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内心的小纸人(爱情心理小说)
作者丨晓梦
第五章 市政府常务会
这天上午,还是在市政府一号会议室里,市委副书记、市长洪海涛亲自主持市政府常务会议,专题研究部署新农村建设工作的推进。
开会前,五十出头的洪海涛穿着夹克衫,衔着烟斗跟坐在身边的文至清开玩笑:“至清啊,你是我们市政府领导班子的少壮派,有创新意识、有实干精神,虽然你刚来湘北市,看问题看得很准嘛!有了你这样的实力派,我们湘北市的农业一定会大有希望。”
跟洪海涛的随意着装相比,文至清在工作日里总是西装革履,穿得非常正式。听了这话,文至清本能地开始琢磨起来。在政界,琢磨人可谓基本功,尤其对自己的上级得琢磨透彻,他是根据什么来说话的、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其中究竟是什么用意,如果连自己的上级都琢磨不透,可以这么说,这个人的政治智慧是远远不够用的。很显然,洪市长一定是看到了他上任伊始接受采访那条新闻;这番话,也是针对那天他在电视上所说的农业产业化的内容而言的。因为文至清平常特别低调,轻易不发表意见,连上任之初跟书记和市长的单独沟通他都仅仅是说了几句套话,加上刚来没几天,洪市长对他的了解肯定并不多,只能是通过那条新闻对他作出这样的判断。文至清感觉,洪市长这话,不过是几句寒暄客套,给他鼓劲加油,倒也没其他特别的意思。不过,以后还是要一如既往地谨慎,不能再轻易接受记者采访。除了指定的新闻发言人,如果有哪个官员频频在电视上露面,既有出风头之嫌,又容易言多必失,造成不良影响。
洪市长的话一落音,文至清就瞥了一眼此刻正架在他对面的摄像机,那家伙看起来简直像一杆机关枪,虎视眈眈正对着他,让他稍稍有些不安。媒体这东西,既成事,又坏事,不得不小心对待。
此刻听了洪海涛的话,文至清也笑着说道:“有市长掌舵,咱们湘北的农业基础又这么好,湘北市的农业当然会大有希望。”
洪海涛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哈哈笑了两声,然后用烟斗不轻不重敲了两下桌子,大声宣布:“开会!”
安惟楚带着摄像记者坐在洪海涛和文至清对面第二排的座位上,前排是农口系统各部门的负责人,农业局局长范思平进来的时候特意跟安惟楚打了个招呼,他经常安惟楚提供新闻线索,彼此已经是老朋友了。摄像记者不时站起来掌控摄像机。
会议还没正式开始,安惟楚就非常留心他们的谈话,不时在采访本上记录着什么。在她看来,真正有新闻价值的东西往往藏在与会者的随意交谈中,而程序性的发言,往往是些场面上的东西,不一定有太多新闻价值。
杨柳就坐在安惟楚身边。安惟楚把参会的几位市领导的名字一一写下来,生怕漏掉了谁,写好后特意请杨柳帮忙核对。
作为一名时政记者,需要特别谨慎,如果漏报了参会领导,或者搞错了领导排名,那简直算一个政治错误,是要被处罚的。安惟楚的一位男同事曾经犯过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不过他是在编辑制作的后期犯下的错,在上字幕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问题,他把市长洪海涛的头衔上成了“农民工”,更不巧的是,那天林建云审片的时候刚好边审片边和新闻联播制片人在讨论第二天的选题,总之,这么一个离谱的错误,竟然被直播了出去,人们眼睁睁地看到在电视上接受采访的洪海涛市长被打上“农民工”的身份。洪市长本人倒没有发火,因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难免会有差错。但市政府秘书长非常生气,他直接打电话给林建云,对这种情况进行了严厉批评。后来,那个记者被停职了一个月,林建云也亲自给市政府递交了一份书面检讨,此事才得以平息。林建云后来在新闻中心会议上当众说他想起这件事情来还有些后怕,因为那段时间法轮功闹得非常猖獗,新闻媒体也在跟踪报道,如果一不小心,在洪市长讲话的时候打出的字幕是“法轮功分子”,那就不是记者停职一个月和他这个新闻中心主任写一份检讨书能够解决问题的了。此后,湘北电视台新闻中心对时政记者的要求变得极为严格,对他们进行了好几轮培训。
