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歌(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41
土匪杀到风雨桥时,已是子时了。这时,老天开始下起瓢泼大雨,雷轰电闪,闪电像一道道张牙舞爪的金钩,撕开沉沉黑夜。高青本想趁着夜深人静之时,给点颜色让高方天看看,现在,见老天又下起大雨,他觉得更是难得的机会。
那时候,只有夜班的工匠还在劳作,谁又料到,土匪突然从山上杀下来。一时间,有人拼命地大叫,慌忙地逃跑,而更多的人,却是奋起反抗。一阵阵吼叫声,惊动了睡觉的工匠们,后来,还惊动了高庙镇的人们。他们纷纷拿起家伙,跟土匪做着殊死的对抗。风雨桥上,花溪源两岸,杀声一片,乒乒乓乓金属的碰撞声,人们的叫喊声,在大雨中,都是显得水淋淋的。
高方天是从梦中被惊醒的,一听,觉得大事不好。他没有想到,高青竟然如此之狠毒,便想披衣前去,却被高明平高明海跟铁算盘拖住了。
高明平慌张地说,爹,你千万不能去。
高明海说,伯伯,去不得嘞。
铁算盘十分惊慌,说,老爷,你不能去。
高明平的两个婶婶,还有芳香跟桂葶以及下人们,都堵在高方天睡屋门口,纷纷求他不必去,女人们呜呜地哭起来,说,你这一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怎么得了?
高方天愤愤地说,他们都在跟土匪拼命,我怎么能够坐视不管?那些土匪明显是对着我高家来的,却让别人在为我们流血掉命。
不管高方天怎么说,高明平他们就是不准他走出院子。高明平让婶婶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要他们放心,说这里有他,有明海跟王叔守着,绝对不准爹去的。那些人却还是不放心,都战战颤颤地坐在厅堂。
高方天坐在椅子里,一脸悲愤,仰天长叹。
街道上,雨声中,不时传来人们愤怒的叫喊声跟跑动声。那些叫喊声跟跑动声,也变得湿漉漉的了。从河那边,隐隐地传来一片杀喊声。杀喊声虽然隐隐约约,却是那样的惊心动魄。在高方天的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鲜血,鲜血渐渐地蔓延开来,然后,迅速地涌满了他的睡屋,床铺是鲜红的,柜子是鲜红的,桌椅也都是鲜红的,包括守着他的高明平向明海跟铁算盘,也变成鲜红鲜红的了。
高方天突然举起拳头,重重地擂在桌子上,大叫,真是天理不容——
那种痛苦而愤慨的声音,把高明平他们吓一大跳。
似乎在这个厮杀的晚上,高方天全家没有一个去河边的。其实,高家人还是有人去了的——他就是高明生。
当时,高明生跟翠芹在床上睡觉。他们是被粉楼的嘈杂声吵醒的,仔细听,才晓得土匪杀到风雨桥了。还说,镇上的青壮年都操着家伙,锄头扁担木棒,去跟土匪厮杀,他们绝对不允许土匪破坏风雨桥的修建。
高明生先犹豫一下,然后,二话没说,翻下床来,急忙穿衣裳。
翠芹说,你要去哪里?
高明生说,去河边看看,你睡吧。
翠芹想象得到河边那个危险的场面,她却无法想象高明生这一去的后果。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害怕,紧紧地抱着明生,说,我哪里睡得着觉呢?五公子,我不准你去,不准你去。
她像蟒蛇般缠着明生。
高明生怎么也犟不开,愤愤地说,你说我不去行吗?这样的场合,我不去,我还是个男人吗?翠芹,你放开我吧,我从来也没有像个男子汉,所以,今晚你要让我像个男子汉。
几乎在苦苦地求她。
翠芹听他这样一说,那好,我也要跟着你去。说罢,匆忙穿上衣裳。
高明生却不愿意,狠狠地把她往床上一推,说,那里很危险,你去做得了什么?再说,土匪凶狠得很,哪会对你一个女子手下留情?
