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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歌丨33-36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9-19 11:42:49

 

酒  歌(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33

上次,知县张之林来高方天家折腾了一番,又多次传信来,催促高方天要么到成都办酿酒坊,要么把秘方拿出来。高方天的回答呢,还是像以前说过的话,这让张之林很是无奈。

张之林发怒,心想,老子堂堂的知县,在洪雅这个地方,从来也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谁晓得,却碰到这个顽固的高方天,真是岂有此理。

张之林焦急万分,成都的王大人却比他还要焦急,不断催问他此事办得如何,真是迫不及待。王大人想,如果把高家的酿酒坊搬来成都,那么,真是美妙的事情,不仅自己喝酒十分方便,就是京城朝廷来了人,也有美酒款待,加上自己的亲戚又是巡抚,如果朝廷的官员看上了这种酒,把它定为贡品,那么,他姓王的就立下了大功,说不定,还会给他甜头呢。所以,王大人有事无事就催促这件事情,甚至还骂过张之林,说他办事不得力,像个蠢猪。

张之林当然焦急,嘴里虽然回答说快了快了,心里却没有一点把握,这件事情还没有一点影子。他想禀报王大人,说这件事情得慢慢来,不必性急,他一定会办成的。他却又害怕王大人动怒,说不定,王大人一气之下,把他的官帽拿下,另外换人来办这件事情,那么,后悔也来不及了。

张之林急得不得了,即使在办公务时,也是心不在焉。

有一回上堂,审的是妇人偷汉子的案子,案子的经过是这样的:那个妇人跟那个野汉在床铺上偷情,却被妇人的丈夫发觉了,谁知这两个野鸳鸯大胆得很,不仅不害怕,居然还一起动手,把妇人的丈夫打得头破血流。这个案子本来是非常清楚的,肯定要惩办那个妇人跟那个野汉的。他呢,虽然坐在公堂上,头脑里却还在想着秘方的事情,所以,头脑一发热,惊堂木重重一拍,却判那妇人的丈夫一百下板子,说是丈夫没有把老婆管严,才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直打得那个做丈夫的哭天喊地,大喊冤枉。张之林听到他大叫冤枉,恼羞成怒,又叫衙役打他一百下板子,把那个做丈夫的屁股打得皮开肉裂。

妇人跟野汉跪在一边,偷偷地咧着嘴巴笑。

那天下了堂,他才发觉这个案子判错了,本来挨板子的应该是妇人跟野汉的,怎么把板子打到做丈夫的屁股上了呢?哎呀,大概是自己的眼睛花了,把做丈夫的男子看成了高方天。

是的,他俩长得还有点像。

张之林恨不得把高方天抓起来,严刑拷打,打得他叫苦连天,一身烂肉。只是他高方天不说,你也拿他没有办法。再说,如果把他抓起来,或是打伤了,酿酒坊没有了他,就不能出酒了,即使出酒,也必定不是美酒了,不出美酒了,不仅他张之林没有喝,连成都的王大人也没有酒喝了,又怎么向王大人交待?

最要命的是,现在不论是他姓张的也罢,还是王大人也罢,喝上了高方天家酿的酒,其它的酒一律不喝。即使有人送来其它的酒,也打发给手下人喝,自己滴酒不沾。他们认定了高家的酒,认为高家的酒天下第一。他们像抽鸦片的人,怎么也离不开它了,每天无它不可,无它无味。

现在,张之林有些后悔。想当初,如果不把高家的酒进贡给王大人,也就没有今天的这个麻烦跟烦恼了,至少,现在的官职不会受到某种威胁吧?而且,高家的酒照样可以天天有喝的。其实,他才不管高方天搬不搬到洪雅或成都去,也不管他有没有秘方,只要有酒喝就行,那是多么的省心。当他把美酒送给王大人喝之后,事情的变化就不一样了。当然,再仔细想想,王大人给他的诱惑也不小,他亲耳听王大人说过,只要把这件事情办成,他的提拔就会有希望的。

张之林的确派了那三个人混进工匠队伍的,叫他们制造混乱,叫风雨桥修不下去,给高方天一点颜色看看。这个做法的好处是,高方天不晓得究竟是谁在暗中捣乱,叫他吃了亏无处诉说,也无处查找。

张之林本来也不想这么做的,就是因为高方天太不识趣了,酿酒坊既不搬,秘方也不交,那么,就给他吃点暗亏吧。所以,他天天在等待那三个人带来好消息,说风雨桥终于修不下去了。

张之林最希望听到这个消息。

其实,那三个人也悄悄地派回来一个人向他禀报过,说他们已经按知县大人的意思办了,现在是人心涣散,而且,经常有伤者出现,问他是否可以回来了。张之林问,现在那桥停工了没有?来人回答说,还没有。张之林说,既然没有停工,你们就在那里呆着,继续制造事端,要搞得他鸡犬不宁。张之林坚决不同意他们回来,说你们要坚持住,一定要让风雨桥修不成,不然,那笔赏银就打了水漂。他还说,他在县衙等着他们的好消息。

好消息一直没有等到。

风雨桥是修不下去了?还是在照常修建?有一天,张之林叫人到那三个人的家里打听消息,问他们最近是否回来过。那三个人的女人焦急地说,最近回来过,又匆匆地走了,也不晓得哪里去了,你晓得他们去哪里了?张之林的手下烦躁地说,我又怎么晓得?

其实,那三个人明白,张之林交给他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张知县不仅没有赏银,而且,肯定饶不了他们的,后来,又被土匪抓住吓了一大跳,干脆逃之夭夭。

张之林听说派出的三个人曾经回来过,又不见向他来禀报,猜测一定出了问题,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又想不出来。是不是他们把事情搞大了,害怕了,然后,远走高飞了呢?或者是吃不了那个苦头,又担心向他交不了差,就悄悄地逃走了呢?不然,他们怎么连赏银也不敢来要了?

张之林又派人去高庙镇打听,看风雨桥的工地上最近是否出了事,是否还在修建。手下人去高庙一打听,回来说,曾经有段时间,淹死一个叫吴老三的人,的确闹得人心惶惶,说是河神动怒了,还吓走了不少人。现在,那个说法渐渐消失了,那些离开的工匠又回来了,所以,桥还在修建,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

张之林十分困惑,他娘的肠子 ,这三个人跑到哪里去了?自己想给风雨桥设置一些障碍,也没有达到目的,便恼羞成怒,这三个卵人,真是稀牛屎糊不上壁。不然,风雨桥的工地上,哪会像这样风平浪静呢?

