年六月,贾似道故伎重演,又托疾要回故乡绍兴。度宗命右丞相马廷鸾和吏部侍郎赵顺孙奏请挽留他,旨令学士院草诏不允。诏书由学士院权直起草,恰巧轮到文天祥当制。他看不惯贾似道的要君花招,利用起草制书,给了他当头一棒。文天祥替度宗拟了两个批示——《拟进御笔》和《又拟》,语气冷淡,无一句褒辞。第一个批示要求贾似道“尚鉴时忱,永绥在位。”第二个批示,搬出了质问的语气:“胡为以疾,而欲告休?”结尾便是“所请宜不允。”

时间一天天过去,“挽留诏”却一直没有送来。为了消磨时光,贾似道带着爱姬美女,乘了一艘高贵华丽的画舫,亲随驾着轻舟左右护持,在西湖游乐,饮酒抹牌,听曲看舞,尽情戏耍。坐在雕花锦舱里的贾似道,等得不耐烦了。他醉醺醺地举起一只手,止住歌舞,鼓着肉泡眼问道:

“文天祥来了么?”

站在甲板上的侍卫手搭凉棚,朝湖岸边左眺右望。望了一气,回复说:“没有。”

“呃,他到底干吗去啦?”贾似道拧着眉头,一语双关地说:“等着瞧吧!”

宋朝内制相承,敕书皆呈稿当国,即宰相。宰相过目后,再呈奏皇帝批示。实则一经宰相过目,往往便有改窜。文天祥起草敕书后,一反常规,不呈给贾似道先看,而直接进呈御览。这是明目张胆地反内制,反贾似道。贾似道其时还蒙在鼓里,自信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得罪他。但不可思议的是,时间大大超过了,文天祥却还没有把诏书的稿子送交他“审阅”。他急于当面问清,查明原因,因此派出得力的亲随去找文天祥,把他叫到西湖来见他。又等了整整一个上午,贾似道心里头火烧火燎的,双眉紧锁,两只手下意识地紧攥着拳头,在舱内兜圈子。隔了好一阵,舱外侍从才传报:

“直院文天祥到——!”

贾似道停下来,镇定了一下,指令游船靠岸。文天祥从跳板上船,弯腰进舱,彬彬有礼地叩首参拜。贾似道见他样子诚实,以为把诏书稿子送来了。他正襟危坐,大模大样地问道:

“文直院,你怎么老不来见老夫?”

“起草制书去了。”文天祥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

“写好了么?”

“写好啦。”

“给老夫看看!”

“已呈皇上。”

“你说什么?”

“下官已经把批文稿呈送到御前去了。”

贾似道从太师椅上霍然跃起,暴跳如雷,差点把船底都顿穿了。他酷似一头发狂的野兽,冲到舱口又返回来,气极败坏地吼道:“文天祥,真有你的!”

“相公,怒气伤肝哟。”文天祥异常沉静,振振有词地往下说:“我和你都在天子驾下为臣,是我们替天子出力,还是天子替我们出力?是我们听天子的,还是天子听我们的?”

“好大的口气,你,你竟敢在老夫面前耍威!”

“岂敢!”

“你不是明明在这样做吗?”

“我没有做错吧?”

“文天祥呀文天祥,你有眼不识泰山,老是和我过不去。我劝你心里放明白点儿,鸡蛋硬还是石头硬?!”

“我一切都无所谓,只求按公道和直道行事。”

“让你的公道直道见鬼去吧!”

贾似道还是看到了文天祥所拟的挽留诏,里面没有一句褒奖和劝慰的话,只得安排别的直院官重新拟诏进呈。

度宗的御案上,摆出了代拟的两种样式的草诏。按理,文天祥当制,应当采用文天祥的。然而度宗只能用贾似道指定的直院官起草的诏书。文天祥十分懊恼,上书亟求解除职务。

贾似道两面三刀,当面假惺惺地劝解文天祥不要计较,何必过于突兀而有“遐心”,背后又授意台臣张志立奏罢文天祥。文天祥看出了贾似道的阴险用心,再次上书度宗请求免职。

七月,文天祥第三次被排挤出了官场。


七  《文山观大水记》

秋天,庐陵大旱。天晴云薄,碧空如洗,火南风晒得田土都开了坼,水稻十减七八,冬收作物也无法栽种。罢职归家的文天祥利用自己在民众中的威信,一方面和刘洙、金应组织农民抗旱自救,一方面向官府申报救灾。他写信给知吉州事江万顷(江万里之弟)报告灾情,并请他付信赣州知州李应雷,允许庐陵百姓入赣收籴粮食。同时又直接写信给李应雷,以同榜进士的名义要求李应雷让庐陵的百姓赴赣籴米,渡过灾荒。

灾后,他抱着“风雨山中,避影却走”的愤激心情,起宅文山,打算过着奉亲课子、弹琴读书的隐居生活。这时候,文天祥已有二子六女:欧阳夫人所生的长女定娘九岁了;次女柳娘六岁多;七岁的长子道生长得和文天祥幼年时一模一样,祖母曾德慈最疼爱他。妾黄璚英所生的次子佛生,将近七岁,异常聪颖;四女监娘和五女奉娘都美如小天鹅。妾颜靓妆所生的三女环娘比柳娘仅小一个月,只有幼女寿娘尚在襁褓中。搬进文山新住处后,他仿效陆机、陶渊明,半耕半读,写下了许多诗篇。曾凤和水仙父女俩从远道来看望他。他满心喜悦,带着自我欣赏的情调说:

“青山屋上,流水屋下,归来自有乐地。”

“我看你不一定闲得住。”曾凤晃了晃脑袋,“你从小志向就非同一般。”

“现在我总算把朝廷看透了。”

“还有官场。”水仙补充道。

“对,”文天祥点点头,“官场同样黑暗腐败。岳飞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则天下太平。我们南宋的官吏却恰恰相反。话又说回来,即使想有所作为,也处处受朝廷掣肘。”