安惟楚每次都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能出什么差错。这些年来,不管是在校学习,还是进了湘北电视台,她都是凭着自己做事认真、尽力而为的品质取得成功的。不过,尽管如此,安惟楚还是出过错,有一次,她参加市委、市政府组织的一个大型会议,采访了好几位县委书记,结果把一位县委书记的姓搞错了,人家叫“李浩”,她却在上字幕的时候打成了“杨浩”,后来那位县委书记的秘书好几次提到这个事,虽然他们没找台里告状,没人追究这件事,但安惟楚心里非常不好意思。此后,她变得更加谨慎。
会议先是由市农办主任黄河介绍新农村建设工作现状。黄主任用五个“新”来概括湘北市的新农村建设:集体经济有新发展、农民收入有新提高、全市上下有新行动、农民社会事业有新进步、农村面貌有新变化。然后一一加以举例。
黄河汇报情况的时候,文至清不易觉察地皱了两次眉头。因为他特别不喜欢这种官样文章,他喜欢听实实在在的情况和问题。然而,刚到一个地方,还是不能锋芒毕露,还是要入乡随俗。所以他立刻自觉地收敛了自己的不耐烦情绪,表情变得平和起来,认真听汇报。
然而文至清细微的表情变化,恰好被安惟楚捕捉到了。以她的率真性情和职业敏感,她简直想拟一条这样的新闻标题:《主管副市长的两次皱眉——探讨湘北市新农村建设中存在的问题》,但这种出位的新闻标题只能在安惟楚的脑海里像几只小蝌蚪一样晃荡两下,然后就乖乖地消失。新闻联播,是对外宣传党的方针政策的窗口,是展示改革开放成就的舞台,必须以弘扬主旋律为主,批评报道、负面报道不是不能做,但要非常谨慎、少而又少,还要通过领导层层审批。更何况,文至清在整个听汇报的过程中,只皱了两次眉,大部分时间都是颔首表示赞许的。
有关部门的情况汇报结束,就该文至清表决心了。洪海涛宣布让文至清发表讲话,安惟楚赶紧示意摄像记者录像,但文至清立刻向安惟楚投来警告的一瞥,目光传达的语言非常严厉。安惟楚吓得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头。
文至清说:“非常感谢各部门的负责同志提供的情况汇报。大家知道,我刚来,情况还不够熟悉,去看过的现场也非常有限,这次我只想说一句话,就一句,新农村建设,既要落到实处,又要有一个足够高的起点和一个足够好的规划。好了,等以后情况熟悉了,我再拿出具体思路跟大家讨论。现在,还是有请我们洪市长做指示。”
一阵掌声之后,洪海涛发话了。他对湘北市的农村工作了然于胸,非常真诚地表示政府会全力支持文至清的工作,突出重点、加大投入,他认为只要把班子建设抓好、把好的典型树立起来,新农村工作建设是很容易做出成绩、造福百姓的。
安惟楚收拾好话筒和采访本准备离开的时候,文至清恰好从她身边经过。文至清稍一犹豫,停了下来,举起右手,单单树出食指,对着安惟楚的话筒点了点,压低声音用威胁的口吻说道:“小安记者,别再给我添麻烦啊!不然我会找你们林主任的麻烦。”文至清话音没落,便扬长而去。他的口气貌似严厉,但其中的亲切感觉,仍然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安惟楚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只来得及对着文至清的背影笑着眨了眨眼睛。她当然不会再给他出什么难题。
第六章 真相
一天下午,安惟楚在编辑机房里编带子的时候,一位新来的女同事找到她,悄声说林主任让她通知安惟楚,今晚有个重要应酬,要她们俩一起参加。
“哦,什么重要应酬?”安惟楚惊讶地问。
“暂时保密!”新来的女同事神秘地笑一笑,袅袅娜娜走开了。安惟楚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了好一阵子。
这位新来的年轻记者名叫唐娜娜,亦是眉目清秀,有很好的身材,比安惟楚稍高。安惟楚是标准的南方女子身高,刚好一米六;而唐娜娜可能超过了一米六五。两人更为明显的不同之处是,唐娜娜眉宇间流露着风情,说起话来又娇又媚,有着妩媚的小女人气质,这与安惟楚干脆利落的职业女性形象迥然有别。
记者们平常都是各忙各的,只有在参与大型策划活动的时候才会团队做战,如果意气相投,可能工作之余会有更多交流;否则,虽然名为同事,也就只是点头之交。安惟楚和唐娜娜就属点头之交,但彼此对对方也还有些好感。
湘北电视台特别重视创新,而且敢于大胆启用新人。唐娜娜凭着几篇文笔优美、内容翔实的新闻稿,尽管刚来,却被委以重任,栏目决定由她牵头策划一个大型系列报道。新闻中心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中心主任林建云也经常抽空亲自参加策划会。有他在场,唐娜娜会表现得非常活泼,发言比平常更踊跃。有一次,在唐娜娜的提议下,策划会在一家咖啡馆里召开。幽暗的烛光,伴着唐娜娜又娇又柔的声音,还有火辣辣的眼神,林建云感觉自己像古代战场上的武士,要左躲右闪,才能避开唐娜娜无处不在像箭一样射过来的多情的目光。从此,林建云特别关注这名漂亮而且小有才气的女部下。
