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书院。照片由作者提供。）

诗话石鼓书院

文丨甘建华

唐顺宗永贞元年(805)秋，韩愈由连州阳山(今广东阳山)县令改调江陵府(今湖北江陵县)法曹参军。赴任途中，自郴至衡，衡州刺史邹儒立素仰其名，与之欢会于石鼓山合江亭，留题古诗二十韵(清同治《清泉县志》卷五中署《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韩愈面对湘江、蒸水、耒河三江汇流，临风把盏，纵横骋想，即景抒怀，由近及远，写人状物，挥洒自如。全诗凡二百言，一韵到底，一气呵成，音调铿锵，气势磅礴，为自唐以来题咏石鼓之第一杰作，亦为后世文人学士所推崇，步其韵而歌者不乏其人。诗曰：

红亭枕湘江，蒸水会其左。

瞰临渺空阔，绿净不可唾。

惟昔经营初，邦君实王佐。

翦林建神祠，买地费家货。

梁栋宏可爱，结构丽匪过。

伊人去轩腾，兹宇遂颓挫。

老郎来何暮，高唱久乃和。

树兰盈九畹，栽竹逾万个。

长绠汲沧浪，幽蹊下坎坷。

波涛夜俯听，云树朝对卧。

初如遗宦情，终乃最郡课。

人生诚无几，事往悲岂那。

萧条绵岁时，契阔继庸懦。

胜事谁复论，丑声日已播。

中丞黜凶邪，天子悯穷饿。

君侯至之初，闾里自相贺。

淹滞乐闲旷，勤苦劝慵惰。

为余扫尘阶，命乐醉众座。

穷秋感平分，新月怜半破。

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

“衡州石鼓山据蒸湘之会，江流环带，最为一郡佳处。”这是南宋理学大师朱熹《石鼓书院记》的开篇，颇有宏大叙事的气势。神奇的石鼓山，巍峨的合江亭，古朴的先贤祠，奥秘的神禹碑，和谐的建筑群，以及融风、月、水、石于一体的幽静而雅致的自然美，为历代骚人墨客提供了谱写不尽的素材，孕育了他们奇特的文思，激发了他们欲罢不能的诗情。范成大、赵汝燧、文天祥、湛若水、王守仁、赵贞吉、潘宗洛等匆匆过客，谢宇、刘邦献、曾朝节、王万善、陈宗契、郭凤跹、王夫之、旷敏本、欧阳正焕、林学易、聂镐敏等乡邦俊彦，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词。它们形式多样，风格奇特，或豪放雄壮，气势磅礴;或婉约俊逸，清新质朴;或含蓄深邃，富含哲理;或诙谐幽默，妙趣横生。这些艺术作品不但具有较高的欣赏价值，可给人以美的享受，而且还具有较强的认知价值，让人们看到在蓝墨水的上游，湖湘文化曾经迸发出了怎样璀璨夺目的光辉。

自晋以来题咏石鼓第一名篇的庾阐，是一位著名文学家，所作诗、赋、铭、颂在当时颇负盛名。成帝咸康五年(339)，他被任命为零陵郡太守，赴任途中来到临烝(今衡阳)，登石鼓而作《观石鼓》，全诗情感真挚，自然流畅，景色绚丽，格调高雅。

命驾观奇逸，径骛造灵山。

朝济清溪岸，夕憩五龙泉。

鸣石含潜响，雷骇震九天。

妙化非不有，莫知神自然。

翔霄拂翠岭，绿涧漱岩间。

手澡春泉洁，目玩阳葩鲜。

历代衡阳地方官员吕温、刘挚、何珣、陆巘、邓淮、陈凤梧、蔡汝楠、管大勋、王京、张存钜、张时、张奇勋、江恂、饶佺、陶易、李拔等，不仅在修复重建石鼓书院中竭尽心力，而且都有诗词留传于世。吕温是唐朝一代名臣，元和五年(810)由道州(今湖南道县)刺史改调为衡州刺史，虽只年余时间，但治有善状，世称“吕衡州”。他常于公务之暇往访石鼓书院，与山长李宽(一作李宽中)及诸生吟咏唱和，写下了许多诗作，最著名者是《题寻真观李宽秀才书院》，诗曰：

