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水云》无限意

文丨张建安

一

我喜欢古琴曲，喜欢它缠绵中的忧伤，更喜欢它古典中的苍凉!

每当虚虚实实的曲调响起，就好像天外有一中奇特的声音在召唤，召唤人们跌进别样的世界，听琴，听史，听那些已经远去的古人，把故事演绎得惊心动魄，抑或愁肠百结!当此之时，我的血液就好像在燃烧!

在我看来，每一支琴曲都似乎有自己的灵魂，那灵魂总在七弦流转的气流里，款款地站出来，活生生地走近你我，歌咏着曾经远逝的岁月与人生。

二

南宋末年，元兵大举南侵，偏安一隅的赵氏王朝危如累卵。

兵火无情，古琴大师郭沔(字楚望，约公元1190—1260年)被迫离乡背井，移居湖南衡山附近，这是潇、湘二水合流之所在。常常，每当郭沔驻足于此，便深感山河残缺、国事飘零——“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大师借水光云影，书写无限感慨，遂作《潇湘水云》，以寄眷念故国之情。

传说中，九嶷山是贤王禹舜之葬地，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这山也便自然成为贤明的化身。而郭沔身处南宋王朝即将覆亡的时代，他本人虽终生未仕，且生活潦倒清贫，但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是一个坚决反对苟且偷安，具有强烈民族意识和爱国思想的知识分子。因此，琴曲《潇湘水云》既表达了大师对美好河山的赞美和热爱，也定然蕴含着他对现实黑暗与贤者难逢其时的义愤!

《潇湘水云》最早见于《神奇秘谱》，共十段。后经历代琴家发展为十八段加一尾声，现存琴谱多达五十种。经过诸多琴家的不断加工，艺术已臻成熟。

全曲情景交融、寓意深刻，自问世以后，数百年来广为流传，并被古今方家公认为最优秀的琴曲之一。

三

而作为一个弹奏者，要想把《潇湘水云》弹得像模像样，弹出点味道来，那绝对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即使全谱都已经烂熟于心，曲子所描绘的水天一色的那种壮阔气魄，要想很准确、生动地表现出来，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

我欣赏的是徐匡华先生演奏的这个版本。

乐曲一开始，琴师手指轻点琴弦，制造出飘逸灵动的泛音，展示核心曲调，玲珑的泛音表现了一派朦胧的湖光山色，美丽的抒情成功地营造了烟雨朦胧的氛围，使人仿佛进入到了一种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意境。

入拍后，前半曲以按音演奏，主题曲调委婉舒展，使得古琴幽深、沉静、圆润等奇异的音色得到了尽情的发挥。委婉的抒情、舒缓的叙述，展示了“潇湘”山水的妩媚秀丽。接下来的琴曲旋律仍以情意绵绵为主，没有固定的节律，没有规整的拍子，却如友朋间的长夜漫谈，深切而情真，朴实而动人。

过渡段以低音弦上大幅度的“往来”移动，模拟着“水云之声”，颇为奇特。这种大幅度地吟、揉推移，间以连续空弦音的“应合”，以及速度的加快，造成了一种“浪卷云飞”、波浪翻滚的气势和意象，并逐渐向后半曲奔腾激越的情绪发展。

后半曲以极高音区的按音，大音程的按音散音之间的跳跃，以及运用按音泛音相间等手法将全曲推向了高潮。层层递升的浑厚的旋律，有如云水相搏，惊涛拍岸，呈现的是一幅天光云影、气象万千的图画。其中高音段泛音的运用，引人幻想，引人憧憬。

如同在高山之颠，遥看苍莽云天，让人不能不动乡关之思，让人不能不想起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诗句来。

遥想当年，郭沔于此翘首北方，想望着沦丧的故国与失落的家园，思绪渺渺。可眼前却总是有关山阻隔、云遮雾绕，这怎不叫大师肝肠寸断呢?

——不是吗?故乡是艺术大师心灵的归宿，是万千斯民的精神家园，是所有生命基因的物质所在啊，那里有着太多的无法排遣的眷念。

置身南国异域的郭沔，此时，他实在迷惘得很，真不知何处是归程?哪里是故乡?就只好将无尽的岁月沧桑，无限的悠悠情怀，尽付于这飘飘渺渺的琴曲之中了!

于是，一段悠长的“散板”出现了，其节奏处理得跌宕起伏，有松有紧。与前边相比，这里体现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与鲜明的对比，那宽广行进的节律，表现了愤懑悲壮的情绪。这中间，有夸张，有激越，不时彰显古代文士的洒脱、任性之风。

稍后，一组叠音的推进，有如大江奔流，显示出了豪侠大度的精神气魄。

临近曲终，速度开始减慢，不完整地再现出主题曲调，结束在泛音尾声段上，水云声重起，余波荡漾，回归本原，流露出作者内心深沉的感慨，又似无语的倾诉……

匡华先生在演奏中，巧妙地将“吟、揉、绰、注”的技法全部用在乐曲的表现过程之中，或温婉缠绵，或清远恬淡，或急促灵动，或刚韧挺拔，各种音乐元素交相辉映，将“清、微、淡、远”的含蓄之美表现得生动、丰盈和充沛。

全曲就是这样，使明亮的音色与优美的意境得到了充分的舒展与融合，奔放激烈中不失平正淡远，颇具道家风范。

一曲终了，犹如水墨长卷将动人的景象层次分明地展开在听众的眼前，正如曲谱的十段标题描绘的那样：洞庭烟雨、江汉舒晴、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云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影涵万象，无不在古琴的吟唱中一一显现出来。

四

在南宋末年那种特殊的社会背景下，郭沔虽身怀绝艺却一直郁郁不得志。

即便如此，他还能够那般殷切地忧国忧民，这种家国天下的千秋情怀特别让今天陷入世俗的我辈为之感动，为之激昂，为之景仰!

我想得较多的是，在当今这浮华的年月里，欣赏《潇湘水云》这样的曲调，恐怕是很能考验我们的耐性，也肯定能复苏我们的智性的。因为，《潇湘水云》业已经过历代艺术家的提炼、加工和打磨，岁月在这支名曲中留下了无数的沉淀，波澜起伏的琴音里更是夹杂着历史的风云和时间的气息，它负载着一代又一代艺术大师复杂的思想元素。

八百年过去了。

显然，才华卓绝的琴师在潇水与湘水的汇合处，在嶷山与白云的摩挲中，在那个特殊离乱的时代，已经将志士仁人的那份对故国悲壮的挂怀，那一生困顿的失意，以及流转异地的锥心乡愁等，全都寄放在他那艘飘摇不定的小小的木船上，全部融汇于那起起伏伏的琴声之中……

寥落的琴音，无限的期盼，又无望的伤感!

空寂苍凉的琴音，吟唱的是大师郭沔永不疲倦的歌——忧时、殇国，壮志难酬!

我们可以想象：大师的长嘘短叹，大师的弹铗而歌，大师的牢骚满腹，大师的悲问九天，那是何等地荡气回肠!

两千多年前的那位远离故国，同样也流放湖湘，最终沉江汨罗的屈夫子不也是这样吗?

——历史啊，总是这样惊人地相似，历史总是写满忧伤，历史总是让人惆怅!

(本文原载于《海燕·都市美文》2010年第6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