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生命抒怀丨永远的琴声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9-01 11:06:08

 

永远的琴声

文丨张建安

 

那是一个秋夜,雪峰山下的古镇。

偏而又偏的山镇,涨潮般的烦扰和不安。

山,绵延的大山,封锁着无边的孤独和寂寞。

我伫立窗前,撩开窗帘,任秋风梳理我迷乱的思绪,忘情地阅读着湛蓝天空中高悬的月亮,凭吊那旷古的忧伤和奇寒。

人生,实在是一条斯芬克司之迷啊!我常想。

生我的小城里有我年迈的母亲,山那边喧哗着时代奔腾的涛声。

繁华,只是一种遥远的记忆。

二十岁那年,我告别了大学校园,坐了火车又赶汽车,辗过广袤丰富的平原,穿过一片片丛林,最终定格于这资江边上的小镇。

谁也没有在意,我已来了多时,谁也不想预料,我还要等待多久。异乡他地,形单影只,我只能默默地迎接生活的严峻。

可就在这静夜里,礁石般的小镇东头,有一缕悠远的琴声飘起,象闪电,悠悠扬扬的琴声,照亮了我又灰又冷的黯然的心田。

 

朦胧的月色里,我虚掩了房门,寻古老的琴声而去。琴音缥缥缈缈,仿佛自遥远的静界而来。探视远方,是一线逶逶迤迤连绵不断的群山,月亮正在那儿浑圆地升腾,天空异常高远,白云如骏马飞驰。

那曲调激动群山,飞扬远方,如同天籁,又疑似楚声;催我欣喜,又叫我彷徨。我猜度,这高明的琴师,许是一位超凡脱俗的隐士,或是那看破红尘的道人。

如是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青砖瓦房前边,这房屋依山傍水,在南方乡下很为别致,雕龙画凤,飞檐翘角,气质古典昂贵,令人顿生庄严。

我默默地徘徊于琴声附近,细心静听,只闻那琴声跌荡起伏,出神入化——时而花香鸟语,洁净明丽;时而高山流水,悱恻缠绵;飘逸时,如梦似幻,仙风侠骨;淡泊时,捧杯邀月,人生几何……

等一曲终止,我欣欣然推门而进,见是一位面熟老者正操琴而立。

“哦,好一个教书郎!快请过来,我这闲来无事,与琴对话,怕是惊扰了你的好梦?”老人琴放一边,拉我欲坐。

“哪里,哪里,男孩心绪不宁,夜难成寐,先生琴音,令我感奋。”答毕,与他并排而坐。

这先生说话豪爽乐观,待人平和热情,时常有事无事,总喜欢到我们学校来串一串。他很健谈,谈人情风俗,谈历史演变;也谈时代潮流,谈耕织桑麻……

他那颀长的个子,花白的头发,很容易让人想起他风霜雪雨的人生,然而,他总是飘飘然,大有古仁人君子之风。

我有一个家居小镇的同事,常常讲起这老人的历史是一部传奇的历史,“先生,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我问他。

“有哩!我的大儿子也是教书的,远在省城,长年难得回来。”

“那你的小儿子呢?”

老人沉默不语。

我心想这话可能使老人为难了。许久过后,老人才缓缓地侧过头去,指着墙上的镜框说:“那就是我的小儿……”

那是一个英气逼人而稚气十足的小伙子,看到那放大的照片,我的心禁不住颤动不已。我想自己真不该点燃这老人那充满慈爱的温暖的手已伸过来了,轻轻地抚摸着我,一边喃喃地说:“孩子,人生有很多的事情是说不清的呀!”

于是,老人慢慢地追忆起他的从前,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秋夜里。

老人本出身于这小镇的一个富豪人家,中学毕业那年,正值日本鬼子打进了他的家乡。出于一个进步知识青年的良知和义愤。他毅然放弃了自己优秀的学业,辞别父母,奔赴延安,成了一个八路军人。在抗击日寇的战争中,他表现了非凡的智慧和勇敢。日本投降那年,他已光荣地被提升为我军某部团长。

后来是解放战争爆发了。

后来是人民共和国建立了。

共和国成立之初,许许多多的功臣和英雄,还有许许多多的非功臣和非英雄,纷纷忙于进驻大城市,担任这个长那个长,这个主任那个主任。

只有他,悄悄地递交了申请,悄悄地告别了军营,不声不响地“解甲归田”,回到了故乡。

他没有留下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和照顾,他有的只是一个非常质朴的想法:“建设一块土地比占有一块土地更为重要”。

是的,天下太平了,国家安宁了,该是他回家去建设家园的时候了。

可是,生活常喜欢开一些近乎残酷的玩笑。

他回家的第二年,竟被人指控为逃兵,他真是有口难辩啊!原来,他只知道故乡很贫困,却没料想到故乡还有着根深蒂固的愚昧,加之他的出身又不好,以致以后的每一次政治运动他都受到牵连。

“亦余心所之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那善良的心里,生长的永远是执着的信念。他不曾为自己早年投笔从戎而后悔,相反,假如当时没有“成分血统论”的限制,也许他的大儿子早已成了军人,然而,这个美好的愿望,只能成为历史咸咸涩涩的叹息。

恶梦醒来是早晨。当人民共和国走出那场苦难的浩劫之后,当强加在这老人头上的诸多委屈得以冰释之后,他的小儿又到当兵的年龄了。

如同当年自己投奔延安一样,他毫不犹豫地把小儿送进了军营,就是这位英俊稚气的小伙子,将自己整个美丽的青春,娇妍地开放于神圣的自卫反击战争之中……

这不得不使我常常产生这样一个想法——人类本来有许许多多的“精神原子弹”,只不过有的遇到了适当的机遇,成功地爆炸了。如历史上的那些名人和伟人,他们的价值在恰当的时机得到了完美的、淋漓尽致的体现,于人类、于历史产生了无比的震荡和影响,人们永远记住他们、怀念他们;然而,还有更多更多的是找不到释放能量的机会,以致永远沉默,如老人和他那牺牲的儿子。时过境迁,人们也许会把他们忘却。但是,我要说,正是这样,才使得我们现在的历史如此真实,如此动人。平凡与伟大,伟大与平凡,于我们的时代、于我们的祖国都是同等同等的重要!

 

我终于被这奇妙的琴声感动了。在人生这条不短不长的琴弦上,弹奏的是“大江东去”,还是“小桥流水”,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所有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能够奏出生命的和谐和岁月的庄严,无论是昂扬,无论是低徊,于我们的生活都是一种美丽。

从那以后,每当我遇到人生挫折或失意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那顽强的老人和他那不断的琴声。于是,忧伤只是一闪念,苦闷只是一闪念,它使我永远消沉不起来,永远也困顿不起来,因为,在我心中,那老人的精神已经成了风雨不摧的长城,那老人的琴声,已经成了坚忍不拔的象征。

在我人生漫漫的旅途中,我时刻期待着有那一抹幽蓝的琴声响起……


( 刊发于《中国教育报》2010年12月31日“文慧园”文化副刊)

责编:吴名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