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庄子

文丨刘永学

向晚读书，一脉橘红色的余晖洇染在书页上，便觉得一阵阵暖意在字里行间流动。现实的光阴与书卷中的年代温馨相遇，心中陡然间就有了今夕何夕的感慨，几多历史陈迹，也往往不邀自来：“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陆游老先生心情郁闷，瘦马西风行走古原，但见夕阳斜照，天边的云彩在夕阳的精心装扮下，悠悠地绚烂成美丽的晚霞，为俊秀的青山披上了一袭殷红的轻纱。江山妩媚，惜在瞬间，有感于斯，诗人一声长叹余音袅袅，缭绕了千年。其实，郁结在陆游心头的惋惜与憾意远不如李商隐的豁达和通透：“莫叹佳期晚，佳期自古稀”，人事纷沓，天意难违，盼着四季都是好光景，那是不着边际的一厢情愿。

之所以说到李商隐，是因为手中捧着的是一卷唐诗，一首《锦瑟》字字珠玑，在夕阳流动的余晖下更加光芒耀眼。“庄生晓梦迷蝴蝶”， 想必李商隐更痴迷庄子神仙一般的文字：“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这是人间的幻境，亦是世界之梦抑或梦中的世界。李商隐借用庄周梦蝶故实，抒发的是个人心中的惆怅，与庄子言说中的微言大义大相径庭。他的诗，就像一座小小的庭院，落红铺满小径，琴音肝肠寸断，间或传出风铃声声，催促着残缺的岁月。但它是一种引导，一种指向，让我们走出这个院落，看到风景，看到大陆，看到世界，追随着庄子梦中的蝶影，最终捕捉到自己内心的体验。也许，我们还进入不了“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但作为心灵的检视，我们至少多了一面镜鉴，让它映照的世间万象直逼内心。

《红楼梦》是一部入世之书，可里面的主人公偏偏有出世之举。贾宝玉在女儿堆里也有碰壁的时候，郁闷中嫁接庄子之文以消心中块垒。“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文”，还是黛玉看得真切，作践二字可谓一针见血，即便是宝玉日后身上披上了一袭红色的袈裟，人们亦见不到丝毫的仙风道骨。《庄子》是一部奇书，如大厦巍峨，观之宏伟，然而登堂入室谈何容易?年轻时的我初识庄子，读到这样的文字，真是如获至宝：“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在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文气充沛不说，关键是文字中布满机关，以为一朝得之，便掌握了应对大千世界的照妖利器。只不过，这种良好的感觉并没有保持很久，无良之辈、宵小之徒不管世人怎么观察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他们不按常理出牌，押下的赌注总是赢多负少，很少有人血本无归，庄子所赐的法宝，在红尘万丈物欲横流当中也有难显灵验的时候。

不过，人到中年之时，读读《齐物论》、《养生主》、《大宗师》，对过滤内心的尘埃大有裨益。吟诵着“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样的奇文妙语，心扉便情不自禁地豁然洞开，油然注入一股股朗朗的清气。正是这种情不自禁，才觉察到内心的清明澄澈才是一个人精神强大的根本。作为一个哲人，庄子无疑占据了一块思想的高地，简明透彻地宣示着自己的处世观、价值观、宇宙观，从而引领起生命的另一种走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这是认识的宏阔;“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是对局限的精断;“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这是观察的定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在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这是智慧的晶体;“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这是告诫的箴言。如此等等，绝非点缀原野的陌上花朵，而是万年长青茂密的森林，为那些龟裂的心田铺满青翠的绿荫。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一篇《枯树赋》曾经伴随着几多豪杰的暮年。其实，大可换一种文本，换一种心境，比如说读读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涘之间不辩牛马。”人生便在不知不觉中隐入深秋，身体中的惊涛骇浪缓缓消退，渐渐汇流成一泓秋水，在浩荡的清流中不知老之将至尽管老之已至……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