张之林不得不再次来到高庙镇。

跟他第一次来高庙不一样,第一次来是春天,现在是夏季了,天气很热,一路上暑气蒸腾,热浪滚滚,加上张之林的身体又胖,虽然坐在轿子里,也是大汗淋漓。虽然摇着扇子,也不凉爽,居然气得把扇子撕个粉碎,丢到了窗外。张之林心里十分恼火,不是为了那个秘方,哪里用得着吃这个苦头?每天坐在衙门,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上堂——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这回,他没有先去高家院子,而是让人通知高方天,还叫他拿把扇子来,然后,就摇着扇子,假惺惺地让高方天陪着他,去看看修建的风雨桥。工地上一片喧哗,叮叮当当的凿石声,革革革革的拉锯声,以及在河面升腾的蒸气,让炎热的天气,更加让人感到不可抵挡。

高方天见张之林又来到高庙,心里有些疑虑,这么热的天气,他居然还来,肯定又是为秘方的事情,看来,张之林是在步步紧逼。

张之林一边观看,一边免不了夸奖高方天几句,说,高老板,你做了一件大善事,功德无量,本县令惭愧至极。

高方天绵里藏针地说,应该的,这里面也有张大人的关心。他是暗指张之林派来的三个捣乱的人。

张之林有点尴尬,忽然,又大笑起来,说,高老板,该不是在讽刺我吧?

高方天说,哪里敢,哪里敢。张大人如果不关心的话,今天怎么可能来桥上看看呢?这不是也给了我们一种鼓励么?

张之林阴阳怪气地说,高老板,你太会说话了。

一行人在即将竣工的风雨桥上看了一阵,然后,往高家走去。

在高家大院的厅堂坐下,高方天没有叫下人上茶,直接让下人把酒菜拿上来。

张之林一看,笑起来,说,哈哈,还是高老板了解本官的习惯。

两人喝了一阵酒,张之林好像突然看到王大人就站在跟前,双目怒瞪,大声地呵叱他,张之林,你真是个混蛋,拿着一个酿酒的人,居然也没有办法,看老子不撤掉你的官职,叫你回家种田。

张之林的额头上冒出大汗,脸色一片惊慌。

高方天发觉了,连忙说,张大人,是否哪里不舒服?他以为张之林可能是中暑了。

张之林擦了擦汗珠,再也憋不住了,脸色一板,说,高老板,你说对了,只是我没有中暑,我是心里不舒服,你晓得我为什么不舒服吗?就是因为你。

高方天一怔,说,张大人,怎么是为了我呢?

张之林发气地说,怎么不是为了你?告诉你,高老板,明人不做暗事,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今天,你要么答应我去成都酿酒,要么把秘方交出来,两条路,由你选择。

高方天苦着脸色,说,张大人,我还是那句话,成都是万万去不得的,那里的水质不行,难道说,你再不想喝到这么好的酒了?如果大人你真的不想喝到这么好的酒了,那我就搬,只不过到时候不要怪我。再者,我也没有什么秘方,你叫我怎么办?我不能够凭空捏造出一个秘方吧?

张之林一听,恼怒起来,说,那我不管,你不要再欺骗本官了,你以为本官只是晓得喝酒吗?你晓不晓得欺君之罪?

高方天双手一摊,无奈地说,张大人,你就是把我凌迟了,我也拿不出来。

张之林见高方天还是不愿意屈服,又演出一曲杀鸡给猴看的戏来。这一回,张之林没有叫高方天坐在自己睡屋了,让人把铁算盘叫来。他觉得,在这些人中间,只有铁算盘的屁股很肥厚,打起来有味道,也富有弹性,声音清脆,也很响亮。别的人都是瘦屁股,扁担打下去的声音不动听,像是打在坚硬的石头上。

铁算盘顿时吓得脸色惨白,跪拜在地,苦苦哀求道,知县大人,上次打我的屁股,现在还痛嘞,请张大人手下留情。

张之林不予理睬,也不说话,大手一挥,命令衙役把铁算盘踩在地上,然后,衙役挥起扁担,一顿好打,打得铁算盘鬼喊鬼叫。

高方天说,张大人,你放了他吧,要打,就打我。

张之林置之不理,大声说,给我狠狠地打。然后,又转过脸来,对高方天说,什么?让我打你?嘿嘿,我不会打你的,我还没有那么蠢,打伤了你,我到哪里喝你酿的酒?那真是美酒,妙不可言嘞。

高方天不忍心看着这幕悲惨的场面,把眼睛紧紧地闭起来。而一下下惊心动魄的抽打声,就像天空滚过的响雷,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他感到自己几乎要昏厥了。他担心铁算盘这次可能挺不过去了,是呀,谁经得起这般抽打呢?如果铁算盘说出来,他高家就完蛋了。

铁算盘还算一条硬骨头,虽然哎呀哎呀地大喊,却还是死死不说。他一会抬起头来,大声叫喊,一会又把头埋在地上,呜呜大哭。他泪流满面,没有看高方天,好像不想给高方天过多的压力。

张之林吼道,你姓王的在高家几十年,难道真的不晓得?

铁算盘一边喊,一边说,张大人,我真的不晓得,我如果晓得,哪里会不说呢?我忍受不住了,哎哟……痛死我了嘞。

啪啪啪的抽打声,像暴风骤雨在客厅响起,打人的衙役浑身大汗,连衣服也湿透了,张之林的眼睛却一眨不眨。

这时,桂葶又疯疯癫癫地冲出来,像上次一样,披头散发,手舞足蹈,一边怪叫着,说她是仙女,要跳舞给张之林看。她甩着长袖,在张之林眼前甩了一下,张之林往后一仰,似乎吓一大跳。其实,他哪里还有心境看她跳舞呢?他不像上次那样被桂葶的舞蹈迷住了,不由凶凶地吼道,给我带下去,不准她再乱闹。

衙役冲上去,想把桂葶拖下去。哪知桂葶也犟得很,伸出双手,朝衙役的脸上乱抓,桂葶的手指甲又长又利,把那个衙役的脸上抓出几道血印子,痛得他大叫,骂道,你这个疯女人,看我不打死你。说罢,抄起扁担扫过去。众人听得见扁担的呼呼声,桂葶如果吃到这一记扁担,说不定就会打断腰子的。

