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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记丨举头忽见衡阳雁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0-04 17:08:53

(甘建华与著名女作家李玉真。照片由作者提供)

 

举头忽见衡阳雁

文丨李玉真

 

高原有多高?天说,看谁离我最近。

青藏高原会心地一笑。

心比天高,有人这样比喻。其实没必要,我一直这样看。天大无穷尽,人却是天之下地之上的一个自然物体。与天地亲和,吸宇宙精气,此为生命之道。无论怎样迁徙,都不忘身后那片天地,此为生命之情。令人心动的,常常不是缥缈之美,而是天地之实与情感之真。我所读到甘建华的散文一直是如此风格。读了他新近发表在《中国石油报》的一篇文章,不由得眼含热泪浮想联翩。

这篇散文题为《千万里我思念着你》:“离开西部之西多年之后,我还时常在梦中见到荒原上的如水月华,见到天边那一簇簇蓬勃的骆驼剌,见到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的沙尘暴,见到风中那些已经逐渐模糊的面孔。”

唐代大诗人李白《菩萨蛮》诗云:“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

青藏高原,柴达木大盆地,一只从衡阳飞来的大鸿雁,11年后终于飞回南方。或许是天生的矫翅,让他自由地盘旋于碧空?抑或是高原的高度,已启示他必然向上飞升再飞升?上网点击“甘建华”这三个字,缤纷的文化织锦令人眼花缭乱,让高原上走来的我们刮目相看。他对大西北流年不消万里难断的思念,一如我多年来的心境。心与心的碰撞是最痛快的感觉,泪与情的涌动与大漠风一样自然而酣畅。

我珍藏的那些岁月里,在高原柴达木那个叫冷湖的地方,与他的几次交谈历历在目,恍若昨天。

 

那是初夏的一个傍晚,戈壁小镇一半浸在夕照的血色里,宛若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夕阳让十余株小白杨的所有树叶,都变成了有着闪闪瞳仁的眸子。我下班路过,正巧他从报社出来,我们在白杨树前站定攀谈。

他是两年多前调来《青海石油报》担任副刊编辑的,而这两年我正巧在西北大学作家班就读。返回油田后见副刊变化很大,众人赞不绝口,便一直想认识他。没想到,今天与他相遇了。

“听说你老家在湖南?”

“湖南衡阳。”

“西方文艺复兴时代,那些诗人、作家都涌向学府或者城市的文化中心。唐代诗人刘禹锡不也寻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样一种生存环境么?如今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了,有才干的人都喜欢‘孔雀东南飞’,你这个大学时代就驰骋青海文坛的才子,为何却要来到高原西部的边远荒漠?”

“高原海拔高,天空格外蓝。”他幽默地一笑。

“聪明。‘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唐代王勃《滕王阁序》名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我们衡阳也称为雁城。但我只是一只雁,算不上鹰。”

“可不能小看雁。青海高原有一种灰雁,飞翔的高度据说能达到万米以上呢!”

不知何故,交谈就此打住。他说下次见,我去找你,然后挥手转身。一阵风将他灰色的风衣掀起,他飞翔着远去。

也不知何故,开始惦记这个青年。

 

许久没见他,听说他去西部前指固定了(按:指青海石油管理局机关干部轮流到西部前线指挥部工作一段时间)。那儿是柴达木盆地的西端花土沟,也就是他后来经常描绘的西部之西。褐黄色的大戈壁如同铺展开来的千里凉席,可供人世间所有求学者席地而坐,聆听修炼千年已成正果的昆仑白发老人讲授天之道地之经。这个青年是去求学了,我想。他那白净的有些像茉莉花瓣的脸型和小白杨那么单薄的身躯,全然一介书生的模样。可是,西部那个大课堂有清朗宁静的洗心,也有暴戾无情的革面,文弱书生,你能承受得了吗?

就在那些天,沙尘暴重演。灰霾色的千军万马从西北天际狂啸而来,泰山压顶一般倾泻在冷湖上空,接着整个小镇淹没在十八层地狱。人们已经习惯了荒漠的恐吓,紧闭双层玻璃窗,垂下窗外的棉窗帘,生活依旧。只是为那个书生担忧。他是去采访,或许正在去油砂山采油队的戈壁滩?或许正在去阿拉尔勘探队的沼泽地?或许正在去花格输油管道泵站?或许正在去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狮子沟钻井队?只要在途中都会被魔鬼围困,方圆数十里甚至数百里荒无人烟那是常事。一个个钻井队、勘探队、采油队都是原始部落,那些迷路或受冻付出生命的事例十分惨烈。不!不!他应该平安!他肯定平安!

