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中 少 年
作者丨马笑泉
二
昨晚睡得早,今天一清早陈学良不用别人喊,就醒了过来。但他在床上又捱了一个多小时,等陈铁柱去上班后,才爬起来。吃早餐时,陈学良一言不发,只管把食物往肚子里赶。见他比往常吃得多,钱秀凤颇为高兴,提出表扬。但陈学良对她的表扬漠然不应。钱秀凤早就习惯了儿子的这种态度,也不觉得如何之难堪。等他吃完,她收拾好碗筷,把餐桌和厨房都打理干净,便提着个篮子准备去农贸市场走一趟。出门前钱秀凤叮嘱陈学良在家里好好做作业,别到处乱跑。嗯了一声,陈学良眼睛看着别处。等钱秀凤走到楼下,他却站在窗口边凝视着她的背影。钱秀凤拐了个弯就不见了,陈学良却还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大卧室走去。
花了大约半个小时,除了上锁的抽屉外,陈学良把大卧室翻了个遍。他带走的东西计有:十元和五元人民币各一张、电工刀一把、塑料打火机一只。这些都被装进了文具盒里,而盒子里的文具则和课本一起被抛弃在地上。那只硕大的牛仔布双肩背书包里接纳了一只外观不变内容大异的文具盒、一册抄录着流行歌曲的绿色封皮笔记本、一大卷卫生纸、一块毛巾后,仍然显得异常空旷。陈学良想了想后,又往里面装了一件短袖海军衫、一条短裤。背上书包,陈学良就像平常去上学一样,打开了客厅的门。他曾无数次出门而去,从没有像这次回头张望良久。他发现房间里的桌椅、沙发、挂钟、电视等都睁开隐蔽的眼睛,目光中透露着挽留、怜悯和祝福之意。陈学良鼻子一酸,再打量了一会,听到楼上传来逐渐响亮的脚步声,便走到门外,轻轻把门关上。
工商银行的大门口装有监控器,保卫在值班室通过闭路电视可以观察到进出的人们。当陈学良穿过大门时,陈铁柱却在和另一个值班保卫谈笑风生,眼睛根本没往闭路电视上瞄。事后传达室的老刘对陈铁柱感叹道:我还以为现在学校星期天也要补课了,早晓得就把他拦下了。儿子竟从自己眼皮底下溜掉,等于当众扇了他一巴掌,陈铁柱羞怒交集,却无处发泄,只有低头猛吸烟。
走出工商银行大院后,陈学良选择了跟农贸市场相反的方向。他也不晓得要去哪里,任由脚步带着自己走,眼睛也老看着地面。不知不觉间,他偶一抬头,木兆中学的校牌闯进眼帘。陈学良吃了一惊,后退两步,再定神看去,校牌上的黑色大字饱满得就像快要把衣服胀破的胖人,让陈学良愈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尽管校门口空空荡荡,但他还是担心吴新突然出现,轻蔑地看着自己。这种轻蔑的表情,比陈铁柱的怒容更让陈学良心里犯怵。他连忙逃进对面的租书铺。书铺的王老板跟他是老熟人了,见面便问,陈学良,今天未必还要上学?
没有,我到孙小刚那去。
孙小刚是陈学良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就住在前面的老街上。往常他租了武侠小说,都是躲在外面看,放学后就寄存在孙小刚那里,由他第二天再带到学校来。尽管孙小刚住在老街上陈旧的木板屋里,但陈学良觉得他比自己过得幸福,在家里非但不用被时时检查书包,还可公然读武侠小说。陈学良就从没有痛痛快快地一口气读完一本武侠,在老师和家长的双重围剿下,每本都是东躲西藏,零零碎碎地读完,在领受武侠小说无限魅力的同时还要担惊受怕。现在看着王老板那张笑眯眯的核桃脸和他背后满柜的武侠书,陈学良想到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看次武侠书了,心里便涌出一阵强烈的快慰。他又想起学生证还放在书包夹层的小口袋,并没有连同书本文具清理出去,就更觉快意了。仔细挑选了一阵,他拿了套上下两本的《书剑恩仇录》。把学生证掏出来后,陈学良用侠客一样果断的口气向王老板提出借全一套两本,心里却是虚虚的,生怕王老板看穿了自己借了不还的阴谋。本来王老板怕学生借书不还,凡是用学生证做抵押的,一次只能借一本。但陈学良是老顾客了,打读初一开始就在他这里借书,从来没有拖欠过租金。而且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今天休息,想多看一本。王老板悟了悟,提出加五块钱押金。陈学良故意把短裤口袋翻出来给他看,里面只有五毛钱,然后说,你还怕我不还?
