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空巢记丨曾婆婆:何处才是我真正的家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0-22 12:53:37

(长篇纪实《空巢》,彭晓玲著)


曾婆婆:何处才是我真正的家

作者丨彭晓玲


公元701年,武则天将该年年号定为“大足”,谓“大足天下,天下大足”。五十七年后,其曾孙唐肃宗颁令设置大足县,其地位于四川盆地东南。至1975年,大足县分为双桥区和大足县,至2011年撤销双桥区、大足县,设立大足区。

大足地处成渝经济区腹心,是驰名中外的“石刻之乡”、“五金之乡”、“鱼米之乡”和“鲤鱼灯舞之乡”。域内遍布摩崖造像,时间跨度从公元9世纪到13世纪,这些石刻以其艺术品质极高、题材丰富多变而闻名遐迩,从世俗到宗教,鲜明地反映了中国这一时期的日常社会生活,而弥足珍贵。

我投奔友人小燕而来。她写过一本《大千大足》诗集。时在九月,一下飞机便发觉重庆细雨霏霏,甚是凉爽。小燕是大足电视台的编导,听说我要采访空巢老人,便向我提及前几天在大足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则新闻,80多岁的老母生有三个儿子,却无家可归,借住在娘家侄子家。

这天下午,我们租了一辆的士,直驱这个故事的发生地——邮亭镇东胜村。

一条斜路入村,村头立着几栋土墙旧屋,处处不见人影。循着低低的说话声前行,来到一栋小平房跟前,但见厅屋内两个老年男女在聊天。小燕上前询问:曾宪昭婆婆住在哪里?穿大红T恤的瘦老头赶紧迎了上来,热情地走在前头,给我们带路。走了大约一百米后,就停住了,指了指对面田垅里一栋红砖外墙的两层楼房:就住在那栋房子里,你们自己去吧。谢过他,继续往前走。再回头看时,他早已不见人影。

田垅里水稻长势很好,飘荡着成熟的稻香,四周依山散落着一栋栋漂亮的楼房,一片安宁。来到那栋老式红砖楼房侧边,但见前坪里野花野草长得茂盛,门前那条小路一看就是有人刚刚重新清理出来的。大门虚闭,一推就开,一位老婆婆闻声从右边房里走了出来。原以为她已弱不禁风,谁知她看上去挺精神,齐耳短发,声音洪亮,身材壮实高大,腰板直直的,穿着桃红色花衣黑色裤子黄色跑鞋。得知我们的来意,婆婆并不觉意外,赶紧搬出几张椅子让我们坐在厅屋里。

曾婆婆今年82岁,19岁嫁给了本队的陈能圣,第二年生了大女儿,随之,夫妻俩又生育了三儿两女。大儿子陈显传,今年59岁,已从许家沟煤矿退休了,现住在荣昌县他女儿家。因陈家大哥没有儿子,显传20岁时就过继给了大伯,大伯当时在许家沟煤矿工作。按当时政策,显传22岁时就顶职到煤矿上班了。近几年来,倒是这个过继的儿子照顾她最多,照顾最好。二儿子陈显华只有小学毕业,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今年55岁了。他老婆早在十多年前就外出打工,他一双儿女也在外打工,他却呆在家里干干农活。三儿子陈显富今年45岁了,有二个女儿,大女儿都结婚了。因他修汽车技术好,收入颇丰,已在邮亭镇步行街金地阳光小区买了套100多平米的大套房。至于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嫁在附近玉龙镇,小女儿嫁在高升镇,都在外打工。

早在25年前,丈夫突发脑溢血过世后,儿子们就分家了。小儿子刚刚20岁,曾宪昭就伴着他住在陈家老屋。几年后,小儿子结婚了,曾宪昭就独自生活。她那时还不到六十岁,身体硬朗,地里家里的活都能对付。

当小女儿生了第二个儿子后,就将母亲接了过去,帮她料理家务带带孩子。一住就是五年,儿子们并没有拿生活费给她,花销一概由小女儿承担。小女儿女婿先在附近打工,后来双双到广州打工,他们希望母亲就伴着他们过日子。

小儿子却打来电话要曾婆婆回去,之后干脆将她接了回来。回来后,曾婆婆依然独自生活在老屋里,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胃疼、脑血管硬化等毛病都来了,有些活也干不了。如此一来,儿女们商定每家每月给老母亲40元钱,所有儿女都按时拿了钱,但小儿子一直没拿一分钱。

就在六年前,几个儿子一商量,每人拿出了1200元钱,给老母亲买了份社保。到今年年初,曾婆婆每月能领到1200元社保金,每月还有70元养老金,儿女们每月40元钱就不再拿了,她倒觉得如此挺好。

可就在此时,儿女们又决定让曾婆婆到三个儿子家轮流吃住,每家一个月。之后,抓阄确定了大儿子小儿子二儿子家的轮流顺序,轮到哪家曾婆婆要拿出400元钱,三个女儿则每人要拿200元钱。也就是说,这1000元就当作曾婆婆的伙食费看护费。