“你看你,拐弯抹角,又说到自己身上来了,又在给自己打抱不平。”水仙打量了文天祥一眼,“可见人还在,心不死。”

“师妹,算你把我看透了。我从小受父母和师友的熏陶,受乡贤的影响,一心想为国为民办点实事,经邦济世,实现国泰民安,人寿年丰。”

“啊唷,来了贵客,怎么不进里间坐?”欧阳夫人从后房迎了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说,是的嘛,大早起来,喜鹊檐前喳喳地叫。哦,哦,”她在衣裳上拍了几下灰,一语双关地说,“只顾聊天,高兴得忘记准备茶饭,我这就去安排。”

欧阳静娴一壁厢说着,一壁厢转身往里走,边走又边回头瞟了水仙几眼。她早就听说水仙和文天祥从小青梅竹马,恩恩爱爱,至今旧情不忘,难免不产生醋意,处处提防着,生怕他俩在频频接触中越出常礼。因此故意出来客气一番,从客气中露出颜色给他俩看看。

刘洙和金应来看师父师妹,文天祥饶有兴致地领着大家一起去外游一游,观观山景。

他们沿着山路绕过直插云霄的中矶两峰,来到文天祥新发现的景点“闳微”和“上下四方之宇”,细细玩赏,只见挺拔险峻之中又包容着秀石奇洞,邃谷幽泉,令人叫绝。后来大家又观赏了文天祥和水仙非常熟悉的“浮岚暖翠”、“六月雪”和“至大至刚以直”等几处景点。当走到“道体堂”时,骤然发现浮出水面的石林被水淹没了。回头一看,只见洪水从“六月雪”直流而下,犹如建瓴千万丈,汹涌激荡。富川江对岸的秧畦菜垄,都卷进了洪流里。数十株虬枝苍劲的老松,与水争相跛曳,呈现出一种偃蹇不伏之状,若沉若浮,若隐若现。众人都感觉雄浑而奇特,就地坐下来,扬起下巴一边眺望,一边围棋、饮酒。曾凤将随身所带的摇琴安放在石案上,弹了一曲《高山流水》。刘洙、金应和水仙抽剑起舞。文天祥文思泉涌,摊开文房四宝,欣然命笔,记述了这一变幻多姿的壮观情景:

“未至天图画,其声如疾风暴雷,轰豗震荡而不可御……如银湾,山势回曲,水至此而旋……而水之情状,无一可逃遁。故自今而言,则银湾遂为观澜之绝奇矣。”

金应收住剑,转身一看,连连叫好。刘洙和水仙也跟着围了上来:

“咦,还没有标题,文章就先写出来了。”

“这个不难,”金应脆快地说,“就直取其意叫做《文山观大水记》好了。”

“洙哥你看呢?”水仙霎动着长长的眼睫毛。

“我看最好嘛,问天——祥——哥!”刘洙滑稽地扮了个鬼脸,眼睛直视着水仙,把水仙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水仙举起一只手:“你想讨打么?老不正经的‘三脚猫’,鬼里鬼怪的。”

“叫你问天祥哥,未必讲错了?”

“你的语气不对。”

“语气是表达感情的,不要钻空子嘛。”

“谁钻谁的空子?”

“不要争争吵吵。”文天祥放下笔,站起身来,“洙儿,你知道你嫂嫂气量不宽,少开玩笑。好啦,好啦,大家都坐下来,借景抒情,一人作一首诗,吟咏大水奇观。”

曾凤抚着连鬓胡子踱了过来,边走边问道:“你们叽里呱啦在说些什么?”

刘洙咧着嘴巴笑了笑:“我们正在谈论作诗嘞。”

“嗯,你们作吧,让我歇息歇息。”

“师父,你也不能例外哒。”

“我的很简单,四海为家,仗义行侠。这便是我的诗,一首吟不完的长诗。”

下山返回家里,水仙匆匆告辞上路。曾老夫人悟出了其中的几分缘由,狠狠盯了儿媳妇几眼。欧阳静娴后悔自己心胸过于狭隘,很难为情,羞羞答答上前拖住水仙不肯放手。曾凤为难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走到门槛旁边停住了脚步。

果然不出曾凤和水仙所料,随着岁月的流逝,国家危机的加深,文天祥愈来愈躁动不安。不时向同榜进士、江西提刑黄震与湖南安抚李芾等志同道合者写信,交流忧国忧民和补世益时的心思。

时局险峻,日趋恶化。忽必烈坐稳蒙古汗位以后,开始全面整顿朝纲,从政治、军事、文化、生产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和理顺。接着又把都城迁到燕京,建立了元朝,正式称帝,不断蓄积力量用兵南宋,谋求全国统一。南宋在复州、德州、襄樊、嘉定、重庆及胶州等地的对抗中,屡战屡败。

文天祥忧患成疾,病了两个月。抱病写了好几首《病中作》:“倚床腰见骨,览镜眼留眶,倦策吟诗仗,频烧读易香。”病到如此瘦弱,依然学习《易经》,吟诗,作文,可见壮心并未泯灭。

一家人都为他的健康担心。而身处山中大病刚愈的文天祥,却始终念念不忘国家的安危。他在《山中感兴》一诗中写道:“少年成老大,吾道付逶迤。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曾老夫人心痛地望着儿子,阻止说:

“儿呀,看你病成这样子,怎么能出山哟?”

