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城到北京的距离
文丨卢年初
我要对世界上的人说,在东经112度,北纬29度,是我居住的城市。
这超过我的预想。在省城大学毕业时,有的人想进大机关,有的人想进大学,只有我以一种卑微的清高,将行李早早地寄回了老家,我以为会在那个细枝末节的地方栉风沐雨。但那是一个人才匮乏的时代,我分到了一所离市不远的师范学校,进而辗转进了城区,成为一个在别人看来像模像样的永久居民。
我这一生做的最有成就感的事,便是让母亲幸福。不是给了什么好的衣食住行,而是来到了这座城市。中国人衡量一个人的出息,就是看呆的地方有多大,越大的地方越叫出息,就像一滴水,只有进了大海,随着大浪滚滚,才叫惊世骇俗。我母亲年轻时从队干部做起,一直做到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她以长达三十多年的艰难爬行,而引以为荣,在村子里成了有头有脸的人。她老了,她说的话有没有分量,不在于她了,而在于我给她的荣光延续得怎么样。偶尔进城,她可能会不小心地弄出点声响,而若有人真正托她找我办事,她又比谁都坚持原则:城里一切都是那么规矩。
我只是城市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在这灾难出其不意的年代里,能够过得安详便是惬意。在别处海啸的时候,这里许多人还未见过海;在周边地震的时候,慨叹自己的根基就是不一样;在西南干旱的时候,恨不得把这里众多的河流搬一条过去。这些不着边际的忧郁,只有生活得满足的人才会拥有。母亲才不会管这些。她只知道,城里的东西,买回去的多半很贵;而乡里送来卖的东西,却非常便宜。这就是城市高于一切的质地。
我生活在这城市二十多年,这里的人们很会为自己打开幸福的闸门,他们的自傲不光是这里的亚热带气候,有时还要囿于更小的风光里,以表示鹤立鸡群。我在师范教汉语拼音的时候,给学生们讲课,说这儿是北方方言区,更平俗一点,和北京属于一个圈子里的。大家惊呼起来。借用一个地理名词,好像是一块语言的飞地,离本土很远,似乎是被扔出来的。扔出来的也无所谓,就看谁扔的了,难怪我们讲的话比周边的叽哩呱啦都好懂。好懂的话是条高速公路,走到东南西北都能快捷的交流,托与普通话相近的福啊。然而,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地儿会把我们误为北方人。虽同属一个方言区,流浪久了,很多杂音生发出来,鼻音和边音分不清,翘舌音和平舌音分不清。我们相去还是很远,只是残留着某种渊源,像个熟睡的梦,仍在梦里,并未醒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不再激情于这座城市,不再更多地叨念我的情况,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她的孙子,我的儿子。城市的光阴走得轻快,面孔不断在变,走不爽利的事物马上退在幕后,成为一个定格,不再澎胀。我不再是重心,我也要站成母亲的姿势,弯着腰,用不着身体力行,只是充满期待,用一个更大的城市覆盖这已经站立的城市。
我对儿子说,我这一生从乡里走到了城里,我要看你能走多远。儿子远比我热爱这座城市,这是他的出生地,他拥有的是儿时的记忆,我拥有的是成人的记忆,两相比较,他拥有的要纯净美好得多。他拥有电影院,溜冰场,图书馆;他拥有爱吃的红烧牛肉米粉;他拥有那些散布各个胡同的原滋原味的伙伴。而我奔跑的时光虽多,但刻骨铭心的记忆少之又少。但他不能停留,这里只是起点。而我也要随着很多俗务的退出,不甘于自己的终点,愿意和他站在一起,成为他行李的一部分,提醒他该走了。
儿子2005年参加高考,记得那年四月份,我和一个朋友特意在北京作先期考察,实地到多个大学跑了跑,看到时报考哪所学校好。命运总是开玩笑,考试发挥不理想,考虑到上海方面的学校在录取专业时,把优惠分也看得重,便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上海也好啊,气候条件好,文明程度高,海派文化,独具品味。他爱上了这座城市,入校的成绩要高出一般人一大截,书读得特别轻松,假期一回来老吹嘘这里的许多都是上海制造。我无情地揶揄,他不是上海人,外地本科生很难找到工作。他黯淡了。我又说,好多年前本科我就读了,而且招的比例低得多。言外之意,不用多说。
