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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村庄笔记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0-23 13:34:09


村庄笔记(五篇)

作者丨卢年初


村庄是个车站

到家门口下车,很多人拥上来,我以为是帮我接行李的乡人,原来他们是上车的。

村庄是个名副其实的车站了。

没有站牌,据说以前有的,被哪家的牲畜损坏了,没有谁再提起,说来这儿的人都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不会下车。

村子里人很稀少,一些孩子在做作业,不象我年幼的时候,放假了很闲,到处抓鸣虫。到处忙农活的年纪都大了,他们的神情象许多年前一样坦然。村子里显得沉寂了些,一些有生气的年轻人出去打工了,有好几百。而母亲和继父又是城里住腻了的,又回到了乡下,村庄真是个车站了,来来往往的。

记得从前,出集体工的路上有一块坟地,老年人经过,都要驻足观望,说什么时候要去的,他们终老一生于村庄,村庄是归宿,也是过程。一条狗走多远,一头牛走多远,一个农民也只能走多远。

而现在,有些老人对着发呆的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我理解他们的心情,我说:你们上车去吧。他们摇头,他们想随车远去,可是害怕再回不来了,他们在这里呆着最踏实。

有一个朋友曾经过我家路线的,我有意问他,看记不记得我们那个村庄。

他说:不知道。

又想了想说:还是不知道。

我知道是自作自受地寻找忧伤:故乡只是个小村。

然而,它毕竟是个小站了。

尽管很多人还不知道我们村庄多少,可是他也许不经意地凝视过,也许对着它打过喷嚏,总之,故乡是被来来往往的人带走了,如果没有走,也成为大家的故乡了。


回望田地

水田离家很近,走走停停,也不要多久。

母亲的水田以前是人家种的,该交上面的都由人家去交,母亲不得也不出。母亲和继父呆在城里做些小生意,赚头不大比乡里种田却也不差。现在回乡了,种田的水叔要退田,说种田划不来。

村子里还有田荒着哩!要把田转给他人,难道还要说好话?母亲不情愿,她对继父说:我们自己去种吧!

他们一去,田野就慌乱了,许多人在张望。

母亲差不多一生都在村里当干部,农活并不在行,还是继父当头,都是上了六十的人了,不容易。他们没有育秧,得找人挪,扯秧时手臂都被叶片刷红了。继父借牛犁田,牛和父亲一样老迈,精神也还可以。周围的乡亲看不过去,纷纷提出帮忙,母亲不干,她说:忙你们自己该忙的去吧!这样他们插得很慢,一亩二分田,花了好几天时间。

我去的时候,已经完工了,母亲同我讲起来的时候喜滋滋的。不料天下了一场雨,怕把秧打坏,母亲想去田里看看,我穿起了雨衣,说母亲该休息了。雨并不大,倒是有些秧根没有朝下,插得不紧,田里水一多,就浮起来了,我赶上了最后一趟工作,我感觉我是母亲的儿子。

村子还有田继续荒着,村长号召村民向母亲学习,母亲谦虚的时候,感到村民不象以前柔顺了,他们说学不象,说母亲图的不是收获,而他们却需要衣食住行,有一个叫二拐的村民扯呵欠说:集上后天订了我的篓子,我要破竹子去了。

我以为母亲会感伤,就说:人们离土地越来越远了。

母亲不以为然:竹子也是地上长出来的哩!


丁字拐

村子有十二个组,六组和七组间有一个丁字拐。

丁字拐那时住的人并不多,嫌闹,嫌脏,也嫌险。拐弯的地方来往总多些,特别是乡下开手拖的,技术并不高,跑得又急,人们一听到那儿有“突突”声,心里就有点发怵。那里的草就多了,树却看不到几棵精神的,大人交待孩子少去那里。

如今不同了,丁字拐有了十多家门面,拐的意识淡去,街的韵味浓来。有开饭馆的,有开商店的,有录相厅,还有卖肉的等等。一天到晚,谈斤论两,一派生气。丁字拐做生意和城里不同,小利,不乱喊价,彼此人都熟悉,大部分是赊帐。不过有一个人后来在丁字拐赊不到东西了,那是八组的老姜,他赊了账总是善忘,总要人家上门追讨。他后来到处说丁字拐是个势力眼很盛的地方。

丁字拐再不是人们匆匆行走或慌乱闪避的地方,人们有事无事喜欢在这里歇歇脚,喝喝茶,纳纳凉,处处洋溢着舒缓和详和。它俨然是乡村的都市,成了村子的心脏。村子里大部分的富裕户住这里了,他们很自得,常常交流些什么,连村里的干部也喜欢往这里跑,听听丁字拐的见识。自然有时也会从这里传出一些风流韵事,也还有一些大人骂小孩子在这里乱花钱的,让人们感叹丁字拐还是丁字拐。

我家住在五组,离丁字拐很近,我常逛到那儿去。一次见邻队的慧慧到处找人,后来又问我:看到老七了么?

