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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纳税人丨窃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9-05 09:51:58

 

天堂的纳税人(小说集)

作者丨吴昕孺

 

 

门被打开,一道像雪一样的光线直射过来,伴以疾厉而嘈杂的人声。我被刺得睁不开眼睛。不知道醒了还是没醒,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在家里。我压根儿没有家,如果你要把家定义成一个自私狭隘的地方的话。比如,家里要有父母,我没有;家里要有钱,我没有;家里还应当有客人,我也没有。小米家里就总是有客,我一直很羡慕她,我觉得家里总有客人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小米家里很有身份,她父亲是福利院院长,我们福利院最和气的一个人。他对谁都点头哈腰,看到高个子,他的身材跟着高大起来;看到小个子,他的身材会随之而缩小。当他和四五岁的孤儿说话时,他就变得只有四五岁的孤儿那么高了。他永远与人平视,让你看着他的眼睛,仿佛那是一个包子店,你伸出手能拿到热乎乎的包子。

很多人喜欢小米的父亲。但我和小杰只喜欢小米。现在小杰躺在另一张床上,在一道雪一样的光线直射着我时,也有一道雪一样的光线直射着他。我没去看他,光线太强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是凭感觉,我和小杰都被雪一样的光线控制了。我们像冬天雪地里被堆成的雪人,有个人样,自己却不能动弹,别人怎么弄你都行。

小米比我们约摸小两岁。我和小杰喜欢小米一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像个洋娃娃;二是因为她是个弱智,不懂得歧视我们,也不去上学,总是和我们一起玩。她十岁时,口袋里还揣满了玻璃球和双面胶贴,偶尔钻出几粒大白兔奶糖,高兴得我和小杰要开庆功会。

我和小杰从小在这家福利院长大。开始我们以为这是我们的家,稍微长大点才明白,我们没有父母,没有家,我们像是福利院里面那棵大樟树生的,或者是福利院门厅处的那两根红砖柱子生的。早几年,我们还很小的时候,我和小杰不是在大樟树下带小米过家家,就是在两根红砖柱子之间玩猫捉老鼠。其他没有家的小朋友很想跟我们一起玩,但我们不喜欢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和小杰都没有家,却一点不喜欢和其他没有家的小朋友一起玩,我们只喜欢和小米这样有家的小朋友一起玩。可是,这个福利院里的小朋友,只有小米有家,而且他父亲是院长,我们借着和小米的关系,虚荣地以为这个福利院同样是我们的家。即使不是小米的父母亲生的,也是福利院里面的大樟树或者红砖柱子生的。这种虚荣心一直到小米的父亲把我们送到学校去,才被无情地打破。

去年,同为十四岁的我和小杰——福利院里两个最大的孩子,在福利院啰哩啰唆上完小学课程后,小米的父亲说,福利院无法教我们中学的课,他已经联系好了一所初中,送我们去那里继续深造。我和小杰读不进书,经常受到小米父亲微笑着的批评,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微笑着不准小米跟我们玩。他把我们送进外面的初中,我和小杰一致认为,他肯定是想切断我们跟小米的联系,让小米再不跟我们玩了。

有人高声大气地呵斥:起来!起来!

我起不来,一是因为确实没有睡醒,瞌睡虫还在嗡嗡地叫;二是因为我身上盖着厚厚的钞票,全是红色的百元大钞。我想,小杰也一样起不来,他身上钞票比我还盖得厚些,他天生比我怕冷。

我看到一双乌黑的眼睛。它瞪着我,瞪得溜圆,眼睛后面应该有一个让人惊骇的庞然大物。但我的眼睛被雪一般的光线刺得睁不开,我看不到后面的庞然大物,只感觉得到一团巨大的光晕,像我们在福利院那台唯一的电视机里看到过的史前动物。小杰跳起来喊道,啊,这个动物好漂亮!我纳闷地说,哪里漂亮,身上尽是斑。小杰没好气地说,你有毛病吧,那是电视机上的雪花点。小米歪着头看我,好像我比那个史前动物还奇怪。我当时恨不得找条缝钻下去,小米望着我时,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想从那条缝里钻进去。