我的担忧自然是多余的,因为我很快在报纸上看见他的一篇篇文章,有新闻报道,也有文学作品。当他的名字映入眼帘时,跳上来的并不是茉莉花瓣一样白皙的书生形象,而是海明威《老人与海》里5岁就跟着老渔夫桑提亚哥,荡着渔船在大海里搏击的黝黑少年。想来也不足为奇,他有老渔夫那样在八百里瀚海拼搏了几十年的父亲,那种勇士精神应该早就植根于他的骨子里了。

但是他的作品并无搏杀的戾气,尤其是散文,篇篇都洋溢着浓郁的文气,文章开篇总是那样引人入胜。“切克里克的芨芨草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迷离的诗意。不远处的尕斯库勒宝蓝色的湖浪和祁曼塔格的亘古积雪,将这种金黄色的秆生植物风景映衬得更为鲜明生动。刚劲漠风的阵阵吹砺中,我们的心旌摇曳一如长空展翅的苍鹰穷鹜八荒。”这篇被许多报刊转发,入选好几种选本的散文《湖浪摇荡的大荒》,抓住“大荒”的几个典型特征:象征生命的芨芨草,千里荒漠中仙女那般迷人的尕斯库勒湖,神圣的昆仑雪山,野性刚劲的漠风,长空展翅的苍鹰。这些景物互映互衬,不仅诗画并出,意境深远,而且遣词造句的考究与准确性,与常见的表皮描述隔靴搔痒有天壤之别。他说亘古积雪的山峰是祁曼塔格,而不像其他人的文章笼而统之地说那是昆仑山。昆仑其实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山系,祁曼塔格是昆仑山系东段三支中的北支,这就让读者更清楚眼前昆仑支脉的名称。文中还巧妙地说明了芨芨草属秆生植物,从另一个层面介绍了此草的属性。对于漠风,没有亲历的人很难想出“吹砺”这个词,而他却准确地揭示了漠风对人的鞭笞与磨砺。文中将心喻为旌,以苍鹰比喻心旌,将高原戈壁狂风沙海里心的激荡、鹰的雄姿融为一体,然后用“穷鹜八荒”将空间扩展至无穷。文章开篇几笔就准确地凸显了高原荒漠上的地域特征,烘托出高原开拓者的勇士情怀,亲历者读罢不能不颔首称妙。

他的文章展示景物与精神之美,也揭示环境与气候之恶。“一般年份里,半沙漠型地区年蒸发量是年降雨量的80至200倍。”“几乎所有柴达木人的面庞都因强劲的紫外线的照射与漠风时刻的抚爱而变得粗糙黧黑。”实质上这是文章主旨的大背景之一隅。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一切生命都艰难地生存,迸发惊人的抗争力量。

可能是因为学地理出身,他的文章还能将所到之处的地理方位、面积、距离等说得一清二楚。比如冷湖,当时是青海油田的机关、教育、后勤所在地,是1958年9月英雄地中四井日喷原油800吨由此发现冷湖油田,中国地图上从此才有了冷湖这个地名。许多人只知道它在柴达木戈壁滩上。“冷湖有多大?北到当金山,南到茶冷口,东到赛什腾山,西到牛鼻子梁,全境总面积17460平方公里,比首都北京城区加县区的面积还要大。”他让身居冷湖的人骤然间明晰了脚下土地之大,也为域外读者展开了一张人文地图。

他的文章因而显得十分丰满而有韵致。无论写柴达木的大景观还是小城镇一角,甚至一泓湖水,一座山头,一片荒滩,一个井架,都纵横着历史文化,展现着民俗物象,细说着人物情感。对柴达木西部的尕斯库勒湖,他直接追索到《清史稿》。从雍正初年朝廷平息罗布藏丹津反叛后加强地域控制,到1947年在国民政府科学考察报告中第一次出现“尕斯库勒”这个名称,再到1954年著名诗人李季在这里写出脍炙人口、流传至今的《柴达木小唱》,然后跨越到80年代建成的百万吨油田。文章将各个历史阶段相关的主要人物穿插其间,让人物、历史、文化、景观一起熔炼为生命物象,死亡、悲怆、搏斗、胜利一同集结为英雄史诗。他在推动读者心浪的时候总会由衷地喟叹,顺势将读者引向感慨之峰:“来而又去的人必定是汉子,留下的必定是精英。”“这是一块精壮和血性汉子的土地。它的艰难的开发史和无数烈士的鲜血,使大荒中每一颗沙粒都显得与众不同,浸透了一种绝无仅有的血腥味。山谷中的风吹动着红旗,让活着的人和后来者一无例外地低下了沉重的头颅,从灵魂深处去思考怎样才算对得住时间和历史。”

