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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纳税人丨桃花煞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9-05 10:11:48

 

天堂的纳税人(小说集)

作者丨吴昕孺

 

桃 花 煞

 

五月的中午,阳光从对门张铁匠家炉子里喷涌出来,烧烤着天空和大地,把天上一块大饼烤得黄松松、香喷喷的。遗憾的是,太高了,我们吃不到。隔壁杨志勇将两根竹竿用铁丝和破布条拧在一起,举起往天上去磕,还差十万八千里,只磕下他们家桃树上长得最高的那个桃子。杨志勇神气活现地拿着那个桃子跑到我家来,在门外面啃了一口,走到门口啃了一口,在堂屋里啃了一口,到灶房里啃了一口,跑到茅房兼猪圈里,狠狠地啃了一大口。出门时,啃完了,把桃核扔到我家地坪里,扬长而去。

那时,我在堂屋里修理弹弓上的皮带。昨天打一只麻雀的时候,我发现弹弓上的皮带一边长、一边短,像个跛子,扯起来手总往较短的那边偏,明明瞄准了麻雀的脑袋,却只打下它一片羽毛。跑过去仔细戡查,那片羽毛都不像是我打下来的,而是狡猾的麻雀扔下来故意气我的。

昨天回来天黑了,今天一早我就坐在堂屋里修弹弓。

开始我觉得这是一桩小事,像父亲修自行车一样,链条垮下来,他蹲着身子,抓着脚踏板几抡几抡,那些刚才还想逃跑的链条马上各复其位,在齿轮上转得飞快了。但弹弓不是自行车,自行车是骑行工具,弹弓是战斗武器。骑行工具怎么可能和战斗武器相比!这不,这弹弓修起来还真复杂:一边长、一边短,我修了之后,再瞄,变成一边短、一边长;拆下来再修,修好再瞄,又是一边长、一边短了。

“咯嚓”,这时正好听到外面啃桃子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杨志勇和杨志勇家的桃子。每年桃熟时节,他都要举着一颗最大的桃子过来走一回。我妈妈也在后院发狠栽过几株桃树,但都不结桃子。去年有一株终于结了,我们欢呼雀跃,天天围着它看啊、跳啊,可它结到酸枣那么大就停止发育了。

妈妈生气地说,就是被你们看小的!我说,杨志勇也天天围着他们家桃树转,他家的怎么那么大?妈妈说,他家桃树是他爷爷栽的,那树多大,桃子躲在里面像虱子藏在头发里,外面看不到几个,当然长得大;我们家的树连叶子都没几片,你们天天围着它转,它哪能长得大!

总觉得妈妈的话不合逻辑,就像小时候她告诉我,我是从她腋窝里生下来的。我一听就觉得怪怪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反驳,现在我已经知道,我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我为自己的长大而高兴,长大了,很多被大人蒙骗的事情自然水落石出。或许我再长大一点,修理弹弓就变成小菜一碟了。这样一想,心里轻松了些,随手把弹弓往墙角一扔。这时,杨志勇已经在我面前,啃第二口他手里的桃子了。

杨志勇家的桃子与众不同。村里其他人家的桃树大多枝桠横斜,叶小花稀,可他家的桃树树干粗黑,满身流油;枝桠虬劲,密不透风。三月开花,花一开就是满树,像一顶艳艳的花冠,十几里外的浏阳山道上都看得到。四月结果,五月果大如碗口。摘下来时,有的熟得炸开了缝,沿着缝线,两手一掰,即成两半。中间一核椭圆,早已脱落形骸,呼之欲出。

每年五月底,杨志勇的妈妈会支使杨志勇的傻宝姐姐,来我家,她捧着一个簸箕。傻宝姐姐叫秀英,是杨志勇的二姐,比他大三岁,她的胸部耸得奇高。她把簸箕卡在胸部和肚腹之间,手只是象征性地挨着箕边。簸箕里是几枚或被虫咬或缀着疤痕或熟得快烂了的桃子,送给我们家的。这是我和妹妹狂欢的时刻。我们围着她喊:“秀英姐姐,秀英姐姐……”好像那些桃子是长在秀英姐姐身上的。

妈妈会用我们自家的簸箕把秀英怀里那些桃子接过来,放到高处某个通风的地方。放到高处,是为了不让我和妹妹随便拿到,以免风卷残云。

我们盼着五月快点过完,但每年总是五月过得最慢。杨志勇在堂屋里啃那口桃子的时候,五月才过了一半多一点。五月真是个无底洞啊,就像杨志勇那张嘴。杨志勇的嘴很奇怪,不张开时和常人没有两样,张开到最大时可以吃掉他自己整张脸,仿佛那颈根上长着一个山洞。作为他的同班同学、班长以及不多的玩伴之一,他曾邀请我到洞口参观。我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黑糊糊的,深不见底,一股阴风吹出,挟带着近似于粪坑里的溽臭味。我赶紧掉头就跑,他在后面哈哈大笑。

他还多次用这种办法吓我妹妹,他只要用嘴吃掉自己的脑袋,我妹妹就会号啕大哭。屡试不爽。他有时不一口吃掉,而是慢慢吃,一口一口地吃,我妹妹会吓得全身发抖,晚上做梦还在嚎哭。但他不轻用这一招,因为他常常要过来玩,主要是为了抄我的作业。他吓我妹妹,大多是我和妹妹过不去、闹别扭,我拿了妹妹没办法,他便使出杀手锏拍我的马屁。好几次,妹妹哭得惊天动地,妈妈认定是我打了她。我委屈地说,没有。妹妹指着我,边哭边叫,他要勇哥哥吓我。我气愤地说,明明不是我要他吓的,是他自己要吓你的。妈妈也在一边呵斥道,知道人家是吓你的,还哭什么呢,哭起来好听啊?妹妹马上降了八度,哽咽几声,须臾恢复如初。

杨志勇在堂屋啃那口桃子,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并强行镇压了突然冒出来的一团口水。他没作过多停留,去了灶房,我妈在灶房里摘扁豆。我听到我妈的声音:“勇伢子,你家桃子好大一个呀。”杨志勇塞了一口桃肉,声调模糊地回答:“这还不算大。”我妈说:“这都不算大,再大不有簸箕那么大了。”杨志勇没做声,因为他在使劲地啃第三口。

他跑到茅房时,我父亲正在掏粪缸,准备把粪缸里的粪掏到芋头地里去,对一毛头小子自然懒得理会。杨志勇站在粪缸边看了好一阵,见父亲头都不抬,只好慢腾腾地再啃一口。这时,猪圈里仅有的两头猪倒是闻风而动,一齐趴在木栏上,对着杨志勇一个劲地点头戳鼻,仿佛看到了慕名已久的英雄。杨志勇走过去,“扑”地吐出一口到猪圈里,两头猪呼啦转身抢夺,互不相让,嘴里发出亢奋而尖厉的叫声。

妹妹在后院围着桃树转,上面又结了一棵酸枣大的桃子。她看见杨志勇在啃着一个茶碗大的桃子,娇滴滴地喊了声:“勇哥哥。”杨志勇笑了下,想应,到喉眼处,又和桃肉一起囫囵吞下去了。

“勇哥哥,你家桃子真好吃。”妹妹继续发动攻势。

“是啊,好吃得不得了。”在啃这一口之前,杨志勇决定先回句话。

“你家什么时候送桃子到我家来啊?”妹妹等不及,眼睛、鼻子、耳朵、喉咙里都伸出手来。杨志勇觉察到危险性,连忙啃了一大口,转身就走。妹妹跟在他后面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勇哥哥,勇哥哥……”