在福利院后面的竹林里,我曾和小杰讨论过我们两个谁讨小米做老婆的问题。小杰说,他早就想要小米做老婆了。我说,我比他更早。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想的?我说,我刚懂事就想了。小杰又问,你什么时候懂事的。我说,三岁半。小杰沉思了会,低着头,很不甘心地说,那是你早些,我四岁才懂事。我看到小杰脸上不带劲,有点想哭了,安慰他道,没关系,你可以找“鼻涕虫”做老婆。“鼻涕虫”是我们在福利院的一个妹妹,她一年四季拖着鼻涕,像一条胖乎乎的虫子,当虫子爬到嘴唇那里时,她伸出舌头往上一轮,就把那条虫子吃掉了。她饭量很小,几乎靠吃自己的鼻涕虫为生。大人们叫她“鼻涕虫”,我看她可是鼻涕虫的天敌。小杰对我的分配很不满意,他说,要小米给我们两个做老婆。我想了想,大度地答应了。但我说,要征得小米的同意。小杰赶紧把小米叫过来,问她同不同意做我们两个的老婆。小米问,老婆是什么东西。小杰抓着脑袋说,老婆……老婆是比好朋友还要好朋友!我觉得小杰解释得不准确,补充道,比如,你妈妈就是你爸爸的老婆。小米果然懂了,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好!小杰高兴得放声笑,同时喷出两鼻孔五颜六色的浓鼻涕,比“鼻涕虫”还恐怖。

这大概是我们八岁时的事情。那片竹林还是我们八岁时的样子,但我们长高多了。后来发现,小米的父亲不准小米跟我们玩,直至把我和小杰赶出福利院,我们才明白,小米是不可能成为我们的老婆的。小杰挽起我的手,沙着嗓子说:“小米宝里宝气,她只能做我们八岁时的老婆。我们十四岁了,我们也不要她做老婆了。”我没有做声,但我同意小杰的观点。

那双乌黑的眼睛迅速向我逼近,在即将到我面前时,它竟像只鹰一般俯冲直下。我的手进入了它的视野,并在一瞬间被它叼住。原来,它是专门来找我这双手的。它不是一双乌黑的眼睛,而是一副冰冷的手铐。

小米父亲送我们去的那个学校很不好玩。我们只能住在学校里,学校比福利院大得多,人多得多,我和小杰不习惯。在福利院,我和小杰随便欺负别的小朋友;在这里,都是别的同学欺负我们。在福利院,大人对我们很好;在这里,连老师都瞧不起我们,因为我们成绩很差,而且没有父母。我们要不是福利院那棵大樟树,要不是那两根红砖柱子生的,总不能让它们来学校参加家长会,或者教师节给班主任意思意思吧。还别说,我经常想念福利院的那棵大樟树和那两根红砖柱子,想念夏天它们给予我们的阴凉,想念下雨时它们给予我们的庇护,想念从樟树上掉下的叶子和从柱子上驳落下来的混凝土块。我可以想得眼泪水哗哗直流,流得我都很惊讶,自己脑壳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水。平时喝进去的水,明明几泡尿撒光了,干吗眼泪水有时比尿还长呢。在这样的情感与生活体验中,我竟不期然得到一个秘密,眼泪水和尿都是咸的。我把这个秘密告诉小杰。小杰开始硬不相信,他说,一个下面屙的,一个上面流的,怎么会是同一种味道?我理直气壮地说,不信你尝尝。他果然把自己的眼泪水和尿液各尝了一点,终于心服口服。

小米的父亲把我们送到那个学校刚好三个月,我和小杰就跑了出来。那天晚自习,小杰把前面女同学的辫子用大图钉钉在他的课桌上。女同学猛地站起来要上厕所,她的辫子几乎把小杰的课桌吊了起来。女同学痛得嗷嗷直叫,冲出教室直往班主任办公室跑。小杰吓傻了,他上周因为没交作业被班主任扫过耳光,他可不想再在脸上留五个大红指印了。他问我逃不逃。我说,逃。我们随之也冲出教室,悄悄从校园北面围墙一道破损的豁口翻了过去。

到了学校外面,我们才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到哪里去呢?小杰说,回福利院吧。我说,不行,小米的父亲看见我们回去,肯定会把我们再送到学校来,班主任不打死我们才怪……我们一边走,一边讨论,始终没有得出一个结论;好在左脚和右脚的讨论有了结果——我们来到一条江边。江又大又宽啊,虽然能望到对岸的灯光,但我们在它面前,仍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怜。