多年以前,著名诗人、青海省作协主席朱奇就指出:“甘建华的散文是文化散文。”著名作家、《青海湖》杂志副主编钱佩衡说:“甘建华笔下的散文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预示着散文写作一种新的可能。”他写这类系列大散文的时候,余秋雨风行一时的《文化苦旅》还未面市,由此而掀起的文化散文热潮还在后面。当时甘建华的散文引起了众多读者的兴趣,这是可想而知的。

同样可想而知,惦记他的人不只我一个。

 

终于碰见他了,还是在报社外的一排小白杨前。

“你的脸色已接近戈壁滩了。”

“这就说明我接地气了。”他还是这么幽默。

“你还接精气了——天之精气。”

“应该是吧。在冷湖,在花土沟,每时每刻都在一种气场里,想逃也逃不掉。毕竟是油田职工子弟,我觉得很幸运,与老一辈的开拓者有着同样的心跳。可以说,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有传奇的故事,这里生活着世界上最坚强也最孤独的族群。”

“正因为如此,从50年代开始,这里的文章才歌颂大于揭示。”

“歌颂那是由衷的,是真实的情感流露,作家、诗人得用良心写作不是?只要来到这里,经历暴风的洗礼,狂沙的鞭打,感受缺氧的喘息,干渴的无奈,皮肤干裂的疼痛,以及色彩单调的枯燥,遥远无奈的孤单,就会由衷地赞叹这里的一座座井架、一栋栋板房、一个个地窝子,由衷地仰望这里的男女老少。柴达木石油人有一种硬汉子精神,有一种永不言败永远打不垮的精神。从1954年勘探大队进入昆特依湖到现在,这种精神一直延续着。老渔夫桑提亚哥说过:‘我是个特别的老头儿。’这里的人也都是些特别的人。所以,我要写他们,歌颂他们。”

“他们是一种力量,他们也传递着力量。你的作品将以另一种形式,将这种力量传递给更多的人,尤其是盆地以外的人们。”

“是这样的。我还会用小说的形式,讲述那些硬汉子的故事。记得少年时忽然间对社会有了一种责任感,一群同学都喜欢背诵艾略特的诗句:‘恒河已经竭尽/衰弱的叶子/期待着雨//墨云集结在远远的喜玛焚山头/森林蹲踞着/郁于宁静之下//然后雷声说/我们献出过什么?’”

“你喜欢艾略特?‘艾略特的诗与散文都有与众不同的格调和主张,才引得世人的刮目相看。同时,他的作品也以钻石般的锐利,划破了我们现代人的心灵。’”

“这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里面的一段话。艾略特的精彩诗篇《荒原》,用忧郁甚至阴暗的叙述手法,刻画现代文明的虚弱与枯燥,其实那是个世界性的大隐喻。无论在城市还是在荒漠,都能感受到诗篇里‘我的眼睛看不见,我既非活着亦非死去’的恐惧与忧虑。这种恐惧被日复一日的真实生活所覆盖,是没有感觉的潜龙,一旦苏醒就会腾跃而起惊涛汹涌。只是这种忧虑像戈壁的风沙,时常抚弄人的肌肤,却难以穿越人的内心。我们的忧虑应该在笔下生风。”

我没有想到他像艾略特那样,责任感也因忧虑而生。乍一看,他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城市青年,似乎思虑过深了。

“我惊异于你的忧虑。你思考和企图揭示的是不是《荒原》所说的:‘什么根须抓缠着/什么树枝/从这荒废的乱石中长出?’”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朗诵了他的散文名篇《湖浪摇荡的大荒》里的一句:“西部大荒,令人又爱又恨的土地,它的全部意义没有人能够穷尽。”

接着,他又朗诵了艾略特《荒原》里的两句诗:“我想我们正处在鼠洞里。”“我何时能变成一只燕?”

