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中 少 年
作者丨马笑泉
一
陈学良走进工商银行家属大院的时候,眼神阴郁如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他上身前倾,努力对抗着背上书包往后拉扯的力量;目光则始终贴着脚前的那一小块地面平移,似乎生怕一抬头就会见到面露轻蔑之色的班主任吴新或是眉头紧锁的爸爸陈铁柱。有人跟他打招呼,良良,放学啦。陈学良眼皮都不抬,只是“嗯”了一声,加快了步伐。如果是往常,他还会挤出一个笑脸,就像从家里瘪得前胸贴后背但还在继续使用的牙膏盒中再挤出一点牙膏来。但今天他实在提不起这份劲。夹在化学课本中的那份小考试卷虽然物理重量只有几毫克,却如一块粗砺的巨石压在他心上。面对试卷顶端那个鲜红的“61”,陈学良已是感觉麻木。但老师发布的带试卷回去让家长签字的命令,仍然让他胆战心惊。上初中以来,陈学良的各门功课成绩都处于全班中等偏下水平,让陈铁柱常常急如遭了水灾的蚂蚁躁如被捉住尾巴的老虎。现在到了初三,新开的化学课让陈铁柱看到了希望,对儿子下了军令:哪怕把脑浆都熬干,也要学好化学。要以这门功课为突破口,争取其它功课都赶上去。初三了,再不攒劲,到县一中读重点高中的事就没戏了。再在木兆中学这样的烂学校读下去,还不如直接把钱丢到资江里去。
陈学良学化学也确实把脑浆都熬干了,但第一场小考下来,仅仅是刚及格而已。虽然还有十几个同学不及格,但陈学良清楚,这绝不能阻挡爸爸的皮带伴随着责骂呼啸而来。陈铁柱在部队里的时候,就喜欢拿皮带打新兵,这导致了他最终只能以连级干部的身份转业到地方,在飞龙县工商银行做了一名普通的保卫干部。他保存了几条上好的军用皮带——牛皮制的带身浸了水抽人,皮不烂肉烂;黄铜扣抡下去,骨头都会打裂。陈学良到底是他的儿子,与普通士兵有所区别,还没有尝到过黄铜扣的滋味,但牛皮带的待遇,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开始享受。陈铁柱打他时并不需要把皮带浸水,而是直接猛抽——这是他儿子,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用担心这小子向上级告状。打完后,就直接往伤口上抹盐水,一是消毒,二是继续惩罚。天气热如蒸笼的时候,陈学良也把衬衣扣得严严实实,以遮盖纵横交错的伤痕,而不是像很多男同学那样袒胸露背,尽管他很想那样做。他恨爸爸的粗暴;也恨妈妈没文化,成天看爸爸的脸色过日子;更恨自己脑壳笨,像石头那样不开窍。对于考上重点高中一事,陈学良根本就不抱希望。他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尽力糊弄而已。如果哪天能糊弄得老师不用过分鄙夷的目光看待自己,糊弄得爸爸不暴跳如雷妈妈不眼泪汪汪,陈学良就会过得极为幸福。他明白这次要是让爸爸看到化学试卷,自己肯定会过得极不幸福。那个可怕的粗硬的黄铜扣定会在爸爸手中像毒蛇那样对着他昂然而起,射出刺目的光芒。陈学良紧了紧背上的筋骨,仿佛黄铜扣已经击打在上面。
进屋后,妈妈钱秀凤正在拖地。她每天自起床之后,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做家务,还在阳台上养了一笼鸡,在楼房后开辟了一块菜地。有些家务纯属自找,比如每天非要拖两次地,抹两次桌椅,勤快得有些不正常。陈学良明白,她只不过是在努力向爸爸证明:虽然自己不上班,但并没有在家里吃闲饭。陈学良还晓得,妈妈对于爸爸从部队转业回来吃了国家粮后没有取消婚约把她从乡下娶进城里感激无尽,做牛做马都毫无怨言。他不无怜悯地看着钱秀凤弯成弓形的背,喊了声,妈妈。
钱秀凤直起腰,边抹额头上的汗水边对陈学良笑。她在儿子面前也很谦卑,因为陈铁柱时不时感叹,讨了个没文化的婆娘,结果儿子也生得不聪明。钱秀凤不去想陈铁柱的文化水平也不过尔尔,对儿子的学习不开窍感到十二分的抱歉,仿佛过错全在自己。对于陈铁柱的补偿,她是发狠勤俭持家,肥皂用到薄透如竹纸时还不肯换,自己穿的内衣还打补丁。对于陈学良的补偿,她是想尽一切办法往他肚子里塞东西,似乎儿子多吃一两食物,她的愧疚感就会减轻一克。陈学良还没放下书包,她就急急地指出,冰箱里有刚买的大香蕉,一个有半斤重呢,快去掰一个吃。
一听到又要吃东西,还是半斤重的香蕉,陈学良就感到胃里很堵,蹙着眉头说,莫急喽,放在那里又不得长翅膀飞走。
香蕉最容易发黑变烂,烂掉一个就是浪费一块多钱呢。
那你就莫买喽。
钱秀凤被噎住了,对着水磨地板叹了口气,弯下身子,拖把却不敢全部伸展出去,怕绊着儿子。
陈学良正要溜进自己的小卧室,陈铁柱就从大卧室里踱了出来,两只牛眼一照,陈学良立刻僵立在客厅与小卧室的边界线上。
化学考试成绩出来了么?
