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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内心的小纸人丨第一至四章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9-04 10:28:46

 

你内心的小纸人(爱情心理小说)

作者丨晓梦


 

第一章 女记者的梦

一个平凡而被清晰记起的梦,极可能预示着不平凡事件的开始。

湘北电视台27岁的女记者安惟楚昨天夜里就做了一个梦。这个梦看起来似乎极为平淡,其实却蕴含着重重玄机——因为她后来发现,整个梦竟然是她生命中一句奇异的谶语,一个意味深长的预言。

她梦见自己和中学语文老师以及几个同学围桌而坐,那几个同学只是背景,形象模糊,分不清谁是谁。她想请其中最擅长书法的人给她写一句格言,用来警示她、指导她。她自己觉得可能是语文老师写得最好,语文老师也笑着同意给她写。谁知道安惟楚却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纸,她有些惶恐地四处翻,却见那桌上都是些零碎的白纸,一小块一小块,最大的也才巴掌大,根本不方便写毛笔字。安惟楚急得不行,后来才掀起铺在桌上用来垫底的一张旧报纸,那张报纸实在不是一般的旧,已经褪色发黄、皱巴巴的、下摆还被撕破了。她犹豫一阵,居然硬着头皮请语文老师在这张旧报纸上写两个字:安静。语文老师也不计较,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安惟楚欣喜地看着那圆满挺拔的字,嘴里说,这两个字要分开来看,并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

可是,怎么分开看?有什么深层次的意思?梦却戛然断了。

早上醒来,安惟楚还没睁开眼,就听见窗外鸟叫声响成一片,夹杂着远处建筑工地上机械轰隆隆施工的嘈杂声。这两种声音实在是太不协调了。也幸亏她租的是当地居民一个小院子的房间,窗外有棵桂花树,这才有耳福享受鸟鸣声。这样的小院子在这城市里,已经是非常少见了。这得归功于它不当道,在一条小巷子尽头,不然也早就被拆掉了。

安惟楚叹息一声,记起夜里的梦。她常常做梦,也喜欢做梦,童年时代,她曾经为了想知道会做什么梦而早早去睡觉。不过很多梦醒来就忘了。然而这个梦,很有些意思。同学、语文老师、桌子、白纸的碎片、旧且破的报纸、“安静”两个字,怎么在梦里那么详细,醒来又记得那么清楚?为什么会梦见自己的老师?她现在需要指导,需要依靠吗?为什么是“安静”这两个字?而且还要分开来解?分开来解的话,安,她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安全”,然后是“安宁”。难道是她觉得自己没有安全感、内心不安宁吗?这些问题在她人生的现阶段好像都有影子。静,她首先想到的是“宁静”,然后才是“安静”,前者是心灵层面的,后者跟少说话有关,安惟楚觉得自己有时候话太多了,言多必失,所以她的潜意识提醒她要学会适当地沉默。关于语文老师,有一个小小细节需要说明,现实中,她根本不知道她的语文老师毛笔字究竟写得好不好。

安惟楚甩甩头,管它呢,这个梦,既不是恶梦,也不是美梦,说不定过两天就忘记了,懒得想那么清楚。

她上下左右转了转清亮灵活的黑眼珠,自床上一跃而起。每天早晨醒来,她是愉快而精神振奋的,但其他时候就不一定了。洗漱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张清纯美丽又充满灵气的脸,她想起好朋友米霞跟她说过,如果梦见老师或者以前的老领导,第二天会有好运气。会不会是真的?对于安惟楚来说,什么样的事情才算好运气呢?遇到一个可以成为知心伴侣的人?涨工资?作品获奖?对于这些事,安惟楚一贯的态度是顺其自然,似乎并没有特别的渴望。

安惟楚边给自己编辫子,脑子里边胡思乱想。对于麻花辫这种发型,她一直情有独钟,多少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年轻的时候,两条长长的辫子一直垂到腰身,非常漂亮;而且母亲曾经说,她记忆中安惟楚最美的样子,是她刚去读大学的那一次,扎着两条小辫子,看起来又乖巧,又懂事。所以,只要有时间、有心情,安惟楚就会把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当然,这年头,保留这种发型是有风险的,因为麻花辫简直是祖母级别的产物,早就不流行了。好在安惟楚非常自信,她相信自己有实力可以藐视流行。当然,她同时也向流行适度地妥协,比如说,她的衣着常常是很时尚的,是那种既适合白领阶层女孩子、又有些流行元素的风格。就这样,时尚的衣着、传统的发式,传达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这是一个貌似传统、其实骨子里又颇为叛逆的女孩子,她很可能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或者决定。

收拾妥当,安惟楚对着镜中人眨眨眼,左顾右盼地看了好一阵子。漂亮的女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自恋,而恰当的自恋是很有好处的,可以让自己心情更好,更自信,因而产生良性循环,人会变得更漂亮。但安惟楚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足够漂亮。人容易对于自己拥有的东西没那么在意。据说再漂亮的女人,对自己的外貌都偶尔会不自信。安惟楚相信这话是真的,因为她经常听到电视台艳光四射的美女主持们抱怨自己哪个部位如何如何的不理想。

漂亮这回事,用在爱情这个范围里,当对方还没有爱上你的时候,你漂不漂亮,确实是个问题;而一旦对方爱上你了,你漂不漂亮,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了,他爱的就是你,不管你漂亮不漂亮,或者说,你就代表漂亮。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是如此。更何况,安惟楚真的已经够漂亮了。她的美,美在清纯,五官端庄精致,嘴唇天生就是红润润的,常常有人问她擦什么牌子的口红,事实上,她从不化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绝对是会说话的;一头秀发,或者直直地披在肩上,或者像现在这样,扎成两条麻花辫,在身后一荡一荡的,一如画像里走出来的典雅淑女。

27岁依旧独身一人,尽管父母一天到晚催着她找男朋友,安惟楚觉得自己似乎并不着急。她相信她会有一个比现在更为美好的未来,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男朋友,不是不想找,而是,真没有让她觉得合适的。记者这个职业,看起来跟许多人打交道,其实基本上是点头之交,如果不刻意去接近,大家握个手,发发名片,转头就忘了。然后,她实在是忙,几乎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刚到电视台,安惟楚就接到本台新闻中心主任林建云亲自打来的电话,叫她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在下属面前,林建云是个比较矜持的人,表现得不是很随意。有几次他有事找安惟楚了解跟主管市领导有关的情况,都是让秘书给安惟楚打电话,秘书再让安惟楚打给林建云,绕了好几个弯子。

前一天晚上已经有人通知安惟楚,她今天的任务是要采访湘北市新上任的一位市委常委、副市长,姓文,但通知人没说文副市长的名字。安惟楚是新闻中心专门负责跑农业报道的记者,估计这位副市长是主管农田水利的,所以台里才会通知她去。为了使新闻报道更客观更专业也更深刻,记者们平时各有分工,但这分工是相对的,如果记者们自己愿意,他们也可以自由组合,互相支援,打破这分工。

安惟楚想,这次林主任亲自找她,应该也就是为这个事吧?林主任平常很少直接跟她打交道,有什么事,大多是跟栏目负责人交代一下,顶多让秘书通知她给他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也就行了。难道这次采访有什么极其特殊的地方吗?一位新来的市领导,第一次公开亮相,确实是有些规矩的。比如这位领导在屏幕上说话的时长、说话的内容、以及特写镜头的角度、镜头的长度,都要根据他在政府班子里排名的秩序而定。这些常规,安惟楚其实是知道的,而且,就算她不够清楚,反正片子拍回来,可以后期加工,林主任又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亲自上阵,事先给她一些交待呢?

