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期的斯文赫定)
遭遇唐古特人
著丨[瑞典]斯文·赫定 译丨李述礼 校订丨甘建华
1896年10月6日,在队伍还未收拾完毕之前,我已带着蒙古向导多齐和小狗约尔达斯起身了。我们骑着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驰过漫长的山谷,最后向北望见了柴达木盆地的地平线。整个白天过去了,黄昏到来时,我们横过一条沙丘,走到一条小径上,它蜿蜒地通向长满柽柳的草地。
多齐站住了,向着我们来的方向指了指,说没有向导的后队人马恐怕找不到驻地,他要回去担任引路的工作。走之前他还用手给我指路,告诉我应当向哪个方向去。当我明白他的意思后,他笑着点了点头,高兴得在马鞍上跳上跳下。他在黑暗中消失了,我则继续前进。
夜幕昏黑,新买来的马显然识路,它只管往前走,我却觉得道路无限地漫长。终于,一星火光从远处透出来,并且逐渐扩大,听得见狗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群恶狗向我们扑来,如果不是我赶紧跳下马,把可怜的约尔达斯弄到马鞍上,它们大概会把小家伙撕碎。当我们——马、约尔达斯和我——到达依克初韩湖(Iike tsohan nol),几乎驰骋了50公里的路程。我把马拴好,走进一间帐篷,里面有六个蒙古人坐在火边饮茶,并在木罐子里揉捏糌粑。
“你们好吗?”我向他们打招呼。
他们睁大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从一只盛着奶酪的盘子里饮了几口,很镇定地点上我的烟斗。他们惊骇得不知所措,显然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我试着用从多齐那里学来不多的几句蒙古语解释一下,但他们仍然瞪着我,从他们的口里听不到一点声音。
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两个钟头,我们时而对视,时而观火。马蹄声和人声喧闹起来,我们的后队人马终于赶上来了。两匹马和一只从东突厥斯坦带来的驴中途倒毙了,前两月在达赖库尔间启程时带来56只牲口,现在只剩下三峰骆驼、三匹马和一只驴。多齐向依克初韩人说明原委后,我们很快成了朋友,在那里逗留了五天,并重新组织起一队新的旅行团队。
附近的蒙古人听说我们要买马,全都赶来推销各自的牲口。我们买了20匹马,会做马鞍的巴皮·白缝制着需用的马鞍。当地头人苏农前来拜访我,穿着一件大红袍子,给我带来了几罐酸牛乳和发酵的马乳。我去他的帐篷回拜,只见过道上插着一根长矛,房内装饰着一个漂亮的家庭祭坛。
他们的脖子上都戴着金属——铜或银的小盒子,里面装着用黏土或木头做的小菩萨像,以及写着六字真言“嗡(ong)嘛(ma)呢(ni)呗(bei)咪(mei)吽(hong)”的符箓。我买了一大批这样的东西,特别是用蓝宝石和珊瑚装璜的银盒,上面刻着美丽的花纹。但蒙古人不敢彼此告诉对方,他们把信物卖给了一个非信徒,所以总是夜里偷偷地跑到我的帐篷,这些神奇的佛像,就在黑暗的掩护下进入我的囊中。
10月12日,离开这些新朋友,向东走过草原、沙漠和颠簸不平的盐池,我们有了一队全新而威武的队伍,马匹也都很健壮。在我们的左边,平铺着柴达木盆地辽阔的荒原,右边则是青藏边界处的布尔汗布达山脉。我们在蒙古人的帐篷中过夜,食用他们的东西。两天之后,多齐按照预约,领到可观的工资回家了。罗布生接替了他的位置,这是一个仪表堂堂的蒙古人。我们现在到西宁府还有一个月的路程,到北平还有2000多公里。严冬站在门前了,但我们已来到较低的地方,通常在2700至3000公尺的高地。