“桑孤未了男子事,何能局促甘囚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要急,等一等再说。”

“簸扬且听箕张口,丈夫壮气须冲斗。”文天祥在和母亲的交谈中,吟成了《生日和谢爱山长句》一诗。

风光幽美、景色宜人的文山,溪山泉石,四妙毕具。然而它在文天祥的心目中,却变成了“囚山”。他讨厌文山了。当咏叹柳宗元的《囚山赋》时,上冲斗牛的豪气涨了上来。他向往刘琨、祖逖闻鸡起舞的英雄事迹,夜阑看剑,握手相期,以建功立业的男子、丈夫自我勉励。

咸淳九年正月,元将阿术攻破樊城。危急中朝廷想到了文天祥,起复他当湖南提刑。他照例具状辞免,诏书不允。三月底,刘洙和金应来到文山,告诉他,京西安抚副使、襄阳守将吕文焕,于三月十七日以襄阳降元。文天祥深知襄阳的重要战略地位,战争形势恶化,他急如星火,心里像滚油般煎炸,告别家人,四月初八日,即带着刘洙、金应启程赴任。

途中,在长沙,文天祥一行见到了担任湖南安抚大使的江万里。江万里曾经担任过吉州知州,创办了白鹭洲书院,并亲自兼任第一任山长。文天祥是白鹭洲书院的学生,他一向器重文天祥,文天祥也很敬佩他。两个人都很高兴,很激动,携手入席。谈到国事,相互摇头叹息。江万里见文天祥英姿隽爽,二目如电,悯然叹道:

“我老啦,观天时人事,当有变,老夫见过的人多咯,挽救局势的责任,看来落到了你的肩上。”

“恩公大人,晚辈虽有心报国,只恐怕无力回天哇。”

“常言道:尽人事而听天命,挽狂澜于既倒。如今山河破碎,朝中贾似道当权,腐败成风,时世艰难,对内要跟贪官污吏作斗争,对外要抗击元蒙入侵。虽然积重难返,但只要全国上下的爱国志士都像你一样,以救国救民为己任,披肝沥胆,万难不屈,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即使亡国,也问心无愧了。”

江万里是了解文天祥的人之一。慧眼识英才。他凭多年的阅历,敏锐地预感到地倾东南,不要多久,文天祥将作为一根擎天柱,从东南耸起。


八  恶人先告状

文天祥被起复当湖南提刑,到衡阳接任后,大刀阔斧地审结了大批积压下来的案件。

元朝积极策动大举南下,南宋人心惶惶,朝野不安。文天祥密切注视战争动态,结合严峻的现实,把以前湖南州县所拖下来的案件扫数作了处理。在核准违法或犯罪事实的基础上,对于情节较轻的,该判则判,该放则放,不让他们再坐哑巴牢了。罪行严重而身强力壮的,也不再囚禁于牢狱中,一律发往荆、蜀或淮海边防前哨,让他们披坚执锐,去抵抗元军。江万里问及此事时,文天祥深挚地回答说:“学生在读史时得到启示,古代的强兵猛将,得之于盗贼髡囚者,正自不少。我的心意是希望这些囚犯能够在抗元前线立功赎罪,重新作人。”“真是胆子大,思路新,判决也新。”江万里感觉很新鲜,也很赞赏。

忙忙碌碌干了一段时间,案子差不多料理完了。只剩下杨小三人命案,错综复杂,很棘手。文天祥与刘洙、金应商议,打算重新调查,查明事实真相后,再作处理。

刘洙、金应刚走,门外忽然传报:“衡州知州侯必隆求见!”文天祥一怔:侯必隆系贾似道的得意门生,背景硬,地方势力大,为何先来拜我?是不是他发现有人告了他的状,前来探听风声?略一迟疑,文天祥降阶迎接。见礼毕,侯必隆恭谦地说:

“刑台上任,下官恭贺来迟,见谅,见谅。”

“知州好说,文某不才,请多赐教。”

“嗨,大人过谦了,我长期在家乡做官,好比井底之蛙。提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见多识广,现有一案,州县判决分岐,特来请教。”

“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侯必隆察言观色,以为文天祥好对付,不如传说的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若有所思之后,便将茶陵县最近发生的“杨小三死事案”,简要叙述了一遍。

文天祥觉得事出有因,不会如侯必隆所介绍的那么简单。为了摸一摸侯必隆的内心底子,他以试探的语气问道:

“侯大人有何看法?”

“一个明显的谋杀案。”侯必隆首先下了结论。见文天祥没有吭声,又说:“常言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可是,茶陵知县刘权包庇纵容凶手施念一,为其开脱罪责。”

文天祥又是一怔:哎呀!施念一不就是早些天告发他的那个茶陵县都头吗?施都头的检举状,揭发了侯必隆在执行经界推排法的过程中,营私舞弊,贪赃枉法,大肆侵吞税捐,还说他不法行径不可枚举。难怪侯必隆如此“关心”此案,而且特地登门来“请教”。文天祥不打算再问下去了,用一种和缓的调子委婉而又恳切地说:

“此案既然州县判决无法统一,本台愿意受理。”

侯必隆大失所望: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目的没有达到,反而被文天祥钻了空子,占了主动,把案子接管过去了。

文天祥接过案子,挖树盘根,从头开始了调查。


九  公报私仇引起了公愤

茶陵县知县刘权是个清官,因税捐的事得罪了知州侯必隆。侯必隆想杀人灭口,暗中派出刺客行刺刘权,被猎户施念一击退,救了刘权的命。刘知县见施念一武艺高强,人才出众,留下他在县衙当了都头。衙役杨小三跟施念一交上朋友,将妹妹白梅许配给了施念一。杨小三从此在衙门里吃得开了,上传下达,跑州府,押送税捐,许多大小事情刘知县都交给他办理。这个人很灵变,会周旋,眼眨眉毛动,阿谀奉承自然是拿手好戏,知州侯必隆也看上了他。杨小三权衡利弊,觉得官大一级犹如泰山,便改换门庭,投靠了侯知州。施念一到刑台告发了侯必隆,杨小三一则想洗清自己,二则正要借此立功,马上赶到州府作了禀报。侯必隆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要报复施念一。杨小三迎合知州的心理,赌咒发愿表示要给他卖命,不惜两肋插刀。侯必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吩咐师爷张汴从账房开出五百两银票递交杨小三,又许诺事成之后让他到州府衙门当总管。杨小三受宠若惊,点头哈腰:“知州大人放心,小人一定照办。”

施念一告了侯必隆的状,问心无愧,并不介意周围情况的变化,依然如故地过日子。杨小三则不然,他一方面紧紧盯住施念一,寻找机会完成侯必隆交给他的使命。另一方面钱一到手,就花天酒地大肆花销,今朝有酒今朝醉,得高歌时且高歌,茶馆进,酒馆出,还到妓院包了一个姑娘。施念一听人说起这些事,将信将疑,便到他家里找了他,实心实意地连劝带问道:

“兄长近些天哪里去了?”

