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地理
文丨周碧华
这些地形在地图上是没有标出来的,却真实地存在于大地之上。
——题记
沟 渠
我生活的洞庭平原,土地肥沃,飞鸟嘴里跌落的果实,随便落在哪里都能长出芽来。这肥沃的平原被沟渠织成了巨大的棋盘,一个个村庄,就像一粒粒棋子,很有规律地点缀其间。
沟渠是我的父老乡亲们一锹一锹挖出来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洞庭平原的农民完成了这一浩大的水利工程。每逢冬春,洞庭平原就成了红旗招展的工地,那越挖越白的铁锹将沉积千年的黑泥挖出来,填成路面和宅基,原先星罗棋布在田野里的农舍,渐渐地汇聚在沟渠边了。那沟渠延伸到哪里,农舍就会一家挨一家地延伸到哪里。所以,笔直的沟渠的路面,就是乡村的街道,牛的半月蹄印、鸡们鸭们的“个”字、黑狗黄狗的梅花印,还有我们大大小小的脚印,叠印其上。
沟渠在春天是最美的了,春水盈盈其间,沟两边的杨柳一夜间泛出新绿,枝条偶尔拂过水面,挑逗出一层层波纹。鸭呀鹅呀一群群在水中捕食、嘻戏,一点也不惧怕偶尔划过的小船。若是在夏天从空中俯瞰,洞庭平原俨然无边的稻海,而沟渠就是给金黄的平原镶的一道道绿框。
乡亲们临水而居,农舍大都座北朝南,北边的农舍面朝沟渠,南边的农舍便是后门对着沟渠了,哪家炒辣椒,沟渠两边好几户人家都有可能呛着。沟这边的姑娘提了一家人的衣服,在沟渠边的捶衣石上一下又一下地捶,姣美的面容映在水面上又被细细的波纹搅动,那长长的辫子总是不听话地垂到胸前碍手碍脚,姑娘时不时将辫子朝后一甩,胸前便勾勒出优美的曲线。沟那边的小伙子早听得捶衣声,便挑了水桶到沟渠边担水,那小小的木桶半天也装不满……
这样美丽的场景只能从回忆中去寻找了,洞庭平原的沟渠不知从哪天起失去了她的明媚容颜。有些地方的沟渠里已经见不到流水,杂草覆盖了沟渠,臭不可闻的水使你很难相信,我们的少年时代就是从沟渠里泡大的。
水泥公路在洞庭平原渐渐多了起来,原先依在沟渠边的农舍喜新厌旧,像被磁铁吸到了公路边。沟渠冷清了,有些像弃妇,不修边幅地和残留下来的农舍相伴着。
池 塘
洞庭湖在淤积成平原的过程中,形成了数不清的湖泊,那几分地大小的池塘,更是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平原上,或椭圆,或腰子形。池塘边总是杂花生树,在田野里放眼一望,哪里有浓浓的一抹绿,那里就必有一口池塘。
池塘多的时候,几乎每家都可以分得一口,那池塘便成了家家户户的粮袋子和钱袋子,哪家又没有一只采莲的腰盆呢?莲蓬熟了,就将腰盆抬到池塘里,腰盆一次可坐两人,划进莲叶丛中,那饱满的莲蓬就随手可摘了。摘莲时,也许是姑嫂,也许是母女,坐在腰盆里,一人朝左摘,一人朝右摘,腰盆才能平稳。待腰盆渐渐没入荷塘深处,不见了人影,就只见莲叶躲躲闪闪,就只闻喜悦的笑声不断地从荷叶丛里钻出来。池塘里除了莲蓬,还有一种俗名叫“鸡嫩八果”的东西,鸡蛋大小,浑身长满了剌,小心翼翼将表皮剥开,里面竟藏着珍珠一样的颗粒,圆润、细嫩,含在嘴里用牙齿和舌头轻轻一抵,肉留下,暗红的籽吐出来,那是比莲子还看得重的美味。采莲的腰盆总是装得承受不起了才划到岸边来,孩童的欢呼声四起,村子里便到处可见“小儿卧剥莲蓬”的场景了。待到秋后,池塘里看上去是凄凄残荷,其实这完全是一种表象,荷的生命体现是一半将莲蓬举过头顶,奉献给人们当零食,一半以藕的形式藏于泥里,作人们过冬的粮食补贴。挖藕之前,一家人或请了邻里,用水车或木瓢将池塘里的水弄干,水一寸寸浅下去,露出枯瘦的荷梗,渐渐地,荷梗不停地被拥挤的鱼撞得东倒西歪。当鱼露出黑黑的脊背时,大家一拥而上,几分地大小的池塘往往能收获百十来斤鱼。这鱼一半薰成腊货,一半挑到镇上换些油盐和布匹。收获了鱼,便是挖藕了,这可是壮劳力的事,池塘里的淤泥极有粘性,没有点力气是挖不到藕的。当挖藕人从黑泥深处捧出一米来长的藕时,极像是捧着少妇圆润雪白的胳膊……
原生态的池塘留给水乡人民太多的美好回忆,现在的池塘大都改造成珍珠池了,没有了田田荷叶,没有了嘻戏其间的鱼,没有了杂花生树,珍珠池里一串串可乐瓶制成的浮标,像一串串省略号,省略了乡间的许多乐趣。
坡 地
洞庭平原一马平川,很少有起伏的地形。我说的坡地,就是从堤面到河坡的那块。
因为水,洞庭平原上人工筑成的大堤宛若万里长城,护佑着千万个村庄。高高的大堤将村庄藏于腋下,很威武地抵挡着年年如期而至的洪水。洪水退去,从堤面到河滩,长满了绿毯子似的野草,这便是我们水乡唯一的牧场。
站在大堤上,便可见坡地上一头又一头的水牛漫步其间,悠闲地啃着草。坡地上有的地方草肥,有的地方草薄,放牛少年常为自己的牛争夺草场而打架,从堤坡一直滚到河滩上,一身泥污。牛们偶尔抬起头“哞”地一叫,浑厚的声音在河两岸间回荡,似乎是提醒自己的小主人不要打闹。
我那时放牛,从不与别人争斗,任由牛自己去寻,牛有时走得很远了我也不担心,我知道它吃饱了就会回到我的身边。而我饿了或者渴了,就在身边用手指头挖一种叫“丝茅根”的草,那草根有很多节,用衣服揩一下,能咀嚼出很清甜的汁水来。
别人打架的时候,我总是保持一种姿势:躺在堤坡上,双手枕头。这样的姿势,似乎是居高临下,可以纵览河两岸空旷地带。但我更多的是发呆,我看着天上的飞鸟,和比飞鸟更高的云朵,思绪会莫名其妙地飞得又远又杂。有时盯着蓝天上的某一处,眼睛一眨也不眨,看能不能从中发现新鲜的东西。那时的我每天接触的就是猪牛鸡鸭,连河对岸都没有去过,只知道对岸也有吃草的牛,也有袅袅升起的炊烟。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就以双手枕头的姿势,注视着河里常年经过的一只船队,它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船上的人屙屎是不是屙到河里……那些船上的两个字让我琢磨了许多年,一直到高中才弄明白,“湘常”是代表湖南常德航运公司的。可我当时没有学过这个词,也懒得去问只有小学水平的老师,每当有船队经过,我都要对这两个字反复琢磨。
现在想来,那块坡地虽然是牛们的天堂,却是我放飞想像的地方,那坡地让我枕着,我枕着比村庄更高的位置,眼光就看得稍稍远了些。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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