王老板愣了一下,就挥挥手说,好,好,你拿去。
把书塞进包里后,陈学良便匆匆离去。王老板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却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头。直到事后他才悟清楚:这小子那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初次作案得手的小偷,只是自己一时没看透彻罢了。
老城区由数条弯弯曲曲的小街构成,两边的木板房大都有些歪斜。偶尔也会看到一栋青砖屋肃然而立,就像一位居住在市井中的方正古板的老秀才。这里的商店也都还沿袭传统的格局:当街一个方形的水泥柜台,上面站着一排明罐,里面装着大块的冰糖、红糖和其它各式糖果。店里则横放着一列木框镶玻璃的宝笼,跟水泥柜台成九十度衔接,构成一个曲尺形。陈学良在家小店里称了五毛钱的五香瓜子、买了三包红姜、二十个泡泡糖。走出店子后,他想起应该买点饱肚子的东西,但又不好意思折回去,便继续前行,转过一个街角,在另一家商店买了朱古力饼干和灯芯糕各一盒。再往前走十几米远,就到了孙小刚家。门是开着的,陈学良探进半个头去,就看到孙小刚的爸爸正坐在椅子上抠烂脚丫。
孙叔叔。
陈学良,蛮久没看到你喽,今天有空来耍了。
孙小刚在家里么?
他跟着他妈妈到大姨家耍去了。
陈学良哦了一声,心里一阵失望。
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坐。
才走进去,一股脚臭味便冲鼻而来。陈学良不敢皱眉,从左边裤兜里掏出一把泡泡糖——早就数好的,整十个——放到桌上,说,孙叔叔,这是我带给孙小刚的,等他回来你就给他。
哎呀,还要你买东西给他。你们是好朋友,还讲这么多客气做什么?我屋里也没得什么好吃的,就坛子里还有些酸萝卜酸刀巴豆,你等一下,我去夹些来。
酸萝卜酸刀巴豆本是陈学良的挚爱,但看到孙小刚爸爸那只在烂脚丫里抠个不停的手,他还是摇头谢绝了。
孙叔叔,我先行了。
这么快急着行做什么?今天又不要上课,中午干脆跟我到对面铺子里吃碗粉再行。
谢谢。我另外还有事。
那下次等孙小刚在家你再来吃,我要他妈妈多炒几个好菜。
陈学良应着好,就出门而去。走完这条街,往左一拐,再走上半里路,就到了老码头。一九七零年前,大桥还没修好,这里便是摆渡之处。解放前水运昌盛,更是货物集散之地。如今时势已变,由于资江滩多,航道复杂,水运成本太高,而公路早已四通八达,陆运成为主流,老码头也就变得寂寥起来。只有临江长街那一里多长的青石板路还依稀映射着昔日的繁华。如今的老码头也还有船只停靠,除了渔船外,便是两条机动载客船,一条走上游,一条往下游。住在沿江两岸的乡下人到城里来,走陆路得沿山道绕来绕去,不如走水路来得直截爽利,所以这生意也还能维持。眼下码头边只停着一条载客船,船尾甲板上站着一条黑瘦汉子,双手叉腰,对从码头上往江岸下行的客人吆喝道,快点行,船要开了。陈学良没有多想,便踩着仄斜的石阶下到江岸,跟在一个挑箩的老头背后上了船。