翠芹却执意要去,涨红着脸说,五公子,我不放心你嘞。
高明生听罢,心里很感动,便说,那你紧紧地跟着我罢。临出门时,高明生看到桌子摆着一坛酒,捧起来,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两人冲进大雨中,匆忙朝河边跑去。点点灯光,非常朦胧,天空中,不时扯起道道闪电,雷雨大作。跑到河堤上一看,只见风雨桥上跟花溪源两岸杀声一片。高明生从地上捡起一根长木棒,从河堤上朝河边跑去。这时,他没有忘记跟随身后的翠芹,大喊,喂,你站在那里,不要再往下走了。
此时的翠芹,哪里还会听他的呢?她拿着两块石头,紧紧地跟着高明生后面。
高明生凭借酒力,操着木棒,冲进混杀的人群中。他怒火万丈,看到一个矮子土匪没有防备,只顾跟别人厮杀,向明生便从后面冲上去,扬起手中的木棒,就是狠狠一棒,打倒了矮子土匪。只听到矮子土匪哎呀一声,倒在地上。高明生赶紧丢掉木棒,捡起土匪手中的刀子。然后,又跟另一个高个子土匪对杀起来。
乒乓之声,惊心动魄。
高明生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血腥的场合,心里却丝毫不害怕,他一边吼叫着,一边把刀子不断地挥动着。他好像是训练有素的兵士,也好像久经沙场的人,进退有序,拼杀得居然很有章法。
翠芹哪里见过这个吓人的场面?开始心里也很害怕,不停地喊道,五公子,你要小心。
这时,她看到一个土匪从旁边冲过来,想趁着高明生没有注意,举起刀子,准备对高明生下毒手,翠芹慌忙大叫,五公子,后面有人。然后,她也不晓得哪来的勇气,飞快地冲过去,举起石头,猛地朝土匪的头上狠狠地磕去,只听到那个土匪哎呀一声,刀子掉落,双手捧着头,倒在了地上。
自己竟然也打翻了一个,翠芹好像不相信样的,怔怔地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土匪,心里再不害怕了,然后,跟着高明生一起对付那个高个子土匪。
翠芹不断地向土匪扔石头。河边的鹅卵石到处都是,翠芹像发疯一般,一个紧接着一个狠狠地扔过去。高个子土匪看到有两人对付他,又是刀,又是石头,便佯装撤退,慌张地往河边跑去。
高明生跟翠芹紧追不舍。
眼看着就要追到那个土匪了,谁知那个土匪突然转过身来,从口袋里摸出两包沙子,朝他俩掷来,高明生跟翠芹哎呀一声,眼里都是沙子。正当他俩迟疑之时,那个土匪举起刀子,大吼一声,直直地冲过来,一人一刀,把高明生跟翠芹砍倒在河水中。
两人噗地倒在一起,河边的水并不深,两人像故意躺在水里样的。风雨桥上跟花溪源两岸,仍是一片混乱,杀声喊声,声震云天。痛苦的叫喊声,愤怒的吼叫声,在水天之间绝望而高昂地回荡着。雷雨轰鸣,闪电像一条条舞蹈的金蛇,疯狂地撕开暗沉沉的天空。桥上跟两岸的人,伤的伤,死的死,那些抵抗的人们,仍在殊死抵抗。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了,也顾及不了了。
翠芹的胸部被刀子捅开一个大口子,鲜血奔流。在闭目前,她轻轻地叫一声,明生……然后,泪水像河水般地汹涌而出。
这时,她从衣服里抖抖地摸出一张已被水浸湿的纸条,递在高明生手里。
高明生已是伤痕累累,加上刚才被土匪在脖子上砍了一刀,明白自己已经不行了,他却不晓得翠芹拿给他什么东西。他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小心地展开那张纸条,借着黯淡的灯光一看,天啦,原来是自己多年前——也就是第一次跟她睡觉之前——写的翠芹的名字。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痴情的翠芹,一直还保留着它。高明生终于在临死的瞬间,明白了翠芹的一片情意,悔恨的泪水流了下来。他挣扎着要去抱翠芹,哪怕就是死,也要紧紧地抱在一起。而生命的限期已经不允许了,在鲜血染红的河水里,只有翠芹跟高明生的两只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高青站在远处,这时,他看到对方越来越多的人来参战了,而且,并没有被他们的凶杀而吓倒,那些人,好像是在发泄平时对他们的积恨,都在勇猛对抗。更伤脑筋的是,自己的手下也开始有了伤亡。高青明白,如果再坚持拼杀下去,自己的人还有大亏吃的。所以,他叫老五传令,赶紧撤离风雨桥,丢开那些死去的兄弟,背着伤者,慌不择路地回到大山去了。
等到这场恶仗结束,丑时已快过了。还没有修建成功的风雨桥,虽然遭受了破坏,而破坏的程度并不大,只是河两岸以及桥面上鲜血斑斑,尸体遍地,伤者东一个,西一个。许多人在抬着尸体,或在给伤者包扎,痛苦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这时,大雨也终于停歇了。
这场残酷的拼杀,土匪一方死了五人,这边一方死了十二人,重伤八人,轻伤二十五人。
当人们在河水中发现高明生跟翠芹的尸体时,大家都不相信,高明生竟然也来参战了,而且丧了命。黄天平马上报告高方天,高方天也不相信,匆忙跟高明平高明海来到河边,一看,果然是高明生。河水已经冲掉了他身上的鲜血,他静静地躺在水中。高明平高明海抱着高明生的尸体痛哭起来,高方天则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像不愿意看到这幅惨象。
他转过身,默默地走开。