我们折向北行。10月26日,来到秀美并呈深绿色的托素湖畔(Tossun nor)。这是一个咸水湖,四周荒无人烟,但在寂静的湖岸上,我们夜里看见了火光。巴音河水经可鲁克湖流入托素湖,一种奇异的神秘笼罩着这一带。到处耸立着光怪陆离的敖包(obo),飘荡着幽冥的神幡。凡在托素湖四周有清泉涌出的地方,就有白鹄在绿水上浮游。气温降到零下26.1℃,空气纹丝不动,圆月把银辉倾泻在苍茫的大地上,并在湖面映出一条颤动的银河。
沿着相连的淡水湖可鲁克湖(Kurlvk nor)南岸行走时,罗布生沉默而忧郁地坐在马鞍上,口里不住地呢喃着六字真言。我问他为什么这样愁闷,他说从最后碰见的蒙古人那里听见,唐古特族(Tangut)的强盗前几天已经到了可鲁克湖边,抢劫了游牧蒙古人的马。他叫我们准备好所有的火器,我将3杆长枪和5枝短枪分发给手下人。夜里把马拴在帐篷附近,驻地周围安上警卫。我希望在有危险的时候,三只狗能够及时警告我们。
10月的最后一天,我们驻扎在尕海(Chara nor)岸边,看见许多熊的足迹,就比以前更加小心地看护马匹。因为熊在晚秋虽以野生浆果满足食欲,但只要发现一匹游牧的马,它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第二天,通过一条宽广而为矮矮的沙丘环抱的山谷,我们继续向东进发。在山谷中间的小径上,看见一只熊的行踪,它也朝着我们的方向走。白回子和罗布生去追赶它,一个小时后狂奔而回,面色骇异,好像见了鬼一样。跑到我们跟前时,他们喊道:“唐古特强盗!”
一队约12个骑马的唐古特人,紧跟在他们的后面追来,搅起一路尘土。他们每个人都带着长枪,有的放在肩上,有的拿在手里。我下令手下人全都站住,做好抵抗的准备。白回子、巴皮·白、罗布生和我,在一座小土岗上选择好位置,长枪短枪都已严阵以待,其余的人马借着山丘的掩护跟在我们后面。他们可能想着,最后的时刻快到了,膝盖一个劲儿地打颤。我们脱下皮袍,以便能够轻松地抵抗敌人,至于结果如何,谁也没有把握,因为我们只有3杆长枪,而对方却有12杆。我把烟斗点着,为的是使手下人镇静一些,虽然我自己就镇静不下来。
对方看见是同一整队人马对垒时,便在我们前头150步远的地方停住。仿佛在开军事会议,他们喧闹着,说着话,做出种种不同的神态,长枪则在太阳下闪光。几分钟后,他们拐到旁边去了,我们则上马前进。他们在我们右边隔着两个射程的距离跑动,随即分为两队,其一拐入一条侧面的山谷,另一队聚在一块沿着右谷坡的山脚奔驰,显然打算首先抢占前面我们必经的狭隘石门。我们看出了危险,于是尽马力之所能往前飞奔。
罗布生简直怕得要死,说:“他们将从崖顶射死我们呀!我们还是回头从另外的路走算了。”我不听他的,驱逐大家拼命地跑。唐古特人又在尖岗的岩石间出现了,情形万分险恶,我们处在最紧张的情绪中。他们可以在岩石间我们的头顶上方隐蔽起来,把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射杀,自己却没有丝毫的危险。他们挑选了一个真正的好地势,只有3杆长枪的我们,基本上没有冲过去的希望。
我狂吸着烟斗,驰进狭隘的岩石之门。“现在该响枪了,”我心想着,“这一颗子弹把我放倒地下,而我那些忠实的仆人只有尽可能地飞跑。”
可是枪声并未响起,我们完好无损地通过了山谷,当看见另一面是一片大平原时,这才浑身轻快起来。唐古特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一直走到平原中间一个结冰的淡水池边,那儿长着青草,我让大家就在这里扎营。
我们把马放到牧场上,看护着它们自由地跑动和吃草,天黑时再拴到帐篷中间。白回子和巴皮·白担任夜里的警卫。大家都明白,唐古特人不会善罢干休的,但是除了提高警惕,我们也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记得俄国普尔热瓦尔斯基当年在藏北高原,有一次被300个唐古特人袭击,只要他们哈拉湖东面的那些亲族稍微中用一点,那么他们就会做一次极好的买卖,可惜他们错过了机会。