沿着江走,不晓得是什么方向,反正方向对我们也没用。我们看到一座巨大的桥。江那么宽,桥却硬生生地横跨在江面上,步子甩得好大,每一个桥拱都像一个杂技表演者在空中把腿劈开。我们来到了大桥下面。拱顶在黑暗中摇晃,当时我们很害怕,后来弄清了那是上面的车太多、太快所产生的幻觉。桥下有好几个人,老头子多,坐的坐着,躺的躺着,他们头发像刺猬,脸像在墨水里浸过,衣服比福利院的抹布还脏。一个中年男子躺在最里面的桥壁下,看上去他身体很虚弱,旁边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包菜头,小手撑着下巴,黑亮的眼睛紧紧盯住我和小杰。我矮着身子,问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她转头看了看躺着的中年男子,应该是她的父亲。父亲对她笑笑,她便回过头,轻轻地答道,我叫小米。声音像一根针掉到地上,但我和小杰都吓了一跳。小杰歪着头再问,是不是叫小米?小女孩点点头,一边点一边要把头埋到两只手臂里去。小米,小米,小杰自言自语。小女孩柔曼而决绝地纠正道,我不是小蜜,我是小米。我摸摸小米的脸,哦,小米,小米,真好听。

和小米父女俩混熟了,在他们旁边睡了一晚,硬扎扎的水泥地,硌得身上直疼。要不是瞌睡虫拼命往眼缝里钻,崽就睡得着。第二天,一觉醒来,全身散了架,拼都拼不拢,好不容易,勉勉强强凑成一副人形,孬孬歪歪地站不直。小杰说,他肚子饿扁了,肚皮挨到了脊梁骨。我们没一分钱。我和小杰互相帮扶,眼睛像灯笼样照着地上,半个小时后,小杰真的在花坛边捡到一枚硬币,但只有一角。我们到处问一角钱能买到哪种吃的东西,所有摊贩都把他们冰冷的面孔左右摆两下。我恨不得抽他们一个耳刮子,像班主任打我们那样。班主任的手不是肉长的,而是一团铁,他的身上肯定还有其他地方像铁,我们来不及勘测就跑了。但无疑,我和小杰,乃至班上所有同学,都羡慕他有那样一双铁手。我们的人生理想便是拥有一双那样令人骄傲的铁手,有的同学大有希望,我和小杰则材质差了很多。

一股热乎乎的香气牵引了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包子店,小杰再没把那枚绊式样的一角硬币拿出来。我们对视一眼,忽然惊人一致地做出同一个动作,从摊点上拿一个大包子就跑。后面马上传来老板的声音:“偷包子啦,快抓住那两只兔崽子!”有人追来,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追的人越来越多。我和小杰像上了发条的轮子,一路狂奔。在一条小巷子里,有人堵在我们前面。我和小杰想绕开他,却被他一手一人拎了起来。我把包子递过去,说,对不起,包子还给你。他把我们放下来,说,谁稀罕你的包子。偷的不是?偷得满街喊打,什么水平!跟我来。我们乖乖地跟着他,从一条更小的巷子进去,弯几弯,拐几拐,一扇门开了,里面有五六个人,比我们大小差不了几岁。他们见了我和小杰很漠然,一点也不惊讶,更不激动,好像我们早就是他们这一伙的。有一小个子望着我手上的包子流出口水,我没有理他,自己赶快几口把包子吃掉了。带我们来的那个人并不五大三粗,但显得很有力量。他最大,二十来岁,长得蛮帅,像电视里的明星。他问我们从哪里来。小杰说,从学校。我说,从福利院。他板起面孔,到底从哪里来?我说,从福利院到学校,再从学校到桥下,再从桥下到这里。他冷笑,上来搜我们的身。从小杰裤口袋里搜出那枚一角硬币,问,偷的?小杰说,捡的。他把硬币在手掌心抛一抛,随后放进了自己的裤口袋里。

他说,你们要有口饭吃,就跟着我强哥,像这些小兄弟一样。我刚才看见你们在那包子店,手法太拙劣了,如果我不出面相救,不被他们抓住打断腿才怪。我和小杰没办法,连互相对视都省了,连忙表示同意。强哥向我们宣布纪律:一,互相之间严禁打架,违者开除;二,当天所得当天交公(所谓交公就是交给强哥),若发现藏有私款者,打三十大板,并开除;三,不得单独行动,违者打十大板;四,不得在附近行动,违者打十大板;五,严禁出卖同伴,违者遭天打雷殛,不得好死。