主任办公室的门大开着,但安惟楚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林建云应了一声“请进”,她才走进去。

林建云指着办公桌前面的椅子,有了这个明显的示意,安惟楚这才轻轻坐下来。

林建云说:“小安啊,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采访文副市长的事。”

安惟楚微笑着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有所预料。下属在领导面前,最好别表现得太聪明;当然,也不能太傻。安惟楚相信自己的表现是很有分寸的。她本来想问文副市长的名字,想想还是自己去了现场再找人问比较好,便没做声。她注视着林建云的眼睛,但林建云却低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工作笔记,似乎在思考什么,并没有跟她对视。这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中等身材,眼睛特别有神,书卷味极浓,是新闻中心颇有威信的领导者。威信这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并不是坐上领导位置威信就会随之而来,它需要当事人有足够的人格魅力、工作能力,为人处世更要令人心服。

林建云终于从工作笔记中抬起头来,手头的事情似乎告了一个段落。他看了安惟楚一眼,沉静地说:“文副市长是我的大学校友,我们学生时代就是很好的朋友,我非常了解他,他办事稳重,为人特别低调,估计今天不会接受你的采访。特意请你来一趟,就是要你做好可能碰壁的心理准备。”

安惟楚有些惊愕,脑袋一下子胀大了。特别去采访他,却不接受采访,那叫什么事呢?

林建云表情平静地继续说:“文副市长今天是组织召开一个农业工作会议,他第一次公开露面,在会上肯定要发言,而且他讲话估计是‘脱口秀’,很可能没有文字稿。你要特别集中注意力,不能像我们很多记者所做的那样,为了赶时间,拍几个镜头拿了资料就走,到处赶场子。这次你要从头到尾听他把话讲完才能走,最好能把他发言的所有精彩片段都抓拍下来,这样的话,即使他不接受采访也没关系,我们就剪一段他在会议上发表的精彩的、个性化的言论,就行了。文市长的口才是很好的。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好,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去吧!”

安惟楚微笑道:“好!谢谢林主任提醒。我会把事情做好。再见。”她心里暗暗想,一定要尽可能想办法让文副市长接受她的采访。当了五年记者,采访被拒绝的情况,安惟楚自然是遇见过的,但次数很少。而且,对于重大题材的报道,她总能找到关键人物,设法让对方开口说话,这也是她引以为傲的业绩之一。她不希望自己这一次蒙混过关。

车队这次给安惟楚安排的是一台猎豹越野车,安惟楚请摄像记者坐在前排司机身边,自己上了后座。她刚要关车门,远远地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楚楚,等等我!”她一回头,看见米霞匆匆跑过来。她们俩都是那种常常在新闻现场对着镜头做解说的形象代言人。成为一名电视记者,当然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你要么很有才华,要么很有背景。有了才华,形象气质又好,才有机会成为主力记者,就像安惟楚和米霞。她们是在电视台向社会公开招聘人才的时候同一批考进来的,比安惟楚小两、三岁的米霞是负责跑文化、教育、卫生类新闻的,近来受朋友影响,突然成了心理学的发烧友,动不动就把梦啊,潜意识啊之类的词语挂在嘴里。上次一起出去采访的时候,米霞就告诉过安惟楚,如果梦见老师或者以前的老领导,第二天就会有好运气。当然,老实说,这个说法多少有些唯心,恐怕跟作为科学的心理学关系不大。

米霞飞快地跑过来,一下子跳上车,嘴里说:“车队的车都派出去了,我临时接了一个小任务,要去做一个前期采访,了解一下情况,搭你们便车出去吧!”

安惟楚说:“那没问题,不过,先说好啊,我们今天只到市政府哦,不能送你去别的地方。”安惟楚以前碰到过这种让同事搭便车的事,而且还为此付出了代价。那次,也是一位同事要搭便车,为了照顾大家的面子,到了目的地以后,安惟楚把自己的车让出去,请司机先送那位同事,然后再返回市政府,因为她本来以为开会时领导只会呆在会议室里,不可能再出去,结果,那次主持会议的领导突然心血来潮,马上要去看现场,而安惟楚放走了司机去送别人,结果她和摄像记者只好蹭参会领导的车,弄得自己特别被动,吃一堑长一智,此后她再也不肯轻易放司机走了,连对米霞这样的死党都不例外。

米霞一甩满头短发,大声说:“不用不用,我只搭你们便车到市政府,就自己另想办法。我的车被朋友开走了,不然我可以自己开车去。”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笑容,眼睛瞪得大大的,语速又快,像放机关枪。米霞给人的感觉是那种永远都在笑的女孩子,她的笑容非常灿烂、甜美、具有感染力,跟她在一起,字典里那些诸如“烦恼、苦难”之类的词语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她还是个典型的时尚先锋,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就拥有自己的小轿车,哪里最好玩、最热闹,哪里就有她的身影。此刻,在安惟楚身边,米霞扭扭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转头跟安惟楚聊起来。

“楚楚,你今天任务很重哦!”

“你怎么知道?”

“你在林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我也正要去找他,在外面偷听了一阵你们的谈话。后来我就跑了。”

“哈哈,你这个鬼机灵!呵,我今天还真是要全力以赴做好一道难题。我得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没那么严重,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的。何况林主任也并没有要求你一定要采访到文副市长。”

“也不算小事吧。我还是希望文副市长接受采访。要不,都是老记者了,好没面子。”

“楚楚,你总是这样,好要强的。这样活得多累啊,容易产生心理压力。”

“不是要不要强的问题。一件事没做好,没做到极致,我心里就不踏实。”

“向安惟楚记者学习。”

安惟楚对着米霞笑一笑,就把头转向窗外,不理会她的揶揄,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新来的文副市长接受她的采访。

对于采访领导人物,安惟楚刚进电视台当记者的时候是有些发怵的。她自己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许多普通百姓在面对权威人物的时候,不自觉地就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事实上,这样的感觉是有心理根源的,除了社会、历史方面的原因——中国长期的封建帝制,普通百姓被奴化得太严重;此外,据说一个人在面对权威时的表现,和这个人生命早期与家族中的权威人物之间形成的关系有关。安惟楚家里的权威人物是她的父亲,在父亲面前,安惟楚一直就是充满敬畏的。这也就成为她日后在权威人士面前最先显示出来的心理态度。如果她自己没有觉察和成长,她就无法摆脱这种状态。好在,进电视台之后的一次经历让她突破了自己。

