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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鲤鱼丨(四十六)立春(完)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9-14 11:18:59


 

火鲤鱼(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立  春

 

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精,

哪有一口气数得二十四个星和精。

一个星和精,

二个星和精,

三个星和精,

四个星和精,

五个星和精,

……

二十四个星和精。

              ——童谣

 

这次,我们五兄弟来到渔鼓庙,是由于父亲住进邵阳的一家疗养院。他年事已高,肝脏肺部和支气管都有些毛病,一个人孤单地住了两个月,我们兄弟趁着五一假期,各自从柳州郴州长沙娄底出发,约定去看望父亲。实际上,我们4月30号就去看过了。我们并且约定,先不要告诉父亲,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这个效果已经达到。那天下午,我们提着礼物突然出现在父亲跟前时,他刚打完吊针从床铺上站起来,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们,眼里生出一丝迷茫,冷静地说,你们怎么都来了?然后,非常兴奋。你们也是,电话也不打一个,走走走,去外面看看吧。带着我们在院落里边走边看。

疗养院远离城区二十多里,长着许多高大的古树,有樟树,有银杏,还有桂花树,槐树,松树,泡桐树。地坪上还有一个个精致的花圃,有玫瑰,有冬青,有炮仗红,有喇叭花,也有芭蕉,都在展示着它们的娇艳。围墙外是一条大河,水面宽阔,水流也不是那样的混浊,也许是污染较少的缘故罢。整个疗养院很安静,只有三五男女在走动,阳光静静地泻下来,空气明显新鲜多了。

我们来到疗养院已经五点钟,所以,只呆上半个小时就离开父亲,我们要住到邵阳去。看罢父亲,我们商量了此次的日程,先是顺便看看小彩,然后,去渔鼓庙看看,再到矿本部看看,然后,到县城住一晚,再回到娄底的父母家看看母亲,然后分手。

我们本来可以从邵阳直接回娄底,却都想去渔鼓庙看看。我们想了一桩心愿,去寻找那一行行踉跄的脚印,看看和我们度过一段岁月的邻居们,还可以让那些熟悉的村子土地河流和山岭,启开我们被漫长岁月遮蔽的模糊记忆。

平时,我们五兄弟很难碰在一起,虽说路途不远,却各有其事,我们曾经约过多次,却屡屡难以如约。

在五兄弟中,只有大哥二哥和我跟渔鼓庙的感情不同一般。两个弟弟却不一样,在渔鼓庙这块土地上,没有留下他们童年的欢乐与忧伤。他们出生时,我家早已搬到水井头的矿本部。况且,大弟一岁多就请外婆带到老家去了,然后,在老家长大。小弟当然是有了窑山的伙伴,所以,他们对于渔鼓庙是陌生的,没有我们三兄弟的那份感情。

所以,在渔鼓庙仓促的几个小时里,两个弟弟不像我们那样激动,这是能够理解的。他们只是跟着我们,见见我们所要见的人,看看我们要看的地方,一般也不插话,只是听着。他们略感好奇的是,在他们没有出生之前,我家刚来到窑山居然住在这个破败的院子,住在那一间阴凉而光线黯淡的屋里,如此而已。他们跟渔鼓庙有一种天然的感情距离,我们并不见怪于他们。

春天的渔鼓庙,再不是一大片菜地了,那各种各样色彩斑斓的蔬菜,肯定会更加引起我们绿色而湿润的回忆。现在,菜地全部改成水田。我想,把菜地改成水田,肯定是有它的理由,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改过来的。

对此,我也不想过多地追问。

有些水田已经插上早稻,纤细的淡绿色的秧苗,站在水里似乎不很高兴,还有点弱不禁风。有些水田还是空荡荡的,是还来不及把秧苗插上吧。所以,它像个空虚的人,也像个无所事事的人。

总之,在插早稻的月份,我们却看不到一幅紧张而繁忙的景象。以前,我在乡下插队时,早稻必定在五一节前插完,广播天天叫喊,公社和大队也来催促和监督,还要在表格上记下进度的数字,弄得我们非常紧张。本来态度和蔼的队长,一天到晚骂骂咧咧的,说老子种了几十年的田,还要他们叫什么鬼?显然十分恼火。公社和大队的人首先盯住的是他,找他谈话。队长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又变得小心起来,倒茶递烟,并指着在忙着插秧的人们,表示一定要按时完成任务。等到他们一走,他又骂骂咧咧起来。

