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0月8日,甘建华<左>接受《香港商报》记者唐中兴的访谈。照片由作者提供)
夸父逐日:另一块天空下的风景
──关于甘建华及其西部之西的访谈
访谈:唐中兴(《香港商报》记者)
地点:湖南衡阳日报新闻大厦
时间:2000年10月8日
[编者按]
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谭谈说:“西部之西”这个名词,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能只是一种想象力的延伸与地老天荒的镜像。但对于甘建华来说,那里的雪山、戈壁、盐湖、骆驼刺曾是他孤独的伙伴,那里的黄沙万里和刚劲漠风开阔了他的视野,陶冶了他的性情。
著名作家杨志军说:《西部之西》(甘建华著,广州出版社2001年6月第一版,2004年获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编者)是一部厚实、凝重、具有独特叙述风格的作品集。在这里,生活的形貌既是曲折的变形的,也是瑰丽的雄奇的,时间的悠长和空间的深广组合成一种诡谲而幻象不断的生活景观。浏览之间,我们体验到的是人生的艰辛,回味的却是作者甘建华追求的永恒和理想的坚贞。激情和思想是这部作品集的两个翅膀。
著名评论家雷达说:当那些伟大而寂静的日子流淌过去之后,甘建华以近乎精美的爱情故事见证了一个时代。由此,西部之西成了一朵壮烈的花,一处永远的痛,一部被千百万人含泪吟诵的情书。
2000年10月,《香港商报》记者唐中兴先生来到雁城衡阳,就西部之西及其文学主张,对著名作家甘建华进行了采访报道。在这篇长达近万字的访谈中,甘建华谈及了他独特的人生经历,他对于中国西部历史与现状及其将来的理解和思考。西部之西文学的发韧、三代人不屈不挠的奋斗、五十年的改天换地,引起了港台及海外文化界的深切关注。
经历是想象无法代替的
唐中兴:最近集中看了你描写西部之西的小说和散文,引起了我的深思。我特别注意到了,它们都是你10年前创作完成的,发表之后即引起了评论界和读者的关注。你现在自己回过头来看,心里也一定有些感触吧?
甘建华:10年后的今天,已经是21世纪初了,我也已经人到中年。在南方的满目葱茏中回首往事,心中不由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像秦腔《赶坡》薛平贵唱的那样:“打罢春来是夏天,春夏秋冬不一般。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10年前是个什么概念呢?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我却把它撂在了西部之西,唯一的收获便是这几部小说和几十篇散文。它们既是父精母血凝结成的另一个“我”,也是一代大学生去边疆建功立业的见证。
唐中兴:你的创作和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真是应了一句话,经历是想象无法代替的。
甘建华:我自幼生长在湖南,接受湖湘文化的熏陶,突然到了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好比看惯了彩色片,再看黑白片眼睛根本无法适应。我的父辈在那儿革命了多年,他们改变了西部地区的落后面貌,让经济建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在有的地区,少数民族从刀耕火种的原始时代,一步跨进了电灯照明的现代社会,这个时间跨度是不可想象的。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自然环境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所谓“江山依旧,人事全非”。
当然,如果作为一个匆匆过客,参加去西部世界“黄金周的黄金游”,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都能让我们产生诗意的想象。但我当时并不是这样的,我是把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我经历了那块土地上在同一时段发生的一切事情,既有豪情万丈,也有愤懑不平。
唐中兴:这是否就是你自认为的——西部之西是你生命中壮烈的花,也是你心底里永远的痛?
