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中 少 年
作者丨马笑泉
四
一觉醒来后,陈学良搞不清是什么时候,反正太阳已燃得很旺。他还不肯爬起来,平躺在草地上,尽量把身体舒展开来。再也没有闹钟和上课铃来束缚自己,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想耍多久就耍多久,悟清这一点后,陈学良愈发觉得获得的是巨大的幸福,而失去的根本就不值得后悔。起来后,他脸也懒得洗,牙也不用刷,跑到林中解了大手,出来后觉得腹中甚饥,便从包中翻出食物来。先是往嘴里塞了半块饼干,陈学良嚼了几下,觉得味同泥土,连忙吐了出来。审视了一番手中拿着的那半块饼干,他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又吃了一口,感觉还是在吃泥土,只有再次吐出。盯着糊在草地上的饼干渣,陈学良发了会愣后,拈起数根灯芯糕送进嘴里。这种零食白净的色泽和清甜的味道都让他着迷,陈学良带着往昔的美好记忆咀嚼起来,很快发现也是在嚼泥土。他无法置信,强行把灯芯糕咽下,很快就感到胃部不舒服,最后又呕了出来。他连掰了几根没吃过的灯芯糕,并没有发现里面发霉。一道寒气从脊背蹿到后脑,陈学良急急地翻出红姜,打开三角形的纸包,捏起最厚实的那块往嘴里送,手抖抖的。这种用盐腌制过的红姜辣咸兼备,最能刺激味觉。往常看到它,还没吃口水就流了出来,但现在放进去嚼了一阵,陈学良感觉就像在嚼木头渣子。含着这口木头渣子,陈学良也呆成一段木头。过了好一阵,他的脑筋才活络过来,在心里拼命地安慰自己,是舌头暂时出了问题,过一阵就会好的,过一阵就会好的,但恐惧感仍不可遏制地弥漫全身。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急急地奔向水中,期待水的温柔抚摸能平息心中的不安。
才一入水,陈学良便陡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能朦胧地测知到水里有多少鱼在游动,那些鱼游到什么位置。这种情景不是靠眼睛看到的,而是一种身体上的感应。他难以置信,索性闭上眼睛。就像电视机模糊的画面转为清晰,那些鱼的形状都变得鲜明起来。有条一尺来长的鳙鱼正从后面游过来,陈学良居然也能感知到。悬浮在水中,他尽量保持不动。就在鳙鱼在离他右边小腿一米的距离慢吞吞地游过时,陈学良身子一侧,没入水中。那条可怜的鳙鱼还没闹明白,就被他一手抓头,一手抠腹,牢牢地捉住。尽管它的尾巴摆动得厉害,还是无法挣脱。强忍住咬上一口的冲动,陈学良游到岸上,准备在岩石上把这条鱼摔死。才走到矮石边,鱼就没了动静。仔细一看,原来自己太用力,手指抠进了鱼的腹部。强烈的饥饿感又一次袭来,陈学良把它放到岩石上。书包在下水的时候就已从草地转移到这里,他从里面掏出电工刀。小时候陈学良喜欢看钱秀凤剖鱼,尽管后来失去了这份兴致,但剖鱼的步骤还是能记个大概。他先把鳞片刮去,再剖开鱼身,把内脏掏得一干二净。因为想用根树枝把鱼串起来烧熟了吃,所以没把鱼头剁下。看到雪白的鱼肉呈现在面前,陈学良实在忍不住了,用刀削下薄薄的一片,送入嘴中。那股甜津津的味道美得他舌头都快融化掉了。烧熟了吃的念头立刻被抛到水中,陈学良削得越来越块,不到两柱香的功夫,三斤左右的鳙鱼就被他生吃得只剩下鱼骨、脑壳和内脏。这似乎是上初中来吃得最饱、最酣畅一次。陈学良反手一抹嘴巴,手背上红了一片。以为自己嘴巴被鱼刺扎出血来了,却不觉得痛,他诧异了片刻,方醒悟到这是鱼血,遂泛起一阵厌憎感。自己怎么就把鱼生吃了呢?只有动物才吃生的呀。但眼前这堆残骸无情地提醒着陈学良,他就是像某种动物一样把鱼给生吃了。陈学良觉得自己应该呕出来,然而肚子并无任何不适。他只有把岩石上的鱼骸弄掉,好尽快忘记这件事。本来扫到岩石下就万事大吉,但陈学良不想把江水弄脏,用手兜着,运到林中,用落叶严严实实地盖住。回到江边,把手和嘴巴洗干净,他就像一个消灭了罪证的罪犯一样,变得若无其事,心安理得,仿佛从没有做出令人惊骇的事情来。
午后的阳光鞭打着万物,到处溅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对岸的田垄上浮出四颗人头来。陈学良心里一紧,感觉他们是向资江奔袭而来。江水的清凉本是任何人都可以享用的,但陈学良却已把这一带看成是自己的领地。对于这四个欢快地跳进水中的乡村少年,他心里腾起一股敌意。然而人家就住在附近,陈学良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来水中嬉戏。其中一个年纪大约在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对他大声吆喝,喂,你是哪里的?