还没有。
说完后,他盯着地面,面部表情尽量模拟桌椅板凳,一片木然。目光在他脸上刮了几下,没找出什么可疑之处,陈铁柱便哼了一声,说,现在的老师懒得像猪,考了几天还不看试卷。
听到陈铁柱骂老师是猪,陈学良倒有几分快意。他走进小卧室,顺手带上门。门马上就被推开,陈铁柱的声音又冲了进来,讲了你好多次了,在屋里不准关门!
我又没关,我只是带了一下。
带也不准!你是躲在房子做贼啊,还怕我们看到?
眼泪像滚珠一样在眼眶里打转,陈学良努力对自己说,莫哭,莫哭,最终生生地勒住了眼泪。不去理会陈铁柱的逼视,他把书包放在桌上,慢慢地解开扣,慢慢地勾出文具盒,慢慢地抽出作业本。在他的慢动作前,陈铁柱的怒火渐渐熄灭,最终退了出去。
今天是星期六,按去年开始就在全国学校推行的双休日制,本不用上课。但对于初三和高三的学生来说,双休日制只在纸上写着,就算老师想双休,广大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们也不同意,何况很少有老师愿意放弃补课创收的机会。让陈学良感到庆幸的是,星期天总算没被霸占,今天晚上也不用去学校上晚自习,吃过夜饭后,还可以看看电视。按照惯例,现在他得抓紧时间做作业,因为一到放假,老师们布置的作业量就比平常涨了一倍,不争分夺秒,星期天玩耍的机会也会变得渺茫起来。但陈学良摊开作业本拿起钢笔后,却没有继续行动,而是盯着墙面发呆。那张墙本来贴着张郭富城像,是他花一块钱在学校门口的摊上买回来的。开始陈铁柱看着不是女明星,倒也没有干涉,反而称赞这小伙子肌肉发达,像个当兵的出身。后来他在值班时,从股室订的《文萃报》上读到一篇批判中学生追星现象的文章,回来后就把这张像撕掉了。陈学良攒起来的那些流行歌曲磁带,也被他锁了起来。也就是说,陈学良的“随身听”只能用来听英语磁带。客厅里倒还有一些磁带,都是些革命老歌,什么《支农路上一路歌》、《送肥歌》、《我们是学大寨的突击队》、《心中太阳红又红》等等。陈铁柱兴致来了,爱跟着收录机用他那响如铜锣但严重跑调的嗓音唱上一段。连钱秀凤有时也边做家务边小声哼上两句。陈学良本来对这些歌曲毫无意见,但自从郭富城张学友刘德华黎明林志颖们被统统收缴后,他心里就愤懑不平:只准你们听你们喜欢的歌,不准我听我喜欢的歌。不敢对陈铁柱表示不满,陈学良只能用鄙夷这些老歌的方式来发泄一二。每当听到有同学哼上一段《解放区的天》之类的调调,他就会条件反射似地蹦出一句,哎呀,这样老土的歌你也唱?被嘲笑的同学如果是女的倒也罢了,若是男的,十有八九会因恼羞成怒而推他一下或者是敲他一凿栗。因为陈学良在班上是出名的“豆芽菜”,反击能力比他的成绩还要低下。尤其是那个张海,仗着自己哥哥在社会上混,在同学们中横着走路,常以欺负他为乐。班上另外几个调皮鬼,甘愿做张海的小喽罗,也效法他们的老大,动不动就要戳他两下。同在一间教室里,陈学良想躲都没地方躲,只好恨自己没有生得像爸爸那样孔武有力,而是如妈妈一般瘦小。他也想过喊爸爸去吓唬他们,却觉得这样做丑得很,何况张海他们最多是把他压在地上骑上一会或者反拧住他的胳膊让他痛上一阵,并没有打伤哪里。只是最近张海放出话来,要求班上一些比较老实的同学交十块钱保护费,还说这钱不是他收的,是他哥哥要他来收的,哪个不交,他哥哥就会带人堵在校门口打。如果哪个敢向班主任告状,那就会天天挨打。陈学良当然名列收费对象之首。下个星期三就是最后期限了。陈学良这阵子都在发愁,不知该怎么从妈妈手里拿到十块钱。盯着墙面,张海的刀条脸渐渐地凸显出来。陈学良凝视了片刻,拿笔的那只手突然往前做了个刺杀的动作。张海的脸在笔尖面前迅速消隐。陈学良的手臂在空中停了好几秒钟,才收了回来,似乎增添了一种武勇之感。他打点起精神,想先把数学作业解决掉。但面对那些几何题,感觉就像看着一些冷硬无孔的石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僵持了一会,他就换成英语作业。那些单词竟像一些小人在纸上扭来扭去,陈学良甚至看到了它们脸上嘲笑的表情。揉了揉脑门,再定神看去,那些小人倒是安静下来,但大多数面目陌生。陈学良绝望地把笔一抛,赌气不做了。下巴抵在手背上,手贴在桌子上,他开始像在课堂上那样神游四海。