从4月1号开始,曾婆婆住到大儿子荣昌的家里,在此安安稳稳过了一个月。大儿子不光没要她拿钱,还带她检查了身体。曾婆婆甚为安慰时,小儿媳却偷偷地将乡下的五间半老房子卖掉了。至于卖了多少钱,曾婆婆及其他儿女都不知道,只有生气。

到了5月,曾婆婆就住到了小儿子在镇上的家里。事实上,曾婆婆最想独自过。在她看来,子女多了,有时免不了听空话,且她一向独自过惯了,住在儿子家想吃什么吃不了,还得看媳妇的脸色。

就在5月,只因有个女儿迟迟未交200元钱,小媳妇脸色很难看,曾婆婆也颇感委屈。有一天,隔壁婆婆来串门,赞叹道:你真是好福气,有人轮流养你!曾婆婆正心事重重,随口答道:有什么好,就像吃讨饭!隔壁婆婆竟随即就将此话过到小媳妇耳朵里。

小媳妇为人好强泼辣,早就对婆婆过去没帮她带孩子而耿耿于怀。到吃中饭时,就在饭桌上,小媳妇不停地说她骂她,曾婆婆伤心得连饭都没吃几口。之后,媳妇天天给她脸色看,天天指桑骂槐,令她度日如年。

直至月底时,二儿子来接她,她才如释重负,但她什么也没说。

在二儿子家过了一个月,她又来到了大儿子家。大儿子给她买了不少药,天天监督她吃,她的身体状况好多了。该去小儿子家前,大儿子又给她买了一堆药,依依不舍将她送上了回邮亭的汽车。

车至邮亭时,曾婆婆在车站等了好久,不见小儿子来接她。都下午了,天气热得实在受不了,她只得前往离车站不远的熟人姚家歇息。小儿子一直没来接她,她只好在此住了两晚。随之,在林家住了一天,又去附近东皇庙里住了四天四晚。就这样,曾婆婆背着行李在邮亭镇东一家西一家游荡了十三天,小儿子应该知道她回来了,却始终没有来找她,令她万分难过。

到了第十四天,曾婆婆无法可想了,一大早背着铺盖来到了东胜村村委会,找到村书记诉说她的困境。村书记赶紧给她小儿子打电话,让他过来接老母回家,可等到下午都不见他来。村书记又给小儿子的干爹打了电话,让干爹去劝劝他。

终于,到了晚边,小儿子开着车来了,没好声气地将她的行李搬上车。一路无话,却将她送回了他在村里的旧楼房跟前。旧楼房很久没人住了,儿子打开了偏屋的门,满脸怒容地说道,你就住这儿吧。曾婆婆很生气,这偏房是家里以前养猪的地方,虽说早就没养猪了,但毕竟气味不好,下雨天还会漏雨。小儿子才不管母亲高兴不高兴,从正屋里搬来一张老式床,摆放在偏屋中央,随手拿了些被子床单之类搁在床上。之后,什么也没说,锁了大门,扬长而去。

闻讯赶来的邻居都气愤了,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曾婆婆却欲哭无泪,正屋她进不了,什么米呀油呀菜呀,甚至柜子椅子等之类都没有,她的日子怎么过呀?二儿子也来了,默默地帮她料理了一下屋子,却没有带老母亲回家。他吞吞吐吐地说:他一个人也不好作主让老母亲到他家里住,还没轮到他家!

邻居们都摇摇头,纷纷离开了,留下曾婆婆面对散乱的场面。曾婆婆原本就是不服输的人,她想她每月有社保金,不如就顺应现实,过几天清静日子吧!后来,大足电视台记者不知怎么得知了她的遭遇,竟前来采访她,并随即播放了。

如此一来,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小儿子与小儿媳怒气冲冲地回来了。小儿媳不客气地质问她:“你竟然让电视台来采访你,现在闹得天下都知道这事了,你再也不要在这里住了!这是我家的房子,你赶紧给我滚!”

见儿媳跳起脚在骂,曾婆婆也不搭话,独自站到了屋外台阶上。媳妇也跟着来到屋外,看了看地坪角落里长势良好的南瓜藤,明知故问道:“不是结了好几只南瓜吗?那只大南瓜呢,哪里去了?”

曾婆婆只好说:“什么菜也没有,我煮着吃了!”