“闲着没事,外面玩玩。”杨小三不以为然,还有些洋洋得意。

“你怎么一下子发了大财?钱从哪里来的?”

“老弟,你操心未免太重了吧!唔,谁叫你来管教我的?”

“切莫误会。我只不过是想劝劝兄长检点些,稳当些。”

“我稳当得很,”杨小三白了施念一一眼,“你才不稳当咧。”

“兄长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能不能讲明白点?”

“够明白的啦。”

“你原来对我有看法?”

“有看法又怎么样?”

“请讲清楚。”

“清楚莫过于自己。”

杨小三态度生硬,一反常态。施念一以为他有别的不顺心的事,正在火头上,不想火上浇油,于是转舵拐弯,把事扯开:

“我只是来看看兄长,顺便聊聊。”

“我也正要找你来聊一聊。”杨小三绷紧了面孔,“你来得凑巧。”

“兄长有什么事,尽管直说。”

“哼,你现在混得很不错,八月秋凉,把白梅娶过门好啦。”

施念一心里叫苦不迭:“时间如此仓促,我又毫无准备,八字没一撇,九字没一钩,如何能娶亲?”他面现难色,提出把婚期推迟一年。杨小三当然晓得他今年无法办婚事,故意将他的军,态度十分强硬地说:

“如果今年不娶,那就等于你退了婚约。”

“迟与早有什么关系?”施念一解释道,“迟一点,准备还充分些嘛。我们起初不是说好了吗?白梅今年才十五岁,等她满了十七岁结婚。”

“施都头,”杨小三改了称呼,“少说废话,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在不断变化,你也在不断的变,谁能料到你今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当然只有愈变愈好咯。”

“你好也罢,歹也罢,都不关我屁事。实话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此以后,门坎上切萝卜—— 一刀两断!”

“老兄哇,你太做过分了吧?”

“不要反口咬人!姓施的,怪只怪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过分了,叫花子背米不动——自讨的。”

一语点破,施念一一切都明白了。他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转身走了。

杨小三佯装气忿忿的样子来到后房,对妻子和妹妹白梅说:“施念一那小子真不安分,居然跑到刑台去告侯知州的状!”

“果有此事?”妻子和白梅都很吃惊。

“他告状还不算,”杨小三撒谎说,“还要拖我下水,叫我帮他无中生有去作伪证。”

“那太不应该。”杨妻信以为真,“侯知州待我们不薄,一次就接济我们一百两银子过日子。”实际是五百两,杨小三只交了一百两给妻子,其余四百两在外面嫖赌逍遥花光了。

“是呀!我不肯作伪证,他就以解除同白梅的婚约来威胁我。”

“那怎么行?”杨妻急得喊起来,“白梅说,非他不嫁。”

“他硬是鬼迷了心窍,不等我开口,一甩手就冲走了。”

恍若平地陡起风雷,杨白梅只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如万丈高楼失脚,似扬子江中航船断缆,她摇摇晃晃跌倒在地,晕过去了。

施念一回到住处,愈想愈气,一个人坐在桌案跟前喝闷酒。他的两个朋友颜小三和罗小六来看他,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知出了什么事。问来问去问了半天,他才把杨小三无理解除婚约的事讲了出来。颜小三和罗小六都愤愤不平,要去找杨小三问个究竟。

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杨白梅跌跌撞撞扑了进来,施念一连忙伸手扶住她。她有气无力地瘫软在椅子里,质问道:

“你,你凭什么不要我?”

“白梅,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要你。”施念一辩解说,“是你哥哥要退亲。”

“你骗人!”

“我骗你不算人。”

话没讲完,杨小三跟着赶来了。一进门,便指着施念一的鼻子破口大骂:“臭不要脸的东西,无事生非,招摇撞骗,还想拐骗我妹妹不成?你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像个什么样子,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兄,不要骂,”施念一竭力忍耐着,“有理讲得汗出,有话坐下来慢慢讲。”

“跟你这个杂种有什么好讲的!白梅,来,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杨白梅甩开杨小三伸过来的手,“就在这里不走啦。我生是施家的人,死是施家的鬼。”

杨小三十分恼怒,火冒三丈,又跳起脚来大骂妹妹:“臭婊子,差婊子,烂婊子,噢嗬嗬,你们原来私通!”

“老兄呃,自己的亲妹妹,不要乱骂,骂得太难听了。”

施念一愈劝,杨小三骂得愈厉害。颜小三和罗小六也劝阻不住。骂着骂着,他拖着妹妹就走,妹妹不肯,顺手便是两耳光,接着一阵拳打脚踢。施念一想扯开,他又反过来打他。他打红了眼,见没有人还手,连颜小三和罗小六来劝止时,也照样乱打一气,一拳打在罗小六的眼眶上。罗小六被打得眼冒金星,痛得来了火,还了杨小三一直拳,打正了杨小三的鼻梁骨,鼻孔流出了粘糊糊的鲜血。他巴不得事情闹大,闹得满城风雨,闹得人人皆知,传到侯必隆的耳朵里,他好交差。便借鼻血为由,龇着牙,操起一条板凳,见什么,打什么,把满房打了个稀巴烂。打了东西又打人。趁施念一只顾保护白梅没注意,一凳把他的脑袋打起了一个大包,包上又冒出了鲜血。颜小三动手去抢板凳,被他一脚踢到小肚子上,痛得弯腰蹲了下去。罗小六也被他拦腰扫了一凳,摔倒后,好久才挣扎着爬起来。施念一忍无可忍,想打掉他一点威风,从背后拍了他一巴掌。杨小三朝前一扑,摔了个嘴啃泥。他歪歪斜斜站起身,揪着施念一拼命。颜小三和罗小六怕施念一放让而吃亏,上前扭住了杨小三。三个人对打起来。哪知杨小三不经打,身子往后一倒,眼睛向上一翻,一命呜呼,断了气。