望着唐娜娜袅袅远去的背影,安惟楚开始猜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重要应酬。
她马上猜了个八九分,她相信自己盼望的机会可能来了。人太聪明,有时候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快下班的时候,安惟楚收到唐娜娜的短信,详细告诉她晚上应酬的时间地点。
安惟楚赶到那家超五星级大酒店的豪华包厢时,除了林建云、唐娜娜,还有好几个人围着文至清,市长长、市长短地说着什么。
安惟楚进门的时候,听见他们说:“文市长,我们办事,你就放心吧!”“对,我们一定严格按照程序,公开招标,建出一个可以当做样板的水利工程。”“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占用了您的私人时间。您实在是太忙了,要注意休息。”
安惟楚一走近,那几个人再寒暄几句,就告辞了,房间里最终剩下四个人。
林建云笑着说:“大家都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了,不用我介绍了啊!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聊聊天,喝喝酒,开心就好!”
安惟楚有些发怔地望着文至清,别有深意地笑一笑,欲言又止。她要想清楚,该怎么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才不显得唐突。因为她觉得,她的老师已经是市长了,应该早已习惯了某种规则,跟他说话如果不够得体,未免让他小瞧,那还不如不说。一定要谨慎才好。好几次她想把话直接说出来,却又觉得不妥,生生咽了下去。
文至清和林建云喝的是原装进口红酒。据说喝红酒对心脑血管非常有好处,私人聚会上,他们基本上都是喝红酒。几次碰杯之后,文至清笑着发话了:“哦,小安记者,我想问一问,你怎么知道我当过老师呢?”
安惟楚如释重负,笑了,这下可以出手了。她有意地顿一顿,调皮地说:“因为,你就是我的老师。只是你不记得我们这些小人物了。”
文至清吃了一惊,“什么?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他仔细盯着安惟楚看,怪不得第一次见到她,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果然,这确实是一张熟悉的脸。
安惟楚说:“您在江阳一中教过高一物理,只教了一个学期,对不对?”
文至清眼睛都亮了,连声说:“是啊,是啊,没错,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江阳是湘北市的一个偏远县,踞市区两百多公里。那是文至清和安惟楚的家乡。
安惟楚说:“是十一年前的事。虽然文老师忘记我了,我可没有忘记老师哦!那时候,你是我们班全体女生心目中的梦中情人呢!” 这句话,说得又俏皮又得体。你可以当一句玩笑来听,也可以当作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恭维。严格地说,文至清对当年的这位女学生仅仅留下一点依稀的印象,如果她不说,他是绝对不可能认出她来的。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而且,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一个女人的容貌是会有很大变化的。文至清知道,这位女学生这种半开玩笑的恭维,其实是发自内心的,是在向他传递对他的好感。这话听起来半真半假,进可攻,退可守,需要相当的智慧。就凭这句话,这位在电视台当记者的漂亮女学生,瞬间教文至清刮目相看。
林建云听了他们的对话,高兴得不得了,“来来来,真是太巧了,简直是一场奇遇!喝酒喝酒,你们师生真是有缘分啊!小安要好好敬你的老师一杯,庆祝你们分离多年后再度相逢!”唐娜娜也跟着起哄:“对对对,这一杯酒,你们两个,怎么都要倒满!最好来个交杯酒!”
