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华在青海湖。照片由作者提供)
甲午夏日青海行(三)
作者丨甘建华
8/19 星期二 晴
早起去海湖新区林锡纯先生家拜访。最初知道林公大名,是在他做《雪莲》杂志编辑时期。《西宁晚报》1984年“七一”创刊,林公调任总编辑,直至1997年退休。那时师大学长、著名诗评家唐燎原担任副刊部主任,为我发表了十几篇小说、散文、诗歌。1990年夏天,我到燎原办公室聊天,诗人殷家璠也在,正说说笑笑间,一个相貌英武、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慢慢地踱了进来,方知这就是名满河湟的林总编。回湘后的某年某月某日,在著名诗评家长沙李元洛先生的府上谈起青海,才知他与林公当年在北师大同学,而后又同时被划为“右派”流放高原,只不过“中右”李老两年后伺机离开青海,“极右”林公却一生扎根西宁。孰料这一段坎坷人生,不但成就了一位著名报人、杂文家,还成就了一位书法名家。林公是启功先生弟子,早年间书法最为人知者,便是“西宁市第一中学”“北大街小学”两块牌匾,后任中国书协理事、青海省书协第三届主席。2013年,我在湖南策展“诗文风流·翰墨飘香——中国作家书画作品展”,驰书林公惠赐墨宝,他连寄几幅支持,经过中国作协副主席谭谈先生主持评选,林公荣获优秀奖(最高奖)。同时寄送作品参展的还有青海诗人、作家、书法家白渔、察森敖拉、王庆元、李向宁、石力等。大展前夕出刊的湖南《新视报》,以“青海作家专版”推介了他们的书法作品,美术馆外的广告牌也发布了他们的照片。《青海日报》及《甘肃日报》《新疆日报》《陕西日报》报道时特别提到:“以前类似活动多是东南偏师,这次西北诸省作家首次大规模成建制参展,铁骑南下,阵容壮观。”
林家别墅乃其公子所购,室内墙上有启功、朱乃正、沙曼翁、林锴等大师名家墨宝真迹,屋后花园盆桶池内种植着大蒜、小葱、萝卜、生菜、小白菜,田舍翁怡然自适之乐可见也。宅内置有一部小电梯,林公笑言本来是为自己晚景准备,孰料孙女林子去年中秋节踏滑板摔伤,反倒先期用上了。林子14岁,在读初一,长相清秀,聪明伶俐,说话与爷爷一样不疾不徐,很讨人喜欢,我叫她与在澳门科技大学读书的小女甘恬开通微信。
林公在我来之前已经准备一本新著《轻描淡写》,去年寄赠《茶余诗话》,之前湖南文艺出版社朋友赠我《当代杂文选粹·惜醇卷》(惜醇是林公的笔名),至今还放在我家晴好居书斋青海专柜,时常唤起我对高原生活的美好回忆。他又送我们仨各一幅书法作品,我的是一幅挥写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小伍喜滋滋地说:“得到林公墨宝,不枉青海之行。”忠平感叹道:“能够得到一幅林老亲赐的字,那是青海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中午和小伍到向宁家吃鸡蛋西红柿面条,看向宁兄写字又有很大长进。记得那时在青海文学院进修时,经常到李宅蹭饭,向宁夫妇热情好客在西宁城那是出了名的。去年阳春三月,听说他们在桂林旅游,我赶快邀请他们来衡阳玩几天,美丽的雁城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向宁兄后来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散文《走了一趟衡阳》,对郊外三塘无名小店那碗鱼粉念念不忘,我将之编入了《衡岳湘水》那个选本,他则编入了《青海美文双年选(2013—2014)》。他写我的那篇印象记《万人丛中一握手》,后来也在好几家刊物发表。
下午稍事休息,与小伍拜访西宁市文联,这也是我一向奉行的“人有见面之情”。尽管省市文艺界的师友们或隐晦或直白地对我说,最好不要与他们打交道,原因嘛你以后便会晓得,但我当时并未在意。文联主席姓汪,原在市政府一个部门任副职,听说我们都搞书画收藏,盛邀我们来西宁搞一场书画拍卖活动,我们只是敷衍了一下,但他送的那本《青海州县赋》我倒是蛮喜欢。
