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三城(系列中篇小说)
作者丨许艳文
二、雨城
十三
毕晓玲最近除了尽心尽力工作和照顾好冬冬外,所有的心思全放在网络上了。她每天都和“天上人间”进行心灵对话,把自己现实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向他一一倾诉。而“天上人间”又是那样知识渊博、善解人意,他知道毕晓玲目前跌入到了人生的低谷,正挣扎着在夹缝里求生存,倘若任凭情绪持续低落,势必会严重影响身体和工作,于是他尽可能地找开心的话题安抚和宽慰她,给她很多人生的开导和鼓励。在“天上人间”的关爱下,毕晓玲渐渐消弭了现实中遭遇的不快,抚平了心底的伤痛,与“天上人间”在美丽的情感花园里彼此分享着快乐。
毕晓玲弄不明白自己现在怎么也相信起网络感情来了?以前她可是持否定态度的。记得刚来论坛不久,她经常看到一些痴男怨女的眼泪帖子,打心眼里讨厌和反感,在她看来,网络爱情和婚外情一样,类似于罂粟花,美丽的外表下面渗满了毒汁,人若沾上了会活不得死不得,因为人没有充足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去维护这种海市蜃楼般的爱情,一旦保鲜期过了,厌倦感和疲惫感会接踵而至,除非从网络进入现实生活,成为走向红地毯的真实伴侣。那段时间,毕晓玲曾经用一个马甲到论坛里发了一个帖子,题目叫《爱,爱!爱?》,记得当时有很多人参加了讨论,那是她来论坛之后发出的第一个帖子。到底写了些什么呢?毕晓玲现在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她现在很想再看看,于是,她检索了马甲的名字,那篇小文果然冒出来了,里面有这么几段:
“尽管我个人不太相信网络上会有什么真正的爱,但我相信情缘的存在,这种情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哪天也许就让你给撞上了呢!有人说网上的痴男怨女太多太多,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网络本来就是现实生活的另一个版本。人都有七情六欲,平时工作压力大,日子过得平淡乏味,波澜不惊,那么,上网吧,玩游戏吧,chat放松一下吧……在这样的过程中,也许哪一天你眼睛一亮,遇见了他或者她,于是以后便有了朝暮的相思,有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牵挂,你轻轻地在心里说一声:亲爱的,我多想拥你入怀……”
读到这里,毕晓玲对自己当时的态度感到有几分迷惘,到底赞成还是反对呢?似乎是认同网恋?嗯,有道理,我们学校不是有一对通过网恋结婚的青年吗?他们现在感情也很好啊。她揉揉眼睛,再往下看:
“痴情的人啊,让我真实地为你祝福!善良的人啊,也让我提醒你网络上的爱情泡沫太多,调情取乐者有之;欺骗耍弄者有之,你可千万不要轻易当真,以免日后会伤了你自己。你看过王家卫导演的电影《2046》吗?章子怡扮演的白玲风情万种,最初游戏人生,可当她一旦动了真情之后,对方却关闭了感情的大门,于是,这位多情的女子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难以自拔。
有位朋友说得好:常常羡慕沙粒,因为沙粒之间的爱单一,纯净,没有任何杂质。它们只是静静地躺在一起,互相渗透,互相包容。那是一种最真切的爱――在自己的内部感觉到对方的感觉,相互独立,却又血肉交融,爱着你的爱,痛着你的痛,梦着你的梦……”
看来还是不赞成网恋?毕晓玲叹息了一声,又继续看下面一段怎么理解真正的爱情:
“世间有一种伟大而圣洁的爱情令人为之动容。你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是一对相互爱慕而又从没有见面的恋人,梅克夫人是一位酷爱音乐、有一群儿女的富孀,她在柴可夫斯基最孤独、最失落的时候,不仅给了她经济上的援助,而且在心灵上给了她极大的鼓励和安慰,她使柴可夫斯基在音乐的殿堂里一步步走向顶峰,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乐”和“悲怆交响曲”都是为这位夫人而作。他们相约永不见面,因为他们害怕心中的那种朦胧的美和爱在一见面后被某种太现实太物质的东西所取代。距离产生了美和爱。当然.这种纯精神上的爱太过超凡脱俗,今天的人实际多了,于是才有了快餐爱情和泡沫爱情。问问你自己,你拥有的是真爱吗?抑或只是生活的调味品?哈哈,调味就调味吧,只要今天开心就好,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长地久的永恒呢? ……”