安惟楚在社交场合基本上不喝酒,即使和米霞她们泡吧,她也只是喝果汁,仅仅为了对付避免不了的应酬,比如说偶尔领导发话,逼得她非喝不可,她才会偶尔端杯。刚才她也一直在喝果汁。这时候,她主动倒了满满一杯酒,端到文至清面前说:“文老师,有人说生活是一场戏,我们的相逢真是有些戏剧化,太巧了。我平常不喝酒,今天破例敬您一杯,祝您健康快乐、心想事成。”文至清笑吟吟地望着安惟楚说:“谢谢你!也祝你梦想成真!有你这么优秀的学生,我感到非常欣慰。”
他们都假装没有听到唐娜娜要他们喝交杯酒的话。在一些社交场合,不少人为了活跃气氛,动不动就要男人和女人喝交杯酒,而且还有大交杯、小交杯之分,所谓小交杯,就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男人的右手挽着女人的右手,一起把手举起来,各自喝自己手里的酒;所谓大交杯,就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男人的右手绕过女人的颈部,女人也做同样的运作,两个人不得不紧紧抱在一起,才能喝到自己手里的酒。男人、女人喝了交杯酒之后,满座就会又笑又闹,气氛空前热烈起来。安惟楚从来不跟谁喝交杯酒,她对这样的逢场作戏毫无兴趣。文至清也是个谨慎的人,也从没进行过这样的游戏。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假装忽略了这个提议。
文至清怎么也没想到安惟楚会是他的学生,兴奋之余,多喝了几杯。
喝酒吃饭还不过瘾,林建云提议去唱歌,唐娜娜大声叫好,安惟楚和文至清互相看了一眼,也没表示反对。
文至清平常是不怎么参加唱歌这类“后饭局”的,他事情多,顶多吃个饭,应酬一下,也就离开了。但今天纯属私人聚会,都是他喜欢的朋友,性质有所不同,于是他也愿意去唱唱歌。
安惟楚唱的第一首歌是《追梦人》。可以说,歌言其志,只要不是刻意暴露或者刻意隐瞒,一个人点的第一首歌,多多少少会带着某种心理倾向。安惟楚点这首歌,某种程度上当然也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她最着迷的歌词是:“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她唱这首歌的意思是,她和文至清的再度相逢,是宿命的安排。
而文至清点的歌就比较含蓄一些,他点的第一首是《母亲》,随后唱《我的未来不是梦》。唐娜娜唱的第一首是《为爱痴狂》;林建云唱的第一首是《三套车》。
四人唱了两三个小时,快到十二点了,兴尽而归。
文至清一进家门,凌蓝就发现他喝多了。因为他的话比平常多。他不停地问她晚饭吃了些什么,文一鸣的学习情况怎么样,今天家里来了哪些客人。
凌蓝见他咕咕哝哝的,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她叹口气说:“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喝太多酒,今天又喝多了。你是看你的胃病好久没犯了,是吧?”
