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边城
文丨刘永学
人到边城,已近黄昏。
不过,这黄昏只是个时间概念,是日细雨如丝,烟雾朦胧,四处一片迷茫。近处的山峰绿得乌墨墨的,流岚在树丛中飘逸,美得像一幅夸张的水彩。间或有啾啾的鸟鸣掠过耳际,远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山歌。几柄艳丽的花伞在山路上移动,像雨后绽开的蘑菇,让整座大山顿时显得鲜丽而灵动。四周都是这样的山,这样的树,这样的雾霭,在被群峰拥簇的这块平地之间,人们的双脚踏在泛着油光的青石板上,踩出的,仿佛是遗留千年的余韵。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吊脚楼历经沧桑,留着往昔的残梦,倾听着酉水的细语。而酉水,在烟色人家中潺潺淌过,丽颜不改,一如从前……
这就是边城,一个曾经当过士兵的人笔下的茶峒。我有一个山东朋友,他曾极为自豪地跟我聊起他的家乡:“泰山在这里崛起;黄河从这里入海;孔子在这里诞生”。那一山、一水、一圣人是一壁雄峻,一川激越,一派深远。而茶峒不同,这里蕴涵的是灵秀、幽静和深邃。山东之于边城,正如苏东坡那则趣谈:“我词何如柳七?”其人答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需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借用这个比喻,是说茶峒之美,像一阕婉转的宋词,正合一妙龄女子,执红牙板,徐徐低吟,再配上一曲洞箫,在宁静的夜晚,追星绕月,余音不绝……
之前我到底来过边城没有?记忆中竟是一片迷茫。一个浪迹在湘西云山雾水间的士兵,走出这方土地后,用一支神来之笔点染着这里的山水草木、大船扁舟、楼台房舍、犍牛猛犬、兵士边民以及那个叫翠翠的姑娘。这哪里是笔呢,分明是一柄法力无边的魔杖,挥扬之间,便让这方山水灵动起来,鲜活起来,行走起来,让它迈入无数人的内心。也就是在这个士兵的字里行间,我中了文字的魔法,让边城的梦境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直至固化成一幅永不褪色的图画。人的记忆有时候会发生错位,与忘记和失忆不同,梦里不知身是客,是人在梦中还是身临梦境,界限已经难以分明了。
上船。水清如碧。“河里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那个士兵叙述的,是酉水在艳阳高照下的情形。而此刻的酉水之上,几只早已脱了漆的旧木船泊在岸边,清清的水招摇着油油的水草,和绵绵的雨丝遥相呼应。及至登上江心小岛,翠翠托腮远望、猛犬如影相随的巨大石雕须仰视才见。一个深居苗乡的山里女子,一只普普通通护家黄犬,在黄永玉的手中扩张并且定型,成为边城的地标和风景。再细细浏览由百名书法名家联袂而作、镌刻在石碑上的小说《边城》,便觉得时光倒转,流年回旋,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走过一间间城临门脸朝街,楼身悬在河面上的吊脚楼,红灯笼射出幽幽的光线。街上人迹稀少,静谧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比较起丽江、凤凰的流光溢彩和喧嚣人声,顿时生出此处光阴流逝缓,人间仙境何须寻的感慨。进得屋来,迎客的是木桌竹凳,寻常菜蔬,乡里米酒,火锅里的豆腐煮鱼浓香氤氲。菜鲜酒好,一桌人大快朵颐,席间有人道:“这豆腐入口即化,余香绵绵,可谓人间至美。”老板笑答:“豆腐之妙,精要在水,水浊败味,简单道理。”一桌人转睛望着房檐下绿墨墨的酉水,一时竟然无语。
在一个追名逐利、疯狂拜金、贪得无厌、浅薄嚣张的物质时代,能够在酉水边返璞归真,便陡然间生出一种凤凰涅槃般的联想。其实,我心中明了,今日的边城是落寞和孤寂的,波澜壮阔的经济大潮尚未波及这偏远的一隅。也正因为如此,才使边城得以保留下了那种原生态的真实。我所见到的边城,如一幅简简单单的素描,粗狂的线条和结构足以表达内在的丰厚寓意。也许,它所省略的浮夸与虚饰,能够消解长久郁结在我心头的不安和焦虑。
那个曾经在湘西当过士兵的沈从文,将一方隐匿的山水诠释为经典,让昨日的茶峒,今天的边城,永远成为文化深处的绝对存在——美丽,并且“美丽得令人忧伤”。
(本文原载于2013年3月12日《湖南日报》)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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