我笑了:“你本来就是雁,而无须是燕。不知你是衡阳的雁还是高原的雁?”

“都是,都不是。”

他嘿嘿地笑。我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是衡岳湘水与高原雄风合成的韵味。

那一次交谈的时间比较长,临别时有些意犹未尽。起风了,白杨树叶慌乱地摇晃,发出毫无章法的声响。我很想驻足回首,回到刚才很有意思的交谈中。

 

后来又有一些日子碰不上他。路过那排白杨树,总会想起他变成戈壁色的脸庞。我想,脸色无论怎样改变他还是书生的模样,书生就离不开读书与写作,所以也没去打扰他。

那段时间,见到他主编的《青海石油报》“聚宝盆”文艺副刊上又多了几个新的栏目,新增加了一个“柴达木广场”综合副刊。他真的是太能折腾了,眼界也非常宽广,让新概念散文、先锋派小说、口语化诗歌、现代派理论,以崭新的内容与形式增强报纸的吸引力。还有“社团园地”“女作者诗页”“小小说专刊”“钻工情诗歌特辑”“石油技校征文”以及“油田名作家专栏”,等等,眼花缭乱,既调动了许多作者的热情,更扩展了大量的读者群。

我禁不住去报社找他,不遇。他又去西部了,是去生产一线组稿,同时帮助几个青年作者改稿。

 

盛夏的一天上午,他来到局党委宣传部办事,之后到我的办公室找我,说想写我和几位作者的作品评论。我很感动,说这个想法非常好,油田的报纸过去还没有作品评论。《文心雕龙》里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论如析薪,贵能破理。”从古至今,何时有文艺批评,亦即“披文”,何时的文学便有刘勰所说的“望今制奇”的佳制问世。

“你还是先写别人吧。但我希望报纸能开设一个评论栏目,并且坚持下去。”我说。

他说:“我正是这样想的,西部之西的文学不能是一本糊涂账。我们的作者应该明白怎样的审美追求与这里的特殊环境合拍,我们的读者应该在这些文章中读出什么韵味,获得什么美感,我希望在我们自己的报纸上开辟专栏,共同切磋探讨。你是咱们石油系统著名女作家,1985年的时候,你就获得了上海《文学报》首届命题文学征文一等奖,那篇小说《我的同龄人》里面有这么一句:‘曾经,我是一棵葱笼的果树,绿色啊,这青春的色彩,渗透我全身心。’多么美妙的诗句啊!”

“你的记忆力就像太阳,今天从东方升起,与昨天一样。”

“我正想着东方,不是东方的太阳,而是东方的女性。当然,首先是东方文化,它具有丰富的内涵和不竭的源泉,炎黄子孙之有今日的丰厚,就是得益于东方文化。由东方文化陶冶出来的东方女性,在历代作家的笔下反复出现,却也令人深思。《金瓶梅》中没有一个可爱的女性,《聊斋志异》则以鬼狐之名掩盖女性形象,《红楼梦》《镜花缘》尽管歌颂了她们,却又哀怜得过甚,《海上花列传》纯粹是糟践女性。这与西方的‘笼罩在永世的夏娃身上的诅咒’,简直如出一辙。”

“这是保加利亚社会学家瓦西列夫《情爱论》里的一句话。”

“对。在中国,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才对女性形象有了较为公正的描绘,但也绝不是那么彻底、干脆。平等、正确地看待她们,给予她们应有的社会地位,东方女性所企求的,只有在新社会才赋予崭新的意义。”

“如此深远的历史感与厚重的文化感——如果不是与你面对面,还以为在与一位老教授交谈呢。”

“苏东坡说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其实当时他只有37岁,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这就算‘少年聊发老夫狂’吧。”

“好啊,‘老夫’说说我的小说吧。”