高方天紧张万分,汗珠像水一样流出来,大叫,桂葶……

只见桂葶像泥鳅般的灵敏,身子飞快地往下一低,躲避了横扫而来的扁担,然后,像蛇一般地溜出大门,眨眼就不见了。

高方天暗暗地松口气。

张之林大骂那个衙役,说,你真是个饭桶,连个女人也打不到。

另外两个衙役还在狠狠地抽打铁算盘,铁算盘开始大声地叫喊,后来,声音渐渐地小起来。再后来,就不再叫喊了,只是轻轻地哼着。铁算盘的屁股已打得稀烂,简直是惨不忍睹。

高方天再也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凛然地说,张大人,你莫打他了,再打,会出人命的,你打我吧。

张之林冷冷地哼一声,说,你把我当小孩子吗?打屁股哪会打出人命来?我在县衙多年,叫他们不知打了多少人的屁股,也从来没有出过人命。真是出了人命,也不是我的事情,那是他的屁股太不经打了。你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屁股肉是死肉,皮肉是可以长起来的。况且,我又没有给他凌迟,也没有给他五马分尸,也没有给他枭首跟戮尸,打个屁股算什么?

高方天怒火中烧,又不敢发作,暗暗骂道,姓张的,你说的哪是人话?简直畜生不如。

把铁算盘打了一顿屁股,张之林好像满意了,似乎他来此地的目的已经达到。

那天,张之林临走时,对高方天说,高老板,怎么样?我对你还是很客气的,从来不动你身上的一根毫毛。当然,你如果不说出秘方来,或不答应搬到成都去,那我以后每来一次,就要把姓王的痛打一顿,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的屁股肉多,打起来有味道,你不相信,可以问问我的手下,哈哈。

张之林走了,高方天看着已经昏迷过去的铁算盘,赶紧叫下人把他抬到床铺上,又叫人赶快请郎中,自己却抱着他的身体哭起来,说,老王呀,又让你吃苦头啦。

没多久,铁算盘渐渐地醒过来,高方天让郎中给他涂了药,对铁算盘说,老王呀,我不能够再看着你挨打了,张之林说以后每回来,都要打你一顿,这怎么办才好呀?

铁算盘说,已经打过两次了,我也不害怕了,老爷,你有所不知,刚才我是假装昏迷的,不然,还不晓得要打多久。

高方天痛心地说,老王,有句话我也不知该不该说。

铁算盘说,老爷,你说吧。

高方天犹豫一阵,说,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受苦了,我刚才想好了,我给你一笔银子,你干脆走得远远的,免得再这样受苦了,我于心不忍嘞。

铁算盘动情地说,老爷,我跟你几十年,哪里是说走就走得开的?我舍不得离开你。即使我离开了,他们也会来的,也会打人的,那你是不是让这些挨打的人,一个个离开你呢?酿酒坊还需不需要人手了?大院子还需不需要人手了?他们是发疯了,要打就打我一个人吧,就是打死我,也不要紧的,反正我也没有亲人牵挂,是不是?

高方天老泪横流,说,老王,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其实,我哪想让你离开?我嘴巴上虽是这么说的,心里却在痛嘞。

铁算盘说,老爷,你不必担心我,你只管酿酒,把风雨桥修建好,那才是大事。

高方天又说,张之林也不知是为什么,每次来都是拿着你的屁股出气。

铁算盘冷笑说,他不是对你说过吗?是我的屁股肉多,打起来有味道。

 

34

这一次,张之林仍是空手而归,心里极其不快。他娘的,若不是王大人要喝高家的酒,若不是自己也爱喝他家的酒,依照他的脾气,早就把高家的酿酒坊夷为平地了,然后,把高方天押回洪雅关着,让他活不得死不成。他哪还像现在这样有耐心呢?他恨不得寻找一种戒酒药,把自己的酒戒了,再想法让王大人也把酒戒了,那么,就不必跟高方天周旋了,不必费什么心思了。张之林又想,自己把酒戒了,倒也无关紧要,王大人的酒是千万千万戒不得的,让他戒了酒,他哪里还会提拔自己呢?

像上次一样,张之林临走时,叫高方天派人送四坛酒去。高方天虽然对张之林恨之入骨,却也不敢怠慢,叫人送酒去洪雅。

两个送酒的人,一个叫麻子,一个叫虎子,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他们也给张之林送过多次酒的。他们送酒,一般是天不亮就出发,把酒挑到县城,已是大黑了。高方天是有规定的,一天走百十里路,又挑担子,实在太辛苦,叫他们在县城睡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回高庙。

这一回,麻子跟虎子第二天也不见回来,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他们以前回到高庙,先要把挑回来的空酒坛送到酿酒坊,然后,才能回家。现在已是夜晚了,仍然不见他们回来。平时,他们一般在吃晚饭时就回来了。守在酿酒坊的桩子实在是等不及了,以为麻子跟虎子肯定是肚子饿慌了,先回家吃饭去了。他跑到麻子跟虎子家里,问他们是否回来了,他们的家人都说没有回来。

桩子觉得大事不好,赶紧告诉高明平,说,大少爷,麻子和虎子还没有回来呢。

高明平一听,也觉得不对头,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而且,每次在他们临走之前,高明平都要叮嘱他们的,一是挑酒要注意,不要碰破了酒坛子,酒漏掉是小事,免得空走一场。二是要快去快回,免得大家跟他们的家人担忧,这条路上有打劫的。

那么,是不是他们在县城玩耍去了?也不对呀,他们又不是没有去过县城的么,况且,他们哪里又有银子玩呢?养家糊口还是紧巴巴的。那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呢?或是,在半路上被土匪抓去了呢?他们身上又没有银子,更不是大户人家,抓他们又有何用?

高明平觉得有些反常,便来告诉高方天。高方天正从铁算盘睡屋出来,郎中的草药看来还真是不错,铁算盘说了,他的屁股不痛了,只等着长肉了。

高方天一听,也焦急了,站在走廊上,对高明平说,赶紧派几个人去,说不定在半路上能够接到他们。

高明平正想去叫人,却不料麻子跟虎子的婆娘,还有他们的老人跟儿女,来到了高家大院哭天喊地,两个女人尤其哭得响亮,简直像刀子样的在割。麻子的老婆不知怎么又换了一种哭法,把衣袖捂住嘴巴哭,所以,那种声音像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断断续续,让人听了心里格外难受。

他们一声声问高方天要人。

高老板呀,他们是替你家去送酒的呀,人怎都不见回来呀?