船中两边靠窗处用长木板设座,上面已是屁股挤屁股。乡下人进城,要么是走亲戚,要么是挑些山货、农产品来卖。对于大老远跑来的乡里亲戚,城里人一方面颇有优越感,甚至有些嫌弃,另一方面总还是要打发些东西的。而对于乡下人挑来的山货和农产品,城里人则大为欢迎,绝没有丝毫瞧不起的意思,常常争抢着买。所以这两方面的人士,都不会空手而归。手里有所提,兜里有所获,而又可以很快跟家里翘首而盼的亲人聚首,向他们展示此行的成果,这些船上的人无不兴奋,互相攀谈,嘴巴都像树上的八哥,竟没有闲着的时候。飞龙县是山区,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陈学良努力听了好一会,才渐渐适应了他们的发音。听来听去无非是在城里看到什么新鲜把戏啊,给老婆儿女带了什么好东西回去啊,连城里宾馆门口站着的礼仪小姐也被他们当成稀罕事讨论了半天。陈学良觉得没什么味道,遂把头转过去,看江上的风景。他没地方坐,就站在船舱的入口处。船往上游开动后,船尾在江面上裁出两道长长的波痕。看着旧的波痕飘摇远去,复归于静,而新的波痕又不断被裁出,陈学良觉得饶有趣味。他干脆站到船尾的甲板上,尽管烈日当头,但满江的凉风如波涛涌动,吹得人甚为清爽。两岸的稻田平整如广镜,翠亮如碧玉,不时有白鹭从田中飞起,与绿禾两相映衬,愈发使人觉得白者白得纯粹,翠者翠得鲜明。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像青色的马,一匹跟着一匹地往远处奔跑。陈学良记起小学时,每年都有次春游,老师会带他们到山野中去。他和同学们像一些小野兽在山坡草地上撒欢打滚,老师非但不会责怪,反而笑呵呵地在一旁看着。可是自从上初中后,功课陡然变得繁重,连课堂也没有小学时代那样亮敞,给人一种灰色压抑的感觉。老师们的脸大多时候是板着的,仿佛面对的不是学生,而是需要严阵以待的犯人。至于春游,已成为了历史名词,每天基本就是在家里和学校之间游来游去。想到此处,陈学良叹了气。这时他感到背后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曾站在船尾吆喝的黑瘦汉子,细头长身,活像条泥鳅。
到哪里?
陈学良一怔,没做声。
买票了。
好多钱?
你到哪里?
这船开到哪里?
油菜乡。
我就到那里。
三块。
陈学良放下书包,从里面摸出张五元票。
你今天还回来么?
陈学良点点头,又摇摇头。
要是回来,最晚一趟是下午四点钟。
陈学良嗯了一声,接过他找的钱。“泥鳅”转身欲往船舱里钻。陈学良叫住他,票呢?
“泥鳅”回过头,一脸诧异,没得票的。
那你怎么讲买票?
愣愣地看着他,“泥鳅”不晓得该怎么回答。那个挑箩上船的老头在船舱口挤到个凳角坐着,听到他们的谈话,便仰着头,张开缺了两个门牙的嘴巴,笑笑地对陈学良说,伢子,买票就是要你数钱,从来就没有票的。
他不得再问我收钱吧?
