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中 少 年
作者丨马笑泉
五
夏秋之交最炎热的那段日子已经熬过去了。阳光由暴烈慢慢转为和煦,而江水依然像夏天那么清凉怡人,并不轻易降低温度。这天陈学良双手抱着膝头,坐在林中发呆,听秋风拂过竹叶时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在清爽中透着萧瑟,让陈学良心里盈满感伤。他想起了上初中后一直暗恋着的女同学夏叶。在陈学良眼中,这个家在城郊的女孩就像淡蓝色的小野菊,没有城里漂亮女孩惯有的骄气,显得又朴实又秀气,让人亲近和怜爱。不远处的杂树林中就开着许多小野菊。陈学良观望良久,方收回视线,闭目养神。纯粹通过身体的神秘感应,他察觉到了蚯蚓在地下蠕动,毛虫在树木中吸取汁液,一只癞蛤蟆在草丛中跳跃。他还晓得风吹在叶子的哪一面,又是拂过哪一棵树流泻到江面上和更广阔的田野中去的。天地万物在他的感觉中无时无刻不在波动,而他能轻易贴近其中最精微、最细致的部分。在风第三十次将江中的气息带过来时,陈学良的食欲被扇了起来。睁开眼睛,他起身向岛尾走去。
陈学良现在的进食时间是不确定的,完全随心所欲,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胃口反而比过去好得多。或者说,他的胃口本来就不错,只是过去父母所规定的严格的进餐时间钳制了他的食欲。当他满怀着对食物的渴望滑入水中时,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这种越来越高强的潜水本领让大鱼们深感头疼——每当察觉到陈学良的踪迹时,他已经在身边不远处了。它们也曾想过集体迁徙,但资江现在到处都是挖沙船和打渔船,哪一样都是鱼类的大敌。这里地处僻远,水草丰美,食物众多,如果仅仅因为一个陈学良而放弃了这块水中天堂,实在不太合算。为了对付这家伙,它们轮流放哨。一旦发现陈学良出现在岸边,马上往上游或者下游逃窜。时间长了,陈学良就识破了它们的策略,每次不直接从左侧下水,而是改为岛尾。当他顺水冲下来时,迅疾如一枚鱼雷,那些鱼想跑也跑不掉了。现在他紧紧盯着一条三尺长的大草鱼。这条草鱼身法迅捷,力气极大,好几回都逃脱了他的追杀。这次他志在必得,对于一条伸手可及,吓得几乎游不动的鳙鱼弃而不顾。那条大草鱼拼命前冲。它并不会直奔下游,而是想转到岛的另一侧水域中去。因为它发现了一个秘密:当着小鱼们的面,陈学良不会对它们动杀手,甚至也不会再追逐它们。这个秘密它并没有透露给同伴,因为这样会减少它生存下去的概率。多少年来,依靠这种精细的目光和冷酷的心肠,大草鱼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它的目标是成为资江中寿命最长的草鱼。但陈学良显然并不想让它顺利实现这一理想。除了被这条鱼硕大的肉体所吸引外(起码可以吃上两天),陈学良还痛恨它的狡诈。他把身体协调到最佳状态,像一支箭那样射了过去。眼看就要触及到草鱼的尾巴时,轰然一声闷响,眼前红光闪动,水浪横激,陈学良耳边感到一阵剧痛,几乎要晕过去。
前来用雷管炸鱼的是附近村中有名的二流子孙革。本来这一带村庄自古以来就有条乡约:不得药鱼,不可炸鱼,春夏两季不下网,为乡人所共同遵守。孙革嗜赌,这一阵手气狂差,穷得几乎无米下锅。他又是个嘴馋的人,三天没肉吃,就馋成了黄鼠狼。但因为偷鸡摸狗的次数太多,被同村人合伙痛打了两顿,轻易也不敢吃窝边草。无奈之下,便弄了条雷管,偷偷跑到江边来炸鱼。这一炸之下,居然有条一米长的大草鱼翻了上来,其它尺把长的鱼也有六、七条。孙革炸鱼前就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见状连忙跳进水中,想先把那条草鱼弄上来再说。他是跳到下游处,那条翻白的草鱼正对着他飘过来。张开两臂,想把鱼拦住,脚下却一紧,竟像是有只手牢牢抓紧他的右脚脚踝。孙革立刻想起村里流传的水鬼一说,吓得腿肚子几乎转筋,鱼也顾不上要了,拼命往岸边游去。那只手却抓着他下扯。饶是孙革前所未有地奋发向上,还是未能向江岸靠拢半分。情急之下,他左脚使劲一蹬,似乎是踹中了水鬼的肩膀,那只手立刻松了。他绝不敢停留片刻,继续发力,冲向岸边。就在孙革的手刚触到江岸的时候,右小腿被那东西钳住,紧接着打闪似地痛了一下,竟像是被咬了。好在那东西咬了之后就松手而退。孙革爬上岸后,头也不回,拔腿往田垄上奔去,仿佛水鬼还在背后追赶。