高明平的两位婶婶也出来劝,却劝不住。高明平说,两位大嫂,你们焦急,我们也焦急,我爹不是叫我赶紧叫几个人去找吗?

两个女人还是不肯罢休,拍脚打手地哭喊着,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呀?说着,竟然坐在了地上。那些儿女呢,也跟着坐在各自的娘身边,嘴巴抿着,泪水默默地流下来。

高明平见此情景,说好话他们又不听,心里不免急躁起来,哭哭哭,不要在这里哭了,好不好?

高明平的话一点也没有作用,那些人仍然哭哭啼啼,听起来,也实在令人感到可怜。

高方天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却说了高明平,说,你发什么牢骚?人家的亲人没有回来,心里当然焦急。又对两位女人说,我看你们这样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回家去等候我们的消息,好不好?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待。你们还相信我高某人的话,那就请先回家,好吗?

两个女人见高老板说话了,也不再哭哭嚷嚷了,慢吞吞地站起来,带头走出高家院子,那些老人跟儿女也跟着走了。高方天又叫下人送他们回家。

把麻子跟虎子的家人打发走了,高明平说,爹,我也去吧?

高方天抬头看一眼夜色,轻声地叹息着。

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实在不想叫高明平去,他不想分散高明平的精力。况且,他也不是没有担忧,这一路上,黑咕隆咚的,虽然同去的还有几个人,万一高明平又被什么人抓去了呢?何况,他已经被人抓过一次了。其实,他完全可以叫高明海去,又考虑到,在这个关键之时,如果不叫高明平去,就会让别人误以为他很不重视,让人对他产生不信任感。所以,他虽然有过犹豫,最后还是决定让高明平带队,再叫上四个人去。

那四个人很快赶来了,在高明平他们临走之前,高方天叮嘱说,一路上,你们一定要相互关照,多加小心。万一碰到什么意外之事,也必得想法逃出一个人来,回来告诉我,以便再想办法。好吧,你们赶快走吧,我等着你们的消息。

高明平一行人往通向洪雅的官道上匆匆走去。

高方天望着他们远远消失之后,站在庭院里久久未动。

他真是忧心如焚,近期来,一桩事情连着一桩事情,又险象环生,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此时,他很想去看看香草,在她屋里坐一坐,抿几口酒,仔细地看一眼她,也可以暂时忘记心里的烦恼。只是时辰不早了,香草或许睡觉了,不必再去惊扰她。

既然去不成香草那里,高方天又想去看看孙子,他觉得看到喜儿,逗逗他,也可以暂时地忘记烦恼事情。自从上次逗了喜儿,还唱了一首童谣,高方天觉得意味无穷。虽然喜儿还不懂得他唱的什么,那也没有关系。高方天甚至还尽力地去回忆那些淡忘了的童谣,并把它们写在纸上。他只是觉得还是远远不够,所以,有时在街上走着,如有小孩子在唱,他就要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仔细听着,并默默地把它们记住,回到家里赶紧写在纸上,以免忘记。

这个时辰了,喜儿更是早已入睡了,他不能去惊醒孙子的美梦。

那么,又到哪里去呢?现在,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了,况且,铁算盘又在养伤。

高方天一时有点茫然。

这时,桂葶又像幽灵般的出现了,她的出现,让高方天很是不快,他想赶紧回到自己的睡屋去。

桂葶却挡住了他,说,爹,我晓得你哪天早上去了哪里,也晓得你那天晚上去了哪里。

看看,这个女人又来了。

张之林让人抽打铁算盘时,她也像上次那样,企图中止衙役们的暴行,当时,他是多么地感激她,只是这次张之林没有吃她这一套了。桂葶时而清醒,时而又鬼鬼神神,真不晓得怎么说她才好。高方天暗暗地想着。

当时,庭院里已经没有人了,黑夜笼罩着一切,只有走廊上的灯光,在静静地照耀着。高方天想绕开桂葶,桂葶呢,又偏偏不让他走。

桂葶说,爹,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心里很害怕呀?

高方天哼一声,冷漠地说,我有什么害怕的?只要是堂堂正正做人,就没有什么害怕的。

桂葶说,你不害怕,那为什么见了我就要走呢?

高方天说,桂葶,这个家,还有工地上,一连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不说,你也可能晓得了,我心里十分烦恼,你就不要让爹不高兴了。

桂葶说,爹,其实,这家里有许多事情我也晓得,你的事,我也晓得,我却绝对不会说的。说罢,桂葶笑了笑,就袅袅地走了,像飘逸的云彩,飞快就看不见了。

高方天感到非常吃惊,他久久地望着桂葶消失的地方。这个桂葶,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一下子像打雷,一下子像天晴,让人无从适从。当然,无论如何,有了桂葶刚才说的话,他也感到放心了。看起来,桂葶以前跟踪他,威胁他,这让他感到非常讨厌,甚至觉得可恨,现在看来,她并不是那种在骨子里让人厌恶的女人。

 

35

高明平一行人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天黑得令人感到可怕。不时地,便有夜鸟突然怪叫一声,让人不寒而栗。他们虽然打着火把,而在那巨大的夜色中,火把简直像一粒可怜的火星,在不时地蠕动着。

一路上,他们都在猜测着麻子跟虎子的下落。

有人说,他们可能是被土匪劫走了,问题是,劫走他们做什么呢?两个挑酒的人,身上又有什么油水?

也有人说,他们莫不是在县城的酒店喝醉了吧?那也没有道理,高庙有的是酒喝,而且是好酒,县城的酒哪里好喝呢?

还有人说,是不是去了粉楼呢?大约是他们睡了女人之后,一摸身上,却身无分文,所以,人家就不准他们走,叫他们拿银子来。

这话说得大家都哧哧地笑起来。

唯有高明平没有笑,他恼怒地说,乱猜测什么?

