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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记丨王大伯:我是没有明天的人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0-18 10:21:35


王大伯:我是没有明天的人

作者丨彭晓玲


正是仲夏时节,阳光最为灿烂之时,我前往荆楚大地——湖北。从地图上察看,广阔的荆楚大地正处于南北交结处,为九省通衢之地。车窗外连绵的绿色田野,连绵的道道青山,蓬勃的生机在其间奔涌不息,那些鲜艳的荷花更是令人精神振奋。千百年来,荆楚人在此辛勤耕耘,繁衍生息,其璀灿的文明与文化传奇一脉相承,引人入胜。那些星星点点散布于青山绿水间的栋栋民居,在酷热的夏日里,与其他地方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安静而又从容!我原本希望能去恩施等地的大山深处走走,友人却推荐我去武汉近郊蔡甸区,他说近郊有近郊的特色,何况此地地域文化更能彰显荆楚文化特色呢。

到达蔡甸的第三天,天降大雨,我们一行来到了索河镇。境内有悠悠索子长河萦绕其东南,巍巍嵩阳山脉纵贯其西北。索河镇,故名思义,因境内索子长河而出名。索子长河全长约30公里,涨水季节与周围的湖汊连成一片,枯水季节变成一支细长如索的河流。

来到梅池村,但见或新或旧的房屋散落在山脚下,自然风光爽心悦目,只是经济相比索河集镇要滞后。友人带我来到一家名叫乐和香草的私人会所,会所建在路边上的小山坡上,我在这里遇见了王再祥,会所请来的雇工,一位特殊的空巢老人。

王再祥刚刚六十,穿着深色的T恤黄色军裤黑色套鞋,并不显老。其时,他正在餐厅忙乎,见我们来了,忙招呼我们在高高的长餐桌旁坐下,随后倒来了杯香草茶。略与之交谈,他低沉而迟缓的语调,显得暮气沉沉,心事重重。

他父亲有三个儿子,他是老二,初中毕业后,他只在生产队干了两年农活,便光荣地成为了一名空军后勤兵,驻地在陕西咸阳。五年后,他退伍回家了,进索河镇棉织厂当上了保管员。

他1981年年初回来,当年10月就结婚了。老婆程忠新漂亮贤惠,娘家倒是离得近,就在本大队。到1983年8月,儿子出生了,他在厂里当上了车间主任。老婆则带带儿子,做做家务,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妻俩精打细算,计划再存些钱,兴建一栋自己的红砖楼房。毕竟老屋太挤了,三兄弟三大家子都有些住不下了。

可命运在此时露出了残酷的面容。1993年8月,儿子刚刚十岁。那一天,调皮的儿子独自去爬屋后那根木电线杆时,因头天下雨了,电线杆很潮湿。小孩自然不懂湿的电线杆会通电,绝对不能去碰,更别说去爬了。他刚爬上去就触电了,被击倒在电线杆下,等人们发现时,已然停止了呼吸。

活跃可爱的儿子说没了就没了,真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他们夫妻俩砸懵了,世界一片漆黑。他背着老婆狠狠地哭了几场,老婆却只是呆呆的,也不知道哭。

他只觉得大事不妙,万万没想到,两三天之后,老婆竟然神经错乱起来。她白天晚上都不睡,什么也不吃,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手里拿着棍子,只管往屋外跑。跑出屋外,在村里村外乱走,口里则高一声低一声地骂人,却又不知道具体骂些什么骂谁。

他只得辞掉工作,将老婆送到蔡甸区精神病医院治疗,期盼她能快快恢复正常。直到年关将近,整整五个月时间里,他医院家里两头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老婆则时好时坏,从来就不肯吃药,吃了药则呼呼大睡。医生摇着头告诉他,只怕从此再难好了。

他含泪将老婆接回了家,每天监督她吃药,外出干活时就将她锁在家里。老婆依然时好时坏,好时就梳梳蓬乱的头发,洗洗衣服,打扫家里的卫生。很快,她就在家里找儿子,一个劲地喃喃自语:亮亮,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说着说着,人又不清白了。一转眼,她就跑到村子里乱转,四处骂人,随手扯人家的庄稼,扯人家的菜,甚至还遇到谁打谁。

这时,王再祥丢下手里的活,赶紧去找人,狼狈地和人家道歉。总不能不干活吧,过后他只得又将老婆锁在家里,她却总是将锁锤开,跑了出来。他又得去找,她倒不跑远,只是他和他老婆时常在村子里上演猫追老鼠的闹剧。

