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年品味《广陵散》

文丨张建安

一

偶然的机缘，我聆听了古筝曲《广陵散》。

对于音乐，我素来知识贫乏。但我第一次接近《广陵散》，就感觉到了灵魂的颤动和精神的震撼!

为搜寻比较好的演奏版本，我呆在网上长久地“百度”，网上起码有几十个版本，我挑选了半天，觉得邱大成的演奏应该比较到位靠谱——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个版最能穿透我的心灵。

二

古筝独奏《广陵散》最初的内容是写聂政刺韩王为父报仇的故事。

提到聂政，我便想起了早年看过的郭沫若的《棠棣之花》。知道聂政的父亲乃韩国铸剑大师，他奉命为韩王铸剑，历经三年铸得一把宝剑，取名“广陵”。 传闻这“广陵剑”削铁如泥、能发绿光、寒气逼人，当世名剑无出其右者。韩王见其锋利无比，甚是喜爱。

可他不但不嘉奖表彰大师，反而担忧大师以后也可能为他人所用、替别人铸剑，便借口用时太长、误了工期而将大师残忍杀害。

一时，苍天为之黯然!

大师之子聂政获悉其父被韩王所杀，便离妻弃子入宫行刺，哪想事不遂愿，只好败逃深山。幸遇高人指点，并授与琴曲，苦修数载后毁容出山。一日，聂政在街头奏琴巧遇其妻，其妻悲伤不已。聂政问其为何悲伤?妻曰：你的牙齿还很象我的夫君啊。聂政只好重回深山，将牙齿敲碎，加倍苦练，武艺终成。其琴声亦称妙绝，艺震韩国。

于是，韩王召他进宫演奏，聂政所奏曲子正是《广陵散》，韩王听之入迷，欲留聂政于宫中常年为之演奏。聂政乘机说，闻听韩王收藏有名剑，可得一睹为快?

韩王无奈，只好出示宝贝“广陵剑”。聂政捧剑后落泪不止。广陵剑饮泪后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绿光，韩王正迷惑不解，聂政跃至身前，一剑致命，将韩王杀掉。

聂政刺杀韩王，为免亲友牵连，后亦自刎而去。

一代义勇之侠，就是如此悲壮矣哉!

显然，聂政是铲除邪恶与残暴的英雄。当然，这样的义士侠客在中国古代远不只他一个人。还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干将与莫邪之子眉间尺，白虹贯日的专诸等，还有那些许许多多成功或不成功的英雄……

真正是可敬可叹!

三

《广陵散》后来能跻身中国十大古典名曲之列，这还得归功于西晋大名士嵇康。

嵇康经历坎坷，早年丧父，家境贫困，然他励志勤学，文学、玄学、音乐、剑术无所不通。待到嵇康名满天下时，已经修得高贵的节操，写得一流漂亮的文章，而且身材伟岸、相貌俊美，人们说他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遥想魏晋交替，各种政治势力争权夺利，无数文人志士在无谓的倾轧中失去了性命。

文人啊，在中国古代简直就是政治的代名词!

稽康看到好友范晔与吕安都遭不幸，血红的现实刺激，点燃了他仇恨的火花。

于是，他挂官而去，放浪形骸，逆礼教而行之——既然在现实的世道中不能安然生活，那就只好在精神世界里闹个天翻地覆吧!

他跟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在青绿的竹林里吟诗、弹琴，面对山风明月，和清寂的流水，他拿出了自己钟爱的琴，愤激地弹出了那纷杂、无章、混乱的散音，控诉这世道的无耻、虚伪和昏聩。

与阮籍玩太极、假装醉酒不同，嵇康选择的是啸傲江湖和激烈的抗争!

嵇康的这一决绝行为，表面上让人费解，实际上那是源自于他那天才的寂寞。

嵇康个性的显扬使他得罪了太多的人，这位名士终因不满司马氏的专权而招致被大辟的厄运。

杀戮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里进行。

生命优异的嵇康，面对一千七百年前的斜阳，他从容地弹奏着《广陵散》。

《广陵散》的曲子虽非嵇康谱写，但的确很符合他的性格。

开始弹唱的时候，嵇康还有一些拘谨。起先在曲子的前端，轻轻跳过两个滑音，这犹如云中白鹤，忽然振翅。这样一来，引子便有了，间歇也就有了，然后是白鹤入云，倏忽不见了。随即闪电、雷鸣却突然奔来，接着是大雨倾盆，情绪愤怒起来，思绪驰骋开来，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也挡不住了!

我要自由!——无拘无束的嵇康，再现了。

接下来，曲子的节奏又舒缓了，平静下来，直至净化为一湖碧水，净化为一种心态。激越的琴声，在刑场上缓缓响起，嵇康一下一下地挑拨着琴弦，一下一下历数着音符——在场的人，似乎只见那湖水又一次激荡，浪花高抛，血花飞溅!