陈学良不做声,观察了一阵他们游泳的姿态,觉得很是笨拙,脸上遂现出鄙夷之色。那几个少年感受到了他的高傲,顿时激愤起来。
肯定是城里来的,你看他皮肤白得像妹子。
城里的总看我们乡里的不起。
把他拖下来,先淹他个半死。
对,拖下来,看他还敢雄么?
他们纷纷向小岛游过来。陈学良想跳进水中,让他们看看到底哪个会把哪个淹个半死。但眼底的游鱼让他想起自己身上具有某种恐怖的力量,他担心在比试中不小心伤了对方,会有人变得像先前那两条鱼一样。虽然痛恨他们闯进自己宁静的小天地,但陈学良绝不希望他们变成死鱼,遂背上包,从矮石上跳下来。见他想逃跑,那几个少年鼓噪得更加厉害。
胆小鬼,溜得还蛮快!
抓住他,看他包里有什么好吃的。
要得,快一点。
莫急,反正他就在岛上,未必还怕他飞了?
走入林中的时候,陈学良回头一看,其中有一人已经上了岸。他加快脚步,心想他们硬要找麻烦的话,自己就跳到那边的深水中去,看他们还敢不敢追来。那几个少年显然具有蚊子的禀性,穷追不舍,非要叮他一口不可。陈学良只有飞跑起来。在树林中跑,实践不了两点间直线最短的真理,只有左转右拐。他跑得有些吃力。而那几个少年身手矫健,像山中的麂子一样善于奔跑。脚步声迅速逼近,陈学良焦躁起来,因为在陆地上自己可不是他们的对手。这时背后蹿起一声凄厉的大叫,我被蛇咬了。
陈学良没有回头,而是往岛的左侧奔去。因为他感应到有一群人刚刚登上岛。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群人还带来了另外一种生物。虽然没有打照面,但陈学良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这双眼睛催逼着他把步伐提升到最快。
被蛇咬的是先前对陈学良吆喝的那个少年。他坐在地上,面无血色,带着哭音向同伴们抱怨不该来追。另外三个人看着他小腿上的伤口,都很紧张。其中一个提议赶快把伤口割开,挤出毒血。另一个则担心附近还有蛇,认为还是先出了林子再说。正在七嘴八舌之际,面向西边站立的那个少年突现惊恐之色,喊了声妈妈,转身就跑。其他的少年扭头一看,哎呀呀,一只电视中才能见到的狼狗正向他们这边蹿来。少年们顿时吓得腿肚子都快转筋,只恨自己跑得不快。那个被蛇咬到的少年才从地上爬起,小牛一般壮实的狼狗就已经飙到眼前。裤裆一热,他屎尿都被骇了出来,再不敢动弹,只有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另一只没受过伤的小腿被两排小刀一样的牙齿夹住。他咬紧牙,面无血色,等着挨上恶狠狠的一口。捱了片刻,却没有动静,这少年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看到狼狗把自己的小腿含在口里,鼻子里喷着热气;几个穿警服的人正从后面跑过来。他脑壳里轰然一响,心想完了,前天偷了六婆婆家一只鸡的事被警察叔叔晓得了,要被抓去坐牢了。
陈铁柱在得到“泥鳅”托人捎的口信之后,再次来到鸭子岛。这次他下了狠心,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陈学良。钱秀凤被他强行关在家里等候消息,和他一起来的是在公安局当刑侦大队副队长的战友李成。李成很够义气,非但出动了几个精兵强将,还把队里最能干的狼狗“威利”带了出来。现在“威利”咬住的那个瑟瑟发抖的乡下少年,正在他们面前嚎啕大哭,同时含混不清地说,吃鸡的……还有……崔猛子……六伢子……小黑皮……他们几个。等李成喝令“威利”退下后,陈铁柱焦躁地问,你看到陈学良么?