施念一见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带着颜小三和罗小六自首投案。刘知县连夜派人叫来仵作当场验尸。第二天,击鼓升堂,问明情节,判决施、颜、罗各脊杖五十,刺配广南远恶州军府。

侯知州接到刘知县呈递上来的判决,惊愕不已。他猜测杨小三是为他的事而死的,急匆匆上了大轿,带上三班六房,从州衙动身奔向茶陵。大轿一落,刘权忙迎上前施礼。侯必隆早已热得汗流浃背,在轿内吩咐说:

“贵县不必多礼,衙中会话。”

宾主在客厅落座后,侯知州问了问案情和审理过程,便决定重新验尸,重新审判。他命刘权搭起尸棚,摆上尸案,又命传案犯候审。刘知县起身去传唤,侯必隆拦住问道:

“且慢!我且问你,尸体现在何处?”

“回禀大人,停放在清水塘边亭内。”

“尸不离寸地,”侯必隆两眼一瞪,“你难道不知,怎么随便移尸?”

“我们已经当场验过啦,不知大人还要重验。”

“岂有此理!我不验尸,如何断案。”

侯必隆打了一阵官腔,才命升堂。咚咚咚,堂鼓三响,侯知州升坐大堂。刘知县偏位就座。侯知州一声堂谕:

“来人,带案犯上堂!”

施念一、颜小三和罗小六被带上大堂,跪倒在地。侯必隆乜斜着眼睛瞟了瞟施念一,一语双关地训斥道:

“施念一呀施念一,你小子专门捣蛋,猖狂至极,吃皇粮,不遵皇法!”

“大人明鉴,”施念一跪禀道,“我们是在自卫中误丧人命。”

“狡辩!好一个‘误丧人命’,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侯必隆鼻孔里哼哼着,“我就了解你会说假话,真的能说成假的,假的能说成真的,死的说得活,活的说得死。如今可是明摆着的事实,由不得你好说歹说了。打死了人,要抵命!”

“大人!”

“喊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活该!”

施念一明知碰上了对头,落在他的手上,不死也要脱层皮。事已至此,多讲无益,不如闭目养神,随他重新发落。

侯必隆气还没有出夠,见施念一如此对待他,气上加气。惊堂木一拍,哑着喉咙喊道:“来人呀,给我将施念一重责一百大板,狠狠地打!”

刘权见侯必隆挟嫌报复,借故逞威,内心非常愤慨,但又不好发作。他怕施念一受刑不住,马上一抱拳:“且慢动刑!侯知州,先验尸吧。”

“怎么,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要袒护他?”

“知州大人何出此言!”刘权忍住气,二次抱拳:“官断十条路,何必先用刑?”

侯必隆自知理亏,改了口,命人将杨小三的尸体从塘边的亭内抬进尸棚,放到尸案上,由他带来的忤作当场重验。忤作填好尸格,请知州、知县过来观看。侯必隆和刘权等人都站到了尸案旁边。他动手打开尸体的胸腔,取出内脏,发现心肺肿大,刚想开口报告,站在斜对面的茶陵县监税周上舍向他递了个眼色。忤作会意,便指着腔内报告道:

“启禀大人,死因已经查明,死者系被殴打致死,腔背有巴掌大一块污血。”

侯必隆等的正是这句话。施念一的供词和刘知县的审问记录中,均有施念一“从背后打了杨小三一巴掌”的话。现经忤作验证,杨小三乃由施念一一掌击毙。于是重新升堂,侯必隆凶恶地吼道:

“来人,将施念一打入死牢!慢!先给我用夹棍夹起来,叫他招供!”

堂上堂下都起哄了,哗呼唏喊乱成了一锅粥,老百姓挥舞拳头怒骂起来。侯必隆离开座位准备出面弹压。门口有个猴子模样的人脱下脚上的一只麻鞋,对准侯必隆猛掷过去,正中他的嘴巴,牙齿也被打出血来了。三班衙役手持刀棍闯下堂来捉人。“猴子”一闪,从喧闹的人群中消失了。侯必隆一手捂着被打肿了的嘴,口里喊着“哎哟”,草草退了堂。


十  “刑台危险,快回去救他!”

侯必隆借办案为由,公报私仇,激起了民愤,还挨了“猴子”一麻鞋,十分气恨。回府调养了两天,便去参拜刑台。文天祥已颇负盛名,有文青天之美誉。只要能得到他的认可和支持,就不怕施念一不死,也不怕百姓闹事了。然而,事与愿违,他在文天祥面前碰了钉子,而且案子也被接了过去。他亲身体验到了文天祥不好对付,有些紧张。虽然施念一出了人命案,已经被囚禁起来,不构成威胁了。但是现在还有两个人必须提防:一个当然是文天祥。另一个便是刘权——他的老对手,较量了好几个回合,现在他们又交上了手。为了战胜对方,侯必隆转守为攻,指使周上舍以莫须有的罪名向刑台反诉刘权,想把他推上被告席。今天是第三天了,周上舍一直没有回音,他不由得担心起来,只想他快点来报个信。

周上舍披星戴月来了。一只脚才跨进密室,就一迭连声叫道:“侯大人,侯大人,大事不好。你递交刑台的《杨小三死事判》,文天祥给推翻了。”

“他是怎么判的?”