看完之后,毕晓玲呆在帖子里半晌无语,她感觉现在的自己比过去的自己改变了许多,至少在精神上和观念上是今非昔比。她自从拥有了“天上人间”之后,就对网络爱情充满了信心,她经常问自己:“难道网络上遇上的就不是人而是机器吗?”“不,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的人,是有丰富感情的人”,她随即这样回答了自己。那种烈火遇着干柴,一点就燃烧的情形如今在他们身上出现了,她庆幸上天把这么一位德才兼备的魅力男人送到了自己身边。有时候,她情不自禁地一个人哼起了一首小时候唱过的老歌:“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灿烂的明月,是那灿烂的明月……”每当她感到羞愧,或者对这种状况表示怀疑时,她又立即想到了两本描写网络美好爱情、曾经风靡一时的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和《千万别让老婆上网》,虽然两位外貌和内心都很美丽的女主人公最后都香消玉殒,但毕晓玲为她们那份真挚的爱而深深感动,她希望自己这次所遇也能够像她们那样轰轰烈烈,死而无憾。那些天里,毕晓玲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时时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中,眼里、耳里和心里全都是“天上人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想,自己现在大概已经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若干天以后,“天上人间”终于向她发出邀请:“来吧,亲爱的若水,你来我这里,我会帮你找到一个适合你的位置,我有很大一个朋友圈,方方面面的人都有,为了你,我的那些哥们会帮忙的。以后让我来好好地疼你,快来吧,我的爱!”毕晓玲听到这样热切的呼唤,她心底的防线在一道道地打开,也给了“天上人间”一个长长的吻,流着眼泪对他说:“亲爱的,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吧,你要耐心地等我!”她打算认真地设计下自己的突围问题。
十四
转眼就快到清明了,毕晓玲已经和妹妹说好了一起提前两天回老家到母亲坟上看看。近几年一直忙着,都顾不上这个,为此她心里常怀歉疚。可妹妹临时因为实验正在紧张进行中脱不开身,毕晓玲就只给自己买了星期五晚上的火车票,走之前一再交代紫云带好冬冬。她很想一个人去陪母亲说说话,很想自己纷乱的心躲到山里去静一静。
回到宁安县城时天还蒙蒙亮,毕晓玲想父亲也许还没起床,于是自己先到城里转转。这是一个阴郁的天,她信步来到了城边的小河畔,站在清澈的水边看着自己有些憔悴而倦怠的身影在变形地晃悠着,她突然感觉到自己不再年轻,而逝去了的青春也如这眼前的流水般一去不复返了。
站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河边,很自然地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和陈绍川两人热恋时,经常携手到这河边来散步,他们要么在树丛里追逐嬉戏,要么在水边扔石子打水漂,要么就静静地坐着看天边的彩霞。毕晓玲记得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他们俩背靠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抬头望月,遥想着未来的日子,充满对美好生活的梦想。在月色的清辉下,他们那样动情地拥抱在一起,然后索性滚到石头下的沙滩上,仰面躺了很久,他们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自己,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悄然退去,只留下彼此的爱。可是,现在陈绍川去了哪里呢?他们曾经的幸福还存在吗?