现在,已经看不到一幅紧张而喧哗的劳作图 ,它荡漾着松散和寂静,也有一种无所谓的味道。外出的人们也不赶回来帮着插田,人们打牌的打牌,喝茶聊天的喝茶聊天,没有谁逼迫他们抢任务了。水田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而且是女人老人和细把戏,他们弯着腰,漫不经心地在浑浊的水田中,插上一行行嫩弱的绿色。

四周很寂静,白发爬上来的我们,感慨地站在院子外面。院子大门十分破烂,看得出来,破碎的砖头已经拆除,重新换上一些砖头,我陡然发觉时光的迅速和无情。

我觉得,我们其实是站在时间的面前,无奈地回望着那些过去的日子。

我们似乎还听见儿时的脚步声和欢笑声,儿时顽皮的身影,儿时一张张讨厌而可爱的笑脸,儿时一滴滴痛苦晶亮的眼泪。而现在,我们竟然不知不觉地步入中年。我们见到以前的邻居和儿时的伙伴,还有些人没有见到,而另外一些人永远也见不到了,我们只能见到他们的遗像,而有些人连遗像也见不到。

我当然还能够记忆起,我家刚来渔鼓庙的情景。我们三兄弟像楼梯蹬子站在父母后面,张着好奇的目光,看着那片陌生的长着绿色蔬菜的土地,看着像一只只乱爬的黑乌龟的屋子,看着一个个陌生而充满笑容的人们。

我当然还记得,我们站在马路上时,恰巧有一排大雁从天空飞过,它们排出一个巨大的人字,我还隐隐地听见它们的喘气声。它们不时地发出叫声,叫声是有韵律的,似乎在叫,人啊——人啊——

我的心不由一颤。

对于那些老人,比如说,车把他们的父母,三国的娘,喜伢子他们的父母,小彩的父母,雪妹子的父母,水仙的父母,银仙的父母,当然,还包括我的父母,等等,我没有一一地展开写。他们丰富而令人难忘的经历,我将在另一部小说细细描述。我自己也感觉到,如果这些老人们出现在我的另一部书时,将会更加精彩,也更为沉重和苦涩。

在2001年5月初的那几天中,我只见到小彩的父亲,他已是92岁了,耳朵也不灵便。我们对他说话,他指着耳朵说,听不见。我的父母还健在,已有七十多岁高龄。除此,那些老人都已去世。当然,他们将会在我的下一部小说中重新活过来。

在渔鼓庙,我没有列出一张死亡表,当然,也没有列出一张出生表。生生死死是自然规律,谁也不可阻挡。而我还是有个愿望,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站到那些去世的老人面前,看着他们的遗像,虔诚地给他们烧炷香,磕个头。为什么呢?我听我的父母说过,这些老人都抱过我,或给我喂过饭,或给我擦过屁股,或给我洗过尿片……仅此一点,我要给他们烧香磕头。

我不能忘记他们。

当然,我还要重新站在邵水河边和雷公山上,看着消失的迷人的沙洲,消失的又酸又甜的羊屎粒粒,消失的像蓝色绸缎般的河水,消失的密密麻麻的松树,还有消失的水土雷公屎蛇映山红菌子以及野泡。我会痛心疾首,诅咒着人们的残酷和无情,仅仅几十年光景,人们就把青山绿水糟蹋到如此地步,简直惨不忍睹,触目惊心。我也明白,在我所要诅咒的人们里面,包括那些去世的老人,也有去世的或还活着的那些后代,当然,也包括我们自己。

多少年来,我的耳边还响起一阵阵刀斫斧砍的声音,响起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广播声,眼前也经常出现一座座土法上马的炼钢炉,出现一张张亢奋而又疲惫的脸庞,出现一条条饿得精疲力竭的身子,出现一坨坨从屁股抠出来的带着鲜血的神仙土,出现一条条随地而倒的可怜的生命。当然,还有震天动地激昂的口号声,一双双疯狂的血红的眼睛,以及一个个挨批斗的无辜的人们。