闭院开轩笑语阑，江山并入一壶宽。

微风但觉杉香满，烈日方知竹气寒。

披卷最宜生白室，吟诗好就步虚坛。

愿君此地攻文字，如炼仙家九转丹。

明成化十四年(1478)，何珣由户部郎中擢衡州知府。时值石鼓书院元末毁于兵燹，虽经前任知府相继营度，工程仍进展缓慢。他到任后，以书院为先贤讲道之所，易故鼎新，复增其制，以延来学之士，使书院规制更加完备，并留下了《石鼓书院合江亭作》三首诗。饶佺于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任衡州知府，时值前任知府舒成龙捐俸五百金倡修石鼓书院未竟而去，他即率部属及士绅继其事。带头捐资外，他还亲自督办书院重建工程，前后用7年时间，使石鼓书院再现昔日规模。乾隆二十五年仲春，时值石鼓书院主体工程修复竣工，他“登楼四顾，知水仁山，洞心豁目，所谓‘一郡佳处’者，亶其然乎”，故乘兴而作《石鼓山》一诗。此诗格调优美，描述生动，有自然亲切之感，堪称纪一时盛况之作。诗末四句犹堪玩味：

地固以人灵，人亦因地聚。

乔木怀春莺，席珍待良贾。

仰止奋修塗，此邦即邹鲁。

藏书得名山，诸生力各努。

这当中，明代嘉靖年间衡州知府蔡汝楠最为人称道。他曾重刻唐代道士李冲昭所撰《南岳小录》，并作序：“汝楠为郎时，雅愿乞山水郡治之，第乞则不能也，竟听除归德。自归德持服免归，三年谒除，斯可以请。遂领衡州，守南岳。”据万历《石鼓书院志》载，他在衡4年(1549-1552)，“兴学教士，诚心爱民，甚得民心”，“倡道衡湘，斯文兴起，有继往开来之功”。公务之暇，在石鼓书院与诸生讲经论道，命题考课，质疑问难，随叩而答，并仿朱熹《白鹿洞学规》，为诸生制定了学文、敦行、辨志、慎习、笃论、常识、仁体七条规约，由会长、会副问德考业，并将考核结果，揭示于明伦堂，使学风大变。同时建立讲会制度，每逢朔望(即夏历每月初一、十五)，即诚邀海内名公赴石鼓讲会，如增城湛若水、内江赵贞吉、归安茅鹿门以及邑人刘黻、刘稳、刘尧诲、伍让、王万善等前来石鼓开坛论讲，“风闻邻邦，长、永二郡诸生及官师举监，皆负笈来学”。据说他还是一个“神相”，“识曾探花(曾朝节)于髫龀之年，识欧进士(欧希稷)于童生之日，知人之哲，类有神鉴”(万历《石鼓书院志》)。嘉靖三十一年(1552)，正值壬子大比年，本届乡试，石鼓诸生六人全部登第。面对石鼓科名之盛，蔡汝楠喜不自禁，挥一首《石鼓诸生李孟彰、王大韶、谭汝赓、徐应南、彭良臣、陶宾中式，诗以咏之》：

紫微秋晓五云开，衡郡联翩六子来。

听讲旧筵希鼓瑟，迎宾新燕共登台。

文星早见朱陵聚，桂树何年赤帝栽。

三楚古来闻国士，绛纱帷下更多才。

石鼓藏修道业成，谈经端不事虚名。

人言此日看鹏运，予亦重来听鹿鸣。

白屋并逢明世显，宝珠那有暗投惊?

还知无愧王文正，岂为登科负此生。

“旷世奇才”袁枚之父袁滨，曾任衡阳县令高清(清康熙五十二年至六十一年在任)的幕宾。袁枚后来写作奇书《随园诗话》，衡阳的事情也多有记载，其中一则：乾隆二十七年(1762)，吴鸿修撰督学湖南，主持壬午乡试。主试官为嘉定钱辛楣、陕西王伟人。诸生出闱后，都将闱卷上交给吴鸿，吴最赏识的是石鼓生员丁甡、丁正心、张德安、石鸿翥、陈圣清五人，说：“这五份卷子若是不入榜，我今后不再评论文章了。”发榜的那天，吴鸿招许多朋友一起呷酒，叫人去打探情况。不一会儿，抄榜的回来了，从第六名到末名，只有陈圣清一人。吴鸿一时慌张，不知该作何解释了。又过了一会儿，五魁的名单出来，前四人都入选，如珍珠联结在一起，丁甡为解元，其胞弟丁正心为亚元，其余为经魁，一时传为佳话。吴鸿大喜过望，当即赋诗一首，和者竟达三十余人。诗曰：

天鼓喧传昨夜声，大宫小徵尽含鸣。

当头玉笋排班出，到眼珠光照乘明。

喜极转添知己泪，望深还慰树人情。

文昌此日欣联曜，谁向西风诉不平?