之前,老婆每月得吃80多元的药。坚持了五六年后,眼见没有什么好转,王再祥便不再买药给她吃。吃了又有什么用呢?病没有半点好转,家里则堆满了老婆捡回来的垃圾。

眼见村里有人出外做生意或打工赚钱回来,他也想多赚些钱回来,治好老婆的病,再建一栋新砖楼。可他走了,谁来照顾老婆,她会饭都吃不上!他只得在周围打打零工,所赚的钱给老婆买药之外,就所剩无几了。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老婆的情况一年比一年坏,他一年比一年老。偶尔他会想起年轻时的梦想,那时他在部队当卫生员,幻想着回来能当赤脚医生,幻想着儿子没出意外老婆没生病的情景。可面对现实,他只有更大的失落,他会狠狠地抽烟,就抽那种最便宜的红金龙牌烟,往往一天就抽一包多烟。然后喝酒,就喝那种最便宜的散装白酒,时常在家里喝闷酒。更多的时候,他闷闷地干活,直累得精疲力竭,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倒在床上就睡。

到2000年上半年,他病倒了,腰间盘突出严重,走不了路,也干不了活。他只得跑去咸宁医院拿了些药,且在床上躺了半年,才有所好转。那半年,老婆的病也比往年严重了。他深深地自责了,自己病了不要紧,老婆就受罪了。

他不得不向残酷的命运低头了,除了顺应命运,他又能怎样呢?

此时,我不由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他,他脸色看似平静,眼里却满是泪水。

我心酸了,站起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打工,多少钱一个月呢?

他终于忍住了流泪,硬着嗓子说开了,这个庄园有30多亩地,于2011年年初建好。他当年就来了,负责打理庄园,种花种草种菜,兼守园子。之后,庄园又建了三栋平房,增加不少菜地,还有一口大池塘。那些老板总是周末或假期来此度假,多的时候有五六十人,少时也有三四人。有时要住几天,有时玩玩就走。

那么,你晚上也住在园子里么?你老婆怎么办?我都替他难受。

他苦笑着说,当时老板请我时就强调必须守园子,每个月给我1000元工资呢!我只得将她锁在家里,一日三餐送饭给她吃。再说,她晚上一般不乱跑!让她独自在家也不会有问题。

当他告诉我,他家就在对面不远,也便于照顾老婆。我提出要去看看他老婆时,他迟疑了一会,还是答应了,带着我往外走。

到底是雨后天晴,田野上庄稼长势喜人,空气新鲜,一条水泥路直通他家。

我们边走边聊,他告诉我,他一直睡眠不好,去年起就老咳嗽,甚至哮喘,吓得他将烟戒掉了。现在哥哥、弟弟全家都搬出去了,一个在索河镇一个在蔡甸城。他想,再往老走,不光没有人照顾他,他还得继续照顾生病的老婆呢!

当然酒还是无法戒掉,至少睡不着时,喝几口还可多睡一会儿。

没走多久,就看见几栋楼房,就在一栋旧旧的楼房侧边,依着一栋更破旧的低矮的土砖房。他停住了脚步,指着土砖房告诉我,那就是他的家。

我甚是惊讶,只见小小的窗户紧闭,大门也紧闭,门前长满了高高的杂草及灌木丛!

我转过头来问他:门前都没有路,你怎么进屋?你老婆在房子里么?

他点了点头,她就在里面!她现在比以前安静多了,我怕她从大门出来跑到邻居家去,一般从后门进出!

我走上前去,却无法靠近他家的大门,侧边那栋旧楼房也已人去楼空。我侧耳听了听,四处一片悄然,土砖房内也一片悄然。

我很想进去看看,忙让他带我走后门进去。他却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带我去,也不说不带我去。我猜想他非常不愿意我去他家。

果然,他犹犹豫豫地说,从后门进还要绕很远的路,不方便!见他如此为难,我也左右为难,两人便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这时庄园方向传来呼喊他的声音。

他如释重负地对我说,主人们来了,他得赶过去!说完就丢下我,匆匆往回走。我只得随他往回走,不甘心地频频回望那栋土砖屋。

二十年过去了,曾经年轻的媳妇现在是怎么一副模样,是蓬着头发坐在脏乱的地上,还是喃喃自语地在堆满垃圾的房子里游走?不知不觉间,有泪滑过我的脸颊。

他好似有些愧疚,也不回头,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说话:早在十多年前,村里就给老婆办了低保,之前每季度只有40多元,现在每月可领到200多元钱。五年前村里又给她办了病残补助,每季度也有250元钱呢。从2006年起,他们俩入了农村合作医疗,他老婆吃药的钱已不成问题。只怪他不争气,不能赚大钱,只能将她关在黑屋子里,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老婆这辈子命太苦,他的命也苦!

他说不下去了,停住了脚,回过头来看我。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的脸上满是痛苦,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我不忍心再让他难过,不敢再提她老婆的病。

临告别时,我认真地对他说,你也不要多想,好好珍惜现在这份工作,尽量爱护自己的身体,也尽量照顾好老婆!

他点了点头,快步朝山庄走去,那里正有一大帮人在等他。

我只得怅然地离开,就在回城的路上,眼前不时闪现他茫然的眼神!他曾再三对我说,他是没有明天的人!他早就没有明天了。


(本文曾刊于《创作与评论》2016年4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