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

文丨周碧华

此刻，我像一条大马哈鱼，逆流而上。但我不是为了完成一次繁殖，而使自己遍体鳞伤，最终将生命祭出。此刻的我仅仅是采取了大马哈鱼一样的行走方式，大马哈鱼历经数千里磨难，朝着一个目标义无反顾，那是一种本能的驱使，在某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它可能完成一次精彩的交配，然后在满足中告别世界。

这片大地上，长江、黄河、珠江，它们率领着成千上万条河流，像根须一样植入大地，无论千折百转，最终东流入海。若是在空中俯瞰，那是一种怎样的气势!无数的支流朝着主流汇集，仿佛在听从一种召唤，这召唤亘古不变，不容置疑。或清澈，或浑浊，大海一齐接纳了它们。

我选择从长江逆流而上。

长江的入海口，江海一色，究竟是海吞没了长江，还是长江撕裂了大海?虽有波涛，却不闻其响。长江用浑浊的水滋润着两岸富饶的土地，浇铸起一座座城市，它们返还给长江的是更加污浊的水。风中传递着腥味，这是城市的气味，当你置身于城市之中，你能感觉到的是现代文明的气息，只有像我此刻一样顺着长江逆流而上，你才能嗅到城市真正的气味。这种气味掩盖了万里平畴稻花与荷花的香气，无数的船队顺江而下，只有轰鸣，不见帆影。

长江的中游，在它曾经扭动身躯起舞的地方，水一改千万年来的脾气，显得特别娴静，这娴静隐隐透着暮气，两岸数以万计的湖泊、支流、池塘，我看见它们曾经明媚的目光正在黯淡，水朝湖底撤退，大地的裂纹诉说着沧海桑田的无奈。那些船只像晒干的鱼四处可见，它们失去了水，就失去了帆，就失去了渔歌。那些鱼的尸骨，谁敢久久凝视鱼的眼睛?那是两颗枯瘪的泪!

大自然让长江撕开巴东山脉滚滚东流，那是一种怎样的能量哟，我设想这样一种平衡，大自然经历了亿万年的搏斗，那巨大的能量像亿万头猛兽，在巴东地区怒吼、冲撞，终于，它们让长江打开了释放能量的通道。然而，一道大坝横空出世，这人类引以为豪的工程，将一泄千里的长江拦腰截断，将一种气势拦腰截断，将一种自然的能量人为蓄积，换取电，换取现代文明。当无数的水兴致勃勃从青藏高原而下，在这里却猛然停下了脚步，无数的水拥挤着，在巴东的山脉里沉默着，这是多么可怕的沉默。

我俯瞰的大地西高东低，东部是多么柔软，越往西越坚硬。我逆流而上的河越来越瘦，却越来越清亮。我必须随着它奔腾、跳跃，像一尾大马哈鱼一样。两岸深邃险峻的峡谷里，不停地跑出来一些支流，它们欢欢喜喜，它们唱着歌，它们不知未来的命运，它们只带来野花的芬芳，带来岩石和森林的气息。

这就是源头，沱沱河，它细小，平缓，在长江几千公里的身躯上，它甚至称不上一条河，但伟大的长江，就是它的乳汁一点一滴哺育成长的。在如此寂寞的地方，它的每个日子靠各拉丹冬雪山映亮。我们习惯了顺流而下，看多了繁华与辽阔，有谁能记取，这一切其实源自于寂静与贫瘠?

人生亦如此，你必须来一次回溯，才能看到你的过去。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