我的心情十分矛盾和复杂,十分激愤和痛苦,十分沉重和不安。

所以,我时常失眠。

我在1998年2月3号到二哥家玩过几天,那本来是很平常的日子,却没想到,在这里竟有一份意外收获。

我跟二哥聊天,不时地说起渔鼓庙的那些人事,渔鼓庙在我们记忆里,占据着必不可少的一角。当然,他每次都要说起小彩和雪妹子,一说起这两个女人,他的眼睛潮湿,声音哽咽。除此之外,他还说起许多令人无法解释的怪事。

我仅举两例。

他说,以前渔鼓庙有个男人,当时他还只有十多岁,有天中午他娘叫他去盐铺买盐,说要炒菜了,叫他快去快回。谁知他娘等啊等啊,总是不见崽回来,就到盐铺寻找。盐铺的伙计说,你崽早就走了,怎么还没有回家呢?他娘说,没有嘞。为娘的急了,打发人到处寻找,也不见人影子。又以为他是贪玩到河里洗澡,掉到河里淹死了。寻到河边,也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比如衣服鞋子和那包盐。那么,他到哪里去了?

我心急地问,是呀,他到哪里去了呢?

二哥不急不忙地抽出烟,点燃,抽一口说,都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反正不见他回来,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当然,怪事终于来了,当人们早已把他忘记的时候,他居然又出现在渔鼓庙,而那已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他四十多岁了,仍然穿着以前的衣服,手里竟然还拿着那包盐。那时,他父亲已去世,只有白发苍苍的老娘还在。这真是稀奇事。人们问他去了哪里,他竟然说,他没有去哪里呀,就是到盐铺买盐。他还奇怪地望着人们,说你们都来看我做什么?我又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又不是猪。他说,你们如果不相信,可以去盐铺问。人们一听,扑地笑起来,天啦,他所说的还是几十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哪还有盐铺?只有合作社了。

二哥说,这个你不晓得吧?

我摇摇头,兴奋地说,我的确不晓得,真是太神秘了。

二哥说,我还说一个给你听听罢。

他接着说,还有个女人也是那里的,哦,是从高桥嫁来的,长得很乖态,嘴巴也很甜,见人就喊,一年之后她生了个崽,全家人高兴得很。谁料这个女人生崽之后有个怪毛病,喜欢啃骨头,什么样的骨头都啃,鸡骨头啦,鱼骨头啦,猪骨头啦,鸭骨头啦,总之,要啃骨头。如果不给她骨头啃,就放肆哭,像发软骨病,浑身无力。啃过骨头,就有精神和力气。她的牙齿相当厉害,什么骨头都能够吞下去。家人请来郎中,郎中探探脉,无奈地摇着头说,他治不好这个病,也不敢开方子。

我问,后来呢?

二哥说,你说,穷人家哪有这么多的骨头啃呢?没办法,家人只好到别人家收骨头,收回来洗洗给她啃。这件事情,方圆几十里都晓得。好心的人把骨头留着,等她的家人来收,还有人给她送去。问题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能够做到的,一年呢?两年呢?五年呢?她的家人也没有这么多工夫去收吧,人家也不可能经常送吧。她男人很不耐烦,心想,不如休掉她算了,再讨一个。那天,她男人说,今天老子要休了你。女人还在啃骨头,听男人一说,问,你为什么要休我呢?我不是给你生了个胖子崽吗?男人硬着心肠说,你这个人一切都好,就是啃骨头不好。女人一听,说,那我不啃了,休不休我呢?男人想了想,说,如果你不啃骨头,我就不休你了。

后来呢?我问。

二哥说,女人一听,把半截吃剩的猪骨头丢到窗外,说,从现在起我就不啃了。男人不相信,心想,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呢?你啃了这么多年,不啃就要哭,就要发软骨病,鬼才相信嘞。男人说,那我要考验考验你。女人说,你考验吧。男人叫村里人作证,看她不啃了还哭不哭,还发不发软骨病。村里人守着她,眼睛盯着她。哎呀,真是怪,她竟然没有哭,还笑笑地朝大家看。男人还是不相信,叫她去挑水。她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挑起水桶去了井边,回来时挑着满满的一担水。

好了?我惊讶地问。

二哥笑起来说,好了。

我一拍大腿,说,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二哥起身,给我加茶水,然后说,哦,我差点忘记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他说,在我单位守传达室的那个女人,姓刘,就是渔鼓庙的。她跟大哥认得,也记得我们。

我惊讶起来,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再说,这个世界也太小了吧?比如说,二哥不经意地碰到过雪妹子的哥哥——也就是那个医生。现在,在他单位又遇到渔鼓庙的人。

这时,二哥伤感地说,刘姐一家人本来很幸福,一崽一女都在读大学,男人在市教委。她嫁来多年,生活一直不错,去年她男人却发生车祸,死了。据说,死得非常惨,脑浆水都压了出来,整个脑袋瘪瘪的,惨不忍睹。她来我们这里守传达,是照顾她的。我本来也不认识她,后来在传达室扯谈,就认识了。

我叹口气,说,你没有请她来家里坐坐吗?或者请她吃饭?