现在,高明平最不喜欢人家说粉楼这两个字了,一说起粉楼,就让他想起自己荒唐的事情来,心里就有一种反感,一种抵触。他不愿意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觉得,那是他生活中的一段耻辱。现在,他庆幸自己早日向父亲说了出来,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不然的话,自己还不晓得滑到哪个地步。

浓浓的夜色,像密不透风的铁桶,紧紧地包围着他们,让人感到窒息。只有手里的火把,才把巨大的黑暗烧出一点洞隙来。夜虫或青蛙在不断地鼓噪着,像他们一样,似乎十分烦躁。

他们除了看脚下的路,还要警惕路两边,看是否突然有人杀将出来,这是很难预料的。高明平希望在路上就碰到麻子跟虎子,希望听到他们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慢慢地行走而已,所以,回来就晚了。一路上,支了连他们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偶尔也有三两人经过,高明平他们就会小心地跟人家擦身而过,一定要等到人家走远了,他们才会收住忐忑不安的心。

走到县城时,天已大亮,青石砌成的城墙虽然沉默着,却气势逼人,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走进城门,铁铺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要把那些还在梦中的人们敲醒。还有那些买各式各样吃食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像歌声般打破早晨的寂静。空气中,飘荡着吃食的香味,时时勾起人们的食欲。许多鸡公车也在凑热闹,车上或运载着货物,或坐着老人,叽叽嘎嘎的声音时而远去,时而又出现了。那种繁华的景象,是高庙不可比拟的。

高明平他们顾不得看县城的景象,商量着先去县衙吧,问问高庙的四坛酒是否送来了,如果送到了,那么,就得到县城寻找麻子跟虎子。

所以,他们就急忙地去了县衙。

县衙门前站着一个衙役,一嘴龅牙。

高明平上前问那个衙役,只说高庙镇的四坛酒是否送来了,衙役回答说,早已送来了。

高明平说,那人怎么没有回去呢?

衙役一听,不耐烦地说,是不是要我们给你去找人?

高明平晓得问不出什么结果,只好带着四个人分头去找,并约定好,在一家叫悦来客栈的地方碰面,不见不散。

县城毕竟不是高庙镇,这里街道多,人口也多,他们除了在街头寻找,还在那些客栈酒店茶馆寻找,问是否看见到这样的两个人,人家都说没有见过两个挑着空酒坛的人。酒店跟茶馆的人,已经多起来,他们多么希望能够找到麻子跟虎子,看来看去,却没有他们所要找的人。他们总是把充满希望的目光投出去,然后,又以失望的目光收回来。

他们只是没有去粉楼找过了,他们觉得,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高明平他们找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找到麻子跟虎子,然后,五个人在悦来客栈碰了面。天气又热,人人汗流浃背,衣裳都湿透了,就不免有些气馁跟沮丧。有人愤愤地骂,这个死麻子跟死虎子,要死也得见个尸呀,居然连四个空酒坛也没见着,害得我们腿都跑断了。

其中有人向高明平提议,说,大少爷,我们也尽力了,看来再找也找不到了,不如往家里赶吧,再说,时辰也不早了。

高明平一听,心里很是犹豫,回去?还是不回去?若是两手空空地回去,如何向父亲交差?更重要的是,如何向麻子跟虎子的家人交待?他们将会是何等的失望。尤其是麻子跟虎子那两个泼辣的女人,如果男人没有找到,肯定又会来大吵大闹。如果不回去,继续寻找,在这茫茫人海中,哪里又找得到呢?

高明平一时也没有了主意,见大家一夜没睡,都已疲惫不堪了,眼里都充着血丝,便说,就是回去,我们也走不动了,双脚发抖嘞。我看不如先吃了饭,洗个澡,睡它一觉,然后,再做计议。

大家见高明平这样说了,纷纷说,这样也好。

吃罢饭,洗罢澡,高明平让大家睡在这家客栈里,大家哈欠连天,一下子,那四个人就鼾声大起了。高明平一点也睡不着,尽管自己也非常疲倦,且四肢无力,眼皮沉重得像两块石头,而瞌睡就是不上来。他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不轻,不像他们只是来帮着寻找而已。高明平稍稍地躺一阵子,还是睡不着,加之四个人鼾声如雷,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耳鼓,他哪里又能够入眠呢?

高明平强打起精神,干脆去街上走走。

高明平走在街道上,那些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卖竹子的,卖竹制品的,卖木材的。还有卖白蜡的,卖茶叶的,卖黄连的。至于那些卖吃食的,就更加多了。另外,在比较宽敞的地坪,还有耍把戏的,还有打金章的,还有看木偶戏的。像这些地方,都有很多的人在围观,时有阵阵掌声响起来,时而又有阵阵喝采声。高明平的耳朵,似乎要被这些叫喊声灌满了。所以,他尽可能地离那些铺面跟摊点远一些。

这时,非常奇怪,在他的耳边,似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这不是叫卖声,也不是喝采声,更不是从铁铺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锤击声。

那么,是什么声音呢?

高明平停下来,看看四周,静静地听了一阵子,忽然隐约地听到麻子跟虎子的呼救声,大少爷,快快来救我们……声音悲伤而又绝望。

这种呼救声,奇怪地响一阵子,又迅速地消失了,然后,又隐约地响起来。

高明平张着惊异的眼睛,四处望望,除了行人,除了吆喝声,除了店铺,哪里又有麻子跟虎子的身影呢?那他们的声音,又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阳光仍然是非常厉害,简直像火焰般烤灼着大地。高明平浑身是汗,汗珠在他的额头上,像无数发亮的珠子。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这时,麻子跟虎子微弱的呼救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没有消失了,一直在他的前面隐约地响着,似乎是在暗示他什么,似乎在悄悄地牵引着他朝前面走去。高明平觉得十分奇怪,这是不可能的呀。

他明白,这肯定是一种幻觉。

可能是鬼使神差吧,他还是随着那阵阵让人感到心慌的呼叫声,走出高大的城门,然后,走到郊外。郊外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河上漂着船只,有数只货船,也有捕鱼的船,船上站着渔夫,渔夫戴着斗笠,撑着竹杆。船上还有黑色的鱼老鸹,它们都是虎视眈眈地盯着水面,一旦看见水中有鱼在游动,便有鱼老鸹像箭一般地钻入水中,然后,眨眼的工夫,鱼老鸹便从水中冒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条鱼,很骄傲地跳上来。

河边是一片大沙滩。沙滩上有一只破船底朝着天,并裂开一道道惊心动魄的缝隙。还有丢弃的破桨斗笠跟草鞋,以及破烂的衣裳。高明平无意识地看了看这片沙滩,这时,麻子跟虎子微弱的呼叫声已经消失了。突然,他发现沙滩上有破碎的酒坛。高明平心中一紧,马上走过去,弯下腰来,看了看那些破碎的酒坛。他大吃一惊,酒坛肯定是他家的,他家的酒坛上印有一个高字。

而且,正是四个酒坛。

高明平真正激动起来了,他终于发现蛛丝马迹。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再没有发现其它什么可疑的东西了。比如说,麻子跟虎子的草鞋,比如说,他们的斗笠,比如说,扁担之类。却毫无疑问,酒坛是他家的。

高明平禁不住叫喊起来,麻子——,虎子——

没有人答应。只是船上的鱼老鸹惊了惊,渔夫则淡然地朝他看一眼。

高明平顾不得什么了,抽身返回,赶快跑回悦来客栈,叫醒酣睡的四个人,急促地说,喂,快起来,快起来,我看到酒坛了。

那四个人睁开眼睛,懒洋洋的,开始怎么也不相信,疑惑地问,大少爷,不会是真的吧?