此时,毕晓玲还很容易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经常拉着母亲有些粗糙的手来到这里。河岸盛开着一片十分耀眼的黄灿灿的油菜花,还有高矮参差的一些不知名的树,其间嬉戏着白色褐色灰色黑色快乐的小鸟。她看着母亲习惯地蹲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从竹篮子里拿出一件件衣服,然后用一根半米来长的大棒槌使劲地捶打,那些衣服除了自己的几件有一些或浅蓝或粉红的色彩外,似乎一应都是蓝、黑、白等颜色,尽管有太阳在头顶上朗朗地照耀,而从棒槌下溅出的水花却总是那样单调地泛着一点点青绿色的光。
母亲洗得太累了的时候,往往就会退到河岸的草地上坐下,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她叫过在沙滩上跑来跑去玩得正欢的毕晓玲:“晓玲,来,帮我看看头上有多少白头发了?如果有,扯掉它!”毕晓玲便很乖地跑过来,她有点点不情愿地丢掉手里的一把小石子和一束漂亮的紫色野花,认真帮她母亲数着头上的白发。母亲低着头,顺从地听任女儿忽左忽右的摆布。只有到这个时候,毕晓玲才感到母亲其实也不是那么可怕,她开始忘了母亲是怎么样板着面孔教训她的模样了。而每次由于贪玩受到她母亲的训斥时,她便对她母亲有点恨恨的情绪。
毕晓玲就这样站在小河边上,眼前清亮的水悠悠地朝前流去,水面上不时漂流着一些灰灰白白的游物,她看着就好像是母亲那时候的白发,当年她记得自己从母亲的头上扯掉一根又一根的白发时,先拿给母亲看看,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根之后,再一根又一根地丢到河里,看着它们慢慢地流走了。她回头看看母亲,发现她母亲眼睛有点怪异,此时捕捉到的这眼神在母亲那平日里是很少见的,她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明白:“怎么了?母亲是怎么了……”
在毕晓玲的眼里,母亲其实不是很注意打扮的,她一直都将自己的穿着收束得严严实实,衣服的颜色总是单调的蓝白灰黑四种。但有一点,毕晓玲还是注意到了,母亲喜欢照镜子——这一习惯也许一直影响到了自己,如今的毕晓玲爱好之一就是喜欢捧着镜子认真地端详自己,“恐怕是母亲留给我的影响吧?”她经常就是这样想的。与母亲所不同的是,“我照镜子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继续保持一份美丽,略施粉黛是我的日课,唉,女人嘛,不仅要有书卷气,还得要有点脂粉气哦!”毕晓玲 这样想着,不禁莞然而笑。“可是母亲那时候为什么也喜欢照镜子呢?她是在欣赏自己的美丽吗?”
母亲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毕晓玲能够记得母亲形象的时候,母亲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了,所以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年轻时候的母亲。但她从母亲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肤色、端正的五官、清秀的眉目等基本条件上已经能够推断母亲年轻时的风韵与魅力。只是有点不太明白,“母亲她为什么迟迟不肯结婚呢?四十好几了才有了我,我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呢?”因为她曾经遇到过很多次街坊上婆婆阿姨们的询问:“玲玲,你到底是不是你妈妈生的啊?要你妈妈再给你生个弟弟呀!”那些眼光怪怪的有些恼人,每当这时,毕晓玲就有点想哭,可她从来没问过父亲和母亲。
想到这些,毕晓玲不禁苦笑起来,这样的笑出现在她优雅的脸上宛如漾上了一轮晕月,不见光亮也不见暗影,只在刹那间又悄然地散开了。一阵风吹过来,有些凉意,她便折身往回走。从河面微微吹过来的风略带一点点寒意,毕晓玲不由得拉紧了脖子上系的那条浅绿色隐花丝绸围巾。本来她是想径直回家去的,可她在路口稍踌躇了几秒钟后,转身踅进了左边一条巷子。当她慢慢地走在这条曾经名为“小北街”的路上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每天出现在这条路上的小女孩……
毕晓玲脑子里幻化出来的那个小女孩有着白净的面容,双眼皮虽然不是很大却很明亮,眉毛虽然浅淡而眉型却长得很合理,嘴角微微上翘,让你见着她总感觉到有几分笑意。 小女孩就是孩提时候的毕晓玲,当时她住在位于小城北面尽头小巷的第一家,那块手掌大小布满灰尘的深蓝色的门牌上写着“民主路1号”。 毕晓玲出生和成长的这个院子当时在偏远的小县城里很有点招眼。