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某次,安惟楚和一位女生一起去拜访一位知名教授,当时安惟楚就觉得自己非常拘谨,她怯生生地坐在教授家客厅的椅子上不安地四处打量,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位教授家里挂着这样一幅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而同去的那位女生,是县长的女儿,见过些世面,据说那位县长对女儿表现得一直宠爱有加,父女之间关系非常友好融洽,因此她就没什么顾忌,表现得落落大方。相比之下,安惟楚对两人在教授面前表现如此不同,微微有些诧异,但并没有深究其中原因。直至进了电视台,她才突然有所觉察。

毕业后安惟楚考进湘北电视台成了一名时政记者,如何跟领导打交道就成了一门必修课。安惟楚起初跟领导相处的时候,她在领导面前不知不觉地总有一种觉得自己非常卑微的心态,而且,这种心态是微妙的,甚至不容易觉察,总之,就是觉得自己不自在,有压力,放不开。没想到,这种感觉后来被湘北电视台一名司机帮助她克服了。

那一次是一位主管农业的副省长来湘北考察调研,电视台安排安惟楚对副省长进行专访,在去采访的路上,安惟楚心里有些发慌。为了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她于是开始跟车上的摄像、司机聊天,坦白自己的不自信。她说:“等下要采访的是一位副省长,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领导面前,我老觉得自己好象低人一等,老是紧张,放不开。可能是太不自信了。”那位三十多岁的司机据说是市里某位领导的亲属,只有初中文化,他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好不自信的?他是人,你也是人,你们读的书那么多,书上不是写着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吗?难道他会吃了你不成?”就在那一瞬间,安惟楚有醍醐灌顶的了悟。是的,都是人,为什么要在所谓的权威人士面前显得那么底气不足呢?连一位读书不多的司机都懂得的道理,她自己怎么就不懂呢?

有时候,正是所谓的小人物,让我们顿悟人生的大道理。此后,安惟楚哪怕面对中央领导,都会意识到自己跟对方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能够做到不卑不亢、镇定自如。她非常感谢那位后来离开了电视台的司机,无意中给她上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课。

而这一次,新的问题又来了。

如何去专访一位根本不打算开口的领导。

 

第二章 如何让新任副市长开口

这次农业工作汇报会在市政府一号会议室举行。

一栋砖瓦结构的小红楼,坐落在一片樟树林中,显得古朴而庄重,门口有武警站岗,颇有些神秘气息。新的政府办公大楼已经快要竣工,到时候,这栋曾有好些历史名人在此主持过工作的旧房子将被当做文物保护起来。安惟楚和摄像记者给武警看了采访证,直接走了进去。会议室在二楼,上了木质楼梯,顺着木地板的走廊,笔直往右走就到了,整个会议室面积约一百来个平方米,中间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占了整个面积的五分之一,两三圈椅子围着桌子摆放,最多也就容纳七、八十号人。

安惟楚和摄像记者轻轻走了进去。与会的领导已经到了。摄像记者开始无声地架设机位,安惟楚看了一眼坐在领导席位上的人,他穿着深蓝色的一望而知质地非常好的西装,那个人正好也看见了她,两人目光接触的时候,他似乎怔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但他很快恢复了平淡的表情。安惟楚估计他就是文副市长。文副市长四十来岁的样子,长得五官清秀,颇有学者气质。突然安惟楚觉得他非常面熟,也怔了一下,还待细看,一位三十岁上下斯文秀气的年轻帅哥朝安惟楚迎上来,边跟她握手,边自我介绍:“你好,我姓杨,叫杨柳,是文副市长的秘书。”“杨秘书好,我姓安,嗯,安全的安,‘惟楚有才’前面两个字,安惟楚。请问杨秘书,文副市长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杨柳回答:“文化的文,‘水至清则无鱼’里面的两个字,至清。”然后两人找座位一起坐下来。

安惟楚在写“文至清”这三个字的时候笔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她似乎想起什么来,但还没等她想清楚这个问题,脑海里却马上又冒出下一个问题,想知道这次会议有没有更明确的主题,于是继续低声向杨柳询问。

杨柳递给安惟楚一叠文字材料,简单交待说:“你先熟悉一下情况。不过文副市长不一定会按这个材料来讲。还有,文副市长一般不会接受采访,你要有心理准备。”安惟楚含笑着一一点头。

安惟楚特意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刚好九点整。

先是其他官员向文副市长汇报情况,文至清听得很认真。安惟楚一边听,一边低头翻看手中的材料。她没发现什么有新闻价值的东西,于是顺手把材料塞进包里,又开始琢磨起采访文副市长的办法来。

她仔细看了文副市长一眼,她突然确定她一定认识他,而且不是一般的认识,他们应该很熟,打过不少交道。可是她的脑袋仿佛短了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他有过交道。这种感觉真是有些怪异,猛然见到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跟这个人非常熟悉,却一下子死活想不起来这个人究竟是谁,这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安惟楚坐在那里挖空心思地想,恨不得用刀子把自己的脑袋剖开,飞快地把那个人的真相翻出来,才能够安心。她想得太投入,竟然有些呆住了。

一阵掌声惊动了她,文至清开始讲话了。她赶紧朝摄像记者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停机,一直录下去。

文至清说:“湘北市是一个农业大市,这是大家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这句话并不是什么赞美之词。”

这句开场白看似不动声色,然而其威力却相当于投下一枚小型炸弹,会议室里马上响起轻微的骚动。这样的措辞,对于一个刚刚到任的副市长来说,未免有些大胆,有出风头、作秀之嫌。而安惟楚的眼睛却马上亮了起来。做新闻,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就是要有一些让人听了觉得与众不同的东西。

文至清接着说:“大家也知道,我是来湘北主管农业的副市长,为什么却说农业大市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呢?因为在这个全球化、信息化、工业化的时代,简单的传统农业意味着落后,意味着低产值。我们要加大传统农业的改造力度,加强农产品的研发,让更多的农民更快地变成工人,使得湘北市成为工业大市、经济大市,这就是我今天想要表达的主题。”

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与会者互相望望,含笑点头表示赞许。安惟楚飞快地在采访本上记录文至清的发言,她知道,今天的新闻稿肯定不用犯愁了。

散会的时候,安惟楚拿好话筒,微笑着镇定地向准备离开的文至清迎了上去,嘴里说:“文市长好!”

文至清微微颔首,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边走边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问:“我的秘书没告诉你我不接受采访吗?”

安惟楚笑容满面地说:“我不采访,我只是应一些农民兄弟的请求,向您转达几个问题。我前几天去了一趟湘北市最落后的农村,几个农民朋友有问题要我问你们这些‘当官的’。”安惟楚故意引用了农民的原话,在说“当官的”这几个字的时候,语速减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然后略带顽皮地、微笑地看着文至清。

文至清马上收住脚步,饶有兴致地问:“哦?是什么问题?”