高明平抹了一把汗,说,难道我会骗你们?

那四个人一听,也不敢怠慢,急忙爬起来,跟随高明平朝河边走去。他们来到那些破碎的酒坛边一看,都惊叫起来,连连说,是的呀,是的呀,没错呀……人呢?

有人伤心地说,大少爷,麻子他们可能不在人世了。

也有人说,那也说不定,也许他们还在呢。他们究竟被什么人所害呢?大少爷,你看怎么办?

高明平明白,再找也是枉然,不如先回去告诉父亲,再作计议。他无奈地说,还是回去吧。

一行人便急忙往回走。

 

36

高方天在急切地等待高明平的消息。高明平不在,他又担心酿酒坊有什么疏忽,虽然有高明海在,他仍然不放心,所以,自己一直在酿酒坊守着,心里却在盼望高明平他们赶快回来,他多么地希望高明平给他带来好消息。麻子跟虎子的老婆,今早上又来吵闹,这回,她们没有带着家人来了,却仍是哭天喊地的,一边哭,一边还叭叭地拍打着桌子,弄得高方天心里极其烦躁。他理解她们的心情,却也一时无法回答她们。

他安慰说,我让人找他们去了,有了消息,马上告诉你们,你们还是在家里等吧。

两个女人死活也不走了,好像不等到人回来,就不离开高家大院。高方天只好叫铁算盘安排她们在厅堂等候。

一直到晚上,还不见高明平回来,高方天便埋怨高明平,怎么还不回来?哪里这么慢呢?他恨不得高明平他们像鸟一样飞回来。当然,重要的是,他们找到麻子跟虎子了吗?如果找到了,应该早就回来了,至今却还不见人影子。高方天心里隐隐地有了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简直像幽灵一样,怎么也驱逐不走,像阴云般的盘旋在他眼前。

而且,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对于高方天来说,那是多么漫长的一天,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起,他就恨不得把太阳迅速地扯下山去,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了,他又想把太阳快速地拉出来。他坐在睡屋,疯狂地抽着烟,抽得满屋子烟雾,好像起了大火。

一直到天快亮了,高方天才终于等到高明平他们回来了,他站起来,急忙问道,找到了没有?

高明平无奈地摇摇头,疲惫的眼睛望着地上,他害怕看到父亲那失望的眼神。

高方天再也无须问了,顿时,像一下子跌进了深渊,砰一声坐在椅子上,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

厅堂里,麻子跟虎子的女人本来伏在桌子上瞌睡的,听高明平说,人还没有找到,顿时嘴巴一张,又哇哇大哭起来,声音非常痛苦,强烈地震憾着每个人的耳鼓。两个女人十分固执,一直哭个不停。任凭高家的下人们怎么劝说,也劝说不住。

她们老是在厅堂哭,也不是个事。

这时,只见桂葶发疯样地跑出来,她披头散发,手里拿着菜刀,眼光凶凶的,冲着那两个女人大吼,哭哭哭,哭死?哭又有什么用?你们哭,难道就能够把你们男人哭回来吗?

她的样子委实吓人,手中的那把菜刀,好像马上就要砍向那两个女人。一时,还真的两个女人吓住了,便止住了哭泣。两个女人抽抽咽咽地说,五少奶奶,我们不哭了,不哭了,我们心里却还会哭的嘞。

桂葶凶凶地说,那你们就在心里哭吧,嘴上不要哭了。你们也不想想,为这个事情,我爹他一直没有合过眼,难道他不焦急吗?比你们还要焦急嘞。再说,你们也不替我那个小侄儿想想,你们哇哇大哭,像打雷一样的,把他吓出病来怎么办?

桂葶这一招倒是十分显灵,两个女人再不敢大声哭泣了,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扯着衣袖不断地擦拭。

高家院子终于安静了一些。

在高方天的睡屋,有高明平在,铁算盘也在。高方天见铁算盘的伤重,硬不准他来的,说,老王,你怎么也来了呢?

铁算盘说,老爷,我哪里睡得着呢?我心里也慌得很嘞。铁算盘是不能够坐的,高方天只好让他侧身躺在自己床铺上。

三个人一时无语,凝重的气氛,像铁一般压在他们心头上。

这时,高方天重重地叹息一声,忧心如焚地说,他们到哪里去了呢?这是两条性命嘞,难道说,突然没有就没有了?叫人怎么想得通哦?而且,也不晓得是死是活,真是太奇怪了。

高明平疲软地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爹,你看怎么办?

看着高明平疲惫不堪的样子,高方天说,你也快去睡睡吧,我看你已经挺不住了,下一步怎么办,我跟你王叔再商量商量。

高明平开始不愿意去睡,喝着茶。他明白,这个消息对于父亲来说,打击太大了,他担心父亲承受不起,自己在这里守着,似乎也能够给父亲减轻一点压力。在高方天的再三说服之下,高明平才答应去睡觉。

然后,高方天对铁算盘说,老王,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铁算盘说,莫不是被土匪抓去当土匪了吧?

高方天说,当然,也并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只是丢在县城郊外的酒坛,又做何解释呢?