这个院子留下了毕晓玲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很多脚印,也留下了她许许多多的欢乐和忧伤。那时候,毕晓玲的父亲在县委机关工作,为了方便,父母一番商议之后,就凑了一笔钱买下了这个和县政府仅一墙之隔的院子。院子原来的主人是毕晓玲母亲的一个远房姨妈,毕晓玲管她叫姨婆。母亲说她的这位姨妈很疼爱她们母女,因为姨婆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守寡带大的一个儿子尚未成亲便死于肺痨病,而她从夫家那里继承到的这个院子又不愿旁落他人,于是就把这点财产半卖半送地给了毕晓玲家。老人家生活无靠,便和毕晓玲一家一起生活。那时候姨婆总是带着年幼的毕晓玲,给她讲一些古怪精灵的故事听,经常吓得小女孩毛骨悚然,但她还是非常喜欢听,姨婆简直成了晓玲学习语言的第一个启蒙老师,虽然老人的模样如今在毕晓玲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了,但那白发苍苍、瘦弱佝偻的身影经常还飘在她的眼前。
旧院可以说是一个百宝园:周周正正的一栋深褐色木板楼房,院子中间一棵大柚树,柚树周围环绕有十几棵橘树,到秋天橘柚熟了的时候院子里一片金黄,像是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一般。风过时橘柚摇摇欲坠地摩擦着树叶,发出一阵阵沉甸甸的声。还有桃树、李树、杏树、梨树、棕树,白葡萄红葡萄等,构成色彩斑斓的一片风景。果树前面有一口水井,井旁边常年开满了粉红的月季,其它还有玫瑰、菊花、勺药花、鸡冠花等。橘柚的味道不错,香甜可口,毕晓玲还记得母亲每年都要给街坊近邻送上一些,婆婆姥姥们总是高兴得谢个不停。母亲脸上经常挂着亲切的微笑,这种微笑毕晓玲已经很熟悉了。她说话的声音温和亲切,难得有发脾气的时候。
在毕晓玲的印象中,自姨婆过世后,她就是和母亲忙出忙进地生活在一起的,父亲很少回来,似乎长时间地在乡下搞工作队,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一回来真是过节的日子,母亲高高兴兴地将平时舍不得吃的一点点干鱼腊肉等全拿出来做了。父亲喜欢在饭桌上喝点酒,一顿饭之后,母亲在厨房里忙着洗涮,父亲就搬张竹椅,悠闲自在地躺在院子的柚树下面拉他的小京胡。父亲拉京胡时多半是微闭着眼睛,尤其是拉“西皮流水”段子的时候,他的脑袋总是左右前后地晃动,情绪完全进到曲子里面去了,每每在这时,毕晓玲就悄悄地蹑足走到父亲面前,扯住弦弓的这一头,跟着父亲的节奏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拉,弓上的马尾有几根已经断裂开了,毛剌剌的,发出象老鼠打架时吱吱嘎嘎的刺耳的声音。父亲觉着别扭,睁开眼,也没说什么, 咧着嘴怪怪地笑着就和女儿一起别别扭扭地拉下去。
那一个旧院!那一段生活!毕晓玲就这样傻傻地站着已经有好几分钟时间了,她那米色的风衣以及飘动的丝巾在这样沉郁的天气里显得特别耀眼。看得出她已经沉醉在对往事无限的回忆之中了。可是,那旧院和老屋如今已经不复存在,早在十几年前就被眼前这栋高大的楼房所代替了。毕晓玲感到鼻子有点酸,眼角有点湿润,她忙取出纸巾擦了擦泪水,刹那间突然明白了若干年前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来到这里看看老屋的旧址时,母亲为什么久久地凝视着高墙内的那栋楼房而不断地垂泪。母亲生前一直喜欢怀旧,她总活在过去的日子里,很多的人和事她都能够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每当母亲拉着她断断续续地唠叨这些人和事时,毕晓玲感觉自己常常是心不在焉地“哦”着或者“嗯”着,她认为自己也许应该多想点更加重要的事情。“唉,母亲!”毕晓玲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在观念上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十五
毕晓玲就这样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不知不觉已来到一菜市场了,她想顺便买点米粉回家做早餐。看看表,还没到七点,可菜市场已经热闹起来了,到处摆满了新鲜的蔬菜。毕晓玲抬眼看到一位卖米粉的老太太在吆喝着生意,围在她身边的人还不少。
到了老太太跟前时,毕晓玲看到她板车上的两大竹筐米粉已经空下去一大半,看来老太太的生意和人缘还不错。毕晓玲细细地看了看她,只见脸上皱皱巴巴,正眯缝着眼睛看秤,满头银发有一绺飘动在风中,动作有点迟钝。毕晓玲看着她心里有点酸酸的感觉,轻声地问:“您老有七十了吗?”老人笑笑,伸出指头做了个“八”字:“快八十了,差两年。”毕晓玲说:“您老还这么辛苦做什么呢?该好好休息休息了。”老人感叹道:“没办法啊,我儿子死后,媳妇又改嫁了,孙子上大学没人负担,就靠我做这小生意挣点钱给他。”说着,她抓了一大把米粉放到老式秤盘里,又眯缝着小眼睛凑近看秤星。
毕晓玲看到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心里一阵阵难过。她买好了米粉之后,宽慰地对老人说:“老人家您现在身体还这么硬朗,我不知道等到我有您这年龄时会是什么样子了?”老人家笑着说:“现在条件好多了,你们一定会很好的!”