安惟楚把话筒伸过去:“今年风调雨顺,湘北市西瓜、葡萄等许多农产品肯定会大丰收,再过一两个月,各个品种的西瓜就陆续上市了,农民担心卖瓜难,或者卖不起好价钱,这几乎是一个老大难问题,请问文副市长,您会带来什么新措施?”

几天前安惟楚确实是在湘北农村的落后地区采访。这次采访,偶然见到的一件小事深深刺激了安惟楚。采访小组走村串户拍新闻的时候,安惟楚独自一人在一个大门敞开的农家小院里看到这样一幕景象:一位年轻的妈妈不时给幼小的婴儿喂一勺米糊,然后趁孩子吞食米糊的间隙,挤按自己雪白的乳房。白花花的乳汁像孩子们玩水枪射出来的水一样,不停地喷射到地上。安惟楚惊讶极了,忍不住上前询问:“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呀?”那位妈妈见院子里来了生人,是个标标致致的年轻女孩子,手里还拿着电视上见过的话筒,估计是位记者。年轻的妈妈先是有些不好意思,过了好一阵才低着头腼腆地回答:

“奶胀得厉害,又不能给娃娃吃,只好挤出去。”

“为什么不能给娃娃吃?”

“我想给娃娃断奶,好到外面去打工。”

“您的孩子多大?”

“刚满两个月。”

“才两个月你就要给孩子断奶?”

“没办法,家里穷。不出去打工不行。”

闻听此言,安惟楚默然。对孩子来说,最有营养的食品是母乳,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是母亲的陪伴。然而这个孩子,刚刚降临人世两个月,就面临着人生最严重的缺失。采访任务还很重,时间非常紧,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无法说服这位年轻的母亲,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匆匆说:“其实,母乳喂养对孩子是非常重要的,你如果爱自己的孩子,最好陪着他。实在要出去打工,最好等到孩子三岁以后再出去。”安惟楚抛下这句话,匆匆跑了出去,去跟摄像司机会合。

后来安惟楚还走访了好多户人家,那白花花喷射到地上白白浪费掉的母乳,一直在她的头脑里盘旋,想忘都忘不掉。她发现村民们最关心的话题,除了出去打工,就是农产品能否卖得出去,能否卖出好价钱。

此刻举着话筒面对文至清,安惟楚马上想起了这些问题。其实她的提问内容并不见得多么有新意,应该是自己自信的表情和巧妙卖关子打动了文至清。

文至清笑了起来。他说:“这件事情,也就是农业产业化的问题,政府已经有安排,包括建工厂、找市场、发展订单农业,鼓励民间建立各种农业协会,我们的工作会一步一步做下去,必要的时候,我这个市长,还会抽出时间给农民兄弟当当推销员。”

安惟楚并没有就此罢手,继续问:“这些措施,应该说我们以前也听到过。今年有什么特别的做法吗?”

文至清脸上依然有笑容,答道:“今年会把农产品深加工当成重点,政府会大力扶助一批龙头企业,提供包括资金、技术在内的特别支持。”

安惟楚微笑着道谢。两人相视而笑的时候,安惟楚的头脑里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她边收回话筒边急急地问:“文副市长,再冒昧问您一句,您以前是不是当过老师?”

文至清愣了一下,边走边说:“是的,我以前当过中学物理老师。”他回过头来注意地看了安惟楚一眼,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其实文至清很想反问一句:“你怎么会知道?”但是时间不允许,环境也不允许。

安惟楚呆在原地,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那表情又惊喜,又有些茫然。她终于想起来了。她知道他是谁了。

 

第三章 敏感的女人

网络上近来流行一个新词汇:公家男人。据定义,公家男人是指事情很多应酬很多,基本上不属于家庭,并且与家庭成员在一起时间极少的人;是指不需要在家吃饭,基本上天天有人请吃,基本上不会按时下班回家,基本上天天需要“加班”的现代男人。公家男人通常是那些有一官半职,大到高官,小到股级干部,时常穿梭于酒桌与各个圈子的男人。

凌蓝觉得自己的老公文至清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家男人”。起初她对于文至清把家当旅馆,成天不回家吃饭颇有抱怨,但慢慢地她理解了他。男人,就是“难人”,压力大、事情多,实在是不容易。所以如果文至清回到家里,即使家里有个阿姨帮忙,凌蓝也总是亲自动手张罗一些事,希望老公在家里放松、舒适。

文至清手里握着一本书,《明朝那些事儿》,躺在家里的沙发上,边翻翻书,边看看电视。这天晚上他推掉了一个并不重要的应酬,早早回家。每天尽可能准时收看三档电视新闻,这已经是他从政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之一,基本上已经形成这样的固定步骤:首先是收看他所在地区的电视新闻,然后是省台电视新闻,当然还有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以前他在外县当县委书记的时候,他就看那个县的新闻;现在来到湘北当副市长,那当然就要看湘北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了。他可以从电视里了解很多情况,包括什么样的会议哪些领导出席,哪些缺席,以及一些人在瞬间呈现出来的表情,他能从中看出一些普通人无法觉察的微妙信息。当然,大部分领导都是懂得使用面具的,他们会用一张招牌式的笑脸把自己的真实情感遮盖起来。但他们的细微表情变化逃不过文至清锐利的眼睛,尤其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时候。

文至清平常应酬多、公务忙,看电视的地点不同,有时在家,有时在办公室,有时甚至就在酒店的包厢里。既然身处政界,应酬是难免的。如果一位政府主要领导应酬少,可以有两种解释,要么,他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无所谓那些可有可无的应酬;要么,无缘无故应酬减少,显然,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很可能被边缘化了。文至清两种情况都不是,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不得不去应酬。

“农产品丰收在即,湘北市农业产业化会有什么新策略呢?请听新上任的副市长文至清的安排部署。”

女播音员念完这段导语,文至清马上看到了自己。他听见自己在说:“农业产业化的问题,政府已经有安排,包括建工厂、找市场、发展订单农业,鼓励民间建立各种农业协会,我们的工作会一步一步做下去,必要的时候,我这个市长,还会抽出时间给农民兄弟当当推销员。”他看着电视上侃侃而谈的那个人,有些惊奇,他简直有点不太相信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每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自己,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有非常要命的新鲜感,仿佛看到的是跟自己关系不大却又非常熟悉的另一个人。因为平常不肯接受采访,除了播出一段会议发言,他很少在电视上长时间看到自己的形象,一般都仅仅是一个镜头,一晃而过。他也搞不清今天怎么轻易就接受了记者的话筒。