第二天,在河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高庙镇的人几乎都来了,加上那些工匠,河边上人头攒动,哭泣声一片,他们悼念着死者,咬牙切齿地怒骂着土匪。鞭炮不断炸响,加上许多的店铺自己拿来的鞭炮,弥漫的硝烟简直把天空都遮盖了,河边上,积起厚厚的红红绿绿的鞭炮的碎屑。那天,还请来了三套锣鼓班子,吹鼓手们卖力地吹打着,那一声声悲凉的唢呐声,一阵阵凄切的锣鼓声,简直把人们的心都吹烂了,敲碎了。
十二具黑色的棺材,一字排开,让人们感到悲痛不已,感到这人生的无常。昨天还是活生生的人,今天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再也看不到风雨桥了,再也看不到他们的亲人跟朋友了,永远躺在潮湿的坟墓里面。
许多人送来了挽联,以表示哀悼之心。所以,棺材两边,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挽联。其中有一副巨大的挽联悬挂正中,尤其引人注目,它足足有三丈长,像两条长长的瀑布飞泻而下。联曰:
世事尚可言乎任匪类横行血雨腥风桥残路断
浮生真若梦哉恸众卿遽逝老亲幼子望绝魂牵
这副挽联写得极其悲伤,许多人都在默默地念着,念着念着,泪水又流了下来。他们都在相互打听,不晓得这副挽联由谁撰写。后来,才打听到,原来是高方天撰写的。他们却不晓得,高方天为了撰写这副挽联,整整想了一个夜晚。
这时,天虽然彻底地放晴了,却还是可以感觉到,整个天地仍是湿润的,在秋天的阳光下,这一切,更是显得无比的凄凉跟悲伤。
高方天痛苦不堪,满面泪水,说话时,几次也说不下去,不断地哽咽着,抽泣着。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地说完话,然后,他围绕着那些棺材,一具一具地抚摸着,眼泪又难以控制地流下来。众人也跟随在高方天的后面,围绕着那些棺材,默默地走动着。
如果按照乡俗,这些死者必定要摆到第三天才上山,高方天开始也同意,不然,对不起这些死去的人,包括高明生。黄天平却说,高老板,这样肯定不行,三天哪。他举起三个手指头,说,这恐怕会影响修桥的进程。当时,在议论此事的绝大多数人,也同意黄天平的意见,说处理这样的事情,宜快不宜迟,不能够再耽误了。所以,高方天也就放弃了死者摆三天的想法。高方天当即做出决定,死者的埋葬费用,以及伤者的治疗费用,全部由他负责。他还给死伤者的家人发放了一笔抚恤金。
当天,坟山上出现了座座新坟,人们哭声哀哀,惊飞了群群山鸟,山鸟哀叹的叫声,令人感到无不伤心。
坟山上白幡飘飘,香火缭绕,哭泣声锣鼓声跟鞭炮声,声声震耳。浩大的队伍像弯弯曲曲的巨蟒,爬行在山坡上,怀着悲痛心情的人们,都来给死者送葬了。
高方天站在坟墓前,心情凝重地看着这眼前的一切,痛苦地说,各位街坊,各位兄弟,看起来,这次土匪好像是想毁掉风雨桥,其实,他们真正目的,是想逼我交出酿酒的秘方。其实,我高家哪来的秘方?土匪们殃及无辜,让这么多的人死伤于劫难之中,我的心里,就像万箭钻心哪。是我高某人,对不起各位街坊各位兄弟,在此,我高方天向各位谢罪。
说罢,高方天泪水横流,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向前来送葬的人们磕头。然后,站起来,转过身子,向那一排坟墓磕头。
人们眼泪闪闪,默默无语。
然后,高方天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大声说,虽然土匪想破坏风雨桥,让我们的人遭受到这么大的伤亡,而我高家人是决不会罢休的,桥一定要修下去,不晓得各位支不支持?
支持你,我们一定要把风雨桥修建成功。众人吼叫着。
高方天双手作揖,感激地说,谢谢各位了。
高知春高知秋高知冬高知夏也赶回来了。她们跟高明平夫妻,两个婶婶,高明海桂葶以及铁算盘,陪着高方天,来到高明生坟墓前面。这时,高方天从下人手中拿过一杯酒,举起来,缓缓地洒在高明生的坟墓上。他静静地站了一阵子,说,儿子,你虽然有过许多的过错,今天,我却认了你,你毕竟还是我高家的好儿子。
这时,跪在地上的桂葶大声哭泣,几乎昏厥。芳香几个女人去拖扯她,却怎么也拖扯不起来。
高小结跟张痞子也来了。昨晚上,他俩都喝醉了,睡得像头猪,竟然一点也不晓得土匪来风雨桥上杀人的事情,当然,他们就更不晓得高明生也跑来跟土匪拼杀,竟然把性命也丢了。所以,一种悲伤跟悔恨之意油然而生,两人久久地跪在高明生坟墓前,痛哭不止。
至于高明生生前赊下的那些账单,虽然数量不少,那些酒店茶馆以及粉楼的老板,却二话没说,就默默地把账单撕掉,像永远撕去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再也不会来赊账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去向高家索要欠款。
他们明白,谁如果去问高家索要欠款,街坊们如果晓得了,是一定要挨骂的。
42
高青虽然狠狠地报复了高方天,在风雨桥上跟花溪源岸边大闹了一场,心中感到十分痛快。而当他回到山上,只见凤玉坐在山崖边上哭泣,不见了吴莲花时,他脑袋就懵了,把大砍刀咣当丢在地上。他感到大事不好,明白吴莲花肯定跳崖了。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问凤玉,莲花呢?莲花呢?
