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旧事
文丨张建安
我的家乡在湘西南,虽偏僻落后,但有青山绿水,风光秀美。家门前流过的赧水,其实就是湖南省第二大河流——资江的上游。
小时候,我常见河流上有水鸟翻飞、白帆点点,那真个是百帆竞发、百舸争流,繁忙得很!时不时还有一串串竹排或木排从上游逶迤而来,剽悍的古铜色的放排佬吼着山歌,说着荤话,见河边有村姑少妇,还不失时机地调戏一把,煞似开心。
那时的资江可以说是咱们湘西南的一条繁忙的运输通道,上溯洞口、武冈,下可至邵阳、益阳、汉口。资江,连接着湘西南与外面的大千世界。
在童年,因为听了喜巴爷爷的故事,便觉得大湘西,抑或贵州等地,于我简直就是一个悠远的童话。
一
喜巴爷爷是个木工师傅,一个地道的手艺人,他年轻时候常常带着几个徒弟,走南闯北,长年穿行于绥宁、城步、通道、会同、黔阳、洪江之间,有时还远至贵州、云南、四川等地,在我故乡算得个很角色。
他们给别人打脚盆、脸盆,火桶、水桶,桌椅、板凳等小物件,有时别人也请他们做衣柜、木床等大东西,甚而造木房、凉亭等大型的建筑。总之,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他是个有见识、很能干的人物。
在我老家,关于他的传说很多,甚至有点神乎其神。
有人说他懂得“鲁班术”。比方说,他做的木板凳四只脚不要手扶,就可以黏在墙上不会掉下来;比方说,他亲手打造的木房子不需要一个铁钉,但很牢靠,即使有十二级台风把房子刮走,房子无论落在多远的地方,一般都不得散架……
喜巴爷爷形象也不差,且能说会道。据说他在贵州做木工时,把我们湖南吹得个天花乱坠,好得不得了。他骗起那里的苗家姑娘说:“湖南茅厕都挂着绣球,”十足的人间乐园!
他这样不着边际的鬼话,一般人是不怎么相信的。但居然也有两个苗家姑娘相信了他,不仅相信,而且还跟着他千里万里、跋山涉水来到了我们村子,死心塌地做了他的老婆。
更为奇特的是,她们来了之后,尽管言语不通,生活不惯,但还是不想回去。两个苗家姑娘后来一直以姐妹相称,和睦共处,安安心心地当起我们的“喜巴娘娘”来。
解放以后,新政府顺延旧俗,也没有严格执行“一夫一妻”的规定而强行把他们拆散,竟然还让喜巴爷爷做了村农会主席。
二
我们家族人丁不旺,至祖父时代已是三代男丁单传。在我们家,乡民所看重的那个叫香火东西有如游丝,是喊断就断的。祖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善言辞,但他心里清白得很——这个家族不能不添男丁了!他这样一个执着的想法可把我的祖母害苦了。
祖母一气生了四个姑姑,这让我祖母生得提心吊胆!直到一九三八年我父亲降世以后,上帝才结束那一场近乎恶作剧般的生命游戏。一九四四年,我祖父带着晚年得子、了却祖宗遗愿的欣喜抱病而去,享年五十五岁。
祖父一辈子没有读过书,是个光眼瞎,连钱都不怎么认识,常常受到别人的欺诈和作弄。但他很勤劳,一生苦挣苦扒还是攒了些银元,陆陆续续在河对岸买了37亩水田。其实,祖父他买田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只希望为子孙后代多积累点家业,过上好点的日子。可他没曾想,就是这37亩水田简直把他的子孙后代害惨了。
几年后,共和国成立,人们盼着翻身解放。其时,我父亲刚满十岁,我那几个姑姑都已出嫁远方,家里就剩下我祖母和父亲二人。
其时,政府忙着要给各家各户划成分。按人民政府规定:人均有田土30亩就要划为地主,有16亩就要划为富农。
这样,我们家正好就压在富农那根线上,对于这一点,我年幼的父亲懵里懵懂,是啥也不知道的,这可坏了我可怜的祖母。
祖母无奈,只好找到喜巴爷爷一顿倾诉。好在喜巴爷爷良性大大的好,他很是同情这一双孤儿寡母。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竟然敢去跟当时驻村工作队的领导拍桌打椅、据理力争,这才使得我们家族才免除了遭划富农的厄运!
——啊,我那有情有义的喜巴爷爷!
三
只可惜年轻时候既英俊又健壮的喜巴爷爷,虽拥有两个老婆却没有后嗣,这可是大家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简直是不可思议!
村里人猜测,可能是他老人家学坏了那个“鲁班术”。
一九八四年,一世英明的喜巴爷爷带着无限的遗憾撒手西去,留下两个会讲苗话的老婆子在这个世界上“熬日子”。
我母亲说,也是缘分啊!两个喜巴娘娘在喜巴爷爷过世以后依然过得和和美美,依然亲密如故!她们两个都很高寿,后来都活了九十多岁,直到前几年才依依不舍地相继离世。
这两个远离故土的苗家姑娘,用自己的执着与顽强,友善与忠诚,为自己年轻时候的行为的简单、冲动和草率埋了单,谱写了二十世纪南国乡村一个美丽而沉重的爱情神话。
至于她们在人生的晚年,还能够做到相扶相携,相敬如宾,那实在是一段无比震撼人心的人生传奇!
(本文原载《湘声报》2010年05月17日“芙蓉”文学副刊)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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