村里有人看到他穿了条大花短裤,浑身湿淋淋地一路狂奔,而后面并没有人或狗在追他,都颇觉诧异,停下手中的活计,立在田边观看。孙革开始还跑得挺快,连兔子见了都觉得惭愧,但跑过三条田垄后,身体就变得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尽管速度越来越慢,他还是勉力奔跑。就在离村口还有两条田垅的时候,孙革往前一扑,贴倒在垅上,再也没看到爬起来。当村人把他抬进屋时,孙革满脸发黑,已经没气了。懂些草药之道的老大队书记初看之下,就说是蛇咬的。但找到伤口后,察看了一番,又疑惑起来:活了六十来年,还没见过哪条毒蛇的牙印有这么粗。有个妇人也凑上去看了看,立刻就叫了起来,这哪里是蛇咬的?分明是被人咬的!
听得此话,老大队书记默然不语,对尸体又打量了一番,然后带上几个人往江边走去。在那里发现了孙革用轮胎皮做的凉鞋和破了两个洞的背心,还有一盒火柴和一根燃了小半截就被弄熄的烟。尽管炸死的鱼都被冲到下游去了,空气中也没什么硝烟味,老书记还是猜到孙革死前可能在这里炸过鱼。这家伙穷得没有网,炸完后只好下水去捞鱼,就在水里被什么东西咬伤的。随后有在田里劳作的人证实:听到了一声闷响。至于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旁人不待老书记开口,就断定是水鬼。对于他遭此横祸,村里的舆论一致认为:咬得好,哪个叫他去炸鱼的,这就叫现报应。孙革无妻无子,父母早亡,村委会商议之下,还是打了口薄棺材,把他葬在了村后的野鸡岭。
陈学良被雷管炸伤的时候,觉得脸上痛得厉害,激愤之下,咬死了孙革。爬上岛后,他迅速隐入林中,急切地想找面镜子来察看伤口。但这里只有水做的镜子,能照人轮廓,却无法呈现细部,陈学良只有靠手来感觉伤势。一摸之下,右边脸颊触手生痛,想是被炸得皮开肉绽。再往上摸,右耳一阵剧痛,陈学良连忙把手撤离,背心却蹿起一道寒气。没等疼痛减弱,他又伸手一点一点地靠近右耳。这次不是用指头去碰触,而是整只手掌捂住了那只耳朵。泪水立刻涌了出来——他的右耳只剩下了上半截。
接下来的两天里,陈学良都躲在竹林里,不吃不喝。尽管岛上没有其他人,但他总感觉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的耳朵看。其中有爸爸妈妈的、有银行大院里叔叔阿姨的、有老师和同学们的、有船上农民的、甚至还有那几个曾追逐他的乡村少年的。许多双眼睛里都透露着鄙夷、轻蔑和幸灾乐祸。其中也有悲伤和怜悯,那是妈妈和孙小刚的眼睛,但陈学良宁愿不要被他俩看到。他甚至害怕被阳光照见,被水中的小鱼们瞧见。连附近树上的鸟唧唧喳喳,也被他认为是在嘲笑自己的丑模样。陈学良没爬过树,但当他怀着憎恨贴近树干时,发现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游”到树顶。畅谈正欢的鸟儿吓得连忙举家飞逃。到了傍晚,当它们再悄悄返回时,发现苦心营造的温暖巢穴已消失不见。它们朝陈学良叫喊着,愤怒而悲伤。但陈学良只顾坐着发呆,连头都没抬一下。尽管如此,鸟儿们还是不敢趁机进行偷袭,因为它们感觉到了这个人身上散发着某种危险的气息。喊累了之后,它们便迁移到离竹林远一些的树上,早早合眼睡去,以积蓄精力,明天再构建新居。
第二天上午,当阳光在竹林间印下许多金色小斑点时,陈学良微微睁开眼睛。如果不是右边脸颊和耳朵痒得厉害,他这时是绝不会醒过来的。伸手挠了几下,他突然记起钱秀凤的教导:伤口结痂长肉时,用手挠会留下疤痕,便缩回了手。紧接着他又想,耳朵都只有半边了,还怕留下疤痕,便伸手猛挠了几下,把那层痂挠破了。看着手指头沾的血,他心里涌出几分自暴自弃的快意。这时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很轻微。但在陈学良的感觉中,这些人却如同在鼓面上行走,每一步的轻重迟缓,他都能清晰地捕捉到。一共有三个人。他们走到林子前,停顿了片刻。
里面有蛇,莫进去了。
听到这声音,陈学良从地面弹了起来——这是孙小刚在说话。
要得,你带我们到他跳江的地方去。
这声音更让陈学良感到震惊和意外,乃是张海在说话。
而当另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时,陈学良禁不住颤栗起来——这分明是夏叶的声音。她说,草里也有蛇,我们走滩上。