凤玉哭着说,她……她……凤玉的手朝山下一指。
高青默默地流泪了,然后,发疯般地大喊,莲花——,莲花——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像黑色的风在不停地呼啸,似乎有许多人也在呼喊莲花。
高青站在山崖上,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心中陡然又后悔起来,虽然去拼杀了一场,损失也是很惨重的,死了五个兄弟,轻重伤者达十二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永远地失去了吴莲花,失去了一个对他温柔如水的女人。
高青当即下令,让老五叫手下把吴莲花的尸体找到。老五马上叫人来,那些手下往山谷下一看,吓得后退了几步。
山崖深数十丈,攀援十分困难,且天黑无光,又刚刚下过大雨,岩壁十分湿滑,带着火把下去,又担心燃了树丛,山火即起,山火一起,烧断了绳子,弄得不好,又会导致伤亡。
那些手下一时犹豫起来。
一身仍然是湿淋淋的高青,一刻也不愿意耽搁,仍然下令,固执地叫手下人把吴莲花的尸体找回来。
老五也催促说,赶紧下去。
那些手下望着山崖下面,脚手发抖,说,大哥,这不是开玩笑的,况且,夜里又不方便,是否等到天亮再作计议?意思是请高青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高青仍然不愿意松口,甚至大发雷霆,说,你们不愿意去,是不是让我下去?马上,你们马上给我下去。他简直在咆哮了。
手下见高青这般生气,再不敢多嘴,害怕高青大骂,就拿来粗绳子,系于腰上,把绳子的一头绑在山崖上的大樟树上,另一头则紧紧地绑在腰间,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地往下放。
高青一直守在旁边,老五叫他回洞里换湿衣裳,然后睡觉。还说,他在这里守着就行了。高青却不愿意,坐在地上,满脸痛苦,默默无言,让夜风吹打着他的脸。火把忽闪着,他充血的眼睛望着徐徐下落的绳子。
老五在指挥,不时地朝山崖下的人叫喊,小心点,小心点。
手下花了不少功夫,终于把吴莲花吊了上来。这时,天已大亮,云雾缭绕。浑身湿透的吴莲花被摔得头破血流,鲜血早已凝固,眼睛瞪着,嘴巴张开,好像还有许多的话要与谁诉说。
总之,那副样子非常吓人。
高青苦苦地守在山崖上,等到吴莲花的尸体上来了,他却不顾那副惨人的样子,紧紧地抱着吴莲花大哭起来。莲花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我后悔呀……
高青伸出手,把吴莲花的眼睛轻轻地合上,然后,厚葬了她。高青晓得,吴莲花最喜欢菊花,就让手下采来许多水淋淋的菊花,围着坟墓插满。他自己也采集一束最大的,稳稳地插在坟墓上。
山风吹拂着菊花,菊花悲伤地点着头。
吴莲花一死,高青虽然也曾经后悔过,甚至痛心疾首,更多的却有了一种不心甘,一种残酷,他决定让弟兄们休整休整,然后,再次杀下山去,一定要把秘方拿到手。
埋葬了吴莲花,高青真想大醉一回。老五却告诉他,酒喝得差不多了。当然,他还是悄悄地给高青留下一点。高青便让老五拿酒来,独自在山洞里喝着,一边喝,一边大骂,高方天,我就不相信我治服不了你,你再厉害,还能够逃出我的手心么?骂着骂着,又恸哭起来,莲花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那天,高青喝得个酩酊大醉。
吴莲花的死,对高青的打击很大,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他不是站在吴莲花坟墓前面伤心地流泪,采集新鲜的菊花插于坟墓之上,就是站在吴莲花跳崖的地方,举着砍刀,疯狂地砍着那些大樟树,把那些大樟树砍得伤痕累累,流出来的树汁,像人的泪水。
他总是喃喃地说,好了好了,这样也好,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我可以为所欲为了,莲花,你也不怪我,你在黄泉之下,就等于没有看见。我这辈子,还没有想要却要不到的东西,哪怕是人。比如说莲花你吧,你开始也不是不从我的么?我不是照样也得到了你么?人么,只要不择手段,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我要高家的秘方,也是一定可以得手的。
秋风吹拂着高青长长的头发,头发像一匹狂躁的马,在空中飞扬。
有一天,高青对老五说,老五,你看我们是否再杀到风雨桥去?
老五想了想,说,大哥,风雨桥看来是绝对不可以去了。
高青困惑地说,为什么?
老五说,这是明摆着的,那些工匠们,都是有几斤力气的,且敢于拼杀,我们也占不了多少便宜,上次的事实,就足以说明了这一点。兄弟如果死伤过多,只会引起人心波动,我们上次死伤了几个人,对兄弟们多少还是有些打击的。另外,高方天修风雨桥,是为了方便百姓,我们上次去,已经引起了民愤,这的确对我们不利。所以,大哥既然想要拿到秘方,依小弟之见,不如下次直接杀进高家,把他们全家抓上山来,哦,对了,一个人也别让他溜走,哪怕就是那些下人。要让他高方天明白,我们已是忍无可忍了,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就怪不得我们了。他再不交出秘方来,他就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高青点点头,说,我以前之所以没有对高方天动真的,就是担心再也喝不到那样的好酒了,现在看来,是他把我逼上了梁山,叫我不得不如此。好,老五,你说的有道理,那你就让人放风出去,让他高方天晓得也无妨。
老五说,这不必叫大哥操心,我晓得怎么去做。
这时,老五又讨好说,大哥,我看你自从嫂嫂死了之后,你的气色差多了,再这样下去,对你大哥的身体是很不利的。我看,是否再给你去物色一个?
