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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水中少年(三)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0-07 10:52:13

 

水 中 少 年

作者丨马笑泉

 

走过沙滩,上了道缓坡,一块草地像打开的巨型折扇平放于脚下。后面的杂树林在草地上投下几团大小不一的阴影。陈学良走到最大的那团阴影中,阳光便只能在阴影外叹息着自己的鞭长莫及了。他记着老头的话,四面看了看。这草浅浅的,连小四脚蛇都藏不住。用脚一拨弄,倒是跳出只大蚱蜢,眼睛鼓鼓的,像是抗议陈学良惊扰了它的好梦。陈学良看到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就会油然而生一种爱护之意。他蹲下身去,想用手指头去抚摸蚱蜢的背。才伸出手,那蚱蜢突然张开翅膀,升到半空,像一架翠绿的微型滑翔机那样投向树林中。见它不理会自己的好意,陈学良也不生气,他坐了起来,从包中掏出《书剑恩仇录》和零食,迫不及待地边吃边读起来。很快他就沉浸在那个绚烂多彩的江湖之中,根本没察觉到太阳从偏东挪到天空正中方位,然后又一点点地往西边迁移。等到客船最后一次往县城方向驶去时,他正看到红花会的好汉和大内高手们在六合塔上搏斗,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泥鳅”站在船头大声问他回不回去,他只是抬起头,漠然地看了一眼,又低头向书。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满船的游客都在议论这伢子是不是发癫了,看那样子竟像是要在鸭子岛过夜。

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陈学良已经看到了陈家洛为香香公主在悬崖上摘下雪莲花那绝美的一刻——两年来在老师和家长双重围剿的恶劣阅读环境中,他训练出了极快的阅读速度,同时又不漏看一个字——这时一只船出现在水天相接的方向,后面缀着一轮巨大的夕阳。看上去这只船像是从太阳中驶出,沿着一条由无数金片在水上铺成的路冉冉而来。陈学良注目良久,直到它驶近了,才醒悟到这不过是那条现实中的载客船。船掠过岛边的时候,速度明显放慢,似乎在等着他的召唤。但陈学良却把目光从船身上移开,投向远处那正一点点沉入江中的夕阳。

当暮色和蝙蝠一起现身时,陈学良吃完了中午剩下的半盒朱古力饼干,喝了几口江水,终于意识到该考虑睡在哪里的问题了。从包中掏出电工刀,打开,他沿着岛岸往右绕着树林走了几百米远。右侧靠江边不是沙滩,而是石滩,一路长长地铺展开去,在暮色中显得荒凉。滩边的草地不甚舒展,准确地说,是一条杂草铺成的路,可容两个人并排走。草路边就是树林。林子并不密集,但在暮色中仍显得深邃。虽然手中有刀,陈学良还是不敢走进去。他很担心里面潜伏着野兽,眼睛里正闪着绿光,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止住脚步,陈学良站在石滩边张望,发现临水处兀立着几块大石头,像一群动物在江边饮水。走近后,他数了一下,共有五块。其中三块棱角较多,彼此的距离也稍远,像是互相提防的三位武林高手,生怕对方会先出手。另两块呈长方形,一高一矮,站在一起,像是彼此信赖的同门师兄弟。高石长宽都在一米半左右,矮石长约一丈,宽两米,石面都很平整。陈学良爬到矮石上,感觉到石头还留有阳光的余温。走到前端,往江中看去。借着最后的昼光,他看见这边江水极浅,连中央部分似乎也没不过一个大人的头顶;江底平坦,水草生得均匀,像层巨大的绿色地毯。他又上到高石,昂首四顾。江风吹来,凉气愈甚,沁人骨血,但陈学良只是觉得快意。他虽然力气小,身形如豆芽菜,却是天生不怕冷。对岸有几只鸟飞了过来。陈学良仰着头,目光追随着它们投入身后的树林中。他想鸟也要睡觉了,鸟也在这个岛上安了家,遂感到自己并非那么孤单。