接下来,强哥对我和小杰进行魔鬼训练。他烧了一盆滚烫的水,然后将小杰捡的那枚一角硬币丢进去,要我们从水里把硬币拿出来。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快烧开了的水呢。强哥喊那小个子过来做示范,他眼都不眨,我们也没眨眼,但还没看清,他就把水盆里的硬币放到了强哥手上。强哥咧开嘴笑了,他不笑好看些,一笑起来显得阴冷,好像电视里演的坏人。强哥看着小杰,小杰慢腾腾地把手指往盆里试探。强哥说,你这样子能把人家钱包掏出来?看哪个富贵人家收你去绣花还差不多。然后,他站起来,吼道,你们不练到哪里去搞钱?没有钱到哪里去吃饭?不吃饭你们怕不怕饿死?

怕。我们最怕的是挨饿,还怕强哥笑起来的那股阴冷。强哥又看着我,笑得更加阴冷,好像他脸上爬着一只蝎子。你们是想站到水凉了再下手吧,好主意啊。我数数,三十秒内那枚硬币如果还在盆里,我烧壶开水给你们洗澡。我打定主意,看了看硬币在盆底的位置,闭上眼,手“唆”的伸进去,触到硬币了,但水太烫,硬币太小,实在拿不起来。从水里出来的手变成一团红烧肉,我痛得哭了。强哥一瓢冷水泼过来,疼痛立即降了许多,他不知从哪里弄出一撮黑色粉末,吐几口痰在里面,用指头一顿搅和,敷到我的手上。他说,干我们这行,勇气最重要,我晓得你们拿不出来,但手都不敢下,算哪门子好汉。

两天后,手没事了。继续练。我想了一个办法,先把硬币放到一盆凉水里面,练快。强哥说,反正你们什么时候练好,什么时候才准出门,那些小子分组活动,他在家监督我们。我从凉水里拿出那枚硬币最开始要3秒钟,得用三个指头;练到只需要0.8秒,两个指头就行了。在烫水中,我最快用0.5秒就能把硬币拿上来。小杰也达标了。我们在家里憋了一个星期,每天吃小个子他们剩下的饭菜。

我和小杰一组,终于可以行动了。第一次由强哥带我们出去。我们走了很远,到一个叫解放路的地方,这里人多得像蚂蚁搬家,一不小心肩膀擦着肩膀,胳膊打着胳膊。强哥详细告诉我们,没事时要像逛街一样,瞄着东西,不要瞄人,那样会引起别人警觉;但瞄东西其实是为了瞄人,瞄准那些单身女性、乡下进城来的人、挤在一起买东西的人、正在打手机或公用电话的人,这些人注意力集中在其他方面,警惕性不高,容易得手。我问,别人看见怎么办?强哥说,别人走他们的路,做他们的事,谁看你!当然要长心眼,有时候街头巷尾,三四个男的交头接耳,很可能是便衣,不能贸然行动;一旦被发现,要找人缝钻,分散跑。即使被抓住也只芝麻大的事,你们都未成年,关几天又放出来,继续做。所以,不要怕,跟强哥做事,没亏吃。

强哥话没说完,小杰已经得手。刚才一个女的风风火火从小杰身边过,小杰故意占住路中心,女的抢过去时迎面和小杰狠狠撞了一下,小杰顺手把她牛仔衣口袋里的钱包牵了出来。强哥赶紧领我们到另一条街上,打开钱包,一叠崭新的票子赫然入目,我们兴奋得跳起来。强哥按住我们,将钱包里的二十多块零钱递给小杰,说,干得不错,算是奖励,饭钱包括在内。我先走了,你们好好干,注意安全,记得回家的路。

我和小杰一个吃了两碗肉丝粉。小杰想再吃一碗。我说,我们买点东西去看小米吧。小杰说,小米不知在不在桥下呢。我说,他们那样子能到哪儿去。我们买了一大包零食和矿泉水,来到桥下,小米和她的父亲果然在。小米看见我们就笑了,笑得好开心,像一朵脏兮兮的小花。我们和小米的父亲聊天,原来,他得了很严重的肾病,变卖家产,举家进城来治病,小米的母亲突然不知去向,她拿走了所有的钱,一张纸条都没留下。没钱了,他们只好离开医院,住在桥下,苦苦等待女人回来。我们把剩下的几块钱都留给了他。