高青摇晃着头,说,老五,现在倒是不必,再说,我暂时也没有心思,莲花一走,让我大伤元气,还是等到我恢复了再说吧。哦,还有,等到我们把秘方搞到了手,你再去给大哥物色一个吧,你要给我记住,一定要像莲花这样的,逊色一点我都不会要的。到时候,有了美酒,有了好看的女子,心情又好,那才是真正的愉快。
老五连连点头,说,大哥说的极是。
43
风雨桥的修建真是灾难重重,经过那场土匪的袭击之后,尽管许多人仍然赞成把风雨桥修下去,还是免不了有人想偷偷回家。那天晚上惊心动魄的场景,那些尸体,那些鲜血,那些呻吟,仍然让他们不寒而栗。他们害怕土匪再次袭击,说不定,连性命也难保了。
有天晚上,有些人拿着行李跟工具,准备离开这个多事之地。
这时,黄天平正好从自己工棚走出来,准备去桥上看看,忽然看到几个人拿着行李跟工具,好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黄天平立即挡住他们,并且苦口婆心,对那些想回家的人说,兄弟们哪,我是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谁也不想把命丢在这里,其实,我也想回家,我一家老小都在等着我回去嘞。你们看看,我回去了没有?那天土匪来了,我也挥着锄头跟他们拼命,你们看看,我这里是什么?黄天平指着自己额头上的伤疤,说,这是被土匪砍的。另外,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替高老板着想,他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为了造福一方,他高家不惜动用大量的银子,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而且,他家的五公子,不也是倒在了这里么?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我们修桥的人都丢下不干了,跑回去了,让一座未能修成的桥摆在这里,这也是我们修桥人的耻辱。以后人家会说,看吧,这就是某某曾经修过的桥,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你们说,我们的脸上难道不会发红吗?
灯火照耀着黄天平的脸,看来他是非常激动的,他明白,这座桥用不着多久就会建成了,他绝对不能让人心涣散,更不能让风雨桥的工期拖延,或半途而废,功亏一篑。既然是高方天这样信任他,他也不能够有负期望。
这番话,说得那些想溜走的人羞愧起来,低着头,不再吱声,也没有人说要走了,然后,有人带头返回工棚。
黄天平看到他们走进工棚,感到了一些心安,然后,来到高家大院。
高家人都在桂葶的房里,劝说桂葶。桂葶虽然平时十分恼火高明平,怪他总不回家,在外面花天酒地。当高明生跟土匪拼杀掉了性命,桂葶那几天悲痛欲绝,说她也要跟明生去,说明生死得有种,还像个男人。她哀伤地说,明生死了,如果给她留下种来,也让他死得瞑目。
说得大家默默地掉下泪来。
黄天平站在走廊上,见此情景,也不便进去,叫下人请高方天出来。高方天见黄天平这么晚上门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就跟他进了自己的睡屋。
黄天平说,这样晚了,还来打扰高老板,真是抱歉得很。
高方天说,天平兄,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为了修桥,风里来雨里去,还担惊受怕,真是让我心里有愧,你来肯定有事?
黄天平说,是的,高老板。便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高方天感激地说,天平兄弟,这真是让你操心了。其实,那些想走的人,也不怪得他们,谁愿意在这里担惊受怕呢?
黄天平说,唉,是呀,高老板,我这辈子修过的桥也不少了,从来也没见过这样吓人的场合,也没有过这么多的磨难。
高方天说,谁愿意见到这些呢?我也不想看到这些发生的悲惨的事情,而人生一世,谁又能料到,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人在这世上,就是甜酸苦辣四个字。
黄天平点点头,说,就是,就是。
高方天问,天平兄弟,你看这桥还需要多久时间?
黄天平想了想,说,用不着多久了,大概十天半月吧?这个,高老板就不必操心了,我会催促的。
高方天说,那就好,赶紧把桥修好,也免得大家在这里担惊受怕,桥修好了,我这里也就安心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又说,天平兄弟,我想在桥头立一块碑,把那些为座桥上死去的人名,都刻在石碑上,也好让后人铭记。
黄天平说,这个让我去办就是了。
想想,又说,高老板,我看另外还要刻一块碑。
高方天困惑地说,还要刻一块碑做什么?