周上舍把《委佥幕审问杨小三死事批牌判》和《平反杨小三死事判》送上去。侯必隆接到手上一看,连连顿足:

“反啦,反啦!果然不出我所料,文天祥没有把我们当回事,并且在和我们唱对台戏。”

杨小三死事案,侯必隆推翻刘权的原判,改判成施念一、颜小三和罗小六蓄意谋杀杨小三。既是谋杀,施、颜、罗该当死罪。文天祥见判决颇有出入,心生疑惑。他找杨白梅等在场者重新调查取证,查明杨小三系事发者,先动手打人打东西,施、颜、罗被迫还击,杨乃被殴打至死,不是谋杀。根据施、颜、罗殴击杨小三的不同情况,不同程度,他判决颜、罗各脊杖二十,刺配广南远恶军州。施下手为从,合减一等,脊杖七十,刺配千里军州。

侯必隆气得把《判书》几下撕成碎片,掷向空中。又骂了好久,才平静下来:“他接待你没有?”

“态度不冷不热的,”周上舍皱着眉头,“真叫人琢磨不透。尤其最后一句话,愈想愈不是味道,他叫我‘宜知自爱’。”

“咳,监税老爷,”侯必隆像受了重击似地一下跳了起来,“我说你以前精明,现在糊涂啦。他明明是冲着你来的,叫你自爱,实质上就是责备你,不相信你的反诉。”

“这,这可如何是好?”周上舍慌了手脚,“我们岂不完啦!”

侯必隆用三个手指头拈着那一小撮山羊胡子,踱了两步,回过头来诡秘地笑了笑:“我对文天祥早就看穿了,不抱幻想了,已经安排了张汴去会他。”

“张汴跟他亲?”周上舍不解其意。

“不亲。”

“跟他是近邻?”

“不邻。”

“老交情?”

“也不是。”

“那,那他去有什么作用?”

“嚯嚯,只要他能会着他,”侯必隆做了个刺杀的手势,“一切便都迎刃而解喽。你不妨留下来,稍等一会儿,估计张汴很快要回来啦。”

常言道:隔墙有耳。又道:地上说话,天上有人听。侯必隆和周上舍的话,正好被蹲在屋面上的刘洙听见了。他又急又气,恨不得跳将下去宰了他们,然而伸手一摸,插在背后的虎尾三节鞭不见了。他四处张望,见后侧站着一个“猴子”模样的人,黄衣黄斗篷黄绢纱罩面。刘洙心里“噢”了一下,向后一转身,悄声问道:

“你是什么人?”

“嘘——”

“猴子”制止了刘洙的话,带着他飞快上了屋脊。转入后院,攀上树枝,翻出了院墙。来到湘江之滨,才尖着嗓子命令式地说:“刑台危险,快回去救他!”


十一  奇怪的刺客

夜深人静,文天祥坐在书房内批写《明示茶陵周上舍申诉刘权县事判》。陡然灯光一暗,闯进来一个武士模样的蒙面人,左胁下夹着百宝囊,右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文天祥抬起头来,用手一指:

“你是什么人,为何夜闯刑台?”

“我……要取你的首级。”

“为什么?”

“无可奉告。”刺客不情愿地答复着。他站在烛台旁边,鼓起两眼直视着文天祥。

文天祥心中纳闷:“冤有头,债有主。世上哪有无缘无故杀人的呢?”他推开批文,挺了挺胸膛:

“你不说,我倒想要说几句。我文天祥做官,上为皇家出力,下为黎庶分忧,不贪赃、不枉法,不徇私情,有目共睹。你今杀我,一要伏法,二要受良心的责备,三要挨万人唾骂。”

“你说的我都明白,”刺客垂下了硕大的脑袋,“但我非杀你不可。”

“笑话!世上哪有义士杀好人的?”

“闲话少说!”

刺客举起钢刀,准备动手,咝,窗外打进来一粒铜弹子,啪,正中他的手腕,呛啷,钢刀掉落下去。曾凤和水仙随声而入,将刺客按倒在地,用绳子捆住了,水仙手中的宝剑直指其咽喉。文天祥从中挡开他们,阻止道:

“师妹,放了他,让他说清楚。”

水仙一把扯下刺客的蒙面纱巾,跟他松了绑。刺客两眼发直,呆立着,不知是害怕还是内疚。文天祥给师父和师妹施礼后,转身对刺客说:

“壮士请坐。”

刺客没有动弹,仅仅眼睛眨动了一下。

“壮士,”文天祥和风细雨地说,“我与你素不相识,肯定无直接利害冲突。你直说,谁指使你来的?”

刺客被文天祥的言行所感动,扑通跪倒在地,如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他叫张汴,与侯必隆有八拜之交。侯必隆见文天祥不畏权势,又恨又怕,左思右想,把张汴召进密室,许诺千金,请他刺杀文天祥。张汴再三推脱,他就跪下双膝苦苦相求。迫于无奈,张汴才答应下来。

文天祥和曾凤父女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来,当真重赏之下,便有勇夫。”

“不,”张汴截住道,“我不是为钱财而来,是为义气而来。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

“你与我无仇无恨哒。”

“我是报他的恩。”张汴很惭愧,又有些后悔莫及:“反正我错了。文提刑,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我却一不杀你,二不剐你,而且立马放你回去。”

张汴木然不动,僵直地呆立着。

水仙瞧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门外,说:“叫你走,你就走呗。文大人是宰相肚内能撑船。你的所作所为,由你自己去想。”

“你们的话我都听清楚了。”张汴诚恳地说,“人非草木,是非曲直自然明白。”

文天祥见张汴方面大耳,膀阔腰圆,不像那些冥顽不化之徒。于是让他坐下来,以理开导道:“是非有大小之分,国事为大,家事为小,公事为大,私事为小。我们只有舍小为大,天下为公,才算得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无愧于尘世上走一场。”

“刑台之言,字字珠玑,句句金玉,张汴我心领啦。”

说罢,他跪倒在地,给文天祥和曾凤父女一一行了大礼,转身而去。

曾凤见张汴走了,掩上书房门,语重心长地对文天祥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天祥啊,我估计侯必隆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师父,天祥并非不知官场险恶,也并非不知爱惜身家性命。但我既已许身于国,生死便只能置之度外了。”

“侯必隆靠山硬,难扳倒呐。”