不会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陈学良看了“泥鳅”一眼,又看了老头一眼,觉得两个人都不像骗子,便转身继续去看风景。
资江流经县城的那段有点混浊,但船往上行了三、四里路后,水就渐显清澈。已是九月中旬,江水虽还没有呈现出秋冬的寒瘦,但夏日的浩大正在回落。行经水浅之处,能看到日光探进水波,直入江底,映照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卵石,石头上的花纹竟历历可见。许多水草如同油绿的烟一样从石缝间飘出来,袅袅起舞。看得久了,竟觉得那水是不存在的,水草间的鱼像是在空中游动。看着游鱼在这么优美的环境中或缓步,或狂奔,或悠然悬浮,或突然回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陈学良觉得鱼比自己活得自在多了,快活多了。他想自己要是能变成条鱼,最好是变成那种形如柳叶、转折灵活、银光闪闪、常结群而游的小鱼,每天就在水里做游戏,不用刷牙不用洗脸,不用上课不用做作业,也没有老师和家长来管束。若是大鱼来了,还可以躲在石缝里,不会受到欺负。越想他越出神,恍惚间往船边走了两步。豁齿老头连忙叫道,伢子,莫到边上去,怕掉到水里。
他连喊了两声,陈学良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脚尖已经顶着船弦了。尽管他不会游泳,却并不感到害怕。江水在他眼中,又温柔又亲切,像一位美丽的姐姐对他微笑着,怎么会害他呢?陈学良突然决定,就找个离水近的地方落脚,那地方最好是能像这只船一样,被水环抱着。
船上行到奔马滩的时候,江床陡然变得倾斜,水就从温柔可亲的女人变成了鬃毛飞扬、狂奔不息的野马,一波叠着一波地迎着船头冲过来。马达的声音提到了最高,船只铆足了劲往上闯,却还是在原地打转。船身颠簸起来,陈学良有些站立不稳。他对这变成了野马的资江心生畏惧,遂钻进船舱。这时船客已下了小半。他在豁齿老头身边寻了个空位,一条腿站立,一条腿跪在长凳上,双臂曲肘抵在窗口下沿,头探出去。他看到一只上行的空挖沙船在“泥鳅”的叫喊声中靠了过来。过了一会,两只船用缆绳连接了起来。挖沙船在前,载客船在后,都是憋足了力气往上冲。急水撞过来,被船劈开,溅起两尺来高的浪花。水溅在脸上,陈学良却不缩回头,他正在心里和船一起使劲呢,连牙齿也不知不觉咬得铁紧。当船终于冲过奔马滩时,陈学良松了口气,心情像江水一样变得舒缓开阔起来,同时认为这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泥鳅”数了五元钱给挖沙船的船主,拱手表示感谢后,两只船就拉开了距离。又上行了十来分钟,江水愈发显得平缓,却有许多鹅卵石堆耸出水面,将江道切割得零零碎碎。有五、六只挖沙船正在埋头发奋工作。陈学良看到那只一同上行的挖沙船也停了下来,船上的人立刻像蚂蚁一样忙碌起来。载客船在卵石堆中曲曲折折地前行。舱中有人感叹道,再这么挖下去,江要被他们挖烂了,只怕船也行不动了。
政府怎么不管?
他们都交了钱的,政府怎么会管?有的挖沙船,还是政府干部投了钱的,你讲他们会自己挡自己的财路么?
“泥鳅”已经从船头下到船舱,发牢骚说,政府再不管,我就把这条船卖了,也去挖沙。
你要是卖了船,那我们岂不是又要走旱路?
那你讲我有什么办法?客人只有这么多,柴油又涨价了。有时冲滩不上,喊人帮忙,还要出帮忙费。算起来只赚了些西北风喝。你讲我有什么办法?
没有人能想替“泥鳅”想出什么好办法,船舱里响起四、五声叹息。盯着那些变得远来远小的挖沙船,陈学良心中也起了憎恨,觉得它们就像流氓,正在糟蹋着一位漂亮的妹子。好在船上行了五、六分钟后,江面又重新变得清爽宁静,陈学良的心情也舒畅起来。等船客下了三分之二的时候,远处一道绿痕滑进了陈学良的视野。他扭着头,紧紧盯着前方。那道绿痕越来越大,色彩层次越来越丰富。等到船靠近时,绿痕就变成了绿洲。陈学良莫名地兴奋起来,想也没想,就冲着“泥鳅”喊道,老板,我在这下。
“泥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对船头喊道,鸭子岛停一下。然后走到他面前,递过五毛钱。陈学良怔怔地看着他。
豁齿老头在一边说,他这是找给你的。你开始给了他三块,在这里下只要两块五。
陈学良这才接了过来。
老头问,伢子,你一个人到岛上做什么?
耍。
这岛上就是些树和草,又没住人的。
这岛怎么叫鸭子岛?
它像只鸭子。岛上有蛇,你行路注意点,莫到草深的地方去。“七蜂八蛇”,这时候的蛇最厉害。
我晓得。谢谢。
船靠在岛尾,还搭了块跳板。陈学良兴致勃勃、无所畏惧地沿着跳板下了船。当他踩在松软的沙土上时,心里变得出奇的踏实,仿佛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本文发表于《芙蓉》2010年第1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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