千百年来，歌咏石鼓书院的诗词不因年代久远而湮没，不因朝代更替而散失，一代一代地为人们所传诵，显示出经久不衰的艺术生命力。它们是我国古代文学遗产中的瑰宝，在我国书院教育史、文学史上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文因景成，景借文传”，我们的先人正是凭藉这些古老的文学载体，用他们的神来之笔，把昔日石鼓书院的风貌展现于今人面前。

与许多名胜古迹都有个“八景”一样，石鼓书院也未能免俗，八景之说始于元朝，但历代所列八景不一。明嘉靖间的书院八景是：东崖晓日、西谿夜蟾、绿净薰风、合江凝碧、窊樽残雪、栈道古藤、江阁书声、钓台渔唱。清乾隆间的书院八景则是：窊樽藏雪、孤藤夹岸、悬崖晓日、枯枝映月、石鼓占兵、寒潭濯足、真仙遗迹、灵洞题名。到嘉庆间，经女诗人江青枫精心修改，并为每景赋诗一首，新定书院八景为：东岩晓日、开轩待月、塔影凌空、湘帆夕照、渔歌唱晚、长桥烟雨、古壁留题、仙洞寻幽。经这一改动，比原有八景更富韵味，得到衡山籍翰林聂铣敏等人的认同，聂在所著《蓉峰诗话》中曾采用其说。

1998年4月29日，中国邮政发行中国古代书院邮票一套4枚，这在当代中国是最广泛的一次书院宣传，也是千百年来无数学者力不能及的文化推广梦想，可惜石鼓书院错过了这个天赐良机。据说中国邮政事先曾派员来石鼓书院实地考察，由于1938年、1944年书院两次遭日寇飞机轰炸后未修复，当时只见山石不见书院，而以河南登封嵩阳书院代之。

痛定思痛。2006年，衡阳市人民政府在新建石鼓文化广场之后，按照清代样式重修了石鼓书院。2007年9月18日重修落成典礼上，衡阳籍著名剧作家刘和平开启首届湖湘文化大讲坛，作了题为《六经责我开生面——知行并进和知行两难中的湖湘文化》的专题讲座，石鼓书院开始成为衡阳软实力的象征。2009年11月15日，中国邮政发行由著名画家范曾设计的《古代书院(二)》特种邮票，石鼓书院与江西鹅湖书院、海南东坡书院、江苏安定书院同登一版邮票。经过11年漫长的等待和持续不断的申请，石鼓书院终于接续千年文脉，跻身国家名片之列。

至此，我想向诸位郑重推荐《石鼓书院诗词选》(湖南地图出版社2007年12月第一版)，这是戴述秋先生多年来的呕心沥血之作。

作为一个出身史志编纂的学者，他查阅了一切能够查阅的资料，特别是对明清两朝各类地方志和历代诗集、别集、笔记、碑帖进行了广泛搜罗，在详尽占有史料的基础上，按照因人存诗或因事存诗的原则，从上千首有关诗词中精选出自东晋至清末133家187首作品，首次按朝代汇编了这本集子，其中有许多为我们不曾闻见的诗篇。作为一个国学功底深湛的学者，他绝不故作高深，不戏说妄言，而是注释简明通畅，凡事言之有据。由于年代久远，所选诗词中有不少冷僻的字词和典故，为帮助读者打通文字关，他在注释上狠下了一番功夫，对于一般词语解释尽可能简明扼要，对于典故史实尤其是与石鼓书院有关的地方性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及其山川地理等，则尽可能详尽，无一字无出处。每首诗下分别对作者生平进行简介，还结合诗词写作背景，突出介绍作者在石鼓书院的行踪及其有关诗作的轶闻趣事，但不任意添枝加叶。作为一个湖湘文化浸润的学者，他基于对石鼓书院文化抢救性的挖掘，把历代文人赞誉石鼓书院的精华浓缩于一体，循着这条诗的曲径，让人们感知到石鼓书院确实是湖湘文化的重要发祥地，而其兴衰历史尽在这些诗词之中。

凭藉《石鼓书院诗词选》这本书，戴述秋比那些自诩学贯中西、实则东剽西窃之徒，品格要高出许多。兹借明代邑人廖汝恒所作《黄宗师石鼓志成诸生喜赋分韵得云字》一诗献给戴先生：“稔知石鼓聚斯文，白鹿睢阳并有闻。一志多年为断简，从今编纂绚烟云。”

(本文原载《衡阳晚报》2009年7月4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