杨志勇撒开两条腿,很快穿过灶房、堂屋到了前坪,他把吃完的桃核扔到我父亲栽的梓树下,甩开我妹妹,回自己家里了。我妈在灶房里重重地说了句:“骚得要死,又不是金元宝!”一股辣味呛得她连咳了几声。

平时我和杨志勇出入对方家里,像跨自家菜园门。但四五两个月,任何人去杨家,都会被认作不速之客。尤其是杨志勇的大姐玉英,瞪着一双圆溜溜、喷得出火的眼睛,盯着那些她认为在打自家桃子主意的人。我和妹妹想过去玩,妈妈不让,我们便只好等五月底秀英送桃子来。

杨家长得最好看的是玉英。玉英十七岁,读完小学便在家务农。她以前很白,在田里晒了三四年,皮肤呈现阳光熬炼出来的那种棕褐色,不出汗时微微透红,像即将成熟的桃子;一出汗全身油光发亮,仿佛缓缓停住的打稻机的轴轮。玉英大眼睛,翘鼻子,小耳朵,长辫子,在村里和她家桃树一样惹眼。但玉英脾气不好,天天跟她爸爸妈妈吵架;对外人也没什么好声气。我妈说,从没瞧见她一副笑脸,跟人说话,横七抢八,好像人家欠了她钱。

秀英就好,可惜秀英三岁时发烧,她妈半夜抱她到赤脚医生家里打了一针。打完针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烧退了,记忆也退得一干二净,连爸爸妈妈都不记得喊。过了一年多,她才重新学会喊爸爸妈妈。她的智商比同龄人差一大截,七岁发蒙形同梦游,九岁就不再去学校了。她长得很胖,也很白,跟比她大一岁的玉英相比,她脸上一天到晚挂着笑,见人笑,见到猫和狗也笑,见到老鼠和蚂蚁也笑。乡下人不算多,但猫、狗、老鼠、蚂蚁太多了,所以,秀英笑个没停。

杨志勇的爸爸是村里的木匠,手艺不错。锯木头不弹墨线,拿支铅笔,轻轻一画,嘴里叼根大庆牌香烟,眯着眼,提脚踩在木头上,一把锯子一锯到底,不差分厘。杨木匠、张铁匠、宋皮匠,是村子里有名的三把式。张铁匠两个崽,大崽张大年打群架被送进了公安局,小崽张小年与我和杨志勇同班,比杨志勇还调皮捣蛋,尽欺负女同学,谁都不跟他玩。宋皮匠无后,过继了侄儿做儿子。这三家,杨木匠有儿有女,虽然二女儿是个傻宝,但大女儿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加上那棵每年红花扑树、绿叶成阴、硕果满枝、人见人羡的桃树,杨木匠最为自得。他们三个,只有他整天叼着根“大庆”,有木工活的人家至少得请他两次,弄一餐丰盛的进门饭,他才开工。

杨木匠带过三个徒弟,都是外村的,他从不带本村的徒弟。他用了一个洋气的词,说本村伢子资质不高,成不了器。张铁匠不以为然,说杨木匠不带本村徒弟,是怕徒弟出师后抢了师傅的饭碗。张铁匠不怕,他带的徒弟都是本村的。宋皮匠又不买账,说张铁匠带徒弟总要留两手,他的徒弟出师后不可能超过师傅,只好背着工具到外面糊口去了。宋皮匠对徒弟则倾囊相授,因为他唯一的徒弟就是他的过继儿子。

木匠不比铁匠,必得有个帮手对着敲、锤、打。木工活通常一个人可以对付,倘若遇到大宗活计,杨木匠就把徒弟叫过来帮忙。古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出了师的徒弟,虽不能叫泼出去的水,那也是送出门的狗,难得回头,终究比不得屋里有个人好使。何况,杨木匠的第二、三个徒弟,都曾打过玉英的主意,被杨木匠严厉制止。把师傅的手艺学走也就罢了,还要把师傅的女儿带走,时下的年轻人啊,真不晓得天高地厚。杨木匠跟别人一说起这事,辄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作用亦跟货郎鼓相似,看上去是呵责两个徒弟,实际上是炫耀自己的女儿。

为了图个轻松,也多个人孝敬,二月底,春节刚过,杨木匠又收了一个徒弟。他和玉英同年,据说还小月份,竟然就姓木,名字更怪,叫木易杨。他不仅不是本村人,老家离这里有几十里地,在一个水库边上。木易杨比杨志勇还瘦,像一根竹竿;比秀英还白,像……乡里找不到那么白的东西,除非一个人受了吓,脸才煞白成那个样子。木易杨显然没受过吓,杨木匠把他看得很重,说这家伙聪明,将来会成为鲁班式的人物。别人问怎么看得出,杨木匠卸下嘴里的“大庆”,喷出一口带着火星的烟,说:“他木姓,天生是块木匠料;叫木易杨,与我杨木匠有缘。这两个因素加起来,他不成为鲁班才怪。”

我也喜欢木易杨。他比玉英、杨志勇可爱多了,仅次于傻乎乎的秀英。木易杨有个地方和玉英相像,都不笑。不同的是,玉英不笑,喜欢说,说着说着就发脾气,越说脾气越大,像春天的河水;木易杨内向,说话少,他偶尔会斜起嘴角,撩出一丝笑意,旋即消失,好像笑多了会犯下滔天之罪似的。我从没见过木易杨生气,这倒可以理解,毕竟在人家当徒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玉英则在家里把木易杨支得团团转,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旦有停下来的趋势,她就马上抽一鞭子,陀螺又转得更欢了。

我们在隔壁玩,玉英心里特别矛盾。一方面,她很想多几个观众,看她使唤木易杨于股掌之上,以显示她的法力无穷,魅力无边;另一方面,她又不太想我们去打扰,我们一去,木易杨经常带我们刨木花、做弹弓、削陀螺。他几乎不拒绝任何要求,乐意做任何事情。有时,几个人的几件事同时向他招呼,玉英要他担粪去菜地,杨志勇要他把捡来的铁皮手枪上个木头枪栓,我问他可不可以做一把木制弓箭,把天下的鸟射下来……他总是能够分清主次,按部就班地一一做来。可除了把粪桶担到菜地,他安上的木头枪栓一扣就掉,木制弓箭的箭更邪门,用力射出去,它往后飞,直中射箭者的胸部。杨志勇抢着射第一箭,他说胸部像被石头撞了一下,闷了半天才喘过气来。玉英把木易杨骂得狗血淋头。木易杨站在旁边,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像一棵熟透了、即将掉落的桃子。我们都看着他,想等那桃子掉下来就一齐去抢,却从没得逞。不一会,那张脸就恢复了它的白皙,仿佛空气中撒满了漂白粉。

我对木易杨总怀有一种神秘感。因为他来自远方,因为他内向,因为他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因为他涨红的脸迅速变白……让我感到,他身上藏着某种机关。那种机关严密控制着他的情绪,让它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他会悄悄地尽情释放。

这种神秘感吸引了我。每天放学后,我扔下书包,飞也似的往隔壁跑;有时自家都没回,跟杨志勇直接进了隔壁的门。每次看到我们,木易杨就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手里的活计,和我们玩到一起。但不久我发现,即使木易杨和我们玩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也在杨木匠和玉英那里,他撮起耳朵聆听着他们的每句话、每个词、每个发音,一有风吹草动,便神形魅影般离开我们,做完他们交代的事,又魅影神形般回到我们中间,继续前面的游戏。

与此同时,左邻右舍,全村上下,无不传颂着杨木匠对自己徒弟的高度评价:“上手快,两个月就能对着拉锯,墨线扯得奇准,只是力气稍微欠点。差不多够得上我十六岁当学徒时的水准了。”

宋皮匠龇开一口黄牙,发表意见:“伢子是聪明,只怕师傅蠢,糊弄个三五年还出不得师。”以此讥笑杨木匠断断续续把老三徒弟留在家里五年,还不让他出师,免得失掉一个劳力。老三看中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玉英,也舍不得走。后来发现,他想要玉英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一去不复返了。

杨木匠对宋皮匠反唇相讥:“你拉了几十年皮条,自己生不出崽,你家里那个小皮匠,我看他这辈子莫想出师。”

损得宋皮匠上嘴唇磕下嘴唇,气咻咻的,说不出话来。

张铁匠也听不得杨木匠吹牛皮,他开玩笑说:“你徒弟万里挑一,将来是个大木匠,你何不将玉英许配给他!”