儿子大学毕业后心怀忐忑地去了悉尼,读了两年研究生。那日子似乎艰难,本是和个好友一同申请,那人签证未批,落得个孤单上路。他是个喜欢情感滋润的人,视频的时候,总要讲如何的无聊。我说,这么大的的人,把委屈憋着点吧,别让大家跟着不开心。他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说出来也就舒服些。那不是属于他的城市,尽管反复感慨那边的环境多么美。我便安慰,坚持一下,老家的人常常夸呢,第一个远渡重洋。他一点不激动,我的老家在他心里只是因为我而庄重。我便很过意不去,尽管那是他的选择,却好像暗含有我强逼之嫌,有好几次,想过去看一看,可太远,语言又不通,去了还只会添麻烦。
找工作在上海寄予的希望大些,毕竟在那里读了几年书,几经周折,最终却在友人的推荐下,在北京找了个小职员的行当。工作有了,户口有了,一切尘埃落定,好像一场比赛有了结果。对儿子来说,这可能只是初赛;于我们来讲,那就是决赛了。我不止一次声明,这下再不管了,也管不着了。说是说,在我们的心目中,北京不再仅仅是个神圣的首都,更多的是与儿子休戚相关的生活,车子,房子,天气,等等。想着想着,心里就被什么堵了,在大城市生活多么不易,就想去实地体察一阵子。即使解决不了多少,也能宽心一些。
北京一家人都去过。记得继父去是儿子考上大学后,带他一起去的。没上那里的学校,就弥补一下,见识一次。继父回来兴奋得不得了,说这下死都值得了。这是一个中国农民朴素而高贵的情感,最高权力机关的所在,永远是内心的凝聚点。我第一次去北京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也还不怎么江湖,从机场回来时,找候机室还兜了几个圈子,便问穿戴整齐、标志明显的工作人员,说常德往哪里走。那小年轻居然反问我,说常德是个什么地方。我当即白了一眼,说常德在中国。添什么气呀,在北京知道的大事儿多,小事儿则难说了。可是我依旧迷恋北京,这就是气派。何况小年轻呢,就是上了年纪的的士老哥也挺牛,每经过一个地方,要告诉你一个名角,末了问一句:你知道么?好像是他的某个亲戚。这里含着一种多么亲爱的情感。
到北京太方便,小城各种交通工具都粘乎着。最快捷的自然是坐飞机,桃花源机场1958年建的,在三线城市算早的了。隔天一班,下午五点起飞,七点多钟便可到达。这不比以前,记个大概就行了,去一次算一次,今后可得常来常往。这不再是偶行之道,而是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同机的一大溜还可能认识,小城很小,而子女在北京工作的同行便一见如故。我偷偷地瞅着这些人。大城市什么都有,一切都可以复制,看他们带些什么。他们带的只是新鲜,一些挺阳光的疏菜而已。特别告诉我的是,冬苋菜带点,那里好像见不着。我便一旁窃笑,这时的小城有点像母亲的小村,什么都拿不出手,只有打“土”字牌,“野”字牌,显示出至少也叫难得一见。飞吧,打打盹吧,这中间毕竟有1400多公里呢。母亲问要经过哪些省。我想了想,不确切地说,大半个中国吧。母亲又问,是不是飞过的地方,就表示到过了?我笑了笑,还不好回答。
还可以坐火车,有一趟列车从张家界过来,很慢,要二十多个小时,不想搭,一般到省城去转。还有坐长途卧铺汽车的,十七个小时左右,坐得逼仄逼仄,没有丝毫回旋,四肢僵硬着,又便宜一些,一些做小生意的喜欢搭。我有时想,以后是否可以体验一次。至于不远的将来,还有高铁,那倒是很轻快的事。一切都在高速行驶,世上空间的距离,一天天被做成压缩饼干。
儿子到了北京,我们也有了某种归属感,一些区和街道的名称,标志性建筑,努力地记忆,生怕迷失,而被人笑话,要切切实实地本地一把。然而欢快不起来,租的房子,面积小得可怜。在快捷酒店住久了,也还是舍不得。至于打算呢,想的还是贷款,买个二手房将就,那钱也还是别人的,那房也是别人曾经住过的,不是滋味。不要以为进了大城市,就没距离了,还有看不见的长跑等着。而想要的小城的一些东西还带不来。比方一些熟人曾约,到了北京没事,可以一起打打跑胡子,也就是地方盛行的一种牌。可是到了这里,想到相互聚拢来要几个小时,也就兴趣寡然。城市大了,小地方的许多东西在这里成了泡沫,浪花鼓不起来。再过几天,嘴唇有些干裂,就拚命喝开水。妻说,回吧。倒是看着儿子工作乐乐呵呵,我们便很高兴,说:大城市好啊。
回到小城,母亲马不停蹄,直奔老家。她嘴里不说,也是憋闷久了,早点回去自在一些。我们终究明白,人活着总要选择行走,美好的是距离,而不能说就是某个地方,且再好的地方也不一定适合每个人。万事万物,没有极限,只有循环,世上的每个城市,每个村庄,每条河流和山脉,每一寸土地,都是向往,它让我们寻找,又指引着最终回到内心深处。
(本文摘选自卢年初《从乡村到城市:一路疼痛》)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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