文至清笑:“今天是我自己想多喝。跟你说,我今天遇到市里电视台的记者,她竟然是我当年的学生。”中国汉字以象形字居多,单单用听,这些字的意思会不明就里,就比如,TA这个发音,只听声音,谁知道说的是男人的“他”还是女人的“她”?不如英语来得直接,他是HE,她是SHE,一听就清楚。
凌蓝斟酌着词句问:“哦,这么巧。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从文至清的神情看,她猜是女学生,这么问一句,不过是想证实一下。
文至清不以为意的样子说:“当然是女学生,而且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说完这句话,他别有深意地笑起来,凌蓝也跟着笑,娇嗔着打了他一下,半真半假有些吃醋的意思。她以前是不太关心文至清身边的女性的,因为她信任文至清,而且对自己有信心。可现在婚外情的现象越来越多,像文至清这种真性情的优质男人,面对无数围追堵截的女性,不动心则已,一动心,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局面,所以她也开始提心吊胆起来。这天夜里凌蓝莫明其妙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才入睡。
文至清却倒下去就睡着了。
那天夜里,安惟楚彻底失眠。她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文至清的影子,他微笑的样子,他说话的样子。半夜,她爬起来写下一首诗,几乎是一挥而就:
《失眠》
一颗无以名状的种子,
在瞬间发芽,快得无法阻止。
我似乎看见它璀璨的花朵,
魅惑的果实,长满毒刺。
一颗已经发芽的种子,
在这暗夜极具穿透力,
无视我的惊慌,兀自生长。
一颗发芽的种子即将刺破我的胸膛,
即使对酒当歌也无法阻挡,
即使辗转无眠也无法阻挡,
一颗发芽的种子在枕畔孤单,
令今夜陷入空茫,毒的力量。
看着这首几乎是它自己从她头脑里跳出来的诗,安惟楚一片茫然。
发芽的种子,毒的力量。这个意象所指,再明白不过了。发芽的种子,当然是指她对文至清的好感、喜欢;毒的力量,指的是,如果她爱上他,如果他们相爱,就会像毒品一们容易上瘾,而且是为这个社会所不容的。
她是该欣喜,还是该恐慌?她会放任自己吗?还是会把一切深深埋藏?文至清,文副市长,她的文老师,又在怎么想?
第七章 克制之美
采访车剧烈的颠簸把安惟楚从瞌睡中惊醒过来。她愣了一下,看看窗外,青山连绵,成片成片的马尾松一望无际。跟着安惟楚一起实习的女大学生李琳琳夸张地说:“妈呀,我们简直到了一个无人区!”李琳琳是一所传媒大学的大四学生,她有一个亲戚在湘北电视台,是一位中层领导,因而她打算毕业后进湘北电视台当记者。安惟楚对李琳琳印象还不错,这次出差,李琳琳请求安惟楚带她出来,因为她想趁便去她的一位亲戚家走走,安惟楚痛快地答应了。
湘北电视台的采访车跟着文至清的车队疾走。文至清这次是到一个山区县考察水利建设,同行的有市政府副秘书长谢安以及水利局局长等人。安惟楚带着摄像司机随行采访。在本市范围内发生的和农业有关的新闻,都由安惟楚负责报道。新闻媒体作为党的喉舌,派记者跟着主要领导随行采访是它的职能之一。
安惟楚在心里告诫自己,她在文至清面前,一定要表现得有礼有节;他是她的老师这件事,她是不能主动说起的,除非在特定的场合文至清自己说出来;否则容易引起别人猜测,对文至清对她,都不是好事。
到达目的地已是黄昏时分。大家一下车,进宾馆放好东西,就准备用餐。
李琳琳在人群里表现得非常活跃,尤其喜欢跟包括杨柳在内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说话,她言语大胆放肆,非常露骨地打情骂俏。小姑娘人长得不错,又化了不淡的妆,在人群里很是打眼。酒桌上,李琳琳喝红酒,叫嚣着要跟市水利局一位年轻的副局长“红白配”——那位副局长喝的是白酒,李琳琳光叫嚷似乎还不过瘾,走到那位副局长身边要跟他大交杯。杨柳在一边笑,副秘书长谢安皱了皱眉头。
吃完饭,谢安走到安惟楚身边,含笑着轻声说:“小安记者,你们这些美女记者跟杨柳他们玩在一起,很相称哦。”说完这句话,他就慢慢走开了。安惟楚觉得这话,怎么听都是话里有话,来得非常突兀,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她寻思了一下,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再转头看看李琳琳,正缠着杨柳,要他晚上带她去唱歌,安惟楚突然明白了。谢安其实是在提醒她,要她管好自己带的实习生。小女孩子跟年轻领导或者领导秘书公开场合打得那么火热,影响非常不好。
安惟楚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李琳琳沟通才好。但是如果完全不提醒她,那也是一种失职。