天刚黑,我们就在驻地周围和远处听见最凶野的声音,这是一种拉长的哀号,使人想起饥饿的猎狗、黄鼠狼和豺狼的夜间嘶鸣。罗布生说这是唐古特人的挑战声,目的是让我们闻风丧胆,并窥探我们的狗儿警觉和勇猛到什么程度。唐古特人用肘和膝爬过草地,潜行到离我们很近的地方,黑暗中却一点也不被察觉。我们每个瞬间都等待着第一批子弹的啸声,然后毫无目标地回击一下。我们尽力盖过唐古特人的喧嚷声,巴皮·白每半分钟就喊一次“哈比搭尔(警备着吗)”,另外两个人敲着两只锅,因为我们无鼓可打。
一个小时挨着一个小时过去了,一颗子弹都未落下。唐古特人显然觉得没有多大的把握,把攻击的事情延迟了。我困倦极了,倒头躺下,直到睡着时还听见巴皮·白不倦的“哈比搭尔”声。
这一夜就这样平安度过,唐古特人在太阳升起时,骑马跑出了射程之外。我们骑上牲口,开始向东移动。甫一离开驻地,唐古特人就赶到那里,在帐篷和生火的地方搜寻着。他们好像可以从空洋火盒、有光袜和破报纸中推断出,这支队伍是在欧洲人的领导之下。他们确实放弃了追逐,此后再也没有听见一点消息。
觉得安全之后,我让挣扎一夜的手下人睡了一整天,他们鼾声如雷,我从未听见过这样打鼾的声音!
我们时常走过唐古特游牧人的帐篷,购买绵羊和奶酪。唐古特人是一种西藏的民族,却比西藏人凶野,而且喜欢抢劫弱小的旅行队,一旦有机会就偷窃他们的马匹。
有一天,我同罗布生走进一顶帐篷,但是没有带枪。里面坐着两个妇女,在给孩子喂奶。我检视着她们的家当,询问每件物品的名目,并逐一做好记录。她们哈哈大笑,以为我发疯了。罗布生担心她们的男人这时候回家,那样我们就会惹上麻烦。
11月5日,我们遇见一个25顶帐篷的唐古特部落,但无论怎样商量,他们都没有一个人肯当向导。到达都兰吉特寺(Dulan kitt),听说里面有一个活佛。
这两个夜晚,我们驻扎在小查干湖(Tsagom nor)旁边时,又听见临近传来瘆人的呼号,都以为是唐古特强盗来了,准备向我们做一次决断性攻击。但我疲倦得睡着了,直到早晨才知道,这次却是狼,它们嘶号着,一直逼近帐篷边,同我们的狗争斗了一晚上。
又过了一天,我们碰见一队约50个唐古特人的旅行团队,他们到丹噶尔城(Ten kar,按:即今湟源县城)购买面粉和别的冬粮。他们驻扎在我们旁边,夜里在我们的帐篷周围转悠,打算伺机偷点东西。
此后,我们又走过荒野地域,既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动物,但夜里都有狼嚎,我们的狗也跟着狂吠,将嗓子都叫哑了。
越过结了一半冰雪的布哈河(Buchain),东面终于出现一幅清丽的图像,这就是面积庞大的青海湖(Kuku nor),闪耀着迷人的翠绿色。
(节译自《亚洲腹地旅行记》上海开明书店1934年3月版)
【作者简介】斯文·赫定 (Sven Hedin,1865-1952) 瑞典斯德哥尔摩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探险家,与诺贝尔齐名。终身未婚。1886年师从德国地理学家和中国学专家李希霍芬,获得博士学位。1890年12月至1935年2月,先后5次游历、探险中国西北各省区,两次进入柴达木盆地。1896年6月,在确认了罗布泊位置后,由新疆和田经柴达木西端尕斯口,进入盆地南部地带,经达布逊湖、格尔木、香日德到达青海湖。1899年6月,沿塔里木河到达罗布泊洼地,发现楼兰古城,再翻越阿尔金山,经柴达木西部的茫崖、红柳泉进入西藏。著述超过50种,其中《亚洲腹地旅行记》影响最大,先后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