铁算盘拍拍额头,说,是的,真是太令人费解了。

高方天决定说,不找到人,就无法向麻子跟虎子的家人交待,我看还是要叫人继续寻找,哪怕是找到他们的尸体,也是一个交待。

等到天一放亮,高方天又打发十多个人,去县城或沿途寻找麻子跟虎子,并叮嘱他们不要急于回来,多找几天,也许会有结果的。他这次没有叫高明平去了,高明平还是要让他守在酿酒坊。麻子跟虎子的女人,见高方天真心实意地在找她们的男人,也就不来高家守着了,两个女红着眼睛,哀哀地回家去了。

去寻找的那十来个人,匆忙地而去。他们在县城以及县城周围跟沿途,一连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麻子跟虎子,又灰心丧气地回来相报高方天,说连他们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高方天气得直跺脚,哎呀,这怎么向人家交待呢?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有个交待。

正在这时,知县张之林又派人带信来,叫高方天送四坛酒去。高方天感到奇怪,不是刚刚给他送了四坛酒么,连送酒的人至今还没有找到,怎么又要送酒了呢?

难道他是世上最大的酒桶不成?

当然,高方天很无奈,又叫高明平打发人去送酒。送酒的人一听是去县城,都吓得不敢去了。高明平找这个,这个不去,找那个,那个也不愿意去。他们直言不讳地说,他们的确害怕,更何况,麻子跟虎子都还没有找到嘞,他们去,如果也落下人不见人尸不见尸的下场呢?尤其是他们的家人,死活也不让自己的男人去,并且苦苦地求高明平,说,大公子,你们家的好处,我们都记在心里的,平时呢,我们也不会说一个不字的,这次呢,就不要叫我家的男人去了。

高明平又去找了几个人,他不相信没有人去送酒,而对方的回答也都不愿意去,若在以往,大家都是抢着去的。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差使,还可以在县城睡一觉,而且,回来是挑着空酒坛的。

这次,却无人敢去。

高明平闷闷地回到家里,无奈地对高方天说,爹,他们都不愿意去,说是害怕。

高方天真是叫苦不迭。冷静一想,他也理解那些人的心情,麻子跟虎子突然连人都不见了,你说,谁还敢去呢?

高方天想来想去,大声说,都不去,我去。他决定自己去县城,把这件事情跟张之林解释一下,便叫了轿夫。

高明平很担忧,说,爹,你不能去。他害怕高方天会出什么事情,一旦爹出了事,那这个家呢?

高方天说,明生,你也不必劝我,我只有去。我不去,张之林不晓得还会怎样逼我,我不会有事的。

高明平说,爹,既然如此,你一路要多加小心。

高方天坐在轿子里,闭着眼睛,似乎是睡觉了。其实,哪里又睡得着?他的头脑显得非常沉重,像巨石一样压迫着。近来发生的事情,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而且,都是对着他来的。现在,尽管他也不晓得麻子跟虎子为何失踪,他却敏感到了,这一定是跟自己有关。

一路上,两边的稻谷快要成熟了,沉甸甸的,空气中飘荡着稻谷成熟的气息,非常浓烈。等到稻谷收获,他又要派人收购一批稻谷入库。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心境去想这件事情了,他好像看到了麻子跟虎子的脸,他们各自出现在轿子的两个窗口上,一直跟随着他。两人的脸上一片鲜血,连眼睛也是血淋淋的,牙齿都被打落了,他们张着空洞的大嘴,呼喊着,高老板,我们再也见你不到了。那副样子,令人感到十分恐惧。

高方天不由地把眼睛闭起来。

来到县衙,张之林见高方天突然来了,惊讶地说,高老板,你怎么亲自来了?是不是在高庙呆腻了,就来县城看看?

高方天说,不是。

张之林看见他身后只有大汗淋淋的轿夫,又说,哎,你怎么没有带酒来?

高方天说,张大人,我不是前几天才送来四坛酒么?怎么就没有了?喝得这么快?

张之林先是脸上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说,高老板,你真是个精明人,还记得这个区区小数,真不亏是生意人。那我也不瞒你说,这是你家的酒太好了,许多人都要来争着品尝,我呢,怎么挡都挡不住。哦,对了,还有成都的王大人,四坛酒他要走了两坛,你看我哪里还有喝的?这回呀,四坛酒我是一滴也没有尝到,所以,我就……嘿嘿嘿……

高方天怀疑地哦一声,然后,如实地说,张大人,我本来昨天就让人送酒来的,而现在,送酒的人都不敢来了。

张之林吃惊地说,为什么?

高方天冷冷地说,张大人,你可能还不晓得吧?我上次叫两个人给张大人送四坛酒来,酒是按期送到了,两个人却不见了。现在,连人也找不到,尸体也没有见着,我派人找了两回,他们只县城郊外的河边,找到了四个破碎的酒坛子。所以,这次张大人叫我再送酒来,竟然没有人敢送了。

张之林摸摸胡须,说,在我的地盘上,竟然还有这等事情?真是岂有此理。哦,对了,他们是不是去当土匪了呢?有一些好吃懒做的人,就愿意去当土匪,当土匪好么,没有吃的了,没有穿的了,下山来抢一趟,又可以饱食终日。高老板,你说是不是?

高方天摇着头说,那不可能,给我送酒的这两个人,平时也不都是他们送的么?而且,他们不是好吃懒做的人,是靠力气吃饭的,何况,还要养着一家老小嘞。

张之林有些尴尬,一时无话可说,想了想,又说,我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去当土匪了,他们想当土匪,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本官也管不到。出现了什么意外,也是他们的命。高老板,我今天有话在先,我不管你有没有人敢送酒来,我是一定要喝你家的酒的。

高方天为难地说,那……张大人,你叫我怎么办?即使有人敢来送酒,我也不可能让他们有去无归吧?我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差呢?现在,那两个人的家人天天在我家哭闹,张大人,你没有看到那种情景,真是让人心碎嘞。

怎么办?那我不管,至于怎么送酒来,那是你的事情,你就想想办法吧,我就不相信像你高老板这样的聪明人,连这个小事也想不出办法来。我呢,只要你家的酒喝。张之林语言生硬地说。

高方天看着张之林,恨不得一拳打过去,打他个脸红鼻肿,给这个狗官一点厉害看看。他哪里又敢打呢?当着张之林的面,他连拳头也不敢握起来。

高方天忍气吞声地走出县衙,叫轿夫急急地往回走。

高方天回到高庙,麻子跟虎子的女人又是哭又是闹,人也不成个样子了,憔悴不堪,眼睛肿得像两个水蜜桃,嗓子也嘶哑了,却还要哭,所以,那种声音干枯得像一把稻草,让人听了,心里非常难受。

高方天想,看来麻子跟虎子肯定是没有命了,不如就给他们两家办丧事吧。而这样的话,他怎么能对人家说出口呢?这不见尸体的丧事,让他们的家人怎么能够接受呢?