“我知道他是贾似道藤上的瓜。贾似道权倾朝野,人人望而生畏。我不站出来同他们斗,国家很快就会坏在这班人的手上。”

“贾似道我迟早会收拾他的。不过你在争斗中千万要谨慎些。”

“师父的教诲,弟子铭刻在心。”

“我们走了,你可要多加小心。”

曾凤和水仙准备走,刘洙又把张汴扭转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猴样的人。他见文天祥安然无恙,才放了心,松开张汴,请出“猴子”拜见文天祥和师父、师妹。

“猴子”又矮又瘦,相貌却很奇特。凸额头,尖下巴,短眉毛,圆眼睛,嘬腮帮,雷公嘴。身高不足六尺,手脚细长,动作极其灵巧轻便。他的打扮也与众不同,虎皮头巾,虎皮披肩,脚上穿的是虎皮软底快靴。见众人都瞪眼望着他,“猴子”眨了眨那双圆眼,习惯性地在身上搔了搔,亮着像猴子一样尖辣的嗓子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那天用麻鞋打侯必隆的便是他。他的名字叫做吕武,绰号猴子,太平人。从小父母双亡,沿街乞讨,到处流浪。后来在少林寺出家,做了和尚。长老见他长得矮小干瘪,一副猴相,然而身体轻灵,肌腱发达,便叫他专门习弄猴拳猴棍。经过十年的苦练,吕武终于练出了一身过硬的本领,能够像猿猴一样攀上跳下,滚脊爬坡,腾跃蹦窜,飞檐走壁。可谓横跳黄河竖跳海,万丈高楼脚下踩。他使一根六尺二寸长的青铜盘龙棍,身上暗藏三支快镖,百发百中,丝毫不爽。他为人梗直,刚烈,忌讳不避,闯祸不怕天大,常常一个人深夜出去,黑早回寺,偷偷去杀蒙古要员。俗话说,把戏不可久玩。日子长了露出了马脚,蒙古官兵发现了他的行踪,一直追到少林寺。老方丈猜度是他闯出来的祸,打发他从侧门出走,翻山越岭,逃跑了。他叹息自己空有一身本领,报国无门,想找个清官,协助他干一番事业。多年来,到处传诵文天祥刚正不阿,秉公办事。他一心想投奔到他的门下,但又苦于没有进见之礼,怕文天祥信不过,不肯重用他。正在犹豫之际,他得知文天祥碰到了几个纠结在一起的复杂案子,而侯必隆是总根子,罪魁祸首。吕武暗中注意,今天跟踪周上舍来到侯府,不意遇着了刘洙。

意外地汇齐了这么多人,文天祥高兴得不得了,很想听听大家的见解,群策群力,商量出一个破案的好法子。衙役不住停地打扇,侍从端来了凉茶,金应又摆出了西瓜、甜瓜和葡萄、梨子等消夏瓜果。众人就着书房坐下来,边吃边谈。文天祥见张汴满头大汗,叫他不必拘礼。张汴思忖良久,才讲出他的看法:

“杨小三是这山望见那山高的小人,侯必隆是利用他来对付刘权和施念一,施念一是打抱不平陷进去的。周上舍同侯必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他们一方面要为自己开脱罪责,另一方面又要搞垮刘权。案子上串下联,麻纱一团,还可以牵连到贾似道的身上去。我以为关键是从侯必隆或者周上舍的身上打开缺口,突破一点,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来。”

“对。”文天祥吃了一瓣西瓜,用手绢揩了揩嘴,“我想从查账入手,先暗后明,先侦后破。他们的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时候。我们一旦抓住,就可以依法判处,犯到哪里办到哪里,牵到哪里追到哪里。”

大家虽然知道侯必隆是一个贪官,但是没有掌握真凭实据。吕武因此建议张汴仍然回到侯府,只说没有找着文天祥,在府中紧紧盯住侯必隆,注视他的动向。他和刘洙、金应在府外接应,见机行事。必要时,请曾凤和水仙助一臂之力。


十二  里应外合搅乱侯府

陈设豪华的西花厅里,充溢着酒肉的香味,镶着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八仙桌上,摆满了燕窝鱼翅和肥鸡嫩鸭等冷热佳肴。餐具是镂刻着精细花纹的银制品,象牙筷子。主人侯必隆围着餐桌转了一圈,踱到靠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侍从奉上桂花凉茶,他尖起嘴呷了一小口,润润喉咙,搁到茶几上。不久,张汴领着四名拳师趾高气扬地走到门边,侯必隆起身拱手迎进室内,坐下,边喝茶边交谈着。

外面,又传来了嚓嚓的脚步声,周上舍和账房师爷胡三清来了。室内的人都站立起来恭候。侯必隆迎上去,亲热地招呼胡师爷,一起在餐桌主位坐下。周上舍和张汴下首相陪。两旁坐着四大拳师。亲随斟满酒,侯必隆敬了一杯,伸出筷子点了点:

“请随意,不必客气。结案以后,侯某定然重赏诸位。”

“禀大人,”胡三清讨好地耳语道,“账目都更改过来了,重新做了一套新账,嘻嘻,天衣无缝,绝对没有空子可钻。”

“旧账本呢?”

“锁在账房后面的地下室里。”

“好,干得好,劳苦功高!满上,满上!”

“干!干!干!”

“哈——哈——哈——哈——!”满桌一阵大笑,喧笑和杯盘碗筷的碰撞声,险些掀翻了屋顶。

临近黄昏,张汴起身安排听差掌灯。灯光、烛光从天花板和四壁撒开,披落下来,满室生辉,更增添了筵宴的欢快气氛。宾主不歇气地开怀畅饮着。

侯必隆如长鲸吸川般又饮了一大杯。乘着酒兴,他自鸣得意地炫耀着:“各位,我已经派人到临安送信去了,请求贾相爷设法调走文天祥。”

周上舍随声附和道:“只要他一走,我们就安全无事啰。”

四大拳师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风卷残云般地吃喝了一阵。他们敞开毛茸茸的胸脯,粗喉大嗓地说:“文天祥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敢奈何侯大人,我们就揍扁他!”