全身的血都飞快地奔跑起来,陈学良想立刻向林外冲去,大叫一声,我没死。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就像喝醉了酒的人跳进了冰窟里,身上的热血瞬间就冻了冰块。他是绝不想让昔日的好友、仇人和暗恋的女孩看到自己这副丑样的。自我弃绝的情绪又一次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想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你们就当我死了吧。泪水开始往下淌。陈学良拼命抑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哭声。昨天被他捣毁巢穴的鸟,今天一早就开始了重建工作。它们叼着草叶断枝从他头顶飞过,目睹他如此哀伤的样子,也没有伙伴前来安慰,觉得这家伙其实很可怜,便打消了对他的恨意。
哭了一会,陈学良突然很想晓得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他们正在做些什么。闭上眼睛,他便感知到三人正在岛的左岸,遂跟了过去。他现在走起路来没有任何声音,连蚂蚁都惊动不了。他不敢过于接近,伏在十米开外的一大丛灌木后,那几个熟悉的背影透过灌木的间隙蹿进了他的眼中。尽管早已经晓得是他们,陈学良还是再一次颤抖起来。
风中传来烟火的气息。过了片刻,陈学良就醒悟到他们是在为自己烧纸钱。他还感觉到这三个人都在不时地抽动着鼻子。也就是说,他最好的朋友、最恨的同学和最喜欢的女孩都在为他哭。这让他心里暖透了,也酸透了,眼泪又掉了下来。
你们跟他讲几句话吧,这是夏叶的声音。
过了片刻,陈学良就听到孙小刚哽咽着说,陈学良……,那天我不该跟我妈妈去我大姨家。我晓得,你是来找我诉苦的……要是我在屋里,就会劝你。你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也不会把命送了。我……对不起你……。
孙小刚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夏叶和张海也跟着哭了起来。
陈学良在心里大声说,孙小刚,你对我蛮好!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朋友!我永远都记得你!
过了好一会,哭声才渐渐消停。夏叶说,张海,你讲两句。
陈学良凝神望去。他看到张海勾着头,上身微微前倾——从前他总是把头昂到了天上。张海说,陈学良,我过去不该老是欺负你,害得你不敢到学校里来。我哥哥现在被抓去坐牢了。我现在才晓得,要做个好人才对。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欺负别人了,我还要保护班上的同学。要是你还在就好,我就可以跟你做好朋友。
陈学良在心里说,你晓得变好就行,我不会怪你。以后你要多保护孙小刚和夏叶,我就当你是好朋友。
张海说完后,三人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孙小刚说,夏叶,你怎么不跟他讲话?
陈学良听到自己的心脏使劲地在擂鼓。
那你们行远些,行到那边去。
孙小刚和张海沿着江岸走出十几米远。
还要捂着耳朵。
孙小刚和张海捂住了耳朵。
夏叶的声音很轻,但陈学良就算捂着耳朵也能听清楚。
陈学良,你虽然平时不太说话,但我晓得,你心里对我好,总是在暗里帮助我。孙小刚告诉我,你喜欢我。其实……其实要是你早对我讲……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听到这里,陈学良对自己的出逃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后悔。但他明白后悔没有用了。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别说回去,就连现在走出去跟他们相见的勇气都没有。看着夏叶低头的姿势,黑亮的马尾发,浅蓝色的上衣和深蓝色的裤子,陈学良感到自己的心正一片片地碎裂。在碎裂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夏叶、孙小刚和张海离自己而去。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就像雨天坐在车中透过窗玻璃所看见的行人。天依然晴朗,是陈学良的眼睛在下着悲伤和绝望的雨。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