他模糊地想起那个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气采访他的年轻女记者。她和摄像记者一起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恰好注视着门口,所以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注意到她长得很清秀,气质相当好,更让他觉得又熟悉又耳目一新的是,他发现她居然扎着两条小麻花辫。这年头,年轻的女孩子烫发、染发、或者把头发剪短得像个男人,花样层出不穷;而扎麻花辫的女孩子却并不多。也许她们嫌扎辫子麻烦,或者嫌这种发式老土。事实上,扎麻花辫的女孩子,如果气质够好,又够漂亮,那绝对是非常耐看的,这样的女孩子还会引发四十岁中年男子的怀旧情结。想想看,两条小辫子随着年轻女子头部的转动在肩上摆来摆去,多像一道青春的音符啊!文至清看到安惟楚的那个瞬间,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这种感觉不能不说跟那两条麻花辫有关。如此亲切的感觉对他来说是非常少有的,他平常对年轻女性并不特别关注,这突如其来的亲切感当时就令他微微有些惊异,他甚至为此愣了一下。也许这就是后来那位记者把话筒伸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强行拒绝的原因。明明知道她是在玩一个小小的花招,他居然不忍心拒绝她。真是有些奇怪。不能简单地用怜香惜玉来做解释,因为在原则问题上,文至清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他以前曾经因为拒绝采访,让无数美女记者产生过严重的挫折感。人各有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换上平常,他很可能会伸出手不客气地把话筒和摄像机挡开,表示可以说话,但不能录像。但是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而是听任那个女记者把话筒伸到他面前,好脾气地任他们录像。

文至清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位记者的名字,安惟楚,真好,好名字。为什么后来她的表情有些特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点,为什么后来她会问他是不是当过老师?他当过老师的事,不是特别熟悉的人应该没几个人知道。采访结束的时候她好像想对他说什么。可惜当时他有些匆忙,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何况,那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众目睽睽,多有不便,不然他很愿意跟她多聊几句。

政府官员和年轻女记者之间的关系往往比较微妙,两者之间由于工作需要,会有一定程度的接触;而英雄美人,最是容易惺惺相惜,也更可能产生暧昧之情,所以一般官员往往会刻意和年轻女记者,尤其是和年轻漂亮的女记者,保持相当程度的距离,避免传出什么绯闻来。这个潜规则,文至清是知道的,他也一直严格遵守着。

文至清的私人手机响了。他有两个手机,一个是工作用的,大部分时间在杨柳手里。另一个是他自己用的,这个手机号码极其隐秘,知道的人很少,能打进电话来的都是交情极好的朋友。

林建云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老同学啊,今天被我们台里的美女记者顺利摆平了吧?哈哈,我知道你一般是不接受记者采访的嘛!”

文至清开心地笑:“哈哈,老林,那是因为你教导有方啊!下次,我找时间,我们好好聚一聚!好久没在一起喝酒啦!我很想念你的葡萄美酒和有色段子哦!”

林建云也笑:“好好好!下次,我把我们台的美女记者也带来,一起喝酒,不醉无归!”

文至清开玩笑:“喝酒就好了,美女记者还是算了吧!你不要制造机会让我犯错误嘛!你明明知道我这个人,关键时刻有可能意志不够坚定哦!”这样的玩笑,文至清对第二个人是绝对不会开的,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绝对是意志坚定的人。这仅仅是一句玩笑话,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可能成为不怀好意的话柄。身在政界,就是要这般的如履薄冰。

那边林建云哈哈笑着挂断了电话。

这边凌蓝端来热水,拧好毛巾,让文至清擦脸。她边看着他擦脸边说:“刚才是林建云的电话吧?好久没见他上咱们家来了,改天你约他来吃顿便饭嘛!”文至清假装认真洗脸,没接她的话。凌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题可能不是太受欢迎。是的,她不应该显示自己听到了文至清的电话,更不该聊跟电话有关的话题。不过问文至清的工作情况以及电话内容,这是多年来夫妻俩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一种默契,或者说,也是他们家庭内部的潜规则。凌蓝刚才确实是边打水边非常注意地侧耳倾听文至清说话。尤其是听他说到什么美女记者、什么制造机会犯错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里仿佛钻进了一只小飞虫,进了耳朵还在嗡嗡叫,让她觉得耳朵痒痒的非常难受,文至清平常很少开这样的玩笑,这次是怎么回事?真遇到什么让他动心的美女了?她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了一下,有些难过,所以她才会不自觉地多起话来。

文至清从外县到湘北市任职之前,凌蓝已经先行一步,到市财政局企业科任副科长,平常应酬不多,工作生活都很有规律,家里的事,基本上都是她一手打理。普通的家务活,一般都是阿姨一手包了,但跟文至清有关的一切,凌蓝都会亲自动手。她迎来送往,敬老爱幼,家里的事务,在她手里井井有条。

面对这样温存贤惠的妻子,文至清无法不心存感激。他们的儿子文一鸣今年15岁,在本地一家有名的寄宿中学就读,要到周末才回家。小家伙健壮得像一头牛犊,性格开朗得很,动不动就拍着文至清的肩膀称他为“文哥”或者“清哥”。什么世道?哪有儿子把老子叫成哥哥的呢?文至清想到这里,忍不住开颜一笑,摇摇头。不过小家伙叫了两三个月,不知道是觉得没意思,还是毕竟伦理意识占了上风,后来不这么叫了,仍然称呼他为“老爸”。

凌蓝倚在门边看着他,笑着问:“想儿子了吧?”

文至清反问:“你怎么知道?你会读心术啊?”

凌蓝嗔笑着:“除了儿子,还有谁能让你这么高兴!”

文至清再笑:“还有你呀!我想你的时候,也这么高兴。”

凌蓝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算了吧,少给我灌迷魂汤!”

凌蓝和文至清是高中同学,她当年也算是一朵校花,是许多男生心目中的梦中情人;他呢,人品好,学问好,长得又帅,两个人读高中时就互相吸引,彼此暗恋,但谁也没有说破;大学期间他们人在两地,鸿雁传情,一毕业就设法分配回老家结婚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封信是文至清写给凌蓝的,他完全没想到,那薄薄的一页纸的简单问候,竟然换回凌蓝洋洋洒洒的一封写了六页纸的长信。两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起,并没有谁刻意去追谁,有时候凌蓝开玩笑说,当年真该矜持一点,让文至清也尝尝追女孩子的味道。文至清就开玩笑回敬道,“你不知道你老公有多抢手啊?那时候你要是太矜持呀,恐怕今天的文市长夫人就不是你啦!”凌蓝笑着骂他臭美,反唇相讥道,“哼!你要不跟我结婚,说不定,这个副市长的位置啊,那就另有其人了。”于是,两个人都哈哈笑起来。