“《我的同龄人》《踏着落雪》《积雪》《筑路工的妻子们》《外面有大风》,这些作品里的女主人公,生活在柴达木大漠戈壁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理环境里,东方文化给予她们的生存土壤趋于原始古朴。尽管你没有标榜她们是东方女性,但她们各自的性情、风度以及处世方法,都具有东方女性的特质;或温顺,或阴柔,或宽容,或善良,乃至于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渗透出东方女性的韵味。《我的同龄人》里面的4个单身女性乔迁新居时,各自用色彩比喻自己微妙的心灵衷曲。在远离城乡的荒漠,单身女性的人生遭际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痛楚。乔迁,寓意对物质与精神支点的重新选择。尽管有无可奈何的叹惋,但仍然保持着善意与谅解,这是东方女性十分可贵的品质。《踏着落雪》展现的是东方式的爱情悲剧。林康以他的卑劣骗取了艾纯的爱情,结果是分道扬镳,艾纯果断地结束了她的东方式爱情之梦。瓦西列夫曾这样论述爱情悲剧,说它‘是一个人的高尚追求同反对这种追求的外部力量、某种重大的客观障碍之间的深刻冲突的特殊形式。’”

“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人越需要爱情,女性对爱情的追求就越是执着与纯粹。但是无论在哪片土地,人的追求都各有不同,‘客观障碍’都会存在,所以悲剧也会存在。”

“艾纯的可贵在于醒悟的及时,在于挣脱的勇气。我想,《踏着落雪》的意义就在于对传统爱情观的挑战。同样是东方文化的土壤,吸纳的营养不同,长出的植物就有卑躬屈膝与傲然挺拔之分。像艾纯这样的女性,属于新型的东方女性。”

“《筑路工的妻子们》里的女性,骨子里的传统婚恋观比较多。”

“她们出生在农村,没有多少文化,正是传统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使她们在爱情面前没有困惑与不安,自觉不自觉地把东方女性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带进了两性关系。一声‘我那老头子啊!’生动地传递了传统东方女性温顺忠贞的心态,朴实中体现出爱情的社会学价值。”

“感谢你这么细致地阅读和评说拙作。”

没几天,就见《青海石油报》“聚宝盆”文艺副刊上登载了他署名“牧夫”的文艺评论《戈壁滩上的“东方女性”——评李玉真的小说创作》。1988年10月23日,《青海日报》“江河源”文学副刊头条也发表了这篇文章,而且一字未动。

他先后发表了十几篇文艺评论,尤其是《1988:柴达木的魂与我们的梦》《系列构图与文学战略》最为知名。他把油田文学创作引向深层的理性思考,让一张企业报提升了文化含量。这些评论文章不仅开了该报先河,还对广大作者的创作能力起到推进作用,同时提高了广大读者的欣赏水平。我亲眼目睹那些日子,阅读《青海石油报》的人数增多了,甚至有不少人开始收藏报纸,将它们装订成合订本。

报纸的“聚宝盆”文艺副刊越来越受人喜爱,甘建华受到的赞赏越来越多。后来他调到青海冷湖电视台任总编室主任,开始与摄像机打交道,拍摄了不少电视专题片,捧回了省部级一些奖项。

 

忽然间,听说他要调走了。

记得那是九月的一个傍晚,我们再度在那排白杨树前相遇。没有夕阳,微风抚弄着树上坚持不落的几片叶子,发出倔强却无奈的细语。

他低声朗诵宋代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上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说;“雁去人也去。何故?”

无言相对。

只有几片树叶在低语。

那天,他穿的是黑色的西装,我真希望看见他穿的是那件灰色的风衣。

不少文学青年不知道他调走了,去了哪里。好几次有人问我,怎么没见甘建华老师?一个因他而改变命运的青年作者说:“我的第一篇散文是他给我修改发表的,他给了我信心,我一直尊敬地称他‘恩师’。”还有几个生产一线的作者对我说,甘建华每次到西部去,都给我们讲写作,改稿件,难得碰上这么好的老师,这样好的老师今后还会不会再有呢?

2004年5月21日,我们分别获得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一起参加颁奖大会。他还是一介书生的模样,只是比过去多了些儒雅的学者味,眼睛里有一种坚定和淡定。

他是以中篇小说集《西部之西》获奖的。他惦念着高原,高原也惦念着他。

“激情和思想是这部作品集的两个翅膀。”以《藏獒》闻名于世的著名作家杨志军,如是评论学弟甘建华的《西部之西》。

这只曾经飞往西部之西的大鸿雁,正展开激情与思想的两个翅膀,在中国南方的悠远天宇,高翔,高翔。

(本文原载《地火》2014年第3期)


李玉真,女,重庆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柴达木盆地第一代女作家,退休后居北京。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