那完全是在用灵魂搏击灵魂，用尊严撞击尊严。死亡，便被这沉静凄婉的琴音击得粉碎，散落于无尽的深渊，变成了人们惊愕、钦佩和凝视，为他求情而跪着的三千多太学生有幸见证了这一惊心动魄的时刻!

——壮士赴死，义无反顾，豪侠之气，全凝结在嵇康古琴的每个音符里了。

三十九岁的嵇康，在临刑前以此曲来寄托自己的情怀，当是血性无比啊!

这种受压迫者反抗暴君的斗争精神，经过嵇康的升华，铿锵有声，已经成为永不散去的千古绝唱。

《广陵散》自此名动天下。

历史还在悄悄地运行。作为一位诗人，嵇康的死似乎丝毫也没有改变什么。

但魏晋的竹林里，飘逸出了追求自由、人性独立、反叛暴虐的歌声!

但人们在理解《广陵散》时又添加了一层新的含义——蔑视权贵、愤恨不平。

四

《广陵散》的“散”原本就是乐曲的意思。

如今的《广陵散》是根据前人的古琴曲移植而成的，移植为筝曲后只保留了部分精华的主体音调，显得更精致和耐人寻味!

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广陵散》，飘飘悠悠地在茫茫九州大地上旋绕至今，虽已消逝了它本身真实的模样，但仍如一阵坚定的风刮过大地，留下了清高的风韵。

此刻，我们所听到的《广陵散》，显然已隐蔽了它原初所表现的一些内容。

在著名演奏家邱大成的手下，《广陵散》是这样演绎的——

乐曲一开始就是有力的叩击，奏响了激昂悲壮的主题，然后空旷的泛音，以及前十六、后八等短促有力的节奏音调连续出现，使得全曲一开始就笼罩在怨愤、仇恨、凄清等情感的氛围之中，在这一段持续紧张的音调之后，乐曲突然又显出了果敢而又坚定，甚为郁挫!

这中间有云雷奋发，有倒海翻江，非常激越!但随即又流露出了消极，藏满了悲苦——悲苦得让人想化作幽鸣溪涧的小鸟，直呼“归去来兮”!

特别是那具有很强推动力的泛音段落，把聂政的英雄形象，塑造得十分生动和鲜明。

接着我们仿佛听到了演奏家巧手滑过琴弦的声音，出现的是具有感叹意味的低音曲调，似乎欲表达抑郁，却又欲罢不能。

进入较快的四四拍之后，情绪上形成与前面鲜明的对比，急速的节奏，和大跳独筝的演奏构成的音调，把气氛营造得十分紧张，快板用较长的篇幅表现了聂政刺韩王的过程，这里既有不畏强暴、宁死不屈、慷慨赴死的气概，也有压抑、阴森和诡秘，全曲渗透了一种英勇顽强、替父报仇，充满战斗力的气氛，最后是在无比悲凉的气氛中嘎然结束。

整个《广陵散》曲调高古，忧伤，孤愤，呈示出一种旷古的人生悲愁，它使我们感觉到了生命的沉重与尊贵、崇高与伟大!

聂政刺韩，嵇康大辟;遗失千年，今闻犹寒!

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个曲子里所蕴含的力量和激情。

乐曲流露出“面对世道，永远无奈”的悲叹，我听来有非常特别之感——那是一种强烈而苍凉的生命意识在呐喊!

五

中年以后的我常读点历史，也懂点文学，于是对于阮籍，对于嵇康，对于魏晋盛行的那种名士风度，特别推崇。

多年来，我一直想寻找一种特殊的载体，试图去抵达那悠远而孤傲的彼岸。

我不知道，听了《广陵散》之后，是否已达成了自己多年的心愿?

只记得中学时代的教科书云：政治上的西晋是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朝代。而文化学者余秋雨则告诉我：魏晋时代是中国文人的人性与文化彻底解放的朝代。

黑暗与解放，这两个势不两立的概念，又怎么能够在特殊的历史夹缝中寻找到统一的支点?——真是不可思议!

我很是困惑。随即，亦很释然。

黑暗的现实令他们情怀愤激，佯狂放诞，他们能够将那种束缚人们精神的枷锁彻底砸碎，把钳制人们心灵的陈腐的礼教完全摧毁;人性的解放，使他们才情勃发，让他们的生命潜能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开掘。

所以，在魏晋南北朝时代，尽管朝纲更替频仍，尽管版图四分五裂，但由于众名士的焦灼挣扎及苦苦求索，人类心智的天空才得以开拓，艺术之花才得以粲然开放，文明才得以闪现出绚丽的光芒。

当此之时，有大诗人陶渊明的悠然降临，有《文心雕龙》与《诗品》经典文论的悄然诞生，有书圣王羲之的横空出世，也有祖冲之圆周率的精确计算……

(本文 原载于《中国教育报》2008年11月27日“文慧园”文化副刊)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