安惟楚于是走到李琳琳身边,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悄声说:“琳琳,小女孩子,要低调一点哦,别搞得那么多帅哥跟在你后面排队才好。呵呵,开开玩笑。”李琳琳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听了这话,有些脸红,但她只是笑笑,没说什么。此后,她的言行收敛了很多。
晚餐之后,大家稍作休息,文至清开始听当地政府的工作汇报。
文至清听汇报的时候,安惟楚带着摄像记者一起参加,李琳琳则请假到她的亲戚家去了,过两天她自己直接回电视台。安惟楚认真地听汇报,遇到需要了解情况的地方,就问当地的官员。她刻意避免和文至清接触,甚至连目光接触她都有意回避。她怕他的目光会点燃她心中的某些易燃物。而文至清也只是在用目光扫视全场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看安惟楚,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别人稍长一两秒。他注意到她低着头不停地记笔记,非常敬业,心中涌起更多对她的好感。两人目光偶尔碰在一起的时候,会有瞬间的交织,然后又迅速避开;仿佛两只活泼的小兽,偶尔碰在一起了,彼此友善地蹭一下,又急急分开。
听完汇报,已是晚上十点多。安惟楚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丢开手提包、采访本,倚在窗前发呆。突然,安惟楚闻到窗外飘来一股浓郁的花香。那是她非常熟悉的味道,可她却一下子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花的香。安惟楚贪婪地嗅着这香味,她突然想起了一个词,唤醒。是的,这一刻,她的嗅觉被唤醒了,这是她曾经非常熟悉的味道,一种强烈的嗅觉记忆。她拉开窗帘,急急地借着路灯的光往外看。
人的记忆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我们平常说一个人记性好,往往指的是这个人的词语—逻辑记忆,事实上,人更为深刻的记忆却是感觉记忆、情景记忆。所谓感觉记忆,指的是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之类的记忆,这些记忆如果程度够深刻,往往只要经历过一两次,就足以让人铭记终身。各类感觉记忆形成的身体记忆是非常具有杀伤力的,打个比方说,如果某两个人曾经相爱,如果他们的身体和心灵足够匹配,达成了感觉记忆,那么,两人分手后,再和其他人相爱,而又无法达到或超越他们先前的匹配度,给他们的感觉,就会是真正的爱只有一次。因为后来的其他人,会让他们觉得索然无味。这其实就是记忆力在显示自己横扫一切的威力,他们无法忘记曾经相爱过的那个人带给他们的感觉。
安惟楚借着微光,还是能分辨出来,窗外是一棵柚子树,路灯的微光里,隐约可见它笔直的躯干,茂密的叶子,过于浓郁的香,随着清风一阵一阵袭过来。是的,好久没有闻到过柚子花的香味了。但是,这种味道依然储存在她的记忆里。这情景与她和文至清的再度相逢好有一比。许多年不曾见到他,但并没有将他忘记,只是一下子没能想起。
安惟楚漫不经心地对比着这意外的巧合,她的目光透过枝叶漫无目的地四处望,忽然看到有个人在路上散步,那身形看起来很像文至清。她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他。但,是又如何?她总不能自作多情地跑过去陪他一起散步吧?她叹息一声,离开窗户,躺在床上看一会儿电视,准备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就开始写稿子。
那独自在外面散步的确实是文至清,听完汇报后,他很快打发掉那些找他单独谈事的人,特意一个人出来清静清静。此刻,他心里想着的,正是他的这个女学生。他自己也惊异自己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发自内心地惦记一个女人。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就算有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他也是采取回避态度的。并不是那些女人不如安惟楚优秀,而是,他总觉得她们都是带着某些秘而不宣的目的要走近他,就像挖了个陷阱单等他掉下去,让他时时戒备着。但安惟楚不一样。她本来就是他的学生,而且,这个女孩子如此清新单纯,他对她,应该是不需要有太多防备的。他对安惟楚目前的表现,非常满意。她如此庄重,不轻浮。她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好感,甚至是爱意,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他是知道的。他是一个懂得自律的人,欣赏有所克制的感情。这年头,物欲、情欲、表现欲,所有的欲望都泛滥成灾,像枝上过熟了的柿子一般,风一吹就会掉下来,在地上摔得稀烂。他独爱低调、克制的美。