杨木匠头一甩,一支“大庆”跟着甩进嘴里,擦火点燃,心满意足地叭嗒了几口:“方圆二十里地的化生子谁敢打我家玉英的主意?谁有那个本事?我丑话说在前头,不是乡政府和乡供销社那两张门里出来的,我统统不予考虑,统统不予考虑!徒弟是徒弟,女婿是女婿,好比猪是猪,羊是羊,哪能混为一谈!如果是这样,那关在局子里的和攀蟾折桂的岂不是没有区别?”

杨木匠这样的丑话说在前头好多次了。张铁匠不过是想抛砖引玉,让杨木匠再“丑话说在前头”一次,不料,杨木匠指桑骂槐,一句话撑得张铁匠做不得声。

转眼到了四月。隔壁的桃树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果子,显得比往年更为富丽。桃花绚烂时,独木擎起一座花的宫殿,站在下面往上看,仿佛里面藏着一个小人国,行走、游荡、嬉戏着一群又一群粉红桃面、窈窕伶俐的人儿。我看得眼里也开花了,再看得心里也开花了。玉英走过来,呵道:“看什么看,果子都没结,就流口水了。”她的声音好听,话不中听。我的口水根本没流出来,而是倒流进肚子里去了。

一阵风雨,桃花应声而落,果子仿佛一个个小人头从枝叶间钻出来,它们的颜色与桃叶同样翠绿,却非得摇头摆脑地四处张望,对着麻雀和蜜蜂,像老相识般使劲吆喝。一下,全村皆知杨木匠家今年的桃子可不得了,至少要摘三五担。

从这之后,爸妈发出禁令,不准我和妹妹去隔壁玩。我们也很知趣,在那边,老看玉英的脸色。她一天的全部任务就是保卫着那棵桃树,不仅我们不能拢边,连桃子的老相识麻雀都只能遥相呼应,而无法拥抱亲热。玉英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在她家桃树周围巡逻。她漂亮得像一棵小桃树,严峻的面容恍若桃花落尽,却看不到一棵桃子。

这一年热得早,热得厉害。太阳挂在天上,像隔壁家的桃子,比往年更大、更红。

张铁匠说,他一辈子没碰到过热得这么早的天气,“这铁都不要烧炉子,直接放到太阳底下就可以敲成一把菜刀。”

杨木匠总要跟他唱几句对头戏,以显示自己的优越:“我们这些在屋里做事的,还不觉得。硬是热得不对劲了,主家总要开台电风扇,不至于把你放到火炉边,像烤鸭子一样。”

杨木匠是嘴巴说得轻松,其实我们都认同张铁匠的说法。白天有如一块巨大的、被烤得灼热的铁板,每个人都是这块铁板上移动的一只蚂蚁,无论在家里,在教室,还是在田里,热气紧紧裹挟着你,像包子里面发出馊臭味的肉馅。除了隔壁家的桃树,所有树叶像猪耳朵一样向下耷拉,所有尘土像蒸汽一样向上涌动。

一到晚上,青蛙和蝈蝈叫得烂响。蝈蝈喊破嗓子也不休歇下来,它们对着喊,互相叫。明明隔得很近,也要把嗓门张到最大;明明对方大声答应了,还要愈益撕开喉咙喊,嗓子不破才怪。青蛙大约是口渴,它们快把池塘喝干了,所以使劲对着天上喊,想喊下雨来,却每回都喊出满天星斗,亮如白昼。

有天深夜,青蛙在池塘岸上示威游行,一边把肚子鼓得比张铁匠家的风炉还大。木易杨悄悄带着杨志勇,一个打手电、背篓子,一个抓青蛙,围着池塘车一圈,一篓子装得满满的。很奇怪,青蛙在塘岸上声如洪钟,一进篓子,即无声无息,仿佛一颗石子沉入水底。第二天,杨志勇在去学校路上兴奋地告诉我这件事时,我无比沮丧,因为没能参与这一次捕蛙行动,心里莫明其妙地迁怒于木易杨,从此我就不太喜欢他了。

就在杨志勇举着那个桃子到我家神气活现的第三天,他们家来了一位客人:杨志勇的舅舅。杨志勇只有这么一个舅舅,他是一个疯子,据说是老婆跟人跑了,被气疯的。两年前,他也来杨志勇家住过,但他不是追着玉英,要“亲她的脸脸”,就是抱着秀英不肯松手,有次把秀英的裤子都退光了,吓得秀英大哭。杨志勇的妈妈只好把自己的弟弟押送回了娘家。

那天下午,杨志勇的妈妈到我家,端着的簸箕里装着几个桃子,个头不小,看上去还没熟透,只红了小半边。我和妹妹高兴得跳起来,但妈妈不准我们吃,而是搁到我们够不着、拿不到的碗柜顶上,说等几天熟了再吃,味道好些。我和妹妹只好又把口水流到肚子里去。即将小学毕业、且在24个同学的班上担任班长的我,当然不像妹妹那么幼稚,只晓得吃,我马上聪明地想起一连串问题:还没到五月底,怎么就送桃子过来了呢?以前送的是熟烂了的桃子,这回怎么全是好的呢?以前每回都由秀英送过来,今年怎么由杨志勇的妈妈亲自送过来呢?答案很快由杨志勇的妈妈告诉了我们,她对我妈说:

“他舅在家里闹出了命案,幸而是个疯鬼,不判他的刑,但怕对方家人报复,要接他到这里住一段时间。我家里少了床,他爸在做,还没做好,想让秀英到你们家搭个铺,顶多三四天。”

我妈二话没说,答应了。答应之后,才发现落了一桩难事。我家只有两张床,爸妈一张,我和妹妹睡一张。秀英过来,不可能由我爸妈带她睡,她都十六了,只能是睡我和妹妹那张床。我和妹妹那张床比爸妈那张小,三个人肯定睡不下,何况秀英是个胖子。如果调了我去跟爸妈睡,爸妈那边又会很挤,最好的办法是调个子比我小的妹妹和爸妈一起睡,这样势必我要和秀英同睡一张床。

爸妈最后就是这样决定的,可能是考虑秀英傻,智商不会比妹妹高;而我还小,平时也是和妹妹一起睡的。当时,我偶尔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他们让秀英过来,而不是杨志勇?我知道,玉英是绝不愿意去别人家搭铺的,她在家里总是一个人睡个铺,比公主还尊贵。秀英与杨志勇比,杨志勇在家里更好安排,他可以跟他爸妈睡,也可以跟木易杨睡,这样就只有把秀英推过来了。我并不希望杨志勇过来,他一年四季臭屁不断,白天玩在一起,臭气散得快,晚上睡在一床,岂不被他熏死!秀英白白胖胖,嘻嘻笑笑,又是“送桃使者”,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那天,秀英来得很晚。家里平时难得有客人,秀英住在隔壁,算不上客人,但要过来搭铺,家里多个人睡觉,那还是一件大事。妈妈特意把席子抹了一遍,换了一个干净的枕套,重新从柜子里拿了一条布毯。我在油灯下很快做完作业(家里电灯瓦数小,我做作业得再点上一盏煤油灯),心里空荡荡的,总望着窗户外面那条通向隔壁的小径。渐渐地,小径上的杂草没入夜色看不见了,它们可是差不多占据了整个路面,大部分盖过脚背,高的能抵达膝头。只有小径中间弯弯扭扭被脚踩踏的一线没有长草,刚开始,我父亲铺在上面的砂石还能反射出清淡的月光,乍看像一条蜷曲于草丛中的银蛇,没多久,就被夜晚的黑口袋悉数收入囊中。月亮仿佛从地窨里掏出的一只豁口的瓷碗,长了很深的霉菌,模糊,肮脏,无人问津地搁在那里。

我爸不知干了些什么,脸上全是汗,他从洗脸架上拽下汗巾,抹了一把,说:“云厚得像铁,天上一颗星都没有,闷死人,会下大雨。”

我妈答:“今年不正常,热得太早了,下雨才好,降降温。”妈接着说,“秀英还没来,是不是不过来啦?”