他们结婚已经二十余年,夫妻关系,自然包括性的关系,都是非常和谐的,很难找到像他们这样美满的夫妻。

深夜,凌蓝在一边已经睡着了。文至清用手枕着头,睡意全无。从当年的中学物理老师,到现在的副市长,文至清这大半辈子走过的路可谓顺风顺水。他有一个良好的家世,有位亲伯伯在中南海里任要职;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一直都很努力。他知道,在中国,要想在政界顺利地走下去,自己的努力、官场的人脉,二者缺一不可。当然,人脉这东西,不管你做什么,有现成的亲友可以成为自己的人脉固然好,如果没有人脉,只要你真心想做成一件事,还可以自己去创造人脉。不要怪领导用人只用自己的亲信,领导也是人,如果他根本就不了解你,又怎么会用你呢?当然,那种无原则地阿谀奉承也不足取,一个只喜欢别人阿谀奉承的领导,肯定不是好领导,这样的人也不值得追随,总之,凡事需要自己去平衡和把握。当年文至清大学毕业后,先是当了几年中学老师,后来觉得当老师生活太单调,无法施展自己的人生抱负,正好碰上行政机关招考公务员,于是他干脆就参加考试,从此走上仕途,也算“学而优则仕”。

入了仕途,他才发现,许多事情,仍然不是自己头脑里想象的那么简单。高处不胜寒啊!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活得好累。主要是心累。《菜根谭》有云:“贪得者身富而心贫,知足者身贫而心富;居高者形逸而神劳,处下者形劳而神逸。孰得孰失,孰幻孰真,达人当自辨之。”在长辈的影响下,他自幼熟读《菜根谭》,颇解其中真味。他的理想是要做一个有建树的官员,造福一方,并且知足常乐、神逸形也逸。然而,真的进了权力核心,他才知道,所谓的神逸形也逸,简直是幻想,每天忙得团团转,压力也非常大。

是的,是要尽快安排时间,跟林建云喝喝酒去,好好放松一下自己。林建云,会不会真把那位女记者一起带来呢?这么多年,文至清受到的诱惑够多的,形形色色的女人带着形形色色的目的对他献殷勤。他承认自己偶尔也会对其中那些优秀的女人动心,但仅仅是心动而已,从来没有任何行动,连被动的行动都不曾有过,他一直与绯闻绝缘,保持着一份良好的记录。因为每次一想到凌蓝和儿子,想到自己的政治前程,他就会即时把心思收回来。

和人打交道,是文至清的拿手好戏。他的一个观点是,你想要成为称职的政府官员,那么你的第一个基本功就是,在许多场合,你必须是一个男女老少通杀的人物,让他们个个都喜欢你。此话怎讲?其实说白了,你想要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官员,你必须非常具有人格魅力。不是说要刻意去讨好什么人,而是,你自己要发自内心地去关怀每一个人;最低限度,你要让别人觉得你是在真诚地关心他。除了人格反常的非常特殊的少数人,有谁不愿意别人发自内心地关怀自己呢?但还有一点需要例外,那就是对待年轻漂亮的女人。

文至清在和年轻漂亮的女子打交道的时候,也是有他自己的哲学的。应该说,还是受《菜根谭》影响。《菜根谭》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他和所有正常男人一样,当然愿意跟年轻漂亮的女子打交道,然而事情一结束,他就会即刻清空自己的心思,有意无意地把这个人给忘记了。跟她们打交道,他还需要有意表现得矜持一些,距离稍稍拉远一些,不然,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扰。如果不把握好分寸,那些被宠惯了的女孩子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有多么喜欢她们,胆子大的就会主动来骚扰他。他可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跟她们周旋。

就在此刻,文至清的心底突然掠过一丝惊慌,因为他发现自己不但没有忘记安惟楚,而且心里在盼望着早点见到她。他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他想见林建云只是一个借口,真正想见的人其实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为什么会这样?仅仅是因为她的年轻美丽?不,应该不是,他见过太多比她漂亮得多的年轻女人。那么,是不是因为那天她在他心里留下一点没有解开的疑问?

文至清没有系统地研究过心理学,完全不知道“未完成事件情结”在人性中蕴藏的巨大力量,也就是说,人性是追求完整的,如果一件自己很关心的事情——哪怕那只是解开心中的某个疑问这样一件看似不值一提的小事,没能完成,那么,人的内心就会渴望完成它,而这种想把事情做完的愿望就会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动力,埋伏在潜意识里,人的潜意识就会时刻保持警醒,寻找一切机会尽可能去完成这件事,此所谓“未完成事件情结”,当然,“未完成事件情结”的严重程度因人而异,像文至清这种追求完美的男人,其实很容易受到这种情结困扰而不自知。除了“未完成事件情结”,与此相近的还有“追求完美情结”,据说三国时期的儒将周瑜精通音律,听人演奏的时候,即使喝多了几杯酒有些醉意,如果演奏稍有错误,也瞒不过他的耳朵;每当发现错误,他就要看演奏者一眼,微微一笑,表示提醒。此所谓“曲有误,周郎顾”,不少才艺双绝的年轻女子暗恋风度翩翩的周瑜,为了让周瑜看她们一眼,故意把曲子弹错,果然周瑜就会看她们一眼,微微一笑。可以说这些聪明的女孩子就是在无意中使用“追求完美情结”企图诱惑周瑜。当然,有“追求完美情结”的人不是太多,但是,有“未完成事件情结”的人就非常普遍了。安惟楚在无意中引发了文至清的“未完成事件情结”,使得文至清这天一闲下来,就会想起她,想起这件和她有关的事。

并不明白这些道理的文至清只知道,此刻他的脑海里一次次闪过那张茫然发呆的美丽的脸,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点一点地推近,他的心中顿然弥漫起一股柔情。

是的,久违的柔情。

 

第四章 文副市长究竟是谁

下班以后,安惟楚谢绝了米霞的邀请,没和她一起去泡吧,而是回到了自己按揭贷款购买的一套小户型房子里。

这间房子在十九楼,只有四十多个平方米,但设计却很合理,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进门就是客厅,摆着一套果绿色的布艺沙发,可坐可躺,非常舒适。沙发旁那张宽大的床特别吸引人的视线,安惟楚喜欢睡大床,似乎这样更有安全感,晚上睡着了怎么也不会掉下来。也许是因为她童年时有过摔到床底下的经历,所以总喜欢大床。事实上,一个人对大床情有独钟,有一定的心理学意义。这很大程度上说明这个人潜意识里强调个人的自由,不喜欢受约束。在床与窗户之间,靠墙有张电脑桌,落地窗前还设计了一张榻榻米。安惟楚有空的时候喜欢坐在那里,看看书,或者对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发呆。厨房和卫生间,也都小巧而合用,安惟楚非常满意。

安惟楚正准备随便煮几个饺子当晚餐,手机响了,是闺中密友颜雨洁。

“楚楚,现在忙不忙?吃饭没有?”

“今天不忙,刚到家,还没吃饭呢。小丫头,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啦。”

颜雨洁其实比安惟楚小不了几天,只不过她长着一张娃娃脸,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女孩子,安惟楚一直喊她小丫头。不过,这张娃娃脸的适应能力够强的,平常是邻家小女孩模样,真到了工作场所,颜雨洁却是毫不含糊的。她是保险公司一名专业讲师,她的培训课程很受欢迎。安惟楚在一次采访中偶然认识了她,寒暄几句,发现两个人居然是大学校友,两人聊得很投机,渐渐地,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是啊,是好久没联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这么久不打我电话。我马上过来,我们一起做饭吃,好不好?我有一瓶很好的红葡萄酒,想跟你这位美女记者一起分享呢!”