甘建华:对。不妨这样说,西北地区历史发展的缓慢,自然条件的严峻,人民生活的贫瘠,文化娱乐的阙如,同它地理位置的重要,地下宝藏的丰富,发展前途的广阔,人民求生意志和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形成了蕴含极深的潜在冲突。面对着广袤无边灼痛眼睛的赭黄色土地,你的灵魂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强烈的震撼。你不会为自己生长在这块土地上感到庆幸,你心理上的惶恐不安迫使你的情感备受煎熬。去内地开会出差时,许多人甚至羞于向人说起自己是大西北人。所以,陕西作家高建群对大西北的贫困落后的不公表示了他的忧虑和愤怒,他甚至写了一篇《西北狼在嚎叫》的文章。宁夏作家张贤亮也谈到了由于一些政策所造成的宁夏的贫困问题,青海本土著名作家王文泸在某次文学讨论会上语出惊人——“作家如果用勤劳勇敢之类概念表现人物,永远写不出好作品,实际上青海人民既不勤劳也不勇敢”。
所以,今年3月,一听到中央提出“西部大开发”的战略步骤后,我也感到热血沸腾,西部再也不能错过这次绝好的发展机遇了。我个人认为,要赶上时代发展的快车,西部人首先要“洗脑”,要进行观念的革命,要学会“放水养鱼”,不能搞“竭泽而渔”。西部再不能重演人才“孔雀东南飞”的悲剧了,失去了人才,一切都无从谈起。
“西北风”刮起来了
唐中兴:中国西部是地球的至高点,是山之根,水之源,深含着恢宏博大的历史感、崇高感。进入20世纪80年代,文坛陡然刮起一股强劲的“西北风”,对此你怎么看?
甘建华:当时我正在大学念书,首先是被路遥的《人生》震撼了一把,再就是电影《黄土地》《牧马人》风靡一时,这是“西北风”乍起的潮音,我们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西北风”主要是以文学、电影、音乐三足鼎立之势,构成中国当代文坛艺苑雄奇神异的西部景观。
1985年1月,有两件事情值得一提。一是《新疆文学》这本杂志直接更名为《中国西部文学》,再一个就是张贤亮在他的一本外文版图书中介绍了“中国西部文学”。后来,新华社向国内外报道:“一种以描写中国西部生活为主的文学作品——西部文学,目前正在中国崛起。”同每一种口号或旗帜的出笼一样,“中国西部文学”也是西北地区的文艺理论工作者率先提出来的,我想他们是受湖南作家群(即“文学湘军”)的启发而自觉“守土有责”。
唐中兴:你前前后后在大西北呆了11年,亲身经历了中国西部文学从勃兴到繁荣那样一个大时代。在你的印象里,中国西部文学代表性的作家有哪些?
甘建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何况我说了也不算数。要说的话,也只能从一个见证人的角度,就其当时在文坛的影响盘点记忆。
由于商品经济浪潮强大的冲击力,当然,还有其它因素的影响,中国西部文学在接近辉煌的时候偃旗息鼓了,这是我们当初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但毕竟涌现了一批优秀作家,产生了一批震撼人心的作品,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骏马》,张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杨志军的《环湖崩溃》《大湖断裂》《海昨天退去》,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余易木的《初恋的回声》,王文泸的《枪手》,高建群的《遥远的白房子》,以及贾平凹、周涛、昌耀、马丽华、赵光鸣、林染、唐栋、邵振国、柏原、钱佩衡、刘宏亮、金光中、陈士濂、鲍义志、乐钢、燎原、井石、马学功、李晓伟、邵兰生、多杰才旦、察森敖拉、才旦等人的作品,都以横空出世的姿态征服了千百万读者,很难设想以后还会有这样一批人物出现。
唐中兴:这些作家当中,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甘建华:大学时代喜欢贾平凹的作品,他的小说故事讲得非常好,散文更不用说,一部《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打败了80年代所有其他的散文家,这样的人要多少年才出一个啊!但后来他就不行了,《废都》一出,他没救了。
我最喜欢的是张承志和周涛,历经20年而热情不减。张承志的作品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家之作,每一篇都堪称美文,他写过的题材别人没办法再写。譬如《北方的河》,他写过之后,至今无出其右者,这叫不服不行!周涛原来是“新边塞诗”的代表性人物,与杨牧、章德益号称“中国西部诗歌的三条河流”,我倒觉得他的诗写得一般。但他近年的散文可就不得了了,不但霸气十足,确有王者气象,许多文章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还有马原,一位技术性小说家,他把内地大学生在西部世界的生活写绝了。
西部之西在哪里
唐中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故乡是生命向自己提出挑战的地方,是人与外部世界接触的一张身份证。是否可以说,西部之西是你的第二故乡?