陈学良决定把石头当床,解决了睡觉问题后,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头顶上盘旋着的那一大蓬蚊子,开始在夜色的掩护下发动攻击。虽然两只手反应不慢,但身上空档太多,好几处都中镖。被城里的大灰蚊子叮了,包起得大消得也快,痒上一阵就过去了。这岛上的花脚蚊子下嘴就毒得多,叮上一口,虽然起的包小,但又痒又疼,经久不消,让陈学良恨不得把皮肤都挠破。拿出本《书剑恩仇录》,他对着蚊子群一阵猛挥。但那些蚊子就像一些轻功绝佳又死缠烂打的朝廷鹰犬,在击打中如青烟一样飘然散去,转眼又如阴魂一样飘然复来。两臂交替挥舞了五、六分钟,都变得又酸又痛,陈学良只得暂停驱蚊行动。然而蚊子们都具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拼杀意识,不吸得鲜血胀腹,绝不肯住嘴。陈学良一放弃抵抗,它们的攻击就更加凶猛。无奈之下,陈学良只好脱了衣裤,迅速滑下石头,把身体浸泡在水中,只留了耳朵、鼻子、眼睛和头顶在外面。蚊子们依然在头顶盘旋不散,但显然没有哪个具备水下攻击的能力。夜晚的江水从外到里都清凉如玉,陈学良半蹲在水中,感到有温柔的小手在轻轻地把他往上托。他发现自己只要全身一紧张,小手的力量就会迅速消失,而当自己放松下来,那股力量就会重新回来。发现这个秘密让他一阵欣喜。他想明天就可以学游泳了。明天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上课,而自己却可以在江里游来游去。陈学良忍不住快乐地放声歌唱起来:

 

我不晓得

为什么这样

爱情不是我想象

就是找不到

往你的方向

更别说怎么遗忘

站在雨里

泪水在眼底

不知该往哪里去

心中千万遍

不停呼唤你

不停疯狂找寻你

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还是该勇敢留下来

我也不晓得

那么多无奈

可不可以都重来

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还是该在这里等待

等你明白

我给你的爱

永远都不能走开

 

他正在变声期,嗓音像鸭子一样嘶哑难听,平常在家中或学校里都不轻易开唱,怕遭人嘲笑。但现在他无所顾忌,仰头对天,唱得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岸边的石头,忘记了林中睡着的鸟。歌声渡过江去,掠过田野,最后变成游丝,钻进附近村庄灯火昏黄的窗户中。有人住的地势高,能依稀辨别出歌声的来源。第二天村民中便流传着一个可怕的说法:鸭子岛有水鬼,晚上爬到岸上来唱歌。但村中有些年轻人对这种说法暗生疑惑,他们想,未必水鬼也会唱郭富城的歌?

陈学良这晚把所能记住的郭富城的歌唱了个遍,有的歌还反复播放。头顶的蚊子们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跟着歌声的节奏旋舞。因为郭富城快歌比较多,不少年长的蚊子适应不了急哄哄的节奏,舞得晕头转向,最后一头栽下来,不幸溺水身亡。陈学良唱到嗓子几乎要失音,睡意涌动,便走上岸来。为了决定到底在高石还是在矮石上睡,他颇踌躇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睡在矮石上,因为宽敞一些,半夜翻身不容易摔下来。他把书当枕头,身子蜷缩着,书包盖在肚子上,便合上眼睛。蚊子们却不想睡觉,趁机大肆在他身上吸血。陈学良随意拍打着,渐渐地手就不动了。蚊子叮得再凶,也像是在叮另一个人的身体,跟他似乎没什么关系了。