以后,我们每隔一天来看一次小米父女俩,送点钱和吃的。有一回,小杰问我,我们为什么要把钱给小米父亲呢?我说,因为小米。小杰说,你要这个小米做老婆啊?她太小了吧,等她得等到猴年马月。我说,不是我要小米做老婆,就因为她叫小米。哎,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小杰马上高兴地说,你不要那挺好,我要,我能等到猴年马月。我没有和小杰争,毕竟我们是兄弟,都是福利院那棵大樟树、那两根红砖柱子生的。

白天扒,晚上偷。强哥给我们每人发一张别人遗失的身份证,不做别的用,开门开锁开窗户,都得劳驾它。我那张上面的名字是“刘志高”,照片丑得让人伤心,活脱脱一个通缉犯;小杰那张上面的名字是“杨二娜”,照片更加惨不忍睹,像刚从鸡窝里钻出来。小杰每次想跟我换,我坚决不肯。晚上,我们去开别人家的锁时,把刘志高和杨二娜不要命地插,仿佛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现在他们的头像已经模糊不清了,看上去就是两具撂在荒郊野外、腐烂不堪的死尸。一天到晚揣具死尸在身上,晦气,我和小杰请强哥换张新的。强哥不同意,他说,头像像死尸,那身份证应该是棺材,棺材这词多吉利你懂吧?升“官”发“财”啊!

学了本事,想回报曾给予我们知识和耳光的学校。三月的深夜,下着雨,凉意侵人。我们按一年前的原路返回学校,校园北面那堵围墙依然破损着,似乎在盼望我们归来。校园里一片漆黑的安静,简直不敢相信这里面住着上千学生。进去之后,想起我们并不知道班主任晚上住在哪里,只好用“刘志高”撬开他办公室的门。办公室不大,锁着一股浓浓的烟味。我们发现办公桌中间抽屉有个信封,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敬爱的班主任收”,里面有八百块钱。小杰把钱抽出来塞进自己裤兜,从脚旁垃圾桶捡了一团煤灰,用手抓碎,放到信封里。办公桌右边下面有个小柜子,藏着“昂立一号”、“生命之光”等各种口服液和奶粉;柜子上面的抽屉是一摞信件和明信片,还有一本折损严重的小开本书,封面被撕,书名不详,书页间夹着两个塑料袋包装的避孕套。小杰扯烂塑料包装,褪下自己裤子,把避孕套套在鸡鸡上。我说,你发神经,不做那事套着干吗?他说,这东西好,万一尿急找不到厕所,可以尿到这里面。那个给你用。我一听有些道理,就把另一个揣进了裤兜。其实,我们尿急找不到厕所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就地解决,谁为找不到撒泡尿的地方犯愁过?但看来,小杰心里一直想着这事。

走的时候,我们把所有口服液和奶粉装入一个手提袋,明天送给小米父女。小米和她父亲没住在桥下了,他们被一个好心人领着住到了一栋居民楼的楼梯间下面,虽然很狭窄,又不通风,但比起桥下那露天环境来,要好得多。小米的妈妈仍然杳无音信。

手铐铐住我和小杰。我们彻底清醒过来。我们被抓了。好几个警察威风凛凛地站在我们面前。他们有的手上拿着枪,有的拿着电棒,有的举起手电筒……奇怪的是,他们的脸长得一个模样,真的,完全一模一样,像是孙悟空从耳朵里拈出毫毛一吹变成的无数个。我和小杰身上全是钱,地上也全是钱。那是我们翻身捣下去的。我们钻在钱里不想出来,倒不是舍不得钱,而是怕丑——除了钱,我们身上一丝不挂,只在每人的鸡鸡上套了一个避孕套。

怕丑,当然比不上怕枪和怕电棒。我们把自己从钱堆里掏出来。警察注意到了我们鸡鸡上的避孕套,有人指着问,套这个干什么?小杰说,太困,晚上尿急不想起来,尿在这里面。警察们一听,猛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吓我一大跳。但我发现,这一笑让他们温和了许多;而且,他们笑的时候样子就有些不同,有的张开大口,有的仰着头,有的弯下腰……