毕晓玲提着米粉慢慢往回走时,心里竟然沉甸甸的,对那位素不相识的老人多了几分关切之心。她想,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境遇,这个岁数的人,有的养尊处优,在家颐养天年;有的在外奔波,为生计辛苦。这时她想到了一位朋友说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年轻时辛苦,年老就轻松;年轻时轻松,年老就辛苦。”她想,如果每个人都懂得珍惜自己的青春,愿意在年轻的时候辛苦一把,也许等到自己白发苍苍的时候,也就不至于过于劳顿辛苦了。当然,卖米粉的老太太遇上的不幸,也许是要另当别论的。命运的事情,也许冥冥之中都有定数,有时候,命运还真是个说不清楚的东西呢!
到家时父亲正在阳台上伸展着腰腿锻炼身体,看到毕晓玲回来了,高兴得马上开门接过女儿手里的东西。他不解地问:“怎么就你来了?陈绍川和冬冬呢?”
毕晓玲进门一边换鞋子一边说:“喔,他们俩都还有事呢,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她暂时不敢把自己已经离婚的消息告诉父亲。当初父亲对陈邵川是看好的,以为他会很有出息,托人找关系帮他安排在县委机关工作,老人家如果知道陈邵川现在害苦了女儿,会气得不知道什么样子的。
正和父亲说话时,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简朴但很干净的女人,约莫五十出头的样子,毕晓玲忙上前叫了声刘姨。母亲去世几年之后,父亲身边总算有了个伴儿,是位善良勤快的下岗女工,年龄比父亲小了很多,有过不幸的婚史,两个人说话很投缘,愿意相互陪伴着一起生活。刘姨常情下不善言辞,不苟言笑,每天就忙着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给毕晓玲的父亲编织了好几件精致的毛衣。毕晓玲的父亲一辈子不会吃鱼,刘姨总是先替父亲把刺挑了,再把鱼肉放他碗里。毕晓玲的父亲见她总是里里外外地忙,就不断地催她休息会儿,总是很心疼她的样子。毕晓玲本来对父亲很有些看法,后来见着这情景,觉得也不好再说什么话了。她想自己常年在外,父亲病重住了两次医院,都是阿姨不离身边地照顾着他。她理解也许是父亲害怕孤寂吧?也许是年事已高,生活上确实需要一个人照顾?
