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咬 记

文丨刘永学

作家阿城负大名，有奇思，文字也确实极好。比如，他说一个人想出名非常容易，飞起一砖，砸碎人家的玻璃，人们口口相传，因之暴得大名，就是这么简单。

但这个事情搁在我的身上，就变得不这么简单。其一，我从未想过要砸谁家的玻璃;其二，的确有俩人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抡起一砖，砸碎了政治老师的玻璃，并且，他们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校长办公室出首，说我就是那个暗影中的抛砖之人。古人自谦，但凡要说点什么，既道抛砖引玉云云，小人阴毒，黑砖一抛，遑论有玉，明摆着是一场噩运。

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始作俑者是和我结过梁子的两个同学。结果不难想象，我一时间就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要说当年将林冲诱入白虎节堂的手段有点技术含量的话，这俩扔黑砖的小子确实继承了前人的真传，当年林冲被逼上梁山，而今我亦成了顶风臭出三十里的坏小子。时势造英雄，时势也迫使我往“坏人”堆里混：抽烟、酗酒、唱《南京之歌》、穿痩腿裤、留长发、戴军帽，故意把帽檐压的极低，后脑勺的长发被帽沿压得露出头皮一线，观之与鸭屁股无异。古时孔老夫子见南子，子路不悦，急得老头赌咒发誓：“天厌之，天厌之!”我的事儿与孔老毫不沾边，谈不上天厌之，但人厌之已经确切无疑了。

混到了高中毕业，就兴高采烈地下乡，以为农村天地广阔，可以一扫身上的霉运。到了，方知现实的农村远没有想象中的罗曼蒂克。队长神情恍惚，发如飞蓬，声嘶哑，背重驼，上身穿一件已经分辨不清原色的酱色汗衫，一条短裤显然是用尿素口袋缝制而成，因为裤裆前面豁然显示着“净重25kg”的字迹。大家一见，爆出哄堂大笑，如此庞然大物有谁见过?愈想愈奇。

队长的日子都过成这个样子，也分明界定了我们的生活水准：大锅饭，菜便是往清水了一煮，丝毫不见油星。更要命的是掌勺师傅身怀绝技，无论饭菜，一勺起来，掂在手上顺势一抖，分量瞬间就少了三分之一，经历过数个回合，巴普洛夫的条件反射便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只要大师傅的的饭勺一抖，我不争气的胃马上会产生剧烈的痉挛。几个月下来，插队的知青们一个个面呈菜色，皆说嘴里淡出鸟来。我前面所述的那些狐朋狗友穷则思变，再不堪清汤寡水的折磨，便将一个细钢丝钩绑在长线上，钩子裹上饭团，往农户家里的鸡群里一丢，鸡见了食物如何不喜?那边张嘴一叼，这边顺势一拉，可怜这小生灵就乖乖就范。还有，在两块骨头中间夹上摔炮，亦是用绳子做牵引，狗张嘴一咬，炮响，狗仆，这厢尽力一拽，已是囊中之物。不出几个月，方圆数里的村庄就变得鸡犬之声不闻，与此相对应的是，那几个“猎手”的脸上一个个泛着油光，腹中肉食香，发作起来便歌之蹈之：“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这当然是文不对题，冤屈的须是那些丢失了鸡和狗的贫下中农。

我之所以没有加入的这个行列中去，是觉得偷鸡摸狗的事情实在是有失体面，鼓上蚤时迁因做了偷鸡贼给梁山伯好汉丢分不少，如此劣行，壮夫自当不为。在我那帮朋友看来，你不跟着干，就是一种背叛，自然，我成了他们眼中的另类。知青的带队干部看见我一如既往地枯黄痩弱，一阵风吹来简直可以在空气中打晃，便认为我是可以教育好的青年，通知我晚上到队部进行当地规格最高的友好会谈。

是夜，月色出奇地明亮，山峦和平地亦如霜打过一般，四处是一片惨淡的白色。月光照射在疏疏离离的树叶上，在地面上显现出我怎么也读不懂的象形文字，它描述的该是宋朝、唐朝或许更加久远的陈年旧事。我趿拉一双拖鞋，走在通往队部的蜿蜒小路上，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突然间，一片云影移来，把头上的月亮遮得严严实实，周围顿时陷入黑暗，我才举头观望，就觉得脚上一阵刺痛，接着便是一股凉意从脚面掠过，被蛇咬了，我一声惊叫，返身就往回跑，蛇的毒液随着我血流的加快迅速蔓延，一回到宿舍我登时就昏死过去。

一直到几天后我才醒来。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就捧着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仔细研读，由此我知道了什么是矛盾、运动、发展和联系。那时候讲究活学活用，我把被蛇咬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结论是，根源就出在那块砸出的黑砖上。没有那一砖，我断不会结识一帮狐朋狗友，没有这帮狐朋狗友，我就不会被带队干部找去谈话，让毒蛇袭击的事肯定不会发生。正值青春岁月，生活就给我上了严峻的一课，使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生命存在的危机和忧伤。

需要说明的是，当时我并没弄明白所遭遇的一切才是一幕长剧的开始，后来几十年发生的事件种种方令我如梦如初醒：那两个同学手臂一甩果然称得上抛砖引玉，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我日后的遭遇种种相比简直是小儿科，没有落得玉石俱焚已属万幸，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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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