那天,小个子那组偷了一家大户,拿回来五沓齐斩斩的的票子,强哥高兴得合不拢嘴,每沓抽一张给他们做奖励。这下刺激了我和小杰。自我俩出道以来,我们这组总是成绩最好、得奖励最多的,这回被小个子他们超过了,他竟然在我们面前拿着一张百元大钞当扇子扇风,还放到后面做刮屁股状,一副小人得志的熊样。我和小杰决定来一次大行动。烈士公园附近的梦泽园是全市最著名的富人区,我们一直不敢去那里下手,钱多、富人多的地方,戒备森严,不易得手。强哥也不主张我们去那些地方,他说,安全第一,细水长流。可是,要突破成绩,不让小个子抢走风头,不冒点险看来不行。

接下来几天,我们都去梦泽园踩点,以便确定下手的时间、位置和出入路线。我们发现难度很大。这个鬼地方不像其他小区,深夜一两点后基本上偃旗息鼓,外面没人,这里一天24个钟头时时刻刻有人出入,保安每隔两个小时要在小区内巡一次逻。通过周密考察,我们从大量现象中总结出如下两点:小区虽然时刻有人出入,但绝大部分坐在车上,深夜两点左右,车和人最少;保安巡逻次数很勤,但走走过场而已,大概他们这儿极少出事,所以警惕性不高。最好下手的地方是靠近烈士公园的一栋两层小洋楼。这里离公园近,相对僻静,进可攻,退可守;更重要的是,我们发现这栋小洋楼住的人少,只有一个女人长住,有时晚上来一个或者两个男人,第二天上午七八点离开。

我们决定下手的第一天晚上,小洋楼来了三个男人,这是踩点期间从未出现过的。事情蹊跷,不得不放弃。第二天晚上,一个男人都没来,我们认为是个好机会,可那女人总是不睡。她穿着一身直桶桶的衣服,一会儿坐在阳台上发呆;一会儿进了厨房,开灯然后熄灯;一会儿到卧室,开灯然后熄灯;一会儿重新坐在阳台上发呆。她硬是这样来回反复,折腾了整整一个通宵。我和小杰在公园林子里睡了两觉,她还在开灯然后熄灯。第三天晚上,只来了一个男人,零点,灯全部熄了。

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真是天助我也。过了两个小时,等巡逻的保安一撤,我和小杰翻越标志着公园与小区分界线的铁栏杆。大门无疑是所有房屋,尤其是这种洋楼最坚固的一道防线。我们撇开大门,从前院的一根罗马柱爬上阳台,塑钢窗户虽然关紧了,但里边没有反扣,“刘志高”和“杨二娜”轻易启开了它们。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从这个阳台进去,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地上摆着各种名烟名酒,还有几套精装书。我们没管它,朝卧室相反的方向,来到客厅。那客厅真大,比一个广场还大,竖着像电影屏幕一样的电视机、像树一样高的射灯,横着比床还宽的沙发、比桌子还大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两只高脚酒杯,其中一只杯子里的红酒没喝完。吊灯像一只巨兽趴在天花板上的正中,对着我们虎视眈眈,很是瘆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我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小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好像是来参观访问的。忽然,卧房那边传来响动,时而老虎翻身,时而河马戏水;过一会,有男女的说话声,有女人的叫声。女人的叫声像雪球,越滚越大,感觉就在我们旁边:“快抓,快抓,要丢了,要丢了!”我和小杰一对视,连忙出门,从罗马柱上一溜烟下来,翻过铁栏杆从公园里落荒而逃。

我们没有把在梦泽园无功而返的事告诉强哥,否则他会笑死我们去,小个子听了更会笑得脸上流油。我和小杰决定不做出点大事决不收兵,但梦泽园显然成了我们共同忌讳的地方,一来那里的豪华吓人,二来总觉得那是一诡秘之地,让人产生不祥之感。小杰说,我倒是有个好地方,不知你敢不敢去?我望着他,你说。福利院。福利院?对,福利院。我们去偷小米家,她父亲当了几十年院长,又是个很节省的人,应该有钱。我们熟门熟路的,不去那里去哪里。那……。我知道你想说这样会对不起小米,小米早就不是我们的老婆了;何况,她父亲还在当院长,他天天赚钱,我们偷不完的。