黄天平嘿嘿地笑起来,说,要把你高家三兄弟的大名刻上去,说明风雨桥是你们捐款修建的,也以便让后代铭记。
高方天连忙挥挥手,说,那就不必了,只要两岸的人们方便,我也就放心了。
见高方天在此事上非常固执,黄天平也不再劝说了。
十二天之后,风雨桥终于修建成功。那天,桥上彩旗猎猎,锣鼓震天,鞭炮响个不断。高方天高举酒杯,来到那块耸立在桥头的石碑前,把酒洒在纪念碑下,祭那些为修桥死去的人们。一时间,气氛肃穆。庆贺的人们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都不会忘记那天夜里所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惨剧。他们都明白,这座风雨桥的诞生,来自不易,可以说是用生命跟鲜血换来的。
这时,高方天在石碑上扫了一遍,特意去找高明生的名字,他终于在最后一行,看到了儿子的名字,名字上似乎染满了鲜血。那是凝固了的鲜血,三个字,就像三团黑色的墨。
祭罢完毕,高方天大摆宴席,举怀敬在坐的各位,感谢他们为修桥立下汗马功劳。
其实,还在十几天之前,高方天就特别交待铁算盘,这场宴席,一定要办得隆重,不必考虑费用。铁算盘赶紧筹划,果然把宴席办得非常隆重。
那天,工匠们跟客人们坐在一起,举杯痛饮,谈笑风生。高方天还特别敬了黄天平的酒,说,天平兄弟,感谢你在你的修桥生涯中,最后为高庙人修了这么一座好看的桥,你也功成名遂了,可以安心地颐养天年了。
黄天平感叹地说,高老板,你说哪里的话来?要感谢的话,应当要感谢的你高家,你们这才是功德无量。
高方天说,笑话了,笑话了,如果没有大家的努力,哪有今日的风雨桥?
那一天,高庙上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带儿携女,连那些平时足不出户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也由后人们掺扶着,颤巍巍地来了。除了高庙的人,还有四面八方来做生意的商人,他们也买了很多鞭炮,站在桥头燃放,以示庆贺。人们说说笑笑的,他们或在桥上走来走去,或坐在两线长长的板凳上,指指点点,透过窗口观看花溪源的风光。
清澈的河流上,船只穿梭不息,白帆点点。远远看去,还是那些鱼老鸹最有意思,它们就像也晓得风雨桥于今天建成了,所以,格外活泼,像一粒粒黑色的珠子,一时钻入蓝色的河水中,一时又跳上来,稳稳地站立在船头上。
那块石碑,耸立在桥头,默默地凝望着这个欢乐的场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石碑发出幽幽的光芒。
高方天一家,除了桂葶,其他人都来了。芳香本来也劝桂葶来的,桂葶却说,她今天不想去,要去以后再说吧。她说,她害怕看到那块石碑,害怕看到明生的名字。她说,让她更害怕的是,她会想起明生躺在河水里面的情景,还有被鲜血染红的河水。
黄天平走的那天,高方天依依不舍,一直送到镇外,他们沿着河边的官道行走着,回头一看,可以看到风雨桥横跨两岸,显得雄伟而精致,高方天跟黄天平会意地相视而笑。在高方天的身后,是下人挑着的两坛酒,那是送给黄天平的。
送走黄天平,高方天终于可以透口气了,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好事多磨。毕竟修建风雨桥的愿望,终于如愿以偿。可以说,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他想,到年边,他的两个兄弟、三个儿子还有三个侄儿回来,看到这座桥,该是多么的高兴。
到时候,他要陪着他们来桥上走走。
现在,他有了空闲,仍然喜欢去高明平的房间,去逗逗喜儿。喜儿一天一个样子,真是可爱极了,笑起来,胖胖的脸上还有两个酒窝。
高方天对芳香说,看看,喜儿让人一看,就是酿酒世家的后代,连脸上也少不了一个酒字。
高方天仍然像以往一样,也不管喜儿听不听得懂,总是给喜儿唱童谣。嘶哑的声音里,既有一种童真,也有一种沧桑感。有时,唱着唱着,居然把喜儿吓哭了。
高方天大笑,说,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爷爷给他唱歌,他也要哭。又对喜儿说,那你给爷爷唱个歌,爷爷保证不哭。
桂葶有时也来逗逗喜儿,她给喜儿绣了最好看的鞋子,总是要喜儿叫她五娘。说着说着,泪水就默默地流出来,说,喜儿,你长大了,不要忘记了五娘。
说得芳香跟奶妈眼泪汪汪的。
芳香劝道,桂葶,你也不必伤心,以后嫁了人,肚子里也会有的。
桂葶无语,只是苦笑。
自从明生死了,桂葶似乎懂事了许多,好像明白了许多的世事,现在,她再也不说那样的话来威胁高方天了,这让高方天感到无限的轻松,心里只是想到她孤单一人,寂寞得很,也不容易,便叫两个弟媳跟芳香,尽可能地跟她说说笑话,逗她开心一些。
桂葶也不再疯疯癫癫的了,她彻底地安静下来,每日在家挑绣花,她绣出荷花,山茶花,桃花,李花,兰花,映山红,茉莉花……凡是只要她看到的花,她都细心地绣下来。看来,桂葶是个充满灵性跟悟性的女人,经她之手绣出来的花朵,生动而逼真,青翠欲滴,像鲜活一般。
有时,高方天也来欣赏她的绣花,赞不绝口地说,桂葶,你有一双巧手嘞,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真的呢。
桂葶也很高兴,说,爹,你说得太夸张了吧?