高方天跟铁算盘商量,这丧事办还是不办。铁算盘说,我看,这丧事迟办不如早办,就让他们的家人死了这条心,不然的话,他们还不晓得要怎样的来哭闹嘞。

高方天心里还是非常犹豫,现在并不晓得麻子跟虎子是否还活着,也不晓得他们的家人愿不愿意办丧事。

铁算盘看出了高方天的心思,自告奋勇地说,老爷,这事你就不必亲自出面了,还是让我去跟他们说吧。

高方天默默地点点头,说,老王,你的伤还没有好,就让你忙碌,我于心不忍。

铁算盘说,老爷,你就放心吧,这屁股上的伤,虽然还没有痊愈,而那郎中的药真是太神奇了,至少是不痛了。

高方天说,那你去吧,你一定要好好地跟人家说话,不要发脾气。

铁算盘点点头,说,我晓得。

铁算盘走到麻子跟虎子家里,他们两家是隔壁邻居,铁算盘把他们老婆叫出来,说了高方天的意思,说,看来麻子和虎子可能不在了,这是让人感到非常痛心的事情,谁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惨痛的局面。既然人已不在了,就要考虑给他们办后事,我们不能因为没有看到他们的尸体,就不给他们办后事。所以,后事还是要办的,也是对死者的在天之灵是个慰藉。另外,麻子跟虎子是为高家送酒的,所以,高家要补偿一笔银子,还有一点,两家的丧事都由高家出资来办。

两个女人尽管非常悲痛,仔细想,也只好如此,何况,人死了又不能够复生。加上街坊们也来相劝,说出了这样的意外,也不是高老板的本意,何况,以前也是这样送酒的,并不见出事,这怪不得高老板的,要怪,只能怪麻子跟虎子的命。更何况,高老板不仅补偿银子,还要出资办丧事。

两个婆娘泪水盈盈地点了点头。

这样,麻子跟虎子的丧事就办了起来。街坊们都来了。锣鼓声敲得人心发慌,唢呐吹得一片凄凉,鞭炮呢,噼哩叭啦响得让人感到十分悲伤。人们的眼里含着泪水,在高庙,还是第一次办这种不见尸体的丧事,所以,那种悲痛更是无以复加。

麻子跟虎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女人们都劝不住。她们拉扯着两个坐在地上哭泣的女人,看上去,好像是打架。两个女人狠劲地挣脱开来,女人们又放肆拖。所以,泪水呀,汗水呀,弄得脸上身上头发上都是水津津的,在阳光下发着光亮。

还有那些披麻戴孝的小孩子,也是凄惨地哭着,他们悲痛也是悲痛,却没有两个女人痛苦的程度。两家的老人呢,似乎眼泪已经流光了,没有了泪水,脸上泛出一种硬硬的麻木,像四个被风吹干的木头,怔怔地坐着。

丧事由铁算盘主持,高方天也来参加了,铁算盘极力反对他参加丧事的,高方天却坚持要去,并且说了话。他脸色凝重地说,李小清(麻子)和李水平(虎子)的不幸,让我悲痛不已,这意外之事,让人格外感到痛心。他说话时,被两个女人的哭声打断几次,高方天不得不停下来,然后,又接着说。说着说着,也是泪水盈眶了。

坟山上又多了两个新坟墓,没有尸体,两具棺材里只放着麻子跟虎子的衣物,那是衣冠冢。想起来,更加让人悲伤。

办完丧事,高方天非常疲累,却仍然没有忘记张之林叫他送酒的事情。高方天真不想再给张之林送酒了。县城分明有他家的酒卖,张之林却不买,偏偏叫他送去,要白喝他家的酒,简直卑鄙到了极点。白喝就白喝吧,叫张之林派人到县城高家的酒铺去拿,张之林又不答应,非要高家送不可,这无非是耍威风罢了。所以,不送又怎么办?他高方天哪又拗得过张知县?这真是一个无底洞,他不晓得,哪天才能够把这个洞填满?

既然无人有胆量愿意送酒,高方天就想到请镖局的人押送。高庙镇是个大集市,来往的货物,也有请镖局押送的,而那都是一宗宗很大的或很重要的货物,像他给张之林送四坛酒,哪里要请镖局的人押送呢?一是让人笑话,二是花费也大。不请镖局的人,又必定无人敢去。

高方天考虑再三,决定请镖局的人押送。他让铁算盘去跟镖局的人谈谈。镖局的根老板平素就眼红高方天,一是眼红高方天的家产大,二是高方天从来也没有请他品过酒,好像自己很没有面子。其实,第二个原因是要怪根老板自己,他是一个好灌酒的人,所以,高方天也不会请他品酒。现在,根老板见高方天要请镖局的人押送,竟然狮子大张口,故意给高方天出难题。铁算盘跟他讲价钱,说你根老板出这个价,不是太过分了吗?根老板也没有好颜色看,说,我开的就是这个价,你跟你高老板说说吧,愿意的话,我就派人押送,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的人手还不够呢。

铁算盘十分无奈,回来对高方天说了,愤愤地说,根老板真是太狠了,明明在敲我们么。

高方天明白根老板在故意抬价,心里很不舒服,却也不跟他计较,一口答应下来。他说,老王,你就去对他说吧,我高某人不计较这几个银子。

听说往县城送酒,有镖局的人跟着,那些本来不敢去送酒的人,却纷纷要求去,高方天这才定下心来。

自从高明生把混入工匠里的三个家伙吓走,工地上人心安定,花溪源也风平浪静,风雨桥的修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现在,桥已初具规模,渐入佳境。黄天平的确是个修桥的好手,尽可能地替高方天着想,既保质,又保量。

那天,高方天到了河边,黄天平兴奋地说,高老板,这座桥是我修得最好也最好看的,也是我最后修建的一座桥了。

高方天很高兴,当听到他最后的那句话,便问,天平兄弟,难道你要金盆洗手了?要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颐养天年了?

黄天平点点头,说,唉,是的。我一辈子长年在外奔波,心里也是很苦的,跟家人见面都很难,哪像高老板你,样样都兼顾了。

高方天苦笑着,又若有所思地说,其实,都是一样,我家的两个兄弟,还有我的三个儿子跟侄子,一年到头不也在外地奔波么?他们心里也很苦,为了销酒,就不能不去。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