安惟楚略略有些犹豫,还是答应了。她本来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可是想想两人已好些天不见,人家这么兴冲冲地要跟她分享好东西,倒也不便推辞;加上,她今天其实也想跟好朋友分享一下自己遇到文至清的事。

因为职务的原因,安惟楚经常有机会在外面吃饭。如果没有应酬,一个人吃饭,她总是草草对付自己的胃,在家里做点方便食品啦,去外面的快餐店点套餐啦,总之是,怎么方便快捷,就怎么办;今天有人特意说一起做饭,那当然还是要准备得丰盛些。安惟楚到楼下生活超市去买了些筒子骨、鱼、莲藕、豌豆苗、花菜上来。

这些年,安惟楚孤身一人,离开父母,生活在这座有山有水的小小城市。她的父母是家乡小县城里的普通公务员,她的父亲非常严厉,安惟楚小时候一直对他敬畏有加,只要父亲一瞪眼,她就大气都不敢出。这也许是她宁愿离开家乡的原因之一。后来,随着年龄渐渐增长,她对父亲不再畏惧。安惟楚当然谈过恋爱,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她已经是男同学们明里暗里追逐的对象,谈过的恋爱自然还不只一次。不过公平地说,那只是别人眼里的恋爱,她自己没有爱的感觉,只是和追她的某个她看着也还有些喜欢的人友好往来。往往是她厌倦了,无心恋战,然后就痛下决心离开。

不过,也有过一个她认为自己爱上了的人,那人在外地,比她大9岁,够酷,够帅,是某公安局的刑侦大队长,他才是她理想中的爱人。但那个人却犹豫不决,也许是岁月匆匆早把他的心变得麻木了,他不肯对她有任何承诺,等了半年,她默默走开了。

为什么她的爱情是这个样子呢?爱她的人,她不爱人家;她爱的人,人家又不爱她,总是如此一再地错位,好生无奈。她的爱情观也奇怪,不一定要出双入对,不一定要耳鬓斯磨,比如她等了半年的那位刑侦大队长,因为不在同一个城市,两人相识后只见过四、五次,她和他手都没有牵过,只是偶尔通通电话,好不容易见面了也不过是在一起聊聊天,默默看看对方,她也认为她是爱过他了。事实上她真的爱他吗?也许她爱的只不过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影子吧。

她相信自己还没有遭遇过真正的爱情,却已经不想去爱。或者说,并不是不想爱,而是,遇到的人总是不对。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找个人,嫁掉,于她倒是不难。

就在这一刻,安惟楚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某种重要的觉察。她认识到了自己迟迟没有找到心仪对象的真正原因:她对同龄的年轻男子没有太大兴趣,总是对那种非常成熟的男人心生向往,然而通常情况下,男人成熟本来就比女人晚,真正意义上的成熟,往往要到三四十岁以后,而这个年龄段的优秀男人,大部分都已成家立业,早就被某个同样优秀的女人套牢了。所以,她才会迟迟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心灵家园。

假如安惟楚懂一点心理学,她就会明白自己有某种程度的恋父倾向,有着情节比较轻微的恋父情结。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往往童年的时候没有跟父亲建立起安全依恋,没有形成亲密关系;或者反过来,父亲过于溺爱的女儿,没有在恰当的时候形成良好的分离,也会如此。安惟楚属于前一种情况,严格地说,由于父亲在她面前总是很严肃,父女之间交流也不多,她跟父亲的关系甚至有些疏远。她想象中慈爱、包容、睿智的父亲形象,一直是缺失的。这种有恋父情结的女子,往往喜欢年龄比自己至少大五岁的男子;或者,最低限度,这名男子必须心智非常成熟,才有希望获得这类女子的青睐。

其实安惟楚知道一个跟女人有关的重大秘密,这是一帮三、四十岁事业成功而婚姻失败或者家庭面临考验的女士总结出来的。安惟楚有一次采访这群人,她们得知她依然独身,就语重心长地把她们多年来的经验总结和盘托出,那就是,恋爱要趁早。最好十六岁就开始暗恋,十八岁小试牛刀,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前就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最迟不要超过二十五岁,否则,你动作太慢,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优质男人的几率,就低了。因为不可否认的残酷现实是,女人,最大的资本就是青春。当然,还有其他资本,智慧啦,事业啦,容貌啦,社会关系啦,但这些资本跟青春是没法比的。安惟楚知道她们说的有一定道理,是的,更年轻的时候,没找到自己合适的人,如果太不把岁月当回事,一不小心被沦为昨日黄花,确实是有些麻烦。

颜雨洁带来了目前比较流行的号称“绝味”的鸭脖子、萝卜皮两样凉拌菜,还有她在电话里提到的那瓶葡萄酒,她欢喜地说:“楚楚,这种红酒叫做冰红,是一个做葡萄酒销售的朋友送给我的,口感接近果汁,你一定会喜欢喝。有了好东西,我特意带过来跟你分享呢!你看我对你有多好。”

安惟楚忍不住笑:“不愧是个讲师,这个丫头嘴巴就是甜,酒还没喝,我的心都甜透了。”

颜雨洁已经有男朋友,但还没结婚。她自作主张、张牙舞爪到处张罗着帮安惟楚收拾,一起做饭,简直比在她自己家里还勤快。

两人碰杯之后,安惟楚尝了尝葡萄酒,口感确实不错,但她怕喝多了头晕,浅尝辄止。到了播新闻的时间,安惟楚边站起来把电视打开,边对颜雨洁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今天有一个奇遇。”说到这里,安惟楚故意卖关子,停下不说了。颜雨洁急得大叫:“什么奇遇呀?你快说啊!我倒要看看什么人、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才叫奇遇。”

安惟楚这才笑哈哈地说:“遇到了我以前的老师,他现在居然是我们的副市长。等下你就可以看到他。不过,尽可能别跟其他人说这事儿。”

“这是好事啊!那么紧张干什么?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暗恋他?是不是很喜欢他?”

“哎,小丫头,太聪明了可不好!自作聪明更不好。”

“哈,我打赌,你肯定很喜欢他!”