“恕我多嘴。”老谋深算的周上舍放下酒盅,朝拳师们打了一拱手,“文天祥正在千方百计抓我们的把柄,眼下你们责任重大,护卫侯知州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坐守荆州,守护好账房,不可有半点闪失。”

“放心,大事小事,连同衙门的安全,都包在我们身上。”

张汴见天黑了,便借口安排换菜,走到厨房侧边,连连拍了三下手板。外面回了一声猫叫。他又拍了两下。正在院墙外等候的刘洙听到最后两下手板声,按事先约好的暗号向周围作了传达。藏身树上的吕武随即跳下地,跑到院子当中,怒骂道:

“呔!侯必隆狗官听着,你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抓刺客!”

侯必隆一声喊,四大拳师各亮兵刃,饿犬扑食般窜出花厅。

吕武并不接战,翻身上屋。四大拳师纵身追上屋面。吕武攀着树枝落在墙头上,装做慌不择路的样子,跳出院外,把四大拳师引开了。曾凤、水仙、金应和刘洙断住四大拳师,一阵拼杀,很快制服了敌手,一个个都被他们捆了起来,押送刑台发落。

侯府内外乱了套。侯必隆呼吸急促,腆着肥胖的大肚子,站在餐室台阶上放声喊道:“镇静,镇静!不得乱动!”

门官慌急慌忙跑进来,跪报道:“大人,刑台传知州大人到案!”

侯必隆打了个冷噤,好比当头倒下一桶冷水,浑身颤抖起来。他软绵绵地挥了挥手,叫门官退下。


十三  铁面无私文青天

咚!咚!咚!三通鼓响。文天祥升坐大堂。七十二员堂官两厢侍候,下面站着三班衙役和捕快皂头。文天祥两眼逡巡一遍,威风凛凛地一拍惊堂木:

“来人,带周上舍上堂!”

身着黑色号衣的站堂军接着一传一递地喊道:“带周上舍上堂!”

当差把周上舍带上堂。周上舍做贼心虚,吓得战战兢兢。听见堂卒喊声“跪下!”连忙跪了下来,向堂上叩头道:

“刑台在上,监税周上舍给大人行礼啦。”

“周上舍,”文天祥厉声问道,“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

“从实招来!”

周上舍心惊肉跳,已知恶迹难以瞒过,只好实招:“禀大人,刘权为人正派,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官,我反诉他,是颠倒是非泄私愤,纯属诬陷。”

“你犯罪没有?”

“犯了。”

“讲!”

“我贪污税捐二万零三百七十三两白银,与侯知州各分得一半。”

“杨小三死事案你插手没有?”

“没有。但我知道祸起侯知州。”

周上舍画了供,文天祥命公差把他带了下去。又传谕带侯必隆上堂。侯必隆来到大堂,行了礼。文天祥瞪了他一眼,威严地问道:

“侯必隆,本台业已查明,自推行经界推排法以来,你利用职权,从中渔利,侵吞巨款。我问你,共贪得多少银钱?”

侯必隆毫无惧色,扬起眉头反问道:“推排法乃朝廷所定,本州执行,何罪之有?所取税捐,已尽数解往京城,有凭有据,何以言贪?请刑台明察!”

文天祥见他处处以贾似道作挡箭牌,推卸罪责,并抗拒审问,勃然大怒,呵斥道:“狡辩!我在问你的贪污,其他事体另当别论。金主簿,你将周上舍的供词念给他听!”

金应举起周上舍的供词,从头至尾念了一遍。文天祥俯视着侯必隆,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阵:

“侯必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刑台明鉴!”侯必隆冷笑一下,“你无凭无据,仅就一个人的供词,能定案吗?”

话音刚落,堂下即刻有人喊道:“证据来了!”

众官吏听到喊声,一齐朝堂口望去。张汴挑着两口大箱子走了进来,当众打开箱盖,从一口箱内取出旧账簿,又从另一口箱内取出新做的假账簿,分别呈上。侯必隆看见两套账簿,知道事已败露,顿时脸色煞白,汗如雨下,瘫软在地上。文天祥翻了翻账簿,问道:

“两套账本出自何人之手?”

“启禀刑台,”张汴双手抱拳,“都是侯府账房师爷胡三清所作所为。”

文天祥即命当差传来胡三清,当堂审讯。胡三清老实作了交待,画供后被带了下去。文天祥逼视着侯必隆,问道: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的话早说过了。你若不信,可以跟我同去京城找贾相爷对证。”

侯必隆虎死不倒威,随时打出贾似道这张“王牌”来抵制文天祥。文天祥霍然站起,重拍惊堂木:

“来人,把他头上的‘功名’摘掉,脊杖三十!”

当差答应了一声:“是!”取下侯必隆的漆纱幞头,脱掉他的官服,拖下去打了三十脊杖,再带回大堂。侯必隆咬紧牙关,不再言语。文天祥睥睨他一眼,冷峻地说:

“今以事实为凭,你不招,照样定罪。”

话未讲完,门军急跑上堂,跪禀道:“钦差捧圣旨到,传谕提刑大人率众官员前往长亭迎接!”

文天祥的倔脾气是有名的。他趁圣旨未到之前,抢住时间,抓紧宣读了《断斩知州侯必隆判》:“近世以来,天下吏奸为病。侯必隆身为知州,知法犯法,欲盖弥彰,实属罪不容诛。倘若姑息,将来必为司存无穷之蠹。着判斩立决。来呀,将侯必隆绑赴刑场,斩首示众!”

他毅然决然抢先斩了侯必隆,然后去长亭迎接钦差,再接圣旨。秉公执法的文天祥丹心报国,救亡图存,而摇摇欲坠中的南宋王朝,日薄西山,内焦外困,一天天烂下去。就在这时候,大举入侵的元军步步逼进,对江汉沿线发起了强大的攻势。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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