二哥像受了委屈地说,我哪里没有请?她不肯来。我还叫你嫂嫂去请过她,也不肯来。再说,我每天忙得屁股打转,哪里还有时间?

我惊异地说,她为什么不来?

二哥说,我也不明白。又猜测说,或许是寡居吧,不怎么愿意去别人家吧。

我丢下二哥,去传达室找这个不熟悉的刘姐。她大约跟大哥一样大,五十五六岁吧。人很瘦,也许是失去了男人,脸上隐藏着深深的悲伤,头发已隐约地显出了几绺白发。

我对她说了二哥的名字,我说,我是他老弟。

她客气地叫我坐,说,哦,你们兄弟长得好像。

我说,你印象中还有我吗?

她微笑起来,有啊,怎么没有呢?你当时还只有这么高。她伸出一只手,在腰间比画着,你大概还只有一岁多吧?

我说,我听说你跟我大哥很熟悉。

她说,我跟你大哥在三尚学校读过书。

果然。我想。

传达室很狭小,一只火炉,一张旧桌子,桌子旁边还有一扇门,里面有间房子,那是睡觉的地方吧。墙壁上挂着一只古铜色的长方形闹钟,金黄色的圆形钟摆在不停地晃动,这令我想起小时候捉羊的游戏,那种左右移动,也像一个巨大的钟摆。那时,我以为能够永远童年地摆动下去,谁想到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一种苦涩悄悄地爬上我的心头。

我坐在破旧的藤椅上,藤椅发出吱呀的声音,像在播放一曲令人惆怅忧伤的怀旧曲。

我顺便向她请教几个问题。

我说,渔鼓庙,渔鼓庙,我却不清楚那个庙在哪里。

刘姐笑笑地说,当然有,庙就在银仙屋子那边,很破烂,断砖碎瓦,还漏雨。也没有和尚,更没有香火,不准搞烧香拜佛。倒是住着一对地主父子,他们没有屋子住,屋子已被人家占去,所以,就住在庙里。

她说,很破烂嘞。

我说,哦,我的确不晓得。

刘姐是老渔鼓庙的人,接着说,你们家当时住在青冈院子,我经常去那个院子。

我疑惑地问,我家住过的那个院子,为什么叫青冈院子?

这个问题,也是我没有弄清楚的,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也不曾问起。忽然想起,我原来连我住过的院子叫什么都没有搞清楚,至于它的来历就更不用说了。这个问题,我也没有从父母兄弟嘴里听到过。

她说,这个我晓得,那个院子就是两兄弟砌的,刀把他们的老爷爷叫刘青生,乐伢子他们的老爷爷叫刘冈生,所以,叫青冈院子。

哦,我恍然大悟。

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有一丝温暖。

我看着刘姐,忽然问,你在渔鼓庙生活那么多年,见到过火鲤鱼吗?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外,阳光铺满大地,然后,摇摇头,像是喃喃自语地说,老人们都说有的,还有些老人说他们年轻的时候见过,我没有看到过。

我没有继续问,突然生出一种深深的失望,还有一种孤独。

这时,忽然从遥远的空中,从春天的窗外,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声音,在我耳边由远及近地响起来,我十分惊讶。望着阳光遍地的窗外,想努力地辨别这种声音,却辨别不出这究竟是男声还是女声,而声音却是千真万确的,似乎从天上缓缓地飘然而下,速度不快不慢,在不断地呼喊——

火鲤鱼火鲤鱼火鲤鱼火鲤鱼火鲤鱼……



2001年4月—2002年2月18号一稿

2002年2月19号—9月12号二稿

2002年9月13号—9月28号改

2008年9月改

2009年3月改

2010年1月改

2010年8月改

2011年3月1日改定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