睡到半夜,陈学良醒了过来。他没有睁眼,翻了个身,却感觉压到了一团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冰凉绵软。打了个激灵,他赶忙坐了起来,右手臂却剧痛了一下。陡然间清醒过来,他隐约看到一条长长的绳状的东西迅速向石头下面滑去,转眼就不见了,便意识到自己被蛇咬了,冷汗立刻从额头上跑了出来。他害怕那条蛇去而复返,便爬到高石上。还没站起来,右手臂上又痛了一下。陈学良发疯似地把手一挥,朦胧间看到一条小个子蛇被甩了出去,摔在石滩上,发出“啪”的一声,就沉寂无声了。连续被两条蛇咬了,而且是咬着同一条手臂,陈学良想哭又哭不出来。他不敢再挪动,也不敢坐下,就怔怔地站着。周围有水流动的声音,有风吹林叶的声音,就是没有人的声音。这时他异常希望自己是睡在卧室里,爸爸妈妈就在隔壁,自己一说话,他们就能听到。然而现在就算喊破喉咙,也没有人会来。手臂像是在不断膨胀,又像是在被火炙烤,麻胀和疼痛两种感觉像是两条蛇在他体内彼此缠斗,越来越剧烈。想到自己可能快死了,他便哭了起来。过了一会,胸中像是有湿重的黑云在不断扩散,让陈学良喘不过气来。而疼痛感也愈发剧烈,像闪电一样把令人窒息的黑云撕出一道道口子,把外面的空气放进来。他抱住膝盖,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避免在黑暗中的小岛上孤单地死去。没过多久,陈学良就失去知觉,倒在岩石上。

陈学良是被石头烫醒过来的。当他睁开眼,阳光便像刺刀一样直接插过来,吓得他连忙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微微睁开。等他完全适应了中午的阳光后,就爬了起来。发了一阵懵后,他才记起昨天夜里自己被蛇咬了。将右手臂抬了起来,仔细审视了一番,被咬的两处细小的牙印清晰可辨,但除此外,整条手臂并无异常,似乎既没有肿胀过,也没有疼痛过。再扫视那两块石头,坦荡无物。陈学良疑心蛇就躲在两块石头的夹缝中,遂从高石往下看去。石缝有一尺宽,到了下面就连接在一起,形成“V”形。阳光能直照进去,里面亮堂堂的,空空如也。陈学良便疑惑起来,搞不清楚自己是否被蛇咬过。如果不是,那么昨天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是哪个?如果是,那么现在好端端地活着的又是哪个?悟了半天,他脑壳里仍然是一窠浆糊,索性不再去想。

吃了点灯芯糕后,陈学良走到岩石边上。脚下的水透亮如琥珀,里面的小鱼成群地在油绿的地毯上追逐嬉戏,此外江面上寂寥得连条小舟也没有。陈学良脱得精光,从岩石上直接蹦进水里,溅起尺余高的浪花。他先在浅水里戏耍了半个小时,渐渐觉得不过瘾,便试探着往深水一点点地蹭过去。脚下踩空的那一刻,他心里并不惊慌,但手脚还是禁不住用力划动,身体绷得很紧,结果像个秤砣一样往水中沉去。在岸上的时候,陈学良觉得江里浅得像个澡盆,等到自己没入其中时,才意识到这个澡盆远比看上去要深得多。呛了两口水后,脑壳中有小闪电划了一下,他想起了昨天夜晚泡在水里时的心得,便尽量放松身体。果然,那些温柔的小手迅速出现,聚集在他的身体周围,尝试着把他往上托。陈学良的手脚无意识地摆动了一下,那些小手立刻就生出了反弹之力,令他迅速上浮。因为呼吸窘迫,急于露出水面,他又用力地摆动了一下,那些小手就被他打七零八碎,上托的力量顿时大减。陈学良连忙重新放松,再不敢妄动,只是逆着那股浮力轻轻地划动,脑壳很快就露出水面,胸中憋着的那股浊气终于重重地喷了出来。他贪婪地吸了口气,身体又开始下沉,口鼻没入水中。这次陈学良憋住气,手脚划动了一下,口鼻又露出水面,极快地换了口气。沉下去憋气,上浮时吸气,很快他就掌握了这种程式,竟能在水中游动起来。只是身体的重心还控制不好,时而会歪倒在水中,呛上那么一口。每呛一口后,陈学良都会折回浅水区。但过不了多久,又忍不住弹向深水。十数次往返之后,对深水那点轻微的恐惧感完全就溶解掉了。往常在陆地上做半小时体育运动,陈学良都有点撑不住,但在水中他竟变得精力无穷,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竟一点都不觉得疲惫。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学会了游泳,陈学良很是得意。这会他倒很希望家长、老师和同学都一齐出现,好让他们看看,自己可一点都不笨。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岛上飘来了人说话的声音。陈学良心里一紧,差点又呛了口水。他游上岸,两下就穿好衣裤,爬到矮石上,以高石做掩体,学电影里的侦察员,偷偷地探出头,注视着自己登岛时的方位。人影一直没有出现,但声音却高了起来。

良良!良良!