毕晓玲在家吃过早饭之后,告诉父亲自己要到母亲坟上去祭奠一下,父亲忙说自己也想一起去,毕晓玲拦住父亲,说几年来都是刘姨陪着你去的,这次你身体也不好,就让我一个人去吧――我现在很想一个人陪着母亲说说话。父亲看晓玲这样说,也就不坚持了,只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家休息。
今天的天气还算好,天上浮着白色的云,太阳在云里忽隐忽现。毕晓玲搭上了去楠木山的汽车。楠木山是父亲的家乡,当初母亲活着的时候,父亲总是动员母亲说,百年之后我们都葬回去吧?母亲一直没点头,就是担心毕晓玲姐妹以后难得跑进去看他们。可是父亲态度坚决,说那里风水好,安静,离城里远,不怕国家征地搞建设,母亲黯然默许。四年前母亲在一个风雨之夜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毕晓玲头天晚上好像有预感似的,觉得一定要回家看看病重的母亲了,邀上陈绍川带着儿子匆匆上路,当火车开出一个小时之后,就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你妈妈已经走了!”毕晓玲立刻失声痛哭,但因为是晚上,车上的旅客有的已经睡了,她只好憋着忍着伏在桌上一耸一耸地抽泣,在心里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母亲:“妈妈,您怎么就走了啊?为什么不等我回呢?您那样心痛您的小外孙,为什么就不等着他来看看您啊……”当毕晓玲跌跌撞撞赶到家时,灵堂已经搭起来了,母亲已经入殓了,她跪倒在母亲的遗像前,这才把憋了一个晚上的眼泪全部流了出来,哭天抢地,万分悲怆,可是无论她怎么哭怎么叫,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她而走了。
此时毕晓玲坐在车上,闷闷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眼泪直往下淌。客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着,她感到头有点重。等到太阳离山尖尖有丈把高的时候,客车经过一段坡路减速后停下了。毕晓玲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眼中横着的是一个简陋的乡村小车站,四处断垣残壁,尘土飞扬。左边的一方矮墙上几个蓝色的大字清晰可见:生男生女都一样。
毕晓玲随着同车来的一些人碰碰撞撞地走下车来。她一路过来没和一个人搭腔说话,似乎也没有谁想来理会她,下车后大家都纷纷散开去,各自匆匆地忙着赶自己的路。在这样一种陌生的环境和冷漠的气氛中,毕晓玲倒是意外地感觉心里舒坦极了,他觉得今天的自己似乎真正成了一个自由的人,可是明天、后天、后天的后天呢……当她随着几个村民模样的人走出车站时,只见前面不远处的路口矗立着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树干挺拔,枝叶繁茂,浓浓密密地遮盖下来。
再往公路旁边那条小路走进去大概十来分钟,就到了父亲的老家,毕晓玲的叔叔一家还住在这里。毕晓玲先不想惊动他们,她现在只想自己一个人陪陪母亲,和世界上最疼自己的人说说心里的话。毕晓玲远远看见了母亲的墓地,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下。毕晓玲记得那年母亲的棺木下土时,自己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哭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她越走近,心里就越难受,刚到跟前,她就双膝跪倒在母亲的坟前,任眼泪像滔滔河水般流泻。她不敢大声哭,唯恐被周围的人听到,昏天黑地地哭过之后,她到一边树丛里找来一根干枯的树枝,再从包里取出花花绿绿的纸幡挂在枝条上。那些纸幡在风中飘曳,很像一些传说中的幽灵。
毕晓玲就这样久久地跪着,轻轻地对母亲说:人死后真有灵魂吗?如果有,母亲啊,你应该知道女儿来陪您了!您应该知道女儿现在的心已经痛成什么样子了!妈,这个世界上你是最疼我的人,您一直希望我过得好,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可是,妈,女儿很不幸,遇上了一个不值得珍惜的人,以至于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妈,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的结局……
毕晓玲此时完全沉浸在一种无比悲伤的情绪之中,她在和母亲的诉说中感觉长期以来的压抑和郁闷一点一点地得到释放和宣泄,也好像听到了母亲安慰的声音。两个小时以后,她掏出纸巾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用手捧了几把新土撒在母亲的坟上,然后点燃了一挂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山里格外响亮。
十六
毕晓玲离开母亲的坟地之后,再去探望了住在附近的叔叔和婶婶,这些年母亲的坟多亏他们照顾。两位老人虽已白发苍苍,但看上去还很精神,他们的几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好在自己能够养点鸡鸭种点菜,只是在农忙时需花钱请人帮忙下田。毕晓玲的到来给两位老人增加了一份喜悦,他们一直喜欢这个懂事乖巧的侄女。婶婶赶快去抓了一只生蛋的母鸡杀了下锅,一会儿工夫饭就上桌了。毕晓玲一边吃一边和叔叔婶婶拉着家常,询问一下他们和堂弟堂妹的生活情况。叔叔说,他们一个在广东一个在福建,都在工厂做事,很紧张,过年时才回家。小孩子他们都自己带走了,我们没办法帮,唉,都老了!毕晓玲看老人眼里露出的忧戚,忙改变话题和他们聊点别的。
吃过中饭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毕晓玲给叔叔婶婶送上带来的几盒补品,再给了个装有五百元的信封,千叮万嘱要两位老人注意身体,之后就告辞往城里赶。回到县城,父亲和刘姨正在做饭菜等她回来。晚饭后,刘姨收拾完家里,毕晓玲就拉他们一起到沿河公路走了一圈。刹那间毕晓玲有种错觉,以为自己还像当年父母牵着手的孩子,什么都是未知数,什么都那样充满向往!等到清醒过来才明明白白地意识到,现在很多的很多都已经物是人非了!时光还能够倒转吗?还能够让自己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吗?
