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国 小 脚
作者丨吴昕孺
十三
维萨里并没有被打死。那些把他打得半死不活的梁府仆人,在管家刘七的带领下,架着不省人事的维萨里扔到了教堂的阶基上。刘七还对杰拉德神父扔下了一句话,这小子和四姨大通奸,看你们基督教怎么算这笔账!
杰拉德和伙计们将维萨里抬到诊所的床上,帮他清洗伤口、上药。唯一让杰拉德感到安慰的是,年轻医生心跳平稳,呼吸均匀,应无性命之忧。他把诊所的牌子取下来,在门上贴了一张“安民告示”。
翌日晚上,梁老爷带着一帮人又到了教堂。梁老爷光头似青铁,锐目如鹰喙,大有掀屋揭瓦的架势,杰拉德看了不寒而栗。他恭谨而诚恳地向梁老爷道歉,梁老爷拒不接受,并要求将维萨里交给他,与奸妇一起沉入珠江。杰拉德双手合十,绵里藏针地说,我尊重中国,但我们大英帝国没有这样的习俗,维萨里犯的错误自有大英帝国的法律来处置,如果一位有杰出前途的年轻医生丧命于贵国的陋习,那英国的海军和舰艇恐怕不会答应。梁老爷一愣,旋即大手一挥,指着尚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维萨里说,那好,限一个月之内,叫这小子滚回英国,否则别怪我梁某不客气。说罢,甩袖而去。
前面三天,维萨里像一个睡着了的乖巧的孩子,时间对他没有任何作用,黑夜白天融汇成同一种颜色,恰如躺在江底的一块石头,无法分辨浊水与清流,它甚至感觉不到水,更别提汹涌的波涛和湍急的浪潮,它躺在永远的沉寂里,周围所有动静和声响都与它无关。
第四天上午九点,梁府那边陡然掀起一阵喧嚣。半个小时后,从梁府走出一支不算整齐的队伍。前面五个人敲锣打鼓,起着高低不一的吆喝:“荡妇沉江啰,荡妇沉江啰——”走几步喊一句,敲打几下。这五个人的后面是两位青年男子(其中一位是那厨师的侄儿),一前一后,用一根扁担抬着一个女子——梁府的人已经认不出这是四姨太了。女子的双手和双脚都用麻绳捆着,扁担直接从捆着的麻绳间穿过去,女子便像牲口样悬挂在扁担上。由于脚太小,脚上的麻绳捆得特别紧,生生地勒进肉里。女子刚开始还倔强地抬起头,不久便没了力气,小小的脑袋自然下垂,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像一把肮脏的扫帚。
这支队伍绕着村子游走一周后,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长。当前面敲锣打鼓的那些人停在珠江岸边的狮子塔下时,整个队伍长达三四里,附近村民倾巢而出。两位青年男子放下那女子,将扁担抽出来。厨师的侄儿抢过去端起女子,将她塞进一个竹制的笼子里,笼子里早已放好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头,看上去,那女子就像坐在石头上。两位青年又抬着这个竹笼子,上了等候在岸边的一艘机动渡船。渡船开到江中心,两位青年再次抬起竹笼子,稍稍用力,将它抛入江中。恰好一个浪头打过来,竹笼子不见了,最后消失的是那女子的长发。有乡亲说,那长发像一根鞭子甩过来,击中了他们的眼睛,所以,竹笼子究竟是如何消失的,他们并没看得清。
这天中午,时间像在维萨里身上扎了一针,让他有了痛感。他开始发出一连串谵妄的呓语,仿佛被梦魇牢牢扼住了咽喉。他有时像在吟诵:“人体的罂粟。肉的瓷器。不可思议的魔鬼的美”“淬砺着痛苦火焰。扭曲的极端和邪恶的顶点”“令人震惊的损害与毁灭”“打开欲望之门的钥匙。将自己封闭在欲望之海的锁”……有时像在惊呼:“叔父,我来到中国了”“中国,你明白吗,西蒙”“我可能是在做梦,我闻到一股异香。”“我享受到了,这人间的至痛至美之物!我要好好守护它,哪怕老鹰来啄去我的心脏”……有时像在告白:“太太,对不起,让我吻它吧,这是基督的额”“你点燃自己了,太太,让我们一起焚烧,一起焚烧”“怎么啦,你在沉没!快把手给我”“我抓不住你呀,太太,太太。太太”……
又过了四天,维萨里在一阵“太太”的喊叫声中霍然睁开眼睛。那双眼,仿佛两只周围刚发生过山火的岩洞,在一片焦土间盛满恐怖和空虚。他攥紧杰拉德的手,问他四姨太的情况。杰拉德说,四姨太还好,你先得好好休养,等身体恢复之后,才能继续给她看病。维萨里安静下来,虽然他的神态充满着焦虑和不安,但伤痛捆绑着他,就像将它困在一个竹笼子里再放上一块石头。他沉没在时间的底部,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时间的流水,看不见鱼、船,更看不见岸。此岸和彼岸,都成了流水本身,都成了正在消逝的一部分。
维萨里请杰拉德去梁府一趟,要杰拉德亲口告诉四姨太他没有问题了,过几天就能去看他。杰拉德只得出门,在外面转了转,再带回四姨太的口信:我受禁制,无法来看你,你一定要多多保重,尽快养好伤,来给我看病。维萨里听了很开心,脸上的焦虑之色扫除殆尽。他像个孩子那样乖巧、听话,积极进食、服药,强健的体质也让他恢复得很快,两天后能起身,三天后就开始勉强下床活动。维萨里的犟脾气,随着身体的好转也跟着上来了,他提着诊疗箱执意要去给四姨太看病,杰拉德无计可施,只好将四姨太沉江的实情和盘托出。维萨里又安静了下来,他双手撑起头,一字一句地听着。但从杰拉德嘴里吐出来的字句,虽然经过神父的仔细斟酌,并辅之以和缓与安抚的语气,它们依然如密集的炮火,轰向维萨里的心灵高地,将那里炸成一片废墟。