这声音嘶哑而焦灼,陈学良听出是妈妈的声音。

陈学良!陈学良!

这声音尖利,像刀刮在水泥地上,是班主任吴新的声音。

陈学良,陈学良。

这声音如同一只半大的公鸭在叫,是孙小刚的声音。

此外似乎还有孙小刚爸爸的声音,像砖头一样四处乱砸。唯独没听到陈铁柱的声音。但陈学良十二分地肯定他已经来了,而且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想像着他眉头紧锁,一声不吭地模样,陈学良顿时不寒而栗。他已经看到在侧前方拐弯的地方隐约有人影闪动,很快就会朝这边走过来。陈学良想冲到对面树林中去,但又担心在穿越石滩的时候被他们看见。悟了片刻后,他脱下T恤,塞进书包中,把包丢到石缝里。本想从矮石上直接蹦进水中,但担心响声太大,被他们听到,陈学良先跳到石滩上,然后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螃蟹那样溜进水中,迅速游到岩石后面。有小鱼在水中轻轻啄击他的肚皮,痒痒的。陈学良无暇理会这些小调皮,屏声静气,脸尽量贴近石壁。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一直推进到石滩上,在离岩石不远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良良不会是掉到江里去了吧?

应该不会。他不会游泳的,胆子又小。

这声音像是铜锣在响,正是陈铁柱的声音。

江边也没看到,我们到林子里去搜一遍。

这是孙小刚爸爸的声音。陈学良马上就听到孙小刚热烈地附和。

吴新的声音响了起来,林子里只怕有蛇。

有蛇也要去。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找不到,我就找你们的麻烦。

你总要讲点道理,他又不是在学校里跑掉的。

我不管。我儿子那么老实,肯定是在学校里受了欺负,才想起要跑的。

吴新不吭声了。想像着他被爸爸震慑住的模样,陈学良一阵快意。他几乎想大叫,我在这里。但接下来陈铁柱的话让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陈铁柱恨恨地说,等找到这个剁脑壳的,我要打断他两条腿,看他以后还跑不跑。

脚步声渐渐远去,没入林中。许多鸟被惊起,从林中窜出,向江边飞来。呼唤声一下又一下地撞过来,让他的心又酸又痛。陈学良想走上岸,冲入林中。然而想起在家里和学校不堪忍受的生活,再看看眼前这条自由而快乐的江流,这种冲动又迅速减弱。回去和留下两种想法像两条蛇一样在他脑壳中凶狠地搏斗着,时而是这种想法占了上风,时而是那种想法占了上风。最后他舍弃了岩石的掩护,背对着石滩,在水中坐了下来,露出一个脑壳和半截背。他想要是这样被发现了,那就认命,跟他们回去算了。要是他们没有发现,那就怪不得自己了。然而坐了足足一个小时,没听到有脚步声在脑后响起。又坐了半个小时,林中也没什么声响传来。陈学良想他们肯定回去了,他们回到他们的家里去了,眼睛便有些发潮。他陡然想起这岛上除了他还有蛇,蛇在晚上说不定还会爬到岩石上来。然而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之内,他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让陈学良感到奇怪的是,现在就算想起,他也一点都不恐惧。为什么自己被两条蛇咬了却没有死(从昨夜身体的反应来推测,起码有一条是毒蛇)?为什么自己现在想起蛇一点都不害怕?陈学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五米外有条尺把长的鲢鱼蹿出水面,在空中表演了一个似乎有些笨拙的翻身。几乎是条件反射,陈学良像一条蛇那样射了过去。就在鱼落在入水面的那刻,他就已经抵达。双手在水中一合,陈学良触到了冰凉滑腻的鱼身。那鲢鱼一溜,从他掌中滑了过去。想也没想,陈学良一头扎进水中,紧跟着那条鱼。鲢鱼慌乱地左右摇摆,划出条弯弯曲曲的逃亡路线。陈学良却是直线追击,像枚鱼雷在水中急速开动。鲢鱼被吓住了,忘记了鱼类擅长的回闪动作,只顾晕头晕脑地往前游,被陈学良两手一兜,就捞在怀里。头冒出水面后,陈学良两手也托举出水。鲢鱼还在挣扎,力气不小。因为它身体滑腻,难以掌控,眼看又要脱手而去。陈学良突然做出一个自己也想不到的动作:一口咬在鱼身上。等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吃生鱼时,马上松了口。鲢鱼只不过是背部被咬了一下,连血都没怎么流,却无力地甩了两下尾巴,就不动了。陈学良一松手,它仰天漂浮在水上,露出鱼肚白。怔怔地看着鲢鱼的尸身飘远,陈学良背上起了一阵寒栗。他甚至意识到这么快就学会了游泳,并非因为自己灵性,只怕是另有原因。至于是什么原因,他想都不敢去想。