吃过夜饭后,等陈铁柱看完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听完天气预报,陈学良就把频道调到飞龙台。本县常有阔人或者虽不阔但偏爱摆阔之人为亲友生日乔迁升学等等喜庆之事而在电视上点播歌曲或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不管是哪一样,都让陈学良充满期待,因为所点歌曲十有六七是流行歌曲,电影十有八九是港台片,电视连续剧则百分之百是港台连续剧,否则就没几个人看。他尤其感谢那些点电影的人,因为一个晚上可以看完。所以尽管在播放时往往会反复打出一个长长的点播者名单,陈学良却并不觉得厌烦,反而兴趣盎然地逐一扫描这些名字,如果发现有熟人,就会更加惊喜。今晚在飞龙新闻播完后,接下来是为了庆祝一位老人六十大寿,他众多的儿孙点播了《旺角卡门》。看到屏幕上打出主演刘德华张曼玉张学友万梓良等字样的时候,陈学良便兴奋得有些坐立不安。本来看得很清楚,他还要把凳子往前移动半米,上身前倾。这个姿势立刻惹起了陈铁柱的不满,喝令他撤到原来的位置,并说,看起电视来就尽是劲,读起书来就拉稀了。
对于他这类借题发挥,陈学良早已修炼到此心不动的高超境界,按照指示退到原位,上身仍然前倾,目光牢牢粘在屏幕上,似乎生怕一转移,刘德华张曼玉等人就会马上跑掉。重重地呼出口气,陈铁柱顺手拿起搁在茶几上的《湖南广播电视报》,瞟了两眼后,便看到今天中央一台九点十分会转播场篮球赛,由八一队对辽宁队。他平常没事也打打篮球,所以对篮球赛还有点兴趣,但也不是强烈到非看不可。抬腕看看手表,正好八点半,再剜了眼陈学良那痴迷的背影,陈铁柱遂决定要看这场球赛。
就在华仔和乌蝇被tony带人堵在巷子里猛打的时候,一个硕大的身影遮住了屏幕。陈学良怔了一怔,悟清陈铁柱是在换频道后,忍不住叫了起来,还没演完呢!
我要看球赛了。
别人还没看完呢。
陈铁柱回头瞪着陈学良。担心他动手,钱秀凤连忙从靠墙的沙发上起身,走上前来。见陈学良红着眼睛撅着嘴却不敢做声的样子,钱秀凤一阵心疼,对陈铁柱说,良良一个星期才看一次电视,你就让他看完喽。
老子看场球赛你们还蛮有意见,到底是哪个赚钱养活你们?
见陈铁柱满面怒容,钱秀凤有些害怕起来,便对陈学良说,良良,你回房里做作业算了。
陈学良低头走进小卧室,反手把门一关,撞出不小的声音。陈铁柱立刻跨着大步走过去,边擂门边吼,你还敢摔门啊?快点开门,不然老子打死你。
陈学良被他擂得心惊肉跳,却咬着牙,就是不开。过了一会,陈铁柱偃旗息鼓,看他的球赛去了。陈学良仰躺在床上,双手摊成一字,盯着天花板,泪水成片地沿着两边脸颊流下。等眼泪流干了,他还是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钱秀凤在门外喊他洗脸。陈学良闭上眼睛,连鞋子也不脱,把身子蜷缩起来,背对着门。似乎陈铁柱又要来擂门,但被钱秀凤劝住了。过了一会,陈学良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本文发表于《芙蓉》2010年第1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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