向宁夫妻陪同从循化赶回的马丁兄来到宾馆,这位比我大四五岁的帅哥,依然高大魁梧,英气勃勃,举手投足都给人一种充满力量与阳刚十足的感觉。马丁兄早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分配至青海人民出版社做编辑(那本很有影响的《日本现代诗选》就是他的责编),继而调入省文联《青海湖》编辑部,先后任编辑、组长、副主编、执行副主编,期间两次进入鲁迅文学院深造,完成了一个撒拉族文化名人的前期准备。上个世纪80年代的青海诗坛,可谓名家荟萃,风起云涌,老一辈有罗洛、昌耀、秋夫、白渔、朱奇、常江、格桑多杰,中生代有刘宏亮、王泽群、徐志宏、杜连义、王度,新一代有燎原、肖黛、班果、祁建青、翼人、杨廷成、韩玉成、罗鹿鸣,马丁就是青海省青年诗歌学会会长。1997年出版了一本颇有影响的诗集《家园的颂辞与挽歌》,昌耀、燎原联袂作序,这个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该诗集荣获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他还曾荣任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组初评委。在他担任《青海湖》编辑和执行副主编期间,我曾多次受惠于他,发表了数篇作品。尤其让我感动的是,2012年8月,他看到《青海日报》对我的推介,得知我已调离高原20年,果断抽下一篇已经发排的别人稿件,推出我的散文《冷湖那个地方》。去年他提前办理退休手续,现在受聘主持大型文学杂志《瀚海潮》。他向我郑重约稿,说将近期关于柴达木盆地的文稿发给他。
晚上,大学同学阿桂从海西赶回,在一家湘菜馆做东,忠平、苏静也来了。他们本来想叫G过来,我想了想,免了。阿桂还是那么迂腐,席间与小伍为一句话差点呛起来,我只好和了一顿稀泥。饭后大家去西门口广场散步,忠平跟伍大侠习练虎拳六式,不一会儿居然像模像样,可见有些慧根。阿桂把我拉到一边,向我学说怎么炒股,怎么旅游,怎么做小本经济,最后总结道:“甘兄啊!我的日子过得蛮滋润哩!”
回到宾馆,继续写昨晚那首诗歌:“多年之后,当我/重新回到湟水河畔/蓦然惊觉/有些事是不可以让人的/有些人是不可以忘记的”
8/20 星期三 时雨时晴
小伍说我昨夜讲梦话,今早慢慢回忆,才知道原来是梦中写诗,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莫非史诗《格萨尔》真的就是这样灵魂附体传唱千年的?
早晨七点多钟,克龙来宾馆,送我一盒柴达木野生黑枸杞,说路上加油钱、过路费都已给了司机老王。那么好吧,向着柴达木的方向,出发!
车出西宁后开始下雨,沿途接到几个电话:一、王定邦说昨晚从玉树赶回来了,打算到宾馆看望我。二、大学辅导员、现任成都市防震减灾局局长的肖压西老师,说是刚看到我昨晚给他的电话,因本月29日要到兰州开会,打算顺便到西宁一游,问我能否从海西返回时与他会合。三、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外事办杨征宇处长来电话,问我《衡阳诗词三百首》编得如何,让我推荐他参加北京王爱红《当代著名作家诗人手书集》征稿活动。四、衡阳市作协副秘书长陶雄喜说,中国作协9月2日至11日在河北兴隆县雾灵山创作之家疗养名额给了湖南两个,其中衡阳这个名额上面意思让我去。
到了湟源县城,雨水更大。听说昌耀诗歌馆在丹噶尔古城,我们一路询问,却只有两人知道,其他人一问三不知。湟源文庙旁边是城关第一小学旧址,踅进去后,先是看到过道墙上有几幅木框围着的喷绘书法,其中一幅是林锡纯先生丁亥(2007年)夏天书写清人刘启云《留别》一诗。院内矗立着一尊昌耀雕像,比他本人在世时年轻阳光,脖子上有好几条哈达,其中一条金黄色。凄风苦雨中,我向这位世界级大诗人鞠躬如仪。先前尚有些模糊的“昌耀”二字,这时慢慢地显现出来,而且愈来愈清晰。先生是吾湘桃源县人,一个诗歌殉道者。我在青海时只见过他三四回,当时根本不会想到他的伟大与不朽,只是看到他的落寞与孤傲。省文联诸公谈论他的尽是笑料,我亲眼目睹过其妻藏女杨尕三指着他的鼻子詈骂,但他无动于衷,石头墨镜后面的眼睛,似乎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其时青海省文联有三个湖南人,一个是省作协主席朱奇,宁乡人;一个是《青海湖》副主编张昌灿,湘西人;再就是王昌耀,专业作家。记忆中,他们仨不太怎么来往,没有一般老乡之间的那种亲密。