我爸说:“她来早了没味,是来睡觉又不是来玩的,秀英那么傻,也只能吃饭睡觉。”

双方都没说话了。过一会,妈妈慢悠悠地发表意见:“秀英人是傻,我看呵,他们家数她最纯良。你看玉英那……”

外面小径上响起很沉的脚步声。秀英来了。这时,那边杨志勇的妈妈在喊:“他婶,我家秀英到了吗?我没忙完,让她自己过来的。”我妈应声回道:“放心,秀英进屋了。”

妹妹早已睡了。妈妈把秀英领进厢房的床边,简单交代了几句,吩咐赶紧睡觉。临走,妈妈看着我,也交代了一句,不要欺负秀英。我不假思索地响亮回答,不会!妈妈满意地到那边去睡了。

我问秀英,睡外边,还是睡里边。秀英说,我胖,睡外边。我心里嘀咕着,不傻嘛。我便先上床,滚到里边;秀英在外边躺下。妈妈又进来一回,手持蒲扇,往我们蚊帐里猛扫几下,立即把帐子从两边挂钩上放下来,用木夹子夹好。我和妹妹睡时,妈妈也这样。

秀英站着显胖,躺下来显得更胖,一张床被她覆盖了一大半。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直往外边靠,身体搁在床沿上,要不是帐子围着,就有掉下去的危险。我说,睡进来点,没关系。她笑了笑,一动没动。忽然,她拿手来找我的手,很容易被她找到了,让我大喜过望的是,她塞了一个好大的桃子在我手里。凭手上的感觉,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桃子,这个桃子肯定比三天前杨志勇神气活现到我家来显摆的那个桃子还大。

我的手被桃子充满了。桃子在我手上,矗立成一座小山。我脑海里想象着它饱满的形体、黑红的颜色、香甜的滋味,不觉口水盈盈,竟泌出了嘴角。怔怔地,手里握着这个桃子,这下轮到我一动不动。我被这个桃子镇住了。秀英捅一捅我的手,轻轻说,吃吧,洗干净了的。

我恍然回过神,手运送桃子到了嘴边。我怕发出太大声响,让那边房里爸妈听见,但那桃子落口消融,真个是又香又甜,顿时让我全身沉浸在香甜的滋味里,仿佛那个桃子变成了我,我变成了那个桃子。

吃完,听到秀英细细的鼾声,她睡着了。我还没谢谢她呢。只能等明天了。我手里握着那个桃核,奇怪的是,我感觉手里仍是满的,好像我根本没吃过那个桃子一样,可刚才明明白白已经把它吃了。我手里只是一个有桃子那般大小的桃核。它像一枚铁锚,让我沉入梦乡。

第二天,妈妈喊我起来,床上剩下我一个人。我问,秀英呢?妈说,早走啦,哪像你这么贪睡。蓦然想起,我手里还握着一个桃核,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我顺手将它藏到席子下面,翻身而起。待妈妈走后,我从席子下面将那个桃核转移到我的抽屉里,才安安心心地扒几口饭上学去了。

在路上碰到杨志勇,他神情落寞地告诉我,他们家最大的一个桃子昨天晚上被老鼠吃掉了。我问,是吗?那桃子有多大?杨志勇端起两只手,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形成一个圆圈跟我比划,他的两只手越比越开,拇指和食指所形成的圆圈也越来越大,大到像一只菜碗口。

我说:“你吹牛吧,天下哪有这么大的桃子?”

杨志勇甩下手,似乎那双手不是他的,眼睛瞪得像两只着了火的灯笼,头向前顶起,好比即将发狂的水牛:“谁说没这么大?你又没看见!我亲眼看见的,弄不好比菜碗还大!我妈都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桃子,硬是从桃树上结出了一只小南瓜。”

我没再去激怒他,问道:“这么大的桃子,怎不赶紧吃掉,便宜老鼠去了呢?”

“是的啰。我妈摘回来,说要洗了吃,每人吃一点。可玉英硬要等我爸和木易杨从坳背宋麻子家做事回来再吃。我说,可以留点给他们嘛。玉英说,谁见过这么大的桃子,让他们也见识见识,等几个钟头不行啊?桃子没长脚,又不会跑。结果,我爸和那背时鬼木易杨昨天回得特别晚,等他们回来,再看碗柜顶上,哪里有桃子的影子!我妈看见两只老鼠从碗柜边溜到水缸底下,她操起火钳去捣,两只死老鼠再没声息了。”

“会不会被捣死了?”

“火钳上连根老鼠毛都没有。我妈说,老鼠有神通,它能钻到地底下逃跑。两只死老鼠肚子滚圆的,那么大一个桃子,太便宜它们了!”

我用手摸摸肚子,觉得也是滚圆的,但杨志勇没看出来。否则,他一定会说我是老鼠变的,以这样的阴招,来弥补桃子被老鼠偷走在他心里所造成的损失。

下午,下了一场透雨。算起来有一个多月没看见雨了,原来那么多雨邀约了在天上一起下。我猜想,我们全乡学生聚在一起从天下掉下来,才差不多会有这么大的雨。我憧憬那样的场面,但我知道,那只能在想象中出现,没有谁可以上天,更没有谁会从天下掉下来。

晚上凉爽许多。大雨洗净了天空,早早地,月亮率领众多星星出来乘凉了。晚饭后,我把家里的两个竹铺搬到地坪里,我和妹妹各睡一个竹铺,爸爸、妈妈坐在火椅上分别为我们打扇,赶蚊子。往年要六月份才有成群结队的蚊子。我妈说,今年蚊子赶了个早集。

秀英比昨晚过来早得多,后面跟着杨志勇。杨志勇躺在我的竹铺上,他的脸和我的脚在那头,我的脸和他的脚在这头。秀英则坐在妹妹躺的竹铺上,我想,如果她躺下去,一定会把妹妹压成饼干。想到这,我开心地笑了。妈妈说我,没事笑么子笑。我笑得更开心。一股笑浪借着我的身体,冲得竹铺吱呀吱呀,一副不堪折磨的样子。但它骗不过我们,这竹铺不知用了多少年,没有谁比它更结实。

天上的星星受了我的感染,也笑起来,天地间突然显得更加明亮。这时,我和杨志勇发生了争论。我说,星星都在动,它们在天上玩着自己的游戏。杨志勇说,星星根本不会动,它们是被仙人用钉子钉在天上的。我说,在动。他说,没动。争持不下。秀英冷不丁冒出一句:“有的在动,有的没动。”我和杨志勇顿时哑口无声,不知是公认秀英的答案正确,还是感到这样争起来实在毫无意义。有趣的是,这时候,我爸和我妈也不做声了。地坪里只有我妈奋力挥动蒲扇的响声。远处,几只萤火虫上蹿下跳,仿佛迷路的人打着手电筒在觅路。更远处,便是青蛙的高音合唱和蝈蝈的低声协奏,它们永不停歇的声音让夜晚变得深不可测。

杨志勇最先找到话头,他跟我爸妈谈起昨晚,老鼠偷吃他们家大桃子的事。这事让我爸妈很感兴趣,他们津津有味地听着,蒲扇扇出来的风都大些。杨志勇找不到词来形容桃子大,又用手比划,明显比他白天跟我比划的还要大,我马上用自己的手比划来纠正他。他气愤地喊道,你没看见,怎么比划得出?