老七是她爱人,我说:没看到。

慧慧说:他又骗我了,丁字拐找了个底朝天我都没看见。

慧慧走了。丁字拐太小,老七想蒙也蒙不过去。我想起昨天,有人邀继父打牌,继父不想打,就说:我还要去丁字拐哩!那人说:去丁字拐能有多大的事儿?继父硬是被拉上场了。那么,丁字拐作为托词,确实差份量的了。


村 小

每次回家,都要回小学看看。

小学的四周,有墙,红砖砌的,很牢实。有门,门缝小,牛猪们只能望门兴叹,有几只小鸡勉强进去了,走了一截,发现鸡婆没有跟上,马上退了回来。

进校第一眼望到的是个蓝球场,水泥的,似乎打得不久。场上没有人玩,有谷晒着,是经过校方同意了的,一天收几块钱。球场一侧堆了几堆砖,说是修乒乓球台的,台没修好,却有个破球夹在砖里。

我读书时的教室早拆了,那的确陈旧,墙上有几个破洞,我经常藏东西到里面的,藏来藏去有些东西自己都找不到了,拆屋的时候也没拆出什么纪念。现在新修的教室是三层楼的,很静,学生放假了,门轻轻搡动,有灰飘下,只得急退两步。

走上一条甬道,步入一片小林子。地上看起来很乱,没有别的,都是些树叶,踩上去有窸窣之声。林子里有一栋别墅式的房子,其实是个图书馆,这在一般的村小很罕见。图书馆对学生和村民都开放,不过假期里要整理图书,只准阅览不准借走,有十多人正在这里看书,有的还带有记录本。图书馆有专门的荣誉室,村子里考上大学的都有名册,我的也在里面。

转身的时候碰到梅新,他又当校长了。学校图书馆是村子里的张望在深圳发财后捐资修的,修后他提出要他的一个堂兄当校长,结果管理不善,村里人都来了意见,张望还道了歉,又换成梅新了。他送我到门口,有人在那里争吵,是七叔公和陈皮。陈皮是村子里有名的痞子,打牌总是输钱,说要进村小的图书馆看有没有赢钱的绝招。七叔公把他拦住了,说:难道还会有这样的书么?难道你这样的人也配进那个地方么?

梅新却把陈皮放进去了。七叔公不解,梅新说:赢钱的书没有,赚钱的书总有啊!

七叔公似有所悟地走了。听梅新讲,七叔公很少爱好,对现在的很多热闹看不习惯,对有文化的人却挺尊重,常到小学来,却不进去,说里面太安静、太干净,他不适合那种地方,只在门口转悠,把门盯得很紧,象个门卫,有人说他是多事,他装着没听见。


村庄的前面

村庄紧挨着的是幸福村。

幸福村地势高些,而我们的村庄原先只是一块无人居住的湿地,新建的历史并不长,移民来自四面八方,不过幸福村移来的还是多些,那些未迁的人就说:真是米箩里往糠箩里跳。

这样,幸福村的人见到我们总是很骄傲,不仅仅树要比我们村的古老,那里一切都很安逸,他们似乎要当我们的老大,很多地方都指点着我们的村庄,村子的人就很气恼。

后来,我们村成为粮棉基地,火了,发了,红了,远远近近都来参观,幸福村又眼红了,总觉得有股气憋着,两个村子的关系就很紧张。

两村中间有一条路,没有人护养,坑坑洼洼自不必说,到处倒的是垃圾。记得小时候,老师带我们去搞卫生,好多家长起了哄,说要管两个村必须一起管,老师再不敢多事了。于是那条路显得脏兮兮的,有过路人到幸福村去的,问:前面是哪里?

村里有人就答:垃圾。

而今呢?垃圾没了,一条高速公路志气昂昂地穿过,把两个村庄完完全全地分开了,村子里的人才感到不便,对于习惯于打开门就能看到田这种生活的人来说,人行通道可不是那么便捷,他们望着高速说:好是好,方便了别人,苦了我们这些当地人。

那一天,我在高速路临近处散步,又见有人问:前面是哪里?

有人这样答:幸福村!

我心里一惊,垃圾处变成高速路,他怎么没答“前面是高速”呢?答话人见我疑问,以为答错了,我说:没什么。村庄的前面不是村庄,又会是什么呢?

找个时候,我要去拜访幸福村了。


(本文曾刊于2002年11月6日《湖南日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