第二天一早,毕晓玲告辞父亲和刘姨坐大巴回到了省城自己家。冬冬刚刚午睡起床,正铺开作业本写字。毕晓玲问他紫云姐姐去哪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冬冬闷声闷气地说:“她早上给我煮面条后就出门了,现在一直没回的。”“那你中饭吃的什么?”“她打电话说冰箱有面包,我就取出吃了一个。”“哎,这孩子怎么搞的?等她回来我问问到底去哪了?”毕晓玲有些生气紫云为什么没有责任心,自己临走可是再三托付她照顾好孩子的。
紫云下午快五点了才回家,毕晓玲询问了下情况,紫云一脸歉疚地解释说是培训班一个同学邀请出去玩了会,一时忘了时间,“阿姨,真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冬冬……,我马上去做饭吧!”她脱掉外套马上进了厨房,毕晓玲眉头皱了皱,也没有再说什么了,她觉得自己是个很能够原谅人的人。
好不容易把一天的事情做完,冬冬和紫云入睡之后,毕晓玲关上房门打开电脑登录了QQ,果然,一连串滴滴滴的声音之后,“天上人间”很多留言跳了出来:
“若水,到家了吗?一切顺利?”
“若水,今晚睡眠怎么样?我失眠了,想你!”
“若水,注意休息,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若水,快回来吧,我在等你!没给你电话,怕影响你的情绪,宝贝会懂我的。”
……
还有很多,毕晓玲尚未看完眼睛渐渐模糊了,显然“天上人间”把冷冰冰的屏幕当成她了,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她倾诉。这样的一种情感在毕晓玲心里已经久违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心此刻就像一条涨潮的河流,随着情感在流动,一朵一朵翻卷的浪花在水面跳跃,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思念和渴望,恨不得这个时候能够扑到“天上人间”的怀里。
毕晓玲没有马上回复“天上人间”,她拨通了妹妹的电话,欣喜地告诉了自己目前的情感归向。妹妹沉默了一刻,讷讷地说既为姐姐高兴,也为姐姐担忧。她在那头不无忧虑地说:“姐,我不看好网络爱情,但也不排除成功的可能性,你们毕竟不是那些少男少女了,只是要好好把握,别到最后伤了自己,好吗?”毕晓玲忙答应妹妹说自己会保护好自己的,要妹妹放心,“嗯,我确实不是小孩子了呢,傻妹妹哦!”当她充满喜悦地跳到“天上人间”QQ里时,“天上人间”也立马跳了进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和热吻。
“想我吗,亲爱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快疯掉了,你看,我不在等你吗?”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想让你安静几天,我懂你,你不就是想安静几天吗?”
“你真细腻,也很敏锐,到底是记者。”
“那当然,我就是我嘛,哈哈!”
“谢谢,谢谢你给我的爱!我很幸福!此刻。”
“啊,亲爱的,对我还这么客气?我想要让你幸福一生!”
沉默,毕晓玲良久的沉默。“天上人间”不安地问:“若水,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毕晓玲还是没有说话,“天上人间”着急地连连发问:“若水,若水,你怎么了?快告诉我,我都急死了,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你还这样折磨我,太残酷了!”毕晓玲马上发了个流泪又发了个笑脸,破涕为笑地说:“没事,我是高兴呢,有你给我的这份爱,我是幸福得发晕了。”“天上人间”发了个拥抱,说:“你就乖乖地安放在我这里吧,我会好好爱你,好好疼你的!”
这个晚上,毕晓玲和“天上人间”都沉溺在虚拟的爱情里,跌入在一个温柔之乡。下半夜,他们依依不舍地告辞,临了,“天上人间”要求毕晓玲尽快买一个摄像头,他说:“我想看看你,非常!”
几天之后,他们终于视屏聊天了,两个人彼此久久凝视着对方,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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