我比划的是秀英昨晚给我吃的那个桃子,自然比他比划的小得多,但我觉得桃子不可能比那更大了。秀英一直不说话,我看得见她的笑。我躺着,她坐着,我的眼睛正好看到她的笑脸,在朦胧的月光下,淡淡地闪着光。她一点都不傻,比杨志勇聪明多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妹妹在竹铺上睡着了。杨志勇的妈妈在隔壁唤他回去。唤到第三遍,杨志勇懒洋洋地双手举过头顶,伸直身子,使劲把自己给吊起来。他像一只在行进中碰到障碍物的蜈蚣,直到两只脚找到不知何时滚到竹铺底下的一双破拖鞋,才吧嗒吧嗒,没入夜色和蛙鸣声中。

外面凉快,屋里仍然闷热。秀英乖乖地把自己搁在床沿上,妈妈扇过蚊子,用木夹子把帐子夹好,回房睡觉去了。我低声对秀英说,睡进来,会掉下去。她笑了笑,一动没动。我侧过身,悄悄问她,你给我吃的桃子,就是杨志勇说被老鼠吃掉的那个吧?她笑得更欢快了,但没有出声,依然一动不动。

“那桃子真好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桃子,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桃子。”我自顾自说。

她忽地侧过身,和我面对面,望着我。我以为她要和我说话,却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收了,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可我还比较兴奋,忍不住再问她:“你怎么会把桃子偷出来给我吃?”

她望着我。我正期待她的回答,看见她老是望着我,不笑,也不说话。我等了一会,发现她竟然睡着了。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我没有睡意。嘴里重新充盈着昨晚那个桃子的香甜滋味,仿佛我刚刚把它吃掉。连那个硕大的桃核也被我吃掉了,它在我的肠胃里发芽,长出一棵桃树来。这棵桃树迅速长高,长出枝桠和叶子,开出满树桃花,结出又大又红的果子。但有一条肥白的虫子蜷曲在桃子内部,啃吃着丰美的桃肉。它啮破桃皮,从一个桃肉洞里伸出圆圆的头和胖胖的身子。我毫无察觉,拿起这个桃子就咬,不小心把那条肉虫咬成两截,我吓得大叫。

醒来,全身是汗。我一直以为自己没睡着,原来已经睡着了。刚才我是在梦里叫,实际上并没叫出声来,只是把自己惊醒了。那边房里,父亲的鼾声高一阵,低一阵,好像暴雨前不断滚动的雷声。雨是没有的,天气晴明,月亮还在天上巡视。这时的月亮比我们在地坪乘凉时要亮得多。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屋里墙上。乍看,墙上挂了一件巨大的洗得发白的衣服。

秀英面对着我,她的鼾声比父亲的小得多,均匀地响着,感觉得到一股气流从她的腹部,通过胸部,抵达喉管。大约前面路宽道平,速度快,一到喉管处蓦然变得狭而陡,气流稍事停留,小心翼翼通过喉管。出得喉咙,因为大部分进入口腔的宽阔地带,速度复又加快,不期然碰上双唇紧闭,气流出不来,急急返回进入鼻腔。

这样,从喉管过来以及从口腔返回的、两股方向截然相反的气流拥塞在鼻腔。幸而秀英的鼻毛不长,也没什么鼻屎,气流拥堵不算严重。不像我爸,鼻腔里黑咕隆咚,两丛又硬又长的鼻毛将鼻孔遮得严严实实,像两只杂草丛生的破窑洞。我有时为这些事情看不起父亲,但不敢跟他说。父亲对我要求很严,每次考试都要检查我试卷上的分数,在他面前我很弱势。不过,别人难以察觉的是,我对他占据着一种心理上的优势。简单地说,这种心理优势可以概括为:我永远不会做一个鼻毛爬到鼻孔外面的男人。

突然觉得,我对秀英鼻孔的印象是臆想的,没有事实依据,于是很想观察一下秀英的鼻孔。她面对我,头却微微勾着,鼻孔的方向很不方便观察,下方又正好是胸部耸起的一座山峰,挡住了外来者的视线。她这种睡姿,仿佛她想躲到那座山峰的背后,但躲不过去。没有谁可以躲到自己的身后去,庞大的秀英更不能够,所以她尽可能把身体缩起来,恍若一柄团得紧紧的白色卷尺。

我像一只蚯蚓,几耸几耸,慢慢把身子挪到那座山峰的下方。头仰起来,试图越过山峰,能看到秀英鼻孔里面的情状。还是白搭,除了上面那边被月光映照的脸庞和那只闭着的眼睛,秀英其余五官全部沦陷在夜晚深重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到。不小心,我的鼻尖触到了那座山峰,我立马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柔软,比棉花还要柔软。我断定,那是任何其他物质都不可能给予的。我轻轻地,再碰上去一次,想弄清楚这种柔软的特异之处。我明白了,别的柔软比如棉花,比如腐烂的柿子,当你碰触它的时候,它会向后退去,它会让开;而这种柔软,你一旦碰触它,它一边稍稍后退一边有力地迎向你,它似乎在以此表示它的快乐,表示它愿意和你一道游戏,表示你们成为了不为外人所知的亲密伙伴。

碰触到第三下,情况发生了变化。秀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气吐到一半时,猛地停了下来,像开得飞快的自行车来了一个急刹,既不见吸气,也不见呼气。我大吃一惊,没有呼吸,那不成死人了吗?正纳闷间,她又突然放松,把剩下的那半口气徐徐吐出。

她的右手摆到后面,将整个身体拉成平躺的姿势。眼睛、鼻孔、嘴巴,仿佛被一张网从深渊中一一打捞上来;嘴角流着一条涎水,消失在颈根与枕头的交接处。那座山峰在剧烈的动荡中一分为二,一片月光恰好盖在其中一座上,它们再也不能阻挡我的视线,而是占住了我的视线。它们要是两个大桃子就好了。我想,比昨天晚上吃的那个大多了,这个才有杨志勇用手比划的那么大。

我心里很想看看这两个桃子。秀英穿着白色的确良衣,倒数第二粒扣子松开了,只能看到桃子的边缘。我趴在床上,解开她的倒数第三粒也是顺数第三粒扣子,两个桃子的大部分便呈现在我的眼前。顺数第一粒扣子在颈根那里,是一直没扣的。如果能解开顺数第二粒扣子,那两个桃子就能全部看到了。但当我的手指刚刚碰到顺数第二粒扣子时,秀英不经意地把身子往床沿挪了挪。我十分紧张,大气不敢出,手不敢再动,只是呆呆地注视着那两个露出大部分的桃子。我观察得出的结论是,我看错了,它们并不像桃子。桃子红得较为均匀,而它们只红在一小块地方,其余都是白的;桃子的核在里面,被桃肉包裹着,而它们的核在外面顶端,小得可怜。我当然知道,它们真实的名字叫奶子。只是我太希望秀英身上这玩意是两个大桃子,而不是两只大奶子。既然不是桃子,也犯不着去看它们的全部了,所以,顺数第二粒扣子我没去解开它。