小米曾带我们去他家玩过,她家的样子我们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位于二楼的三室两厅房子,其中最大的那间是后来加上去的,她父亲把这一间做了他和小米妈妈的卧室。他们原来的卧室给小米住了,小米原来的房间住着一个乡下来的保姆。小米家正门有木门和铁门两道,所有窗子安装了防护栏。我记得,每个防护栏下面都有一个活动小门,活动小门用铁丝与护栏纽在一起。如果正门进不去,就只有从这些活动小门中进入屋内,而最佳入处非小米现在住的那间房莫属,因为那间房旁边有一根下水管道,这是入室行动最大的方便;另外,我们太了解小米,她要是睡熟了,打雷地震山呼海啸都闹不醒。事实证明,我们正是从小米住的那间房取得突破的。

最开始,我和小杰仍然对正门抱有希望。如果能从正门进去,事情会简单得多。但小米家不是一般的防盗门,而是有内拴在里面死死扣着,“刘志高”和“杨二娜”毫无用处。小米房间防护窗的那张活动小门锈蚀严重,稍微用力一拧,铁丝就成了粉末,问题是小门上正好摆了一盆兰花。我们一点一点地移动兰花盆,为了不弄出声响,在这个项目上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等到把兰花移过去,两个人的手酸疼得不行,只好抱着下水管道休息一会,听到小米熟悉的鼾声,这对我们是一个无穷的激励。

当看到小米的时候,她仰躺在床上,看得出她长高、长胖了,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像石滚子碾路,缓慢,断续,粗重。见我们进去,她嘴里“咿呀”着,像是打招呼,然后翻个身,变成向右侧卧,身子蜷缩着,鼾声随之停息,停得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我们蹑手蹑脚进了客厅。客厅是我们见过的老样子,但电视机换成了新的,比原来的大;电视机柜后面的墙上多了一幅装饰画,画得真简单,一颗白菜旁边摆着几个西红柿。

小杰小心翼翼站上电视机柜,揭下那幅装饰画,赫然现出一扇小门!撬开锁,小杰不由得“啊”一声,我赶紧对他做一个掩口的暗示,这时候发出声音是要命的。他扬着手使劲招,我过去一瞧,啊,墙洞里全是钱!整整齐齐、严丝密缝地码着,可以说,墙的这一部分就是用钱砌起来的。小杰从墙洞里拿出钱,递给我,我接着把它们运到靠墙的仿皮沙发上,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我绕过沙发时,看见沙发的靠背顶着墙,但靠背下面是空的,沙发背面无缘无故地凸出一团,像一个塞得满满的褡裢。我挪动沙发,用剪刀把它背面那个褡裢剪开,我和小杰再次傻眼:无数钞票在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看上去像是一片长满钱的废墟,或者一个装满钱的古墓。小杰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旅行袋,我们把钱一沓沓往袋里装,装了满满两袋。还剩四五沓,小杰把它们重新塞进沙发里。装饰画又挂上了,沙发也被移回原处,一切宛如从前。我们悄悄从正门出来,溜过两根红砖柱子,溜过一棵大樟树,像两只老鼠消失在夜色里。

刚进市区,小杰停下来。他说,我不愿意回去,我不愿意回强哥那儿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每次行动得来的钱全被强哥一个人吞了,这么满满的两袋钱都给他,我不干。小杰说得有道理,但我们能怎么办呢?我出了个主意,我们把钱送给小米她爸,他不就有钱治病了?小杰说,好,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这是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我想把这些钱当被子,盖着它好好睡一觉;然后再送给小米爸爸去,行不?

这下我兴奋起来了。行!我们去找个旅社,开间房,盖着钱被子睡一大觉。过了一条街,有一家“四通旅社”亮着灯。我们敲开门,拿着身上的零钱,开了一间房。一进房,把房门反锁上,我们倒出旅行袋里的所有钱,把一沓沓钞票散开,将身上的衣服裤子统统脱光,小杰还不忘从裤兜里掏出那个避孕套套住自己的鸡鸡,我也跟着套上。我们钻进钱被里,觉得舒服极了。这一觉睡得真美,中间睁开过眼睛,马上又沉沉睡去。不知白天黑夜,不知道睡了多久……直至门被打开,一道像雪一样的光线直射过来。