高方天连连摇手,说,哪里夸张了?不信,让别人说说。
桂葶把这些绣花送给家人,包括下人跟酿酒坊的伙计,无人不赞赏她的手艺。
桂葶还把她绣的花,整齐地挂在自己睡屋里,所以,屋里就像是个大花园,嫣红姹紫,争奇斗艳,似乎散发出浓浓的花香味。除了绣花,桂葶还喜欢侍弄院子里的鲜花,给它们浇水剪枝,这些本是下人们的事情,她也争着做了。
44
经过那场大起大波之后,生活好像又归于了平静。
高方天记得,自己曾经对那个摆渡的老人许诺过,一旦有了时间,便来坐坐他的渡船。他没有让摆渡的老人失望,只要有空闲,便叫上两个弟媳,高明平夫妻跟高明海,以及桂葶去坐渡船,在花溪源上游玩。
摆渡的老人非常高兴,说,高老板,你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摆渡的老人,头脑清醒,为了不让高家勾起那伤心事,总是避免去高明生丧命的地点,把船摇得远远的。
有一回,高方天见高明平他们都在忙碌,没有跟他来了,一个人便去了。
摆渡的老人说,哎,他们怎么没来了?
高方天说,他们忙着呢。
摆渡老人小心地把高方天拉到船上来,让他坐在船头。高方天一边观看两岸风光,一边跟摆渡老人说着话。
这时,已是深秋,两岸连绵起伏的大山,此时已褪去层层翠绿,枫叶红了,点缀着这蓝天碧水。一只老鹰在空中悠然地盘旋,好像发现了什么目标,忽然又向下俯冲而来。河面上,船只悠然地来来往往,白帆鼓荡。河水清澈,可见鱼虾在水中嬉戏。风雨桥像一座长长的崭新的木屋,静静地架在河流之上。
高方天惬意地说,老人家,你看看,这里的风光是多么的美。不由念起一句唐诗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老人一边摇着桨,一边说,是呀,有山有水,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地方?
这时,有只船划过来,看见在摆着渡船的老人,兴奋地大喊,老人家,你还没死?
摆渡老人也高兴地大喊,还没有嘞,阎王老子不收我嘞,他说了,要我过二十年再去。
然后,都哈哈大笑起来。高方天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高方天感慨地说,如果在这里过一辈子,也不枉一世人了。
摆渡老人说,是的,高老板,老朽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高方天说,说吧,有什么不可说的?
老人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高老板,以前你都是带家人来的,人多了,我不便说话,今天只有你在这里,老朽就说句不中听的话,依我看,你高老板不可能在这里过一辈子的。
为什么?高方天一怔,望着摆渡老人,说,我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了不知多少年,难道我就不行了么?
老人说,关于你高老板家的事情,我也是听说过的,也见过了的,总之,我看土匪跟官府,还是不会放过你的。
高方天愤愤地说,他们还想怎么样呢?人也杀过了,抓也抓过了,打也打过了,还想把我怎么样呢?
老人说,是呀,他们还是不会心甘的,不会放过你的,现在,看起来好像风平浪静,依我的看法,还有更加厉害的来嘞。
那……老人家,你说该怎么办呢?高方天说。
摆渡老人毫不犹豫地说,只有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高方天忧郁地说,老人家,你不晓得,我是多么不想离开高庙。
老人叹息道,高老板,这世上的事情,有时是由不得人的。依我之见,迟走不如早走,不然,到时候只怕夜长梦多。
老人见高方天没有说话,以为他生气了,说,高老板,你不会见怪吧?你对老朽这么好,我也要对你说实话,不说出来,也有是愧于你。
高方天连连摆手,说,老人家,你说哪里话来?你也是为了我高某人好么。
摆渡老人说的那番话,对高方天的震动很大。其实,土匪跟官府一定会再来报复的,他也不是没有想到过。他却没有想到的是,摆渡老人却说出了那番话,他高家祖祖辈辈,来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却要在他手里离开高庙,他确是十分的不舍。
高方天没有把摆渡老人的话说给任何人听,没有对高明平说,也没有对铁算盘说。他是多么不愿意看到那一幕出现,他只是把这番话埋藏在自己心里。当然,他也深思熟虑过的,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离开高庙。
不幸的是,摆渡老人的话,没过多久就灵验了。
高青上次带人破坏风雨桥,是想逼高方天交出秘方,虽然各有伤亡,却仍然没有拿到秘方,高青恼羞成怒,又已经放出话来,如果高方天再不交出秘方,将要带土匪洗劫高庙镇,要杀人无数,然后,把高家大院烧毁,把酿酒坊毁掉,要给一个更加厉害的让他看看,想再次逼着高方天交出秘方。
看来,高青已经没有耐心了,他以前明里暗里使用了一些手段,也不见有什么效果,这就不由得愤怒起来,要直逼高方天了。
而且,还听说知县张之林也像高青一样,终于也无了耐心,况且,成都的王大人把他逼得非常厉害,简直无路可走。所以,也要派人来索要秘方。张之林甚至还放出话来,高方天这次再不交出秘方,他一定不会像前两次那样客气了,一定要把他高方天置于死地。
这些让人感到害怕跟危机的消息,自然都传到高方天耳里,他思索再三,觉得情况非常紧急,便跟铁算盘商量。
高方天并不是害怕死,而是要保住高家的祖传秘方,绝不能够让秘方落于他人之手。高方天跟官匪斗智斗勇,也有几个回合了,让他仍然感到暗暗庆幸的是,秘方还在他的手里。
高方天忧虑地说,看来,我们就是不想离开高庙,恐怕也是行不通了,我们只有远走他乡,才是唯一的出路。不然的话,再让众街坊遭受不必要的伤亡,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看一眼铁算盘,问铁算盘的意思如何,铁算盘沉思一阵,才说,老爷,我看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铁算盘又问,老爷,要走的话,往哪里走呢?