看着这个没穿警服却比警察更凶的人,少年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陈学良为何人。
轻拍陈铁柱的肩,让他退下,李成走上前去,用跟冷峻面容不相称的温柔口气说明自己是来找人的,并描绘了一番陈学良的模样。
听说不是来抓自己的,少年如释重负,连忙说,是不是还背了个书包?
陈铁柱抢着连声说是是是,把硕大的头又贴到少年面前。这少年往岛的左边一指,然后哀伤地说,我被蛇咬了,叔叔你快把我送到村里,我要找我小舅舅给我疗伤。他晓得治蛇毒。
察看了他的伤口,李成也紧张起来,掏出匕首,用打火机消了毒,划破他的伤口,挤出毒血,然后吩咐一个部下背他到江边把伤口冲洗干净,把大腿处扎紧,防止毒血上行,再把他送到村里,找他的小舅舅疗伤。就在他处理这件事的时候,陈铁柱已先往左侧大步走去。李成带着“威利”和其他人跟了上去。
在岛边的草丛中,“威利”发现了陈学良的书包和凉鞋。但江水冲走了陈学良的气息,让这只血统纯正的狼狗无法追踪下去。看着碧沉沉的江水,陈铁柱禁不住抖了起来。见牛气冲天的老战友这副样子,李成心里发紧,又把全岛都搜查了一遍。最后他无奈地做出了推断:陈学良发现他们来了,想游到对岸去。但他不会游泳,很可能被水带着往下游走了,那就只有沿着江到下游去找。他没有说找到的会是什么,但陈铁柱明白,陈学良肯定是凶多吉少。他双手掩面,还没蹲下去,泪水就从指缝中涌了出来。看着他肩头一耸一耸的,李成心里暗自发誓,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对自己的儿子,再也不把部队里的那套在家里施展了。
陈铁柱在岸上哭泣的时候,陈学良正在水中慢慢地来回游动。他潜得很深,几乎是贴着江底。本来担心憋不了多久就要蹿上去换气,但等感应到岸上的人都走了之后,陈学良仍然没有觉得胸闷。他发现自己能用全身的毛孔吸取水中微弱的氧气,而对氧气的需求量又远比过去要少。这一发现让他高兴了片刻,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悲哀。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变化了?自己是不是真的离人类越来越远了?周围有许多鱼在游动,最小的个头都在一尺以上。陈学良想问问它们究竟是不是,但他不懂得怎么跟鱼说话。在这个水中世界,他是彻底孤独的。心中生出寒凉之意,远比身边的水要深广浩大,但他明白自己已经回不去了,他只能留在这里。
挑衅的少年被蛇咬了,狼狗也追查不到他的踪迹,陈学良和鸭子岛一起获得了空前的宁静。白天他在水中嬉戏,在树林里漫游。为了避免被来往船只上的人发现,他把闲坐的场地转移到了竹林中。这里生活着几条浑身碧绿的蛇,但它们从不攻击他,甚至还有些畏惧他,看到他就悄悄地溜到一边去。事实上,岛上所有的蛇:黑黄相间的蛇、遍身白纹的蛇、大头尖嘴的蛇,都主动与陈学良保持着谨慎的距离。陈学良感应到了蛇类对自己的回避,想到这么凶狠的动物居然害怕自己,未免有几分洋洋得意,最后他干脆睡在了竹林中。