甘建华:不能这样说。西部之西只是我精神成长的地方,它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但不能说她就是故乡什么的。故乡只有一个,它是祖先的血脉大地,无论好与坏,富裕或贫穷。
唐中兴:那么,“西部之西”这个名词是怎么来的?
甘建华:说起来很偶然。大概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在西去的列车上,我邂逅了一个甘肃酒泉的姑娘,她在湖南长沙一所大学读书,姓名我也忘了问,好像是就要毕业了回酒泉联系工作,但酒泉的单位没有她对口的专业,为此她感觉很苦恼。我告诉她,我当时工作的地方有这个专业,但她听后坚定地摇摇头,“那儿太遥远了”。我心里一惊。在人们的印象里,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酒泉当属西部世界无疑,再西出阳关两千里,天哪,这不是西部之西又是什么?于是,“西部之西”这个地理指称就这么在我脑海中出现了。
唐中兴:“西部之西”具体指的是哪一片地区?
甘建华:一个作家所描写的地域,肯定存在着现实和虚构这样两种情况。我是学地理的,后来却搞起了文学,实际上一直从事着新闻记者这个行当。所以我在小说中所描述的地方,都是客观真实的存在,它们又常常混淆不清,让我也一时无法分辩。这些地方都曾是我亲自到过,或者说亲身生活过。我的西部的岁月,似乎从未离开过这些地方。
具体说来,我的“西部之西”有着地理学上的明确界限。它应该是自玉门关以西,阿尔金山是它的北缘,沿着当(金山)—茫(崖)公路或青(海)—新(疆)大道一直西进,当金山口和唐古拉山口之间是它的东轴,将柴达木盆地一分为二,昆仑山和阿尔金山巨大的三角形内,冷湖、花土沟、格尔木、茫崖、大柴旦,成为远荒大漠中的都市,也是我小说中的安纳尔兰。
唐中兴:“安纳尔兰”是什么意思?
甘建华:尕斯库勒湖是西部之西最大的一个湖泊,湖的西侧上源是一片辽阔的牧场,有几十户蒙古族牧民在那儿休养生息,阿拉尔河是他们生命的河流。我曾写过一篇散文《遐想阿拉尔》,那是一次半途而废的采风。直到两年后,我临离西部之西的前夕,才终于踏上了这块土地。阿拉尔,蒙语“岛”的意思。我把它作了技术性处理,变成了“安纳尔兰”,是不是有点“巴塞罗纳”的美感?
“中国的得克萨斯”
唐中兴:提到西部,人们总是很容易联想到美国西部,牛仔、传教士、冒险家、投机商和印第安人等,这些构成了一个特定时代的英雄群像。你在描绘安纳尔兰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亚文化状态下的生存秩序,看到爱情、事业悲剧后面文化沦丧的悲剧。对于这种状态,你似乎抱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是这样的吗?