媳妇这下骂得更凶了,如大街上骂街的泼妇,根本不顾老母亲的感受:“你丢了我的面子!我也顾不得你的面子!谁叫你吃,是谁叫你吃,我情愿拿去喂猪,也不给你吃,你给我赶紧滚吧!”说着,跑进屋内,拿起了老人的衣物,想也没想,就通通丢到了地坪里。

村书记与几位亲戚闻讯赶来,邻居们则远远地站在路边看热闹。当着村干部的面,小儿子一声不吭,小媳妇则依然骂声不断,骂老人厚此薄彼,从来没帮她带过小孩,她生小孩时也没吃过老人的鸡蛋;骂老人为老不尊,随便在外面说她的坏话;骂小姑子不守信用,不拿老人的生活费……

在高一声低一声的骂声里,曾婆婆就如泥菩萨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眼里满是晃晃的泪水。平日里,就是这个小媳妇挑起兄弟姐妹的矛盾,而小儿子却随她去骂去吵,怪只怪小儿子听信老婆!旁边的亲戚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一个个上前劝小媳妇不要再骂了,当娘的毕竟是当娘的。也有的劝小儿子赶紧拉走自己的老婆,再骂下去就不象话了。

村书记眼见情势不对,赶紧一一给另外两个儿子打电话,找他们商量办法。大儿子说,他从来没拿过老人的钱,反倒花不少钱给老人买药。他毕竟是过继了,只能当出嫁的姑娘对待!二儿子更是退避三舍,他说,他会按约定来养老人,轮到他家他会尽责任!

村书记也没辙了,怕老人太难过,就将老人劝到邻居家。这边小儿子小儿媳恨恨地锁了门扬长而去。眼看着小儿子的车子急急而去,村干部劝老人先搬家再说,然后再起诉儿子们不尽赡养义务!

说搬容易,可搬到哪儿呢?

老屋让小儿媳卖掉了,大儿子二儿子家也不能长住!

最后,曾婆婆想起娘家侄子家的钥匙一直放在她这儿。他们都在外打工,他家房子除了过年回来住几天外,都十多年没人住过了。

实在顾不了那么多,给侄子打电话说了一下,侄子爽快地同意了。第二天一大早,也即9月1日,曾婆婆就开始搬家了。她先去侄儿家打扫卫生,砍掉门前那些杂草。娘家嫂子也来帮忙了,二位老太太足足忙了一大上午。

待下午正式搬东西时,大足电视台又闻讯来跟踪采访。眼见着八旬老母凄惶的模样,记者们便带着她去找她的小儿子,看能否有转机?刚好她小儿子与儿媳都在家。眼见记者来了,小儿子使劲地推开镜头,小儿媳却不停地咒骂,骂老母亲更骂记者,那么多贪官不去报道,怎么报道我们小百姓的小事,要知道她从来没替我带过小孩也没有给我煮过鸡蛋……自始自终,婆婆只是呆呆地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好似眼前的情景与自己无关,眼前的亲人也与自己无关。最后小儿子再次去推镜头,记者们只好带着婆婆离开。

我们来时,曾婆婆已在侄子家住了两晚。头晚找不到电源开关,摸黑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打了侄子的电话,才找到了电源,开始做饭了。

婆婆独自住在没有电灯的旧房子里时,她想到了什么呢?是否睡得安稳?我不由问她:住在这里还习惯么?

婆婆脸阴了,连连叹气说:有什么习惯不习惯,这房子虽旧,至少有个安身的地方!

问到有没有吃饭,婆婆指了指厅屋正中那张大圆桌。我一看,桌上摆了不少炊具,有电磁炉、高压锅、铁锅、碗筷等之类。

婆婆说,她就用电做饭炒菜。她还手脚麻利地揭开一只蒸锅给我看,她今天中午蒸了粉蒸肉呢,味道不错。

再看桌边,靠墙摆了四五只塑料桶,桶里盛了清亮亮的水,靠房门则摆着一只小柜子,柜子上摆了些茶壶茶杯之类。

经得她的同意,我来到她的房间,但见对门摆着一张三门柜,门都坏了,装满了侄子家的衣物。衣柜旁边摆着一张木床,堆了些婆婆的衣物。另一张简易床靠内墙放着,正对着窗户,床上铺着凉席,随意地摆了枕头被子等。房间自是简陋,也没有窗帘。

处处整洁,处处干净,我由衷地赞道:婆婆,你真能干!

曾婆婆却摇摇头说,不行了,到底年纪大了!身子没以前好,记性不好了!说着,她从小柜子上拿起一大包药,你看,这是我大儿子给我买的药,可我不记得该怎么吃,回来后就一直没吃!

见婆婆满脸悲伤,我忙另找话题,问道:婆婆,您这个月应该去二儿子家,怎么不去呢?他没来接你吗?

婆婆又摇摇头说,今天上午二儿子就来过,但我不想再和他们一起住。搬来搬去,真像讨饭的!

我急了,您都80多了,身边总得有人照顾,可不能再独自住了!

婆婆愣了愣,坚决地说道,我不想吃轮饭!村干部说要是没儿子愿意照顾我,就让我去住敬老院!我也不想去敬老院!

为什么不去敬老院?敬老院至少有地方住有人做饭,也有老人作伴,比你现在独自住在这里好!您看您上厕所都得到隔壁家!

婆婆苦着脸说,敬老院里不自由,你看我有时要去赶集去走亲戚,有时要去看老朋友,有时还得去庙里住几天,住进敬老院了就什么都做不得了!

可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呢?婆婆一片迷茫。

曾婆婆比廖婆婆坚强,但她也不得不独自住在侄子家里,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我们也一片迷茫。


(本文刊于《创作与评论》2016年4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