高方天说,临走时再说吧。
主意一定,高方天叫铁算盘赶紧清理银两细软,然后,又对两个弟媳以及高明平高明海说了,让他们不必跟伙计们言明。
两个弟媳十分害怕,担忧地说,那方地方山他们怎么办?
高方天说,我当然要等到他们回来再走的。
高明平说,爹,在我们走之前,不会再出什么事情了吧?
高方天冷静地说,只要我们谨慎点,就不应该出事了,我也不愿让别人跟着我们受苦了。
交待了铁算盘跟高明平他们,高方天觉得,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在走之前处理妥当,然后,把桂葶叫了来。
自从明生死了,桂葶几乎也不来高方天的睡屋了。那天,桂葶梳妆得特别好看,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绣花。让人一看,眼睛一亮,可惜的是,她现在是孤单一人。
桂葶走进高方天的睡屋,说,爹,叫我有什么事情?
高方天叫她坐下。
然后,高方天说,桂葶,爹对你说句话,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好吗?
桂葶说,爹,你说吧,我不会对人说的。
高方天说,看来,高庙不再是我高家的酿酒之地了,这其中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晓得。土匪跟官府已经把我逼上了梁山,可以说,已是无路可走。所以,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离开此地,远走高飞,去一个合适的地方再谋生计,当然,也是酿酒。
桂葶一听,大惊,说,什么?爹,要走?
高方天点点头,说,是,爹已经决定了。我叫你来,就是要说说你的事情。你呢,在我高家过得很不安生,你心里的痛苦,为爹的也不是不晓得,而我也是很无奈,只能够理解你的苦处。对于明生,是我做爹的做得不好,从小没有教育好他,你要怪,就怪我吧。子不教,父之过。当然,我还是要说句公道话,明生虽然游手好闲,曾经让我头痛不已,也让你痛苦不堪,而他最后的一死,还不愧为我高家的男子汉。这个,你也是看到了的。
高方天喝口茶,继续说,对于你呢,爹已经考虑妥了,有三条路供你选择。一条是,爹给你一笔银子,你自己去找出路,我看你的挑绣花很不错,是门好手艺,你可以再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好好过日子,这一世的生活,是不会发愁的。另一条是,你如果还有心在高家,那么,就跟着爹走,何况,还有明平和芳香,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我们找到安生之处,你想嫁人,爹给你做主,保证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一定不会让你丢脸的。如果你不想离开高家,爹就把你当女儿看待了,给你招个上门女婿。你思考一下,这三条路,你想走哪条路?
桂葶一听,把绣花放在茶几上,双手捧着脸呜呜大哭,好久也不说话。
高方天也很伤感,说,桂葶,有话就当着爹说吧,如果有另外的想法,也不妨说给爹听听,爹给你参谋参谋。
桂葶哭了好一阵,哭声才渐渐地小下来。她说,世上难得有爹你这样的好人,儿媳曾有许多对不起爹的事情,还望爹千万原谅,那是儿媳一时的糊涂。其实,我也明白爹的难处,而我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情,从来也没有给爹分担过困难。现在想来,我心里非常难过跟后悔。至于刚才爹说的三条路,我刚才也细细想过,我愿意跟着爹走,爹如果愿意把我做女儿看待,那是我桂葶一世的福气。爹,你就受女儿一拜吧。
说罢,泪水满面的桂葶跪下来,向高方天拜了三拜。
高方天老泪闪烁,立即起身,连忙把桂葶扶起来。
他动情地说,桂葶,你是爹的好女儿,爹认了你这个女儿。爹一世无女儿,这不是有了么?现在,你就去收拾一下,做好随时走的准备,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桂葶点点头,擦着泪水,回自己屋里去了。
这时,高方天收到高方地跟高方山的信,还有儿子以及侄子们的信,他们分别从河南江西天京武昌等地发来的,说太平军大闹中华,跟清兵杀得你死我活,世道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生意实在是难以做下去了,信中流露出有撤离回家休整之意,问高方天的意思如何。
高方天看罢信,不由大惊,心想,他们回来也好,一大家子人就可以离开高庙了。便立即回信,叫他们把一切事务结清,然后,速速赶回家来。当然,他没有在信中说他已经决定离开高庙,等到他们回家,再说不迟。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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