甘建华:同美国西部一样,中国西部也是一片广大的待开发地区。早期的西部文学充满了开发者的浪漫主义气息,作品洋溢着昂奋向上、勇敢正直之气。随着文学向其本质的日益逼近,在高山峡谷和大漠戈壁的宽阔舞台上,后来者无法回避荒凉萧瑟的宿命意识,崇尚敢爱敢恨的硬汉强者性格。在一个没有“文化的根”的地方,当理想境界的价值毁灭后,血腥与拚杀成为生存的必然。所谓“亚文化状态”,其实就是文化荒漠上的无序状态。
西部之西一度被称为“中国的得克萨斯”,这是我最先在一篇散文《西望花土沟》中提出来,其实都是没有“文化的根”的地方。无论其丰富的石油资源及其开发史,还是其文化结构、生活品味、人的素质,二者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在那里,酒量最大的就是英雄,拳头最硬的就是好汉。畅销不衰的白酒与枯燥的文化生活,为野蛮与暴力、自私与封闭、愚蠢与偏狭、无耻与不义,还有那不可救药的夜郎自大,提供了一种不文明少见识的温床。在貌似憨厚和诚恳的背后,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看到别人的难处禁不住幸灾乐祸,乡亲们拉帮结派打压异类,对官本位九死不悔的追求,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是令人遗憾的。
但就是这么个地方,它的不好你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甚至有些事情能让你恨得咬牙切齿,由于你毕竟在那儿真真切切地生活过,爱过,恨过,拥有过,失去过,它与你的关系好比血缘,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离开它之后又让人牵肠挂肚,让人想起来一往情深地落泪。在那块与月球表面没有多大差别的地方,近50年时光里,由于主义与号召的鼓舞,人们像夸父逐日一样,以一种献身的精神向戈壁宣战,向大漠进军。如果缺乏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撑,你可以坚持几天,坚持几年,但绝对坚持不了10年、20年甚至几十年,更不用说“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是悲壮的崇高,崇高的悲壮。什么叫英雄?这就是英雄!
唐中兴:这就难怪你的作品中存在着一种“英雄情结”,还有一种深刻的孤独感。西部之西的生活给你留下的印象可谓刻骨铭心,对不对?
甘建华:不仅仅是刻骨铭心,简直是恍若隔世。西部之西海拔3000多米,位于地球的第三极,阳光开得很灿烂,紫外线辐射特别强烈,氧气只有东部沿海的三分之二,许多人到了内地居然发生“醉氧”现象,高原性心脏病和肺气肿夺去了无数年轻的生命。一年两场风,从春刮到冬,沙尘暴刮得你看不到房间对面的人。出门见不到绿色,方圆几百公里没有人烟,昼夜温差几十度,年蒸发量是年降水量的80-200倍。辛辛苦苦攒了点钱,回家一探亲,就给铁道部和旅社、饭店作了贡献。我刚去时,每个月只有两斤大米的定量供应,馒头因碱性大都开花了,蔬菜从南方运到那儿都脱水了,带着泥腥味的冰冻鱼都散刺了,甚至连腊肉都发臭了。到了冬天,每家每户都用小板车去买大白菜和萝卜,然后藏在地窖里,慢慢享用。水果一买一筐,鸡蛋一买一筐,大肉(猪肉)一买半边,错过了就买不到了。民以食为天,那时最吃香的是小卖部售货员和食堂的大师傅们,他们比局长、处长都受人尊敬。那些年,我把鱼肉罐头和水果罐头都吃腻了,以致于现在见到罐头都头晕。后来,多亏了黄静波从广东调到青海当省长,才基本上解决了这些问题。但就是在如此严峻的生存条件下,我们却搞出了一个年产百万吨的大油田,这算不算人类历史上一项伟大的奇迹?
