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湘
文丨刘永学
家道中兴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原本不算个问题,但是一想到何湘,觉得还真是个问题。
何湘曾经是我的朋友,那是我俩刚进入高中的时候。他有一本在当时极为罕见的书——《唐诗三百首》,“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老师在上课时忽然心血来潮,不留神冒出这么一句,虽然他立刻缄口不语,可愈让我感觉到事关重大,读了这本书就会成为诗人,那该是件何等美妙的事!于是,我瞄上了何湘,目的是借书。何湘是个精细人,知道该如何收藏自己的宝物:“要看可以,到我家。谈借,没门。”无论我怎样纠缠,他回答的就是这句话。
很显然,跑何湘家是我圆诗人之梦的必由之路。出学校后门,左拐,沿一条简易水泥路前行500米,进筒子楼,转三道弯,登六层台阶,三楼右手第一个门就是何湘家。进门,一条毛主席语录赫然在目:“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早听说何湘的父亲是个小干部,但在我们那个高级干部多多的矿山,他还属于无名之辈,虽无名,但还是很看重谁是敌人和朋友的,他瞪大眼睛审视了我几遍,确认我不是敌人才放心。
那两年,我一放学就在何湘家里读诗,外边批林批孔接着批邓,我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何湘比我早慧,且聪明许多,谈诗论赋,往往令我目瞪口呆,信笔写来,亦是颇有些气象:“书生散淡未离家,吹箫论剑度生涯。忽如一阵南风起,梦里黄粱也堪夸。”撇开此诗的平仄是否合辙不论,在当时到处充斥着;“工人阶级向太阳,继续革命有方向”之类文字的大环境中,他能独辟蹊径,描绘出一幅与现实生活极不协调的情趣和意境,不说才高八斗,至少三斗还是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何湘喜欢诗歌,更喜欢女孩子。我们班上一个扁平脸,长着栗色头发的女同学成了他暗恋的对象。这实在叫人匪夷所思,在我们看来,一个人的头发除了黑色的之外通通是杂种,还有,她那张脸,简直就与张大柿饼无异!何湘的审美观与他的诗歌一样,特立独行,不合时宜。
爱屋及乌,何湘所用的物品凡是能改变颜色的,都成了清一色的栗色,包括写字的墨水,惹得老师暴跳如雷。他的种种异常表现,不慎走漏春消息,不久便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风声日紧一日,终于刮到栗色头发的耳边,她在风雨中飞奔,作受到奇耻大辱状,撞开家门,号啕不休。她姐姐不是盏省油的灯,问明缘由,披挂上阵,持一根扁担来到学校,瞅准何湘,酣畅开骂,警告他再存坏心,就砸烂他的狗头。一时间人声鼎沸,何湘鼠窜。
他迅速萎靡下去,花心已碎,诗情更是荡然无存。我再去他家,看他终日落寞,视我为累赘,自觉索然无味,遂不敢登门。忽如一日春风来,不知是什么理由,他那个当小头目的爸爸摇身一变,居然当了矿长。接着听说他搬家,听说他家门庭若市,听说他家墙上的语录也换了,云“没有政权,就没有一切,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我知道,我过去熟悉的那些已经成为历史,往日不再,夫复何言?
实际上,何湘“掌握政权”的爸爸在给何湘重写历史。栗色头发率先垂范,向何湘送来接连不断的媚眼,她姐姐穷追不舍,对扁担事件反复道歉。今非昔比的何湘气壮如牛,用变本加厉的羞辱回报一箭之仇。在班上,他昂首挺胸,眼睛长期望着天花板,以昭示自己目中无人,走路则让身体大幅度摇晃,把一条路占去三分之二,极似一只横行的螃蟹。此时的他在失去对诗歌的兴趣同时,也失去了对栗色的兴趣,转而对班上那个黑发姑娘发起攻势,在教室缠,在路上磨,其嘴脸令全班同学退避三舍。
最经典的是何湘的一个手势,握拳,伸出大拇指,狠狠地往上一扬:“我爸爸是矿长!”他这个动作和口头禅如同样板戏中土匪的黑话在全校广为流传。其实,我们看得很清楚,这家伙在有意无意间,把自己塑造成了新版的高衙内,人们看到他都敬鬼神而远之。至于那个黑发姑娘,被纠缠的无奈,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难似地转了学。自此以后,何湘彻底地沦为孤家寡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升了天就能鹰似地飞翔么?这个世界可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好玩。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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