我和小杰被带出旅社,满满的两只旅行袋提在两个警察手里,小杰不时回头,痴痴地看一眼。旅社老板点头哈腰送我们出来,一名警察对他说:“谢谢你,以后有可疑人员要继续报告我们。”他连连答道:“队长放心,队长放心。”

进了公安局,警察买来包子和牛奶,让我们饱饱地吃了一顿。强哥总是说,千万不能进公安局,一进公安局就完了。强哥尽骗我们。要知道公安局有这么多好吃的,我们早进来了,免得跟强哥一起受罪。吃完饭,那名和旅社老板说话的队长严肃地说,要把你们两个暂时分开问话,记住,必须讲真话,不准讲假话。如果讲了真话,我们会好好安排你们的生活;如果讲了假话,你们要坐牢,明白吗?我和小杰同时点点头。一名女警察和一名男警察领我进了一间小房子,另一名女警察和另一名男警察领小杰进了另一间小房子。我进去的第一印象是,这间房子和梦泽园小洋楼放名烟名酒的那间房子好相像啊,不知道小杰进去的那间像不像。女警察问我话,男警察做记录。我一一照实说了,没说假话,因为假话还没从肚子里长出来。只是我省略了和强哥交往的那一段,因为我记起强哥交代的纪律之最后一条:严禁出卖同伴,违者遭天打雷殛,不得好死。

直到晚上,我和小杰才会合在一起。警车把我们运到公安局外面的一栋楼里,我问小杰是怎么回答问话的。小杰竟然也省略了和强哥交往的那一段,他说,出卖同伴可耻。我心头一凛,觉得逃脱了这次“可耻”,真是幸运。几天后,队长来了,他不像上次那么严肃,还和另一名警察开起了玩笑。他对我和小杰说:

“你们这次犯下了入室盗窃罪,而且偷盗钱财的金额巨大,按理是要坐牢的。但你们只有15岁,是未成年人,国家和政府宽恕你们。现在,要把你们送到工读学校去,希望你们在那里好好改造,好好学习,明白吗?”

我和小杰同时点点头。

“你们有什么要求吗?”队长望着我们两个。

“叔叔,我们赚的,不,我们偷的那两袋钱,能奖励我们几张吗?”小杰怯怯地问。

“奖励?你们这是犯罪,孩子。我告诉你,如果你们满了十八岁,犯这样大的罪要坐十几年牢!”

小杰不做声了,头低得像挂在脖子上的一个葫芦。队长接着问:“你们要钱干什么?”

我壮着胆子回答:“叔叔,我们有个妹妹,叫小米。我们在桥下认识她的。她现在住在太平街太平公寓一栋一单元的楼梯间下面,她妈妈跑了,她父亲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没有钱。我们偷这两袋钱本来是想送给他治病的。”

工读学校在郊外的一座山上,好多我们同龄的伙伴,他们像草一样覆盖着这座山,像树一样在这座山上长高、长大,像鸟一样在这座山上飞翔,唱着悦耳的歌。我和小杰到工读学校的第三天,学校组织我们收看电视新闻。

忽然,我们在电视里看到了小米父女俩,还有送我们来工读学校读书的队长。他带着电视台记者和红十字会健康救助基金会的代表,前去看望小米和她的父亲。电视里,小米的父亲接过队长他们公安局捐的款,好厚一沓子钱呢。小米则调皮地在电视镜头前转来转去,她好像在找我们。小杰咯咯咯地笑起来。

忽然,我们看到了福利院,明明是福利院里面的那棵大樟树,还有那两根红砖柱子,还有小米家的客厅,被我们取下过的装饰画和被剪烂的沙发。电视说,由于小偷光顾,市福利院院长家发现巨额来源不明现金,院长现已被公安机关抓捕。我们看到小米的父亲,穿着黄色马甲,头发白了很多,弯腰坐在一张椅子上,听起来似乎不是他的声音:

“我们两口子不能生育,我夫人吃了民间偏方,中年得女,却是个弱智。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想,我退了休、死了以后,她怎么办?于是,我决定为她留下一笔巨款,让她日后衣食无忧。我……我……我好糊涂啊!”

小米的父亲老泪纵横。我和小杰突然“哇”地大哭,声震屋宇,所有人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们,透过一张泪水织成的帘子,我觉得眼前的世界是那样陌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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