安惟楚不再理她,只是笑,只管盯着屏幕看。

电视屏幕上出现文至清的时候,安惟楚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不同呢?她承认他有一张让她怦然心动的脸,十一年前第一次看到他,就是这种感觉。

其实这其中藏着一个心理学上的秘密,那就是,人人心中有一张爱情地图。

为什么有的人会令你一见钟情,而有的人和你朝夕相处,却擦不出一点点爱的火花?心理学家们充分研究了这一现象,并给出了令人满意的答案:“每个人的大脑里,都存有一张爱情地图。这张爱情地图很大程度决定了你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当恋人。”

爱情地图这个词,是由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医学和儿科荣誉教授John Money创造的。研究表明,幼儿在认知过程中,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形成自己对人的喜好,到八岁左右,理想伴侣的形象就已经开始形成于他的大脑。这个理想伴侣的形象,包括视觉、听觉、触觉、味觉、性格气质,是从自己经常接触或者经常思念的人当中提炼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对某些人没来由地产生好感,而对有的人无动于衷的原因。

安惟楚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童年时受隔代抚养,在缺乏父母关爱的环境里成长,在她心中,父亲的角色在她的成长敏感期是缺位的,安惟楚一直渴望自己生命中有一个父亲形象,这就注定了她会义无反顾地爱上文至清。文至清首先是安惟楚的老师,学生时代,安惟楚对他就有暗恋的成分,只不过文至清匆匆离去,这份暗恋中断了;待她27岁而爱情依然没有降临的时候,又与文至清再度相逢。此时的文至清已经是副市长,在中国传统的观念里,“父”即“权”,谓之“父权”。安惟楚和文至清的这场恋爱几乎是必然的,文至清能给她安全感和一定程度的归属感,至少,安惟楚会觉得自己的灵魂有了归依。然而这一切,没有心理学专业知识的安惟楚仅凭自己的能力是无法明确意识到的,她能够模模糊糊地对自己有所觉察,已经算是一个悟性相当不错的人了。

看完这条新闻,安惟楚老老实实跟颜雨洁讲起了文至清。

他曾经是她的物理老师,高一的时候,教过她短短的一个学期。那个时候他喜欢穿浅色的风衣,风度翩翩,是班上全体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那一年,安惟楚16岁,正是做梦的年龄。市面上琼瑶的言情小说大行其道,安惟楚简直是走火入魔,上课的时候也在课桌底下偷偷看。被老师没收一本,她就又去重新买回一本,继续躲着看。琼瑶的每一本小说她都读过。她本人可谓小说中女主角的现实版本,同样长发飘飘;同样多愁善感;同样有一点小小的才气,可以写一手好文章。文至清在那个时候就曾经闯进过她的梦里,穿着风衣,含笑着,向她走过去,走过去。然后安惟楚就醒了。

在文至清的课上,安惟楚抢答问题的时候,总会有意找到一些可以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答案。比如,有一次,文至清问:“大家知道都有哪些长度单位?”有的大声答“米”、有的答“公里”、也有的答“微米”,等大家安静下来,安惟楚就举手站起来回答:“光年”。文至清眼睛一高,赞许道:“对,非常好,光年也是长度单位。”文至清因此对这个充满灵气的女学生非常欣赏。另一个记忆,是安惟楚以问功课的名义,带着班上一位女生去他的单身宿舍兼办公室找过文至清,她确实对这位帅气的物理老师充满好感。但,也仅仅是朦胧的好感。

一个学期之后,文至清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个时候,安惟楚对他的好感是模糊的,文至清也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机会,所以,那份若有若无的情怀只是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她仅仅是喜欢他,在他离开之后,她甚至并没有觉得难过,至少,她现在并没有自己曾经为他的离去感到难过的记忆。

没想到过了十一年,他又出现在她的生命里。难怪写他名字的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停顿,难怪看到他的时候她会发呆。他还是他,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清瘦,现在的他微微有些发福;而且脸上的皮肤变黑了一些,神情也稍稍沧桑了些,以至于,她没有马上认出他来。他,自然是早就把她忘了吧?一定是的。因为她相信他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她。

世界就是这么小。

人生就是这样,即使重新洗牌,还是有可能出现似曾相识的牌局。

女学生的心底往往珍藏着某位男老师的记忆。这记忆或者只是淡淡的一个影子,偶尔在特定的场合里晃一晃;或者,根本就是一粒火种,一遇到合适的材料和温度,就会猛地燃起来。她不知道她这位文老师,只是影子,还是一粒火种。也许,都是,又都不是。

颜雨洁点头感叹:“楚楚,你好幸福,心里藏着一个偶像,现在,在现实的世界里又有机会跟这个偶像共舞。这样的情况是非常难得的。其实每个女孩子心里都会有一个偶像。”

安惟楚笑着问:“那你的偶像是谁?”

颜雨洁坏坏地笑:“我很老土,我的偶像是我老爸。我觉得我老爸好优秀的。其实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路桥设计工程师,但是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最棒的男人。”

安惟楚就说:“那你老爸很幸福啊!我看过一个调查,说是在中国,把自己父母当成偶像的人,比例非常低,可见你爸爸是个称职的好爸爸。”

颜雨洁说:“其实我爸爸没什么很特殊的地方,他就是特别疼爱我们。而且,他为人很正直,对工作也是认真负责。”

颜雨洁本来想在安惟楚这里过夜,两人聊个痛快,但想着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第二天又要讲课,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就容易聊个没完没了,影响第二天的工作状态,于是坐一阵,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她走的时候,安惟楚特意又叮嘱了一句:“丫头,刚才跟你说的事,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啊!”颜雨洁简直有些不高兴了:“楚楚,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有那么八卦吗?”她甩下这句话,做了个恶狠狠的、假装生气的怪样子,走了。

安惟楚非常珍惜和颜雨洁之间的友情。每次寂寞孤单的时候、面临失意失败的时候,或者有了喜悦想要找人分享的时候,她们都愿意共同分担或者分享。这样的友谊是人生的一大支持系统。

独自发了一阵呆,毫无睡意的安惟楚翻出一本书来看,那是一本凡高的自传,《亲爱的提奥》。这本书封底的一句话深深吸引了她:“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是的,无限、深刻、真实,这应该是有良知者毕生的追求。语言、思想,是有无穷力量和魅力的东西,它们让人着迷。她忍不住要在心里把这句话稍稍做一个改写:“如果爱情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爱情。”

安惟楚喜欢诗歌、小说,有灵感的时候会自己写一写;她平常最大的爱好是读书。读到小说里感人至深的地方,她会悄悄垂泪;而如果看到非常有趣的细节,她又会忍不住大笑起来。大学期间,她躲在蚊帐里看书,经常会这样突然大笑出声,马上就有同住的女生大叫着抗议:“楚楚,别笑得这么恐怖!”可是现在,即使她突然大笑,也只有四面墙在回应她突兀的笑声,在这夜里显得有些刺耳。此时还有谁会发出那甜蜜友好的抗议呢?

她叹息一声,放下书,站到镜子前面去。一张仍然年轻的脸,一张那么美丽的脸,此刻,为什么写满落寞和忧郁?

怪不得昨天夜里会梦见老师,虽然梦见的是语文老师,而实际遇到的却是物理老师。这难道是冥冥中的一种昭示吗?怪不得会梦见她想要得到别人的指导。她最想得到的其实是关于爱情的指导。爱情究竟是什么?它真的存在吗?如果没有爱情,人生是否就算是有严重的缺失?看,又是爱情。她实在是太闲得无聊了,才会一天到晚想这样的问题。

她多希望快快见到文至清啊!她要寻找机会告诉他,他曾经是她的老师,是班上全体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预感一定会有这样的机会,而且很快就会有。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