许多天过去了,陈学良原本有些粗糙的皮肤变得光滑如玉,即使在烈日的曝晒下也清凉无汗。他对鱼的猎取也越来越精准,每一次出击都快捷得让自己都惊叹不已。只是电工刀连同书包一起被陈铁柱带走了,他只能用石片来刨去鱼鳞。包里还装着卫生纸的。陈学良无法,只有在水中大便,顺便清洗屁股。他在江的右侧游泳,在江的左侧捉鱼——所谓江右江左,是陈学良按照登岛时站立的位置来分的。那时他逆流而站。按照顺流的方向,他把左右弄反了。他还把登岛的这头看作是岛首,这样处在上游的那头就成了岛尾。但这里没有老师来严厉地指出他所犯的方向性错误,也不用征得他人的认同,陈学良就算把上下弄反都没关系,反正丝毫不影响他的生活——江右侧的小鱼们习惯了他每天的嬉游,对他不闪不避。也就是说,陈学良在这些小鱼眼中毫无危险性,乃是和平天使的形象,它们亲切地称他为:“大白鱼”。有次一条圆鼓鼓的豺猛子闯进了这片清澈舒缓的水域。这可是资江中的黑老大,那些小鱼一见之下,顿时骇得魂飞魄散,有的连尾巴都不会摇了,直接就瘫在江底。是陈学良勇敢地进行迎击。一番搏斗之后,虽然他的手背被豺猛子咬出血来,但到底还是把它牢牢擒获。豺猛子被带到岛上去后命运到底如何,小鱼们不得而知。它们所确信的是,陈学良非但是性格温和的大朋友,还是本领高强的保护神。此后陈学良一下水,这些小鱼们就围绕着他袅袅起舞,有的还叼来水藻、小虫请他食用。陈学良虽然不吃,但总会用手指头轻点小鱼的脑壳表示感谢。而小岛左侧深水中的大鱼,一见他破水而来,就吓得四散逃窜。但无论窜得多快,每天总有鱼被带上岸。也就是说,在它们眼中,陈学良乃是夺命杀手的恐怖形象。有条大草鱼特意来到岛右水域,向小鱼们揭发陈学良的滔天罪行,提醒它们注意鱼身安全,但遭到了小鱼们愤怒的驳斥。有条小鲫鱼尖锐地指出,你们这些大草鱼、大鳙鱼、大鲢鱼,平常就晓得欺负我们小鱼。看到豺猛子这样的土匪来了,根本不敢上去抵抗,逃得比我们小鱼都快。“大白鱼”从不欺负我们,有危险还会保护我们,比你们好多了。不准你讲它的坏话!另一只“黄刺骨”则说,是的,我是看见过“大白鱼”抓过一只鲢鱼,还有一只鳙鱼,但那是你们那边的鱼,跑到我们这边来耀武扬威的。“大白鱼”对你们不好,但对我们好。你要讲他的坏话回去讲,别在我们面前讲。草鱼为小鱼们被陈学良所蒙蔽而做痛心疾首状,还想继续规劝。此时靠岸处水波晃动,它眼睛一瞟,陈学良下水来了,吓得转身就跑,其速度之快,足以获得资江冲刺冠军的称号。小鱼们在背后一片嘘声,集体赠送此鱼以逃跑冠军的称号。但无论它游得多快都没用,第二天上午,陈学良就在深水中将它擒杀,此后再没有大鱼敢跑到小鱼们面前嚼舌头。而陈学良之所以盯上这条倒霉的鱼,是因为他这时已经能够隐约听懂小鱼们唧唧喳喳的议论。
(本文发表于《芙蓉》2010年第1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