忽然听到有喜鹊连叫几声,喜鹊怎么会在雨中叫呢?我们颇感惊奇。小伍说,这是昌耀先生显灵了,他知道你来看望他了。进馆内参观拍照,目暏那些旧物,心里涌起万千思绪。就在这时,进来三男一女,听口音像是我们衡阳人。一问,果真是衡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法官,说是刚从海西州天峻县木里草原办案归来,稀里糊涂地撞到这里,却不知道昌耀是何等样人。小伍一说我的名字,他们倒是知道,顿时热情得不得了,让我暗叫惭愧。我指着院内墙上喷绘的电脑体诗歌《哈拉库图》,向他们介绍乡贤昌耀先生,他们也肃然起敬,脸上有了文化的样子。在这样偏远的地方,一天之内不约而同来了6个衡阳人拜谒昌耀先生,也是一件极其巧合的事情。临走时,我向先生铜像再三鞠躬,想起他一生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不由得热泪盈眶,话语哽咽。再起身时,雨歇云开,阳光也出来了,众人感到非常奇异。
在湟源县城草草用过中餐,经日月山、倒淌河,到青海湖玩了两个多小时,十分尽兴。想起当年肖压西老师带领我们游青海湖的情景,恰合着木心先生《从前慢》诗中所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不由感慨万千。
车过江西沟、黑马河、橡皮山、大水桥。老王与我同龄,当年在大水桥再过去几十公里的哇玉香卡连队当兵。
原定住在茶卡,张珍连已经提前帮我们订好宾馆房间,一看时间7点刚过,西边的太阳还很高,小镇街道上荒凉无人,遂与州庆办联系,回答说可以赶到德令哈市住宿。在街头呆立一阵,想起1957年初夏,李若冰先生二进柴达木,到达盆地第一站茶卡,写下《茶卡行》,旋即收到工作单位西安作协的电报,要求他马上回去参加反右运动。他没有回电,只写了一封信,恳请组织上让他在柴达木多待几天。就这样,经格尔木、大柴旦、冷湖、老茫崖、油泉子,一直到了盆地西部的尕斯库勒湖畔。他一路走,一路写,记录旅途中得到的最新鲜感受。他笔下的那些人物,像葛泰生、顾树松、王尚文、朱夏、陈贲、朱儒勋,当时都已经被打成“右派”,但文章中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人是“右派”,外面的报刊、出版社自然也不知道他在赞美“右派”。当年冬天,李若冰回到西安,因为没有赶上参加反右,写了一篇检讨,好歹过关。
夜色雨雾中,无意间打开手机微信,突然看到G的微信号gjh19640821。我的微信号gjh19630818,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想到呢?后面的数字难道也是她的生日?短信一问,果然!阿芳与她是陕西乡党,但比她小几岁,生日在她第二天,而我的生日在她前三天,Oh!My God!世界上难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无法想象/冥冥之中的神奇/我之爱的青海雪/先自陕北,后自陕南/她们的生日/居然前后相隔一天/她们的名字中/居然有着一个共同的字/——锦啊!”
10时前赶到德令哈高速出口,州委组织部陈植发科长前来迎接我们,入住蓝天白云大酒店。大雨下得稀里哗啦,想起海子那首著名的诗歌《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但我今夜所见雨夜暮色中,德令哈灯火辉煌,街道纵横,井然有序,一派欧洲城市的气象。
(本文原载《瀚海潮》2015年“白露卷”,收入《2015湖南报告文学年选》湘潭大学出版社2015年12月版)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