更多月光像密集的飞蛾,扑向秀英的身体。它们穿越蚊帐细微的孔眼时,变成一片片花瓣映在秀英身上。分明是满树桃花啊!我越看越呆,一直往下看。秀英穿着一条红花短裤,乘凉时我看到的,裤子上全是大朵大朵的红花。深夜,那大红浸染了黑色,显得有些脏,与月色桃花的韵致格格不入。

我把那条红花短裤退到秀英的膝盖。秀英白胖的两腿间夹着一个黑色的椭圆。那可不是夜晚浸染的黑色,没有夜晚那么黑,却是另外一种不容于夜晚之黑的、滋人养眼的黑。那种黑里有青,有绿,有红,有黄,唯有最成熟、最甜美的桃子,才会拥有这样的桃核。

我终于找到了世界上最大的桃子!平躺的秀英,多像一个成熟的桃子被掰开,那一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被谁吃掉了?只留下这一边,夹着那个大大的、黑黑的桃核。它的味道一定无比甜美。我俯下身,想瞅得更仔细些,鼻尖刚好要碰到那桃核,秀英一个翻身变成侧躺,两条腿弓起来,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好像刚加水的水烟袋渴望被吸一样。我赶忙躺下来,闭上眼睛,模仿着“嗬嗬”两声,做出一副也在沉睡中的样子。

我真的就睡过去了。妈妈用蒲扇脑壳敲到我身上,我才醒来。朦胧中,妈妈龅牙豁嘴,颧骨昂扬,双目虎视,一臂高举,颇有女张飞的派头:

“昨天实在睡得早,我看你的精神会被瞌睡虫啃光去。再赖床就不晓得学校门朝哪个方向开了!”

妈妈平时讲话柔和,和其他农村堂客们判然两样,我常常引以为豪,似乎自己出身要比伙伴们高贵一点。但她一旦咒起人来,声高气大,弄得全世界都听见,则与乡下妇女沆瀣一气了。

我起身,坐在床沿,揉着眼睛。妈妈这时回到灶房去了,声音依然全世界都听得见:“今天吃完晚饭、做完作业就跟我滚到床上去,让你睡个饱,然后去当瞌睡班班长!”

几乎是把一碗饭倒进了口里,背起书包就往学校跑。刚出门,碰到杨志勇的妈妈下田,她故意拿腔捏调说:“这时候才去学校啊?我家志勇直怕早坐在位子上了。”

鬼扯腿,三分钟后,我跑到岭上,看见杨志勇和张小年在捉蜻蜓。杨志勇左手一只,翅膀还在动;右手一只,翅膀已经不动了。张小年捉不到,问他要一只,他不给,正神气活现地把他颈根上那个“山洞”张得老大。

张小年可不是好惹的,随手将一颗石子朝那山洞里一扔,直听得“嘣咚”一响,杨志勇嘴里应声流出血来。我眼前忽地闪过昨晚见到的世界上最大的桃子,闪过那丰美的桃肉和幽秘的桃核。我像头豹子一样扑过去,将张小年掀翻在地,死死压住他,抽出手扇了他两记耳光。杨志勇做出一脸死相,本来准备鬼哭狼嚎,见瞬间局势发生变化,他由战败国成了战胜国,马上换了一副嘴脸,乐得笑成一朵鲜血桃花。这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丑的桃花,它只可能长在杨志勇这棵糟糕的桃树上。

张小年哭着往学校跑了。我捋了一把杞木叶,放进口里嚼碎,叫杨志勇再把他的山洞张开,将嚼碎的杞木叶敷到他流血的地方,血立刻被止住。这时再看杨志勇那张脸,活像一个被虫蛀烂的桃子。杨志勇感谢我,说要请我吃桃子。我看了他那张脸就够了,但我没说不吃。我没那么傻。

到了学校,杨志勇担心张小年向老师告状。我说,他敢告吗?他把你打成这样,有现场摆着,我还可以作证。他有证人吗?除非他使用苦肉计,剜掉自己一块肉,再花五角钱买个人作证,别看他调皮,哪一样他都做不来。

杨志勇放了心,脸上的神气重新活现起来。我有点后悔,刚才把好事做得这么彻底。我想起杨志勇拿个桃子在我家巡回表演的鬼样范,心里就恨。但转念一想,秀英送给我那么香甜可口的大桃子,恨又抵消了一大半。这事儿复杂,不容易想得通。反正做就做了,想多了也没用。只是昨天晚上,我见过世界上最大的桃子,见过世界上最丰美的桃肉和最幽秘的桃核。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我们迟了点儿,但没有迟到,还是早自习时间。张小年在座位上向邻桌炫耀他手上的一只蜻蜓,见了我和杨志勇,做出一个鬼脸。咦,他哪里来的蜻蜓?我问杨志勇,你那两只蜻蜓呢?杨志勇摊开两手,不见了呵,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能飞掉了。我说,你看看,张小年手上那只是不是你的?

杨志勇跑上去一看,对着张小年大叫道:“喂,这是我捉的蜻蜓,怎么到了你手里!”

张小年手一缩,头一伸,像只好斗的公鸡:“谁说是你捉的?在我手里就是我捉的!你捉的会送到我手里吗?抠鬼!”

杨志勇没话说了。我也弄不明白这只蜻蜓是怎么到张小年手里的,这只能说明两点,一是杨志勇是个窝囊废,一是张小年的确有两下子。虽然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张小年,但我还是觉得他骂杨志勇骂得过瘾,心里一刹那和他做了盟友。恰巧老师昂首阔步走进教室,我赶紧拉着杨志勇坐在位子上,毕恭毕敬地打开书本。

奇怪的是,我的课本上每页都长着一棵桃树,每棵桃树上都开着桃花,却又累累地挂着桃子。这不可能啊,桃花和桃子同时出现在桃树上。我把手高高举起,老师喊我起立,问有什么问题,他向来喜欢勤学好问的学生。我问老师:桃花和桃子能同时出现在桃树上吗?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反问:“我们的班长,你见过你家母鸡同时生蛋,又下鸡仔吗?”全班哄堂大笑,尤其是张小年,笑得像他老子打铁,火星四溅。我羞愧地坐下,再看书上,桃树、桃花、桃子统统不见了,到处是我平时不小心弄的红蓝墨水印,还有用PH铅笔复制在课本空隙的一分、二分、五分硬币。

晚上,秀英早早地过来了,杨志勇没有同来。虽然妈妈说过,吃完晚饭、做完作业就上床睡觉,但我们还是乘了会凉。在妈妈的督促下,我背诵了几篇课文。我没有说课本上桃花和桃子同时出现在桃树上的事情,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别人还会相信吗?