我曾经在不同的场合说过,西部之西的人生,是一种永远的奉献者的人生;西部之西的孤独,是一种永远的文化上的孤独。特别是随着中国东西部文明差距的拉大,这种人生还会进一步落差,这种孤独还会进一步加深。所以,必须有一种生活,来演绎观念的魅力;必须有某种声音,来呼唤诚信和良知。
西部之西文学三代人
唐中兴:你作为“西部之西文学”的首倡者,曾经在你的旗下麇集了一批作家和大批文学爱好者。如果倒退回80年代,说不定你们就会像“文学湘军”一样成了气候。
甘建华:这是一种盲目乐观和自欺欺人的说法。考察中外文学史,一个流派的形成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要有深厚的文化土壤,要有前卫的理论引导,要有风格基本相近的作家群,要有一批真正打动人心并给予人们对未来的信心的优秀作品。最重要的一点,要有宽容时代适宜的氛围。很不幸,这些我们都没有,我们只是借用了一个名词而已。
但必须指出一点的是,半个世纪过去了,文学在那块“生命的禁区”曾经呈现出伟大的力量。西部之西的文学拓荒者是李季和李若冰先生。1954年9月,他俩随同国家燃料工业部石油管理总局局长(后来的石油工业部部长、国务院副总理)康世恩,进入柴达木考察石油资源,在盆地留下了文化名人的第一行脚印,也留下了自有人类以来这块生命禁区的第一部诗集《心爱的柴达木》,第一本散文报告文学集《柴达木手记》。
唐中兴:李季、李若冰先生对于柴达木文学的确有巨大的贡献,他俩不光是石油文学的奠基人,也是西部文学的开拓者。
甘建华:你知道的,李季先生最初是以信天游体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闻名于世。我曾经多么想拜见这位大诗人,可惜他已在我去青海之前的1980年3月8日病逝。1991年9月3日,我在冷湖四号有幸见到他的夫人李小为阿姨,她是来柴达木采写《李季传》的。李季先生先后两次到过柴达木盆地,第二次是1958年9月13日,冷湖地中四井喷油了,中国第四大油田诞生了。他闻讯后为之振奋不已,从玉门一路高歌来到盆地,写下了《二进柴达木》《车过冷湖》《油砂山和昆仑山》《登昆仑》等优秀诗篇。“回柴达木去吧,这念头哪一天不煎熬着我的心?把这颗心带回去吧,为什么要让我忍受这思乡的痛苦?”1979年夏天,他到了新疆克拉玛依油田,原本准备回京时顺道拐到柴达木看看,结果因为工作太忙了,三进柴达木的愿望最终没能实现。先生于1954年冬天创作的《柴达木小唱》,写尽了尕斯库勒湖的神奇美丽与遗世风姿。茫崖花土沟地区在这之前无诗,自兹之后再未见到如此霸气雄强之作,堪称孤诗独芳,此空其群。
李若冰先生是我的父执,1957年夏天二进柴达木时,与家父甘琳相识于“帐篷城市”茫崖,至今我们两家还时通音问,先生每出新著必赠家父。他先后五进柴达木盆地,创作了上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先生是陕西泾阳县人,丁玲的学生,一个八九岁就跑到延安参加革命的小八路。1950年代初,他从中国文讲所第一期毕业,毅然选择奔向柴达木,用手中的笔讴歌勘探队员,讴歌“山谷中飘动的红旗”。他的《柴达木手记》鼓舞了几代人,对西部之西后来者的影响常常让人心存感激。
我是1991年11月8日到西安雍村,第一次登门拜望先生。听说是故人之子,先生十分激动,赶紧吩咐贺抒玉阿姨(著名女作家,曾任《延河》杂志副主编)备饭,从此视我为子侄辈,对我的文学创作给予指点和提携。我当时带去一篇书评《烛光映照<柴达木手记>》,先生逐字逐句看过并在一些地方做了标注,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石油文学》杂志。我前后两次登门拜望先生,第二次是1996年3月3日。他的相貌儒雅,话语亲切,眼晴里总是带着笑意,行走时很有风度,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前辈师长。
回想李季、李若冰先生的文化拓荒之功,还有他们高尚的品德,的确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柴达木应该为两位李老前辈竖一座雕像,这座丰碑应该有形,不单是矗立在人们的心中。
唐中兴:我注意到了,你的文章中曾经多次提到这两位文学前辈。那么第二代呢?