杰拉德讲完了,他希望维萨里抱着他大哭一场,他会拍拍他宽厚的背,抚摸年轻人坚实的臂膀,藉此传输给他精神和意志的力量,那是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丛中、在倾斜的十字架上炼就和储存的力量。然而,维萨里没有哭,他完全没有生理意义上的痛哭、大哭,甚至低微的抽泣,他眼神呆滞,嘴唇僵硬,表情像一尊经受严重侵蚀的人面浮雕……杰拉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反而是他,恨不得号啕大哭一场。他刚转过身去擦眼睛,维萨里就像一头猛兽扑上来,狠狠抓住他的肩膀,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我亲眼看到了。我看见她沉下去的,我抓不住她呀……我看见她沉下去的,我抓不住她呀……”
维萨里反复念着这两句话。杰拉德从年轻医生的神态与目光里,清晰地看到了一个悲惨的结局,他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维萨里疯了。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全村。村里人又像维萨里刚来时一样,纷纷跑过来围观,说着表示愤慨或惋惜之类的闲话。孔雅虎神气十足地过来了,他那张油光发亮的长脸,仿佛一面标志着中医获胜的旗帜,如果盯着仔细看,上面还写了个“孔”字也不一定。刘七也来过,他一如既往地淡定、谦和,对着每一个村民微笑致意,将一双墨线般的眼睛藏到脸上的肉缝里。
那天中午,杰拉德手里拿着一封电报,走进维萨里的房间。维萨里正对着一面墙壁发呆,两个时辰来,他一直是这样。杰拉德轻声对维萨里说,孩子,约翰船长7月初到广州,8号你就可以和他一起回英国了。回去吧,孩子,这里不是你的久留之地。维萨里一动没动,他对面的墙恍惚动了一下。
7月7日这天,维萨里破天荒主动提出,要出去走走。杰拉德为他发生这样的变化很是高兴,又对他隐隐有些担心,便说,好啊,我陪你去。维萨里将行李包中杰拉德送给他的那本“官话和合译本”《圣经》拿出来递给杰拉德。杰拉德说,孩子,你用吧。维萨里伸出的手始终没缩回去,杰拉德只好暂时接过来。
维萨里又将他从西蒙叔父书房里带来的那本牛津版《圣经》,还有那个硬壳笔记本,包在一张旧报纸里,用一根毛线绳捆扎起来,然后出了教堂,往东走百来米,经狮子塔下到江边。他在江边找到一块长方形石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麻线,将他带着的报纸包与石头牢牢缚在一起。他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就像要把自己抛出去那样,抛出了手里捧着的东西。一朵浪花瞬即绽放,像张开的臂膀拥抱和接纳了它。维萨里久久地看着那滔滔江水,直到杰拉德一再催促,才返身而回。
第二天上午10点,杰拉德神父将维萨里交给约翰船长。约翰船长帮维萨里在船上安顿好,并专门派了一个水手看着他。
英国《新伦敦报》1937年7月9日号,在头版右下角发布了一条新闻,大意如下:昨日凌晨,日本军队向屯积在中国宛平县城和卢沟桥一带的中华民国国军发动突然袭击,中国军队伤亡惨重。本来欧洲战意浓烈,杀气腾腾,孰料远东率先开启战火,不知世界将酝酿怎样的惊天变局。而昨天傍晚,从中国广东黄埔港出发返回英国的“日不落号”轮船,在即将驶入公海时,一名25岁的英国青年跳海自杀。据说,这名青年是英国医学界杰出的库伯家的传人,极有发展前途,去年赴中国考察、行医。自杀原因不明。
维萨里上船后,对那位看守着他的年轻水手很友好,他们互相交流各自的出游见闻,谈笑风生。年轻水手十分纳闷,这人好端端的,派我来看守他干啥呀?他于是忘记了船长交给自己的使命。到了傍晚,维萨里对他说,我们去餐厅吃饭吧。正待一起出门,维萨里忽然像想起什么,又对他说,我还有点事,你先去,找个安静些的座位,我们继续聊。年轻水手便先走了。俄顷,甲板上传来大声呼叫:“有人跳海了!有人跳海啦!”
维萨里纵身一跃的时候,全副身心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枚汉字,永远属于这个国度,永远定格在这蓝天碧云之间。他将在失去自己的同时,找到真正的自己,他将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使自己增益、拓展、开阔,而不会消失。他想起基督的那句话: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他甜美地笑了。他认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方式,大海的门如此宽敞,这蔚蓝的道路如此广阔,但人们找不到他了,而他将一门心思去寻找那属于自己的东西。
听到“嘭”的一声巨响,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不觉闭上眼睛,头微垂,肩颈放松,屏息静虑,眼睛内视:心、肝、脾、胃、肾……最后,他看到了住在“心”中的上帝,他觉得自己可以和上帝说话了。他只说了一句:“我爱你。”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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