顷刻,我躺在竹铺上犯困了。迷糊中,听到秀英说,她爸爸快把床做好了,她明天不再过来搭铺。我妈问,做床没那么快吧?秀英答道,舅舅来之前,爸爸就开始做了,只是外面事情多,拖了好久。我妈继续问,你舅舅那边事情搞妥了吗?秀英摇摇头说,不知道……余下我就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到了,直到妈妈的蒲扇脑壳把我敲醒,催我上床去睡。

爬到床上,瞌睡被搅乱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感觉到秀英没有睡着,不像前两天,上床不久即扯出一串细细的鼾声。她最先平躺着,忽而面对我侧躺,弯成一团圈尺;没几分钟,她弯着身子直接侧到另一边,背对着我。因为翻转动作太大,床都忍不住发出了响声。秀英朝那边躺了会,把自己伸直,再平躺着。天气很热。不知是我闭着眼睛的缘故,还是月亮今晚逃课了,天黑得厉害,秀英仍旧穿着那件白色的确良衣,我与她声息相闻,却几乎看不清楚。要是昨晚,我闭着眼睛也看得见她身上的白色。

一名头戴黑斗篷、身着黑长袍、脚蹬黑皮鞋的大侠彻底将我制服,我连梦都没做便坠入黑甜乡里。我的意识穿越一条深渊般的隧道,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桃树,没有学校,没有隔壁,没有爸妈,没有杨木匠、张铁匠和宋皮匠……我绕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圈,应该是绕了整个宇宙一圈,不然不会有那么大。我没看见任何人、任何树、任何景物,只有无穷无尽、无终无始的黑色水面托举着我,让我漫无边际、漫无目的地漂游。

正当我略显惊慌时,兀然掠过一道白光。

我的双眼被睡意主宰,仍然闭着,那道白光却将我的意识从苍茫的黑色水面运回到一个普通的夜晚,运回到自家床上。我一动也没动,还像熟睡中那样,但我的身体起了匪夷所思的变化。我的短裤被退到膝盖那儿,一双暖暖的手覆盖着我的鸡鸡,仿佛小鸡躲进了巢里。我不敢动,更不想动,生怕稍有动静,小鸡就会失去它的巢。当我再次醒来时,短裤穿得好好的,鸡鸡也没有异样。秀英回去了。她睡的那边,留着她躺过的痕迹,就像露水留在花上的痕迹,像月色留在夜晚的痕迹。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我和妹妹在家里做作业。我有点心神不定,老是望着几只在地坪里玩耍的麻雀出神。当外面的尖叫声传来,我一时没有反应。妹妹拿着铅笔的手晃了晃,告诉我,是秀英。我跳出门去,只见秀英披头散发,边叫边向我们这边跑来:“救命,救命,舅舅欺负我!”疯舅舅嬉皮笑脸,舞着一条红领巾,跟在后面追她,嘴里喊着:“我要跟秀英生毛毛,我要跟秀英生毛毛……”再后面,是刚跑出门来追疯舅舅的玉英和木易杨。木易杨手里举着那根玉英用来保护桃子的长竹竿,他把竹竿高高扬起,瘦瘦白白地跑着,好像是天上有人拿着一根钓竿,钓着了一条白喇喇的条子鱼,正在往上扯。

秀英上了来我家的小路。看见疯舅舅那架势,我有点害怕,爸妈都下田去了。秀英到了地坪里,那些玩耍的麻雀“哄”地全转移到了梓树和泡桐树上。疯舅舅上了小路,离我家越来越近。我迅速从阶基上操起一根扁担,插在疯舅舅和秀英之间,对着那疯子大吼一声:“不准到我家来!再上前一步,打断你的狗腿!”疯舅舅刹住身子,站在那里对着我摆摆手:“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见效果颇好,再逼前一步,喝道:“滚,否则莫怪老子不客气!”疯舅舅转过身,一边摆手,一边念过不停:“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要跟秀英生毛毛,我要跟秀英生毛毛……”木易杨用竹竿把疯舅舅牵走了。玉英来到我家地坪,扶着哭得汹汹滔滔的秀英,对她说:

“舅舅是疯子,乱说乱做惯了,不要怕她。你以为他真能拿你怎样啊!傻到家了,走,我们回去。”

我手里还操着那根扁担,看着他们分作两拨,消失在隔壁的门洞里,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待爸妈中午回来,我绘声绘色跟他们说起今天“英雄救美”的故事,不料惹来妈妈的严厉批评:

“他是疯子,可不知好歹!他要发了飙,你和你妹妹哪是对手!下次不准再这样。”

我说,人家疯子跑到我们家里来了啊,那怎么办?

“他来了,你就赶紧带着妹妹到田里找爸妈。”妈妈转过头对父亲说,“他爸,你得去找下杨木匠,叫他们看管好那个疯子。他是犯了命案的,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负得责起呀!”

父亲饭碗筷子一丢去了隔壁。那疯子的确再没来过了。

五月底,秀英照例送了一簸箕桃子过来。簸箕照例卡在秀英的胸部和肚腹之间。簸箕里照例是几枚或被虫咬或缀着疤痕或熟得快烂了的桃子。这照例是我和妹妹狂欢的时刻,我们围着她喊:“秀英姐姐,秀英姐姐……”仿佛那些桃子是长在秀英姐姐身上的。但这回,妈妈用我们自家的簸箕把秀英怀里那些桃子接过来之后,没有放到高处某个通风的地方,而是立即将它们用水清洗,拿水果刀将桃子的烂处剜掉,一家人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消灭得干干净净。

隔壁那棵桃树繁华落尽,只剩一树碧叶。没有了花和果,枝叶显得更为轻松欢快。但田里,禾转黄,穗结实,生命在开始一段新的征程;菜地里,瓜果色彩斑斓,络绎不绝,又是另一番生命气象。按理,这应该是我们玩得最为欢快的时候,心里卸下了桃子那个负担,黄瓜、菜瓜、番茄的成熟转移了我们的视线。但我们还是不常去隔壁,因了疯舅舅的存在。

妹妹压根儿不敢去,她每每闹事捣蛋,我便唬她,送你到隔壁去!效果奇佳。以前我的招数是,我告诉妈妈!现在成了她的武器。我一说“送你到隔壁去”,她就抻起脖子喊,我告诉妈妈!妈妈严厉禁止我们去隔壁。

我没有那么老实,偶尔跟杨志勇一起过去,跟木易杨、玉英、秀英他们玩,疯舅舅有时不理我们,自个儿哼着小调;有时凑上来,嬉皮笑脸地问我们,你们玩什么啊?我们便一哄而散,跑到另一个地方玩,与他保持着距离。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纠缠,我们跑了,他就远远地看着,不改嬉皮笑脸,好像那个表情是与我们联系的唯一纽带。待会儿我们再注意到他,他又自个儿哼他的小调去了。

我喜欢跟秀英玩,她傻乎乎的,什么都听你的。而且,少年心里隐隐觉得,我和秀英同睡过一张床,关系理应与别人不一样。我喜欢秀英胖胖的身体,喜欢她高耸的胸部,喜欢她——我虽然看不见却清楚在什么位置的“桃核”。我讨厌她房里那张新做的小床,我不明白那么小一张床,如何能装下她?我总是希望那张床消失,秀英又到我们家去搭铺,我可以细细地看那桃核,可以专心探究那另一半桃肉到哪里去了。

有天清早,我起床小解,发现一夜之间,我的鸡鸡周围长出了春草似的稀疏黑毛。尿胀时,鸡鸡勃起如一根铁棍,喷出的尿可以冲倒一堵墙。

燃烧的夏天终于在临近九月时,减弱了它的火势。我和学校另外考上初中的七名同学,要到七十里地以外的县办中学上寄宿制初中。爸妈挑着行李,把我送到学校。待我再看到他们时,已经到了放假的农历年底。

考完试,迫不及待回到家。妹妹一个人在堂屋玩扔沙袋的游戏,妈妈在灶房里做剁辣椒。妈妈见我回来,现出高兴的神情,解开围裙,帮我泡了一大杯茶。我像做客一样,第一次出门这么长时间回家,有点不知所措。我问,爸呢?妈说,宋皮匠今天收媳妇,他帮忙去了。哦,我走到堂屋窗口,瞧见隔壁的屋檐,问道,疯舅舅还没走吧?

妈妈长叹一声,走了呢,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担架抬走了。

为什么打他?