此刻,他非常渴望安惟楚能过来陪他说说话,散散步。他想,如果找个机会单独和她交流,叙叙这么多年来各自的人生经历,应该是一件放松而且享受的事。但,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对安惟楚还不够有把握。是的,人在官场,必须事事谨慎,有太多的眼睛在盯着他,有太多的大脑在琢磨他。他深呼吸了一下。想起她来,他的心是暖融融的。
安惟楚写稿子的时候,有人敲门。
她打开门,是杨柳。杨柳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西瓜和一把精致的水果刀,站在门边笑着说:“安大记者,这是文市长,你的文老师,叫我送过来的,他让你早点休息,别太辛苦。太晚了,我就不进来坐了。另外,这把小刀你自己留着用吧,这是跟西瓜一起送过来的。晚安。”杨柳有意把文副市长是她老师这一层关系说出来,表示他知情,免得安惟楚尴尬。老师给学生送点水果,何况是让值得信赖的第三人转送,即便有人说出去,怎么也是不为过的。杨柳对安惟楚是非常有好感的。他看多了有意无意抓住每一个空隙对文至清大献殷勤的男人和女人,而安惟楚是文至清的学生,文至清又显然对她喜爱有加,这一层关系本来是很近的,而她却依然有礼有节、不亢不卑、从不刻意去靠近文至清,这样的表现让杨柳非常欣赏。安惟楚一贯不怎么主动跟领导打交道,她看到领导一般都只是笑一笑,就表示打过招呼了。前任主管农业的副市长张沐晨基本上每次看到安惟楚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这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总是笑眯眯的:“小安,你很守时啊!”“小安,这次报道要好好做噢!”安惟楚也每次都笑笑地点头称是,如果张沐晨哪次不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就只是对着他点头笑一笑。安惟楚对其他领导,也是如此。知道她的,可能觉得她本分;不知道她的,可能认为她清高,甚至说她不识抬举。安惟楚一概不管别人怎么想。
安惟楚接过西瓜,微微一笑,“谢谢你,也请替我谢谢文老师,哦,应该说谢谢文市长。晚安。”
她心里像灌进了醇酒一样有微微的醉。她仔细端详那只西瓜,比拳头稍大,绿莹莹的,纹路特别清晰,可爱极了。她根本舍不得把它吃掉。她想了想,把西瓜和水果刀放进行李箱里准备带回家。她要回去把它们画下来,留作纪念。
她突然发现,潜意识里,她已经在盼望一种跟文至清有关的、可以长远甚至永远的东西。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于自己珍视的东西,总是要盼望永远呢?明知道这世上没有永远,却总要去痴心妄想一个永远,安惟楚有微微的惆怅。
第八章 遭遇械斗事件
第二天上午,文至清带队下乡去考察病险水库。湘北电视台对病险水库的治理一直很关注,曾经播发过系列报道,安惟楚想借此机会,做一条有深度的新闻述评。而此时,谁也想不到一场事故在前面等着他们。
文至清突然发现路边的一条水渠两旁,挤满了农民,约有两三百号人,都是些青壮年劳力。那些人明显分成两派,手里拿着镰刀、菜刀、锄头、木棍,推推搡搡的,看得出来情绪很激动。
文至清马上让司机停车,再稍稍迟疑片刻,他自己一抬脚下了车。就在这片刻之间,他的头脑里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到底是下,还是不下?如果下去,看这情形,激愤中的人群,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那是非常危险的;如果先不下去,可以让保卫人员先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再做决定,可是,目前形势逼人,双方随时可能动手,那就会有群死群伤的可能性,耽误一秒钟都有可能延误战机。既然遇上了这样的事,顾不了那么多,还是赶紧先去阻止事态发展吧!于是文至清选择了抬脚走下去。
随行的主管副县长肖志远一下子跑到文至清面前,伸开双手拦住他,急切地说:“文副市长,您还是上车吧!这些农民现在情绪很激动,说不定真的会械斗,打杀起来,那就太危险了,请您赶快上车吧!”空气陡然紧张起来。
文至清用手臂挡开他,沉着地说:“不行!既然叫我碰上了,怎么能躲开呢?”