甘建华:他俩之后,徐志宏、梁泽祥、肖复华、张同聚,还有女作者李玉真,算是西部之西文学的第二个年龄层人物。徐志宏是江苏人,1968年从北京石油学院毕业,人比较聪明,反应也很快,是个性情中人,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喜欢作顺口溜和打油诗。他曾经借到北京开会的机会,托人引荐见过李季,得到先生的提携,在《诗刊》发表过作品。1980年出版诗集《油海情》,这是全国石油职工第一本个人诗集。90年代初打道回府前,出了一本《大漠与人》,各种文体都有,文学性不是很强,其中许多篇经我的手编发在《青海石油报》。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疑惑不解,著名作家肖复兴曾在《北京晚报》写过一篇介绍他的文章,称之为“戈璧诗人”,却又没有写出他的名字,这是为什么?他调走的时候,我为他写过一篇《蓝色的骊歌》,发在《青海湖》杂志,我也没有写他的名字。
张同聚笔名开南,也是江苏人,在油田医院作牙科医生,绰号“张大牙”。其人高大英俊,玉树临风,出行老是戴着一副墨镜,在没有香港明星周润发的年代,他就是大漠小城冷湖那个地方的小马哥。他的确特有女人缘,时刻被医院一帮女医生和护士围着叽叽喳喳,让其他男人羡慕得不行。我俩一见如故,交谊甚笃,经常往返两个单位的办公室聊天。他先后在省内外报刊发表几十篇小说、散文作品,还获过一些奖,中篇小说《沉砂》载于海西州《瀚海潮》文学杂志,描写的是戈壁滩上一群知识分子的命运,赶上了“伤痕文学”最后一班车。散文《风中,豪迈的绿影》,我将之发表于《青海石油报》,后借此为题评论其散文创作——《豪迈的绿影在柴达木的风中》,发表于《中国石油报》。
梁泽祥本身是一位摄影家,1958年从河北老家招工到了盆地,做了几十年新闻记者和宣传干部,后来又当了青海石油文联专职副主席,在这一代人中资格最老,很有人望。他出版过两部摄影作品集,还有一部叫作《岁月的歌》的文集,其中几篇散文和回忆录写得颇有生活情趣,堪称西部之西早期开发史的宝贵纪录。还有一个郭忠国,陕南人,平反回来的,年龄比较大,诗文都不错,退休后在我们报社通联部帮忙。还有一个叫南文魁的诗人,后来调到青海省委工作,我与他素未谋面,但听许多人说起过他。一个叫周宏的女作者,也没有见过面,听说调往中原油田了。
这一拨人中最有成就的是肖复华。1967年冬天,他带着母亲给的两个大红苹果,与260多名北京老三届学生一起,同赴号称“生命禁区”的柴达木,在冷湖五号油矿当修井工,后来调到局总调度室,再以后进入青海石油报社做编辑。他与胞兄肖复兴一样,都写报告文学,成名作是《当金山的母亲》。这是一曲献给平凡而伟大的中国西部女性的深情颂歌,写于1985年5月,发表于当年《文汇月刊》杂志,翌年获得青海省首届文学创作奖,主人公侯桂芳藉此获得“全国三八红旗手”殊荣。我离开冷湖之前,他与杨启寿合作写了一部中篇报告文学《大山驮起的丰碑》。那是1990年冬天至1991年春天,我与他们成天泡在一起,跟着搜寻资料,听着发表意见,但是没有参与他们写作形式和内容时的各执一词。这样一部具有诗性叙事的高度和难度之作,以1990年岁尾,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报道“青海尕斯库勒油田已进入全国百万吨油田的行列”开篇,描述了自1954年盆地勘探伊始的36年时光,柴达木三代石油工人的英雄群像,涉及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几十个,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驼工,发掘了许多以前未见史传的人物和事迹,突出了地域特色、西部精神和时代主旋律,后来获得全国石油文化大赛金奖,可谓实至名归,必将留诸后世。