迅速游上岸后,陈学良穿好衣裤,想把书包掏上来,没想到手却够不着。他只有跑到林中,折了段树枝,把它挑上来。背着包,他来到昨天看书的草地上,在树荫的遮护下坐下来继续读《书剑恩仇录》。只剩下一小部分了,他后悔昨天读得太快了,放慢了速度。饶是如此,太阳还旺的时候,他就翻到了最后一页。合上书后,结尾那首词的最后两句仍在他脑中萦绕:

 

是耶?非耶?

化为蝴蝶。

 

陈学良想香香公主那么美丽,那么纯洁,但仍活得很悲惨,倒不如化为蝴蝶。蝴蝶多自在,多快乐,比人强远了。只是蝴蝶那么漂亮,看来只有美丽的女孩才能变,自己是个男的,长得又不帅,那就变成一条鱼好了。想到刚刚咬死了一条鱼,陈学良不禁对自己有些憎恶。这时那条载客船又“突突”地往鸭子岛驶来。接近岛岸的时候,“泥鳅”站在船头对他喊道,喂,伢子,你家里人在到处找你。你现在快到我船上来,过个把小时我的船又要开到下面去了。

陈学良站起来,提着包,转身就往林中走去。

“泥鳅”还在叫嚷,喂,不要你数钱的。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树林挡在外面。

林中没有路,又到处都是路。地上积满了厚厚的树叶,踩上去软绵绵的。陈学良想在林中找个合适的地方睡觉。然而遍地都是杂草败叶,不时可看到四脚蛇在爬来爬去。陈学良寻觅的目光只能从地上转移到树上。他想要是能找到棵胸怀宽广的大树,那就想办法像鸟那样在树上搭个窝睡。然而这里最大的树也不过海碗粗,枝桠细长,像他这么重的鸟,是承载不起的。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竹林,连小鸟也无法在上面筑窝的。穿过竹林,是一大片稀疏的矮灌木丛和更广大的石滩。陈学良有些绝望起来,不再进入林子,而是沿着岛的左岸走。左边的江水深广得多,所以载客船只从这边行驶。盯着那一江碧波,他无奈地想,自己要是能在水中睡觉就好。

这个晚上,陈学良就睡在了草地上。没有蚊子来叮他,只有清风像丝绸一样拂过皮肤。他望着天上,觉得星星比城里的大得多,也亮得多,像一些蓝色的灯盏,高低不一地悬在天空中。这时他又想变成一只鸟,在这些蓝色的灯盏之间盘旋飞翔,累了就栖息在某一盏灯上。他想星星的灯火肯定是温柔的,甚至是像水一样清凉的,绝不会烧着自己的羽毛。也不知看了多久,他就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真的变成了一只鸟,在群星间快乐地旋舞歌唱。但没过多久,有条大蛇突然出现,在空中蜿蜒游动,向他追击过来。陈学良拼命地扇动翅膀,左闪右避,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条恐怖的蛇。翅膀越来越沉,到了几乎飞不动的时候,那条蛇却不见了。一阵欣喜后,陈学良却发现自己变成了蛇,而天空变成了江流,星星变成了鱼。他在水中追逐着那些惊慌失措的鱼,兴高采烈,为所欲为,以至于在梦中频频发出幸福的叹息声。


(本文发表于《芙蓉》2010年第1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