安惟楚和摄像记者也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行十来个人,朝那群农民走了过去。
争吵声越来越大,文至清走在最前面,肖志远紧随其后对文至清解释说,可能是这段时间天旱得太久,两个村的农民在抢水。
等他们走近,两派人突然真的动起手来,喊打喊杀的,闹成一团,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文至清大叫一声:“住手!不要动!”安惟楚离他近,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一个肖志远,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平常文质彬彬的文至清,声音居然会这么洪亮这么有气势。
那些农民愣了一下,暂时停住了。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喊:“就打这些当官的!都是些贪官!就是他们贪污腐败,没修好水库,害得我们没水用!打!打!”
那些农民一下子停了手,大部分人原地观望,只有几个农民突然朝他们这一行人冲过来,一个刀疤脸汉子对着文至清的胸口就是一棍子。文至清闷声不响,一下子倒在地上,他身边的保卫人员、肖志远和安惟楚猛扑上去把文至清扶起来,安惟楚的眼泪一下子冲出来,她哭着叫了一声:“文老师,你没事吧?”文至清脸色苍白,表情痛苦,大口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紧要关头,随行的公安民警朝天鸣枪,那十几个人一愣,四散逃开。刀疤脸被抓了起来。
文至清被就近送到县城的医院治疗。安惟楚也跟到了医院,她的眼睛因为流了太多的泪,有些红肿。她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不妥,她不该在众人面前掉眼泪,更没必要跟到医院里去,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的心揪得紧紧的。为了给自己不妥当的表现找个理由,她有意告诉肖志远,她以前是文至清的学生,看到自己的老师受伤,真是太伤心了。而肖志远说他是一个多月前才从省里农业部门调来县里挂职的,对基层农村工作经验还有些不足。他其实曾经听说过当地民风彪悍,时有械斗事故发生。但他自己亲自遇上,这还是第一次,而且第一次就让市里的主要领导受伤,他也非常难受,恨不得受伤的是他自己。早知道真会发生这种事情,当时他拼了命也不会让文至清靠近那帮激动的人群。
文至清被诊断为软组织严重挫伤,还断了三根肋骨。
肖志远诚惶诚恐地道歉,一个劲地检讨自己没有保护好文至清。
文至清表情平静,轻轻拍拍他,示意他不要多说话。
文至清看着安惟楚说:“小安,你们先回市里,告诉你们林主任,你这次发的稿子不要提械斗的事。要不然影响太坏了。”
安惟楚点点头,没有说话,又有新的眼泪涌出来。
文至清挤出一丝笑容,伸出一只手安慰地握了握安惟楚的手,开玩笑说:“安大记者,没事,我命大得很,不会有事的。”
安惟楚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是冰凉的、颤抖的、无力的。她紧紧地握了一下那只手,那只手也勉强用了更大的力量作了回应。两只手的暗语,马上传到他们的心里。
回湘北市的路上,安惟楚给文至清发了第一条短信,廖廖数语:文老师,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快快好起来!
文至清很快回应:谢谢!放心!
纵有万语千言,安惟楚无从说起。就在他们握手的那一刻,她知道,两颗心的距离,悄悄靠近了。
文至清躺在病床上,挥挥手,让杨柳和肖志远以及其他几个县级领导出去,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起突发的暴力事件,让文至清又困惑、又伤感。他很清楚这次挨打,是在替整个特权阶层还债,那些打他的农民,他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显然也不认识他,他们的暴力,不可能是针对他这个具体的人来的。文至清想起古人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样的话来。转型阶段,各类社会矛盾突出,一小部分人出现“仇官”、“仇富”现象,这是值得警惕的,必须从根本上加以解决。如何从根本上加以解决?说起来很简单,那就是发展经济,让农民的口袋鼓起来、脑袋富起来,可是,真要做到,其实是很难的。但,为官一任,就是要造福一方。文至清知道自己还要走很远的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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