哎,造孽!他把秀英的肚子搞大了。秀英人胖,谁都没看出来,直到肚子凸得像座山似的,大家才发现异样。送她到乡卫生院检查,毛毛快六个月哒。

谁看见疯舅舅欺负秀英的?

没有谁看见。不是他是谁?他经常追着秀英,嘴里喊着要跟她生毛毛。别人问秀英,是哪个把你肚子搞大的?她只晓得说两个字,山上,山上。

哦……

杨木匠气得要死,和木易杨两个人,用麻绳将疯子捆绑在桃树上,一人拿木板,一人拿皮鞭,一顿狠揍。哎,一个是疯子,一个是蠢宝,前世造的孽。

我听了一惊,对妈妈说:“疯子不是天生的,秀英也没生下来就是蠢宝,她的孩子没准既不疯又不蠢呢。”

妈妈瞪着我,声音粗得像灶房里的吹火筒:“还生什么生,在卫生院检查出了毛毛,当即做引产,结果母子都没救成。医生说,秀英有先天性心脏病,根本不能怀孕。”

啊?秀英死了?

死了还不能埋,一把火烧了,他家里连骨灰都没要。

应该把骨灰盒拿回来,找个地方埋了啊。

他们杨家呵,哎,不说啦。人家背时,不要说。而且一背时就背到了顶。秀英死后,玉英也神经兮兮的。过阳历年前,她和木易杨两人拿着家里的八十块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怎么会这样?

杨木匠以前把他徒弟吹得上天,如今又咒他进地狱,说他心怀鬼胎,蓄谋已久,一直想把玉英变成他嘴里的肥肉。看见秀英死了,玉英神思恍惚,他就用计把玉英拐跑了。

秀英,她真的死了?

这还有假!本想傻人有傻福,没想到……杨木匠请了浏阳大山里最有名的邱道长来。邱道长说,他们家犯了桃花煞,要把那棵桃树连根拔掉才能转运。拔掉桃树后,邱道长在树坑旁边做了一场法事,闹了两天两夜。看的人说,邱道长做法事的时候,好多红男绿女的妖精在那儿乱窜。第一天,衣香云鬓,遮得天昏地暗,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渐渐销声匿迹。

你去看了?

我怕。对门张铁匠家连炉火都熄了,饭都不呷,挤在这边看。你爸也去瞅了几眼,他说,确实有桃花精。就把后院那几棵桃树全砍了。杨家出事后,这方圆五六里都不会有桃树了。

后院的桃树果然都被砍掉了。我走进自己卧室,打开抽屉。抽屉最里面,那颗桃核还在。虽然蒙了些灰尘,但它依然那么饱满,那么精神,似乎永远保持着作为一颗罕见大桃核的自信。时间把那些小小孔眼里桃肉留下的红色痕迹变成了黑色,我眼前再次闪过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大的桃子,和那颗幽秘的桃核。我知道它的甜美,因为,我尝过它的味道。

把抽屉里的桃核攥在手中,把手塞进口袋。我跟妈说,我出去一会。没等她回应,我就出了门,妹妹还在堂屋里玩着沙袋。我突然感到很惭愧,没给她带点吃的回来。对于生疏了半年的兄妹感情,零食是最好的联络纽带。但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隔壁的双合门关着,无声无息。我觉得非常陌生,仿佛这个地方我从没来过。一棵桃树的消失,完全改变了这里的结构,改变了这里的风貌,改变了这里的气息。那个树坑还留着,像一张豁开的巨嘴,翻出的黄泥有如薄薄的、溃疡的嘴唇。我不敢走上前去,怕听见它在说着什么。

我从隔壁家西边的一条小路上山。山上屋后面是隔壁家的菜地,曾种过扁豆、南瓜、丝瓜、红薯。以前,我和杨志勇上学,他从这条小路上山,我从我家东边那条小路上山。我家后面是一片灌木林,没有菜地。我过了这片灌木林,杨志勇过了他家菜地,我们常常在半山腰会合,再走两里平路,到达学校。只有极少的时候,我们从家里就伙到一起,一同走他家西边的小路,或者我家东边的小路。

杨志勇毕业考试前一周就没上学了。他成绩太差,不可能考得取,索性回来,帮他爸妈做事。他说,他会跟他爸去做木工。六月十九号,考完那天,我松了一口气,有如离弦之箭,往家里跑。或许由于跑得太快,我没有按往常走我家东边那条小路,而是跑到了杨志勇家西边这条小路上。我像悬崖勒马一样,勒住自己,正要往自家那边走去,看见秀英在她家菜地的丝瓜棚下面转悠。我喊道,秀英,你在干什么?她直起身,望着我笑,满头是汗,很大一部分白色的确良衣消失在她的皮肤里了。她用手肘揩了一把脸上的汗,衣襟被高高提起,下面活跃着胖胖的身体。我顿了顿,指着不算高的山头对秀英说:

“喂,那边山上有个野鸡窝,我上次去看里面还有蛋。我带你去看好不?”

她连忙拍着手上的泥巴,旋风般卷过来。我上次打柴,在山顶上看见过一只漂亮的野鸡。它蹲在树丛中,我没看清,待我走近,它“扑”地从我的鼻子尖上掠过,吓我一大跳。我回过神,想去捕住它,它展开双翅,虽没飞多高,却已让我望尘莫及。我从没将这事跟别人说过,因为,它算得上一次失败。何况,看见野鸡这样奇妙的事情,不与人分享似乎更好些。

那我怎么会告诉秀英,而且说是一个野鸡窝呢?还是那个甜美的大桃子所起的作用吗?我没有想那么多。这时,我们已经双双钻入深厚的丛林里了。秀英爬山慢如蜗牛,我先是牵着她的手,然后是抓着她的手,几乎将她拖上了山。

在我上次看到野鸡的地方,没有再看见野鸡。“我就是在这里看见野鸡的。”我说。“那野鸡窝呢?”秀英问。我的脸有些红了,低声说:“可能在前面。”

我们继续朝前走。百来米处,有块平地,周围是这座山上最大的几棵枞树,它们用茂密的枝条在这块平地上空搭成一个凉篷。山顶和风吹拂,惬意无比,能唤醒身体上所有感官,眼睛、鼻子、耳朵、四肢……忽然,我感受到我体内的异动,仿佛一棵快速生长的树,从一株幼苗倏忽长得又高又壮,直直地戳向天空。我变得难以行走。秀英回过头问:“野鸡窝呢?”我摸着后脑勺,不知如何回答。秀英伸手,猛地在我裆部一拍,笑着说:“野鸡窝在这里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恰似一只野鸡腾空而起。

我真的腾空而起了,下面是白白胖胖的秀英。她两只手像铁丝一样箍着我,不让我再扑腾。我说,我要吃桃子,我要啃那个桃核,我要知道那一半桃子到哪里去了。秀英只是傻傻地笑着,哪怕她颦眉蹙额,哪怕她咬牙闭眼,她的笑也没有停过,而是源源不断地淌到她身下厚厚的枞毛须上。

她的手箍得越来越紧,我仿佛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我喘不过气来,她也在不停地喘气。我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当我伏在她身体上,我们同时静止时,我幡然醒悟: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桃子吗?这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桃子吗?我看见阳光透过树枝,撒得我们满身桃花……

我爬上山,来到那块高树四合的平地。有两棵枞树被砍掉了,刀痕还是新的,留下两个高高的树墩。我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尽管是冬天,我的手心却汗津津的。桃核上也沾了汗,有些滑腻,像刚刚吃过后吐出的核。我跪在地上,用一根树枝使劲挖了一个洞,将桃核放进去,再填上土,盖上一层枞毛须。

一切是那么天衣无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猜想,明年春天,这里或许会长出一株桃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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