李玉真原来在茫崖石棉矿工作,后来才调到我们冷湖油田局机关,80年代中后期与肖复华同时去西北大学作家班进修。1984年12月,她的小说《我的同龄人》在上海《文学报》发表,次年春天获得该报首届命题文学征文一等奖。我最早关注其创作并写下第一篇文学评论《戈壁滩上的东方女性》,首先见诸《青海石油报》,后被《青海日报》文学副刊头条转载。1992年离开冷湖前,我交给她一组大散文《冷湖那个地方》,《瀚海魂》创刊号出来了,却不见我的一个字。嗨,这事我也不想说了。
唐中兴:西部之西文学第三代,应该是以您为核心的了。
甘建华:所谓第三代,其实就是我们这批8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我曾经跟他们日夜在一起,不断地探讨“我们应该怎么办”。刚到西部之西那几年,我基本上没写什么东西,只是一个劲儿地读书,作笔记。后来受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的影响,我开始有意识地创作了“西部之西”系列散文和小说。为了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方向,我当时还写了《柴达木的魂与我们的梦》《系列构图与文学战略》这样带有指导性的文学理论文章,起到了一定的引领效果。
就像马原经常说的“留在西藏的那帮兄弟”一样,凌须斌、邹筱荃、徐继成、魏德章、康文训、李云、陆东海、吉海坚、王伟东等人,是我那个时代的文学挚友,后来都成了青海省作协和中国石油作协会员。凌须斌与我是青海师范大学同学,但比我高两届,我离开青海的时候,特别向梁泽祥推荐了他,让他进入《中国石油报》驻青记者站。他也是江苏人,不仅文章写得漂亮,做人也有情有义,他在朋友当中有着很好的人缘。须斌以他的两部著作《西去路漫漫》《圣火高原》,奠定了他今日西部之西文学主将的地位。
徐继成是个会计师,说话很风趣,作文很机智,著作《洪荒岁月的风》充满了深刻的哲理和浓厚的思辨色彩。魏德章现在干着我以前干的活儿,为《青海石油报》编辑文艺副刊,酒喝得好,小说也写得好。他的小说集干脆取名《柴达木人》,真实地描写了那个遥远的地方人们内心丰富的情感世界。邹筱荃受西方现代派文学影响很深,中篇小说集《高原的旗帜》是他这些年心血的结晶,原先充斥在他作品里的原始而野性的力量,现在被锻炼成了一种感人的精粹。他是我见到的对文学最为痴迷的信徒,他曾给我多次说过他“生命的全部就是文学”,他发誓要写出一部伟大作品的劲头,至今犹在我的眼前晃动。
唐中兴:我前不久去了一趟青海,听那边的朋友说,你当时在那边点了一把火,燃起了人们对文学的热情,作家梦成为一种流行病。是不是这样?
甘建华:没有这么严重吧?只是由于偏居一隅,文化生活格外单调,人们对精神生活的追求需要一个渠道,而文学本身就具有一种教化的力量,一种启人心智的魅力。虽然大家都在嚷嚷着“热爱文学”,但绝大多数是功利性世俗化的,也就是要达到一种个人的目的。说白了,就是想借机换一个好的工作岗位,从野外、基层小队混进机关,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总比不思进取好。再说了,当时的风气不是太好,反文学的势力很顽固,尤其是那几个河南人很操蛋,我从不在任何场合提起他们的名字,当然刘书衡先生除外。但油田党委宣传部长张佩荣是个很好的人,他很支持我们。再就是后来做了油田党委书记、局长的周铭涛,湖南宁乡人,他也经常写点诗词,无形中给了大家以鼓舞。
唐中兴:西部之西的岁月,你感到最幸运的是什么?
甘建华:经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唐中兴:你最遗憾的是什么?
甘建华:是我根本就不应该到那儿去,或者反过来说,我不应该在10年前离开那个地方。
唐中兴:你的下一部作品是什么?
甘建华:《故乡与远方》。
(本文原载《香港商报》2000年12月3日,收入《西部之西》广州出版社2001年6月版)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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