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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之西丨时光雕刻之美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9-25 11:33:20

(2015年8月21日,梁泽祥在冷湖五号地中四井前摄影。照片由作者提供。)

 

时光雕刻之美

文丨甘建华

 

岁月何其匆匆,多少往事业已忘怀,多少人物不想记起,但是梁泽祥先生一直是我敬重的前辈——因为那些摄影作品,因为那些文字散记,因为他的心地善良,因为他的人格魅力。今夜,在3000公里以外的南岳衡山,秉笔写下这篇文字,我要轻轻地呼唤一声:梁公,您好!

在青海油田,人们都叫他“老梁”,“老梁”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不知什么原因,我们这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南北两地人,竟然十分说得来。他平时不苟言笑,面容刚毅,有人说他长着一张柴达木脸,我却从其侧面某个角度观察,发现有点像日本影星高仓健。

1982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青海石油管理局教育处工作。由于局机关办公大楼不够用,所以好几个处室都在后院的板房,其中有教育处、党委宣传部。有一天,我们办公室张昆老师电话通知宣传部来人拿一个文件,来者正是老梁,张老师的河北老乡,她热情地把我介绍给他。老梁家乡口音,并不多说话,但别人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倾听,该笑的时候也微微一笑,给人十分稳重可靠的感觉。宣传部有一个副部长叫黄业,湖南长沙人,对我这个小老乡十分友善,我也时常到他们部里去玩。当时宣传部内人际关系单纯,那些年我与他们的关系一直相处得很好。后来调到局报社,每逢有人找碴想搞我的鬼时,张佩荣部长、曹仲仁副部长都会及时出面制止,甚至不惜得罪个别当道,这是十分难得的事情。

听说老梁以前也在报社工作,为什么离开报社,我从来没问,他也从来没说。与老梁慢慢熟悉了,他就拿出拍摄的那些照片给我看,我用3个字表达感受:“太棒了!”调回家乡湖南后,写作柴达木盆地的情景,我每每回想那些照片,之后一步步地深化描写。

老梁有一绝,就是天气再热,工作再累,都不爱喝水。大漠戈壁烈日之下,人们工作半天,都坐下来歇凉喝茶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寻找“意中人”。他的眼中总是有着各种不同的惊人之美,他要拍摄下来让更多的人分享快乐。那些年常见他背着一个摄影包,下基层,跑一线,走戈壁,爬荒山,拍摄了数千张表现柴达木盆地和石油工人的作品。他来自基层却不忘本,对一线工人颇有感情,作品既有纪实性,又有艺术性,成为青海油田及中石油系统的“摄影资料库”。我经常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瞭望周刊》《中国石油报》《青海日报》上看到他的作品,局报也经常报道他的作品在全国和省部级获奖的消息,他的名字在油田可谓家喻户晓,甚至进入了《中国摄影家大辞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等权威典籍。

冷湖有个地中四,地中四美名天下扬。1958年9月13日,冷湖五号一高点地中四井发生强烈井喷,日喷油量达800吨,连喷3天3夜,井场周围成了一片油海,冷湖随之名动全国。我第一次去地中四就是老梁带领的,他对那儿特别熟悉,在那口废井旁边,他说:“没有地中四,就没有冷湖油田,我们今天也许就不会站在这儿。”我还想等他往下说,他却跑开了,到那边沙蚀林拍摄照片去了。回头再问他以后的事情,他也不作声,显得非常谨慎。后来翻阅资料,询问一些老人,我才知道地中四井是前辈胡振民拿命赌出来的。因为冷湖地区地质构造复杂,盆地勘探成本比全国平均成本高得多,当时中央主管石油工业的邓小平同志说:“哪怕你冷湖是个金娃娃,如果成本降不下来,也得先给我停下来。”“停下来”是什么意思?就是撤销建制,裁员走人。冷湖钻探大队胡振民大队长,组织赵光明地质师等一批技术人员,抱着最后一试的念头,布下了这口探井,终于在第25天出油了,许多人因此流下了热泪。石油部部长余秋里、副部长孙敬文、康世恩先后赶赴冷湖,开始了柴达木油田第一次大会战,冷湖油田成为继玉门、新疆、四川之后的第四大油田。每当看着老梁拍下的那张一群工人围着地中四井喷油的黑白照片,那张纪念碑前十几个人随意站立讲述故事的彩色照片,我的心里总是感慨万千。

西部花土沟镇游园沟内,有一个名气愈来愈大的千佛崖,由于机缘不凑巧,我从来没有去过,但早在多年前就看过老梁拍摄的图片。绵延几公里的千佛崖,是在地球第三纪红砂岩组成的陡峭山崖上,红色泥质凝结物由于褶皱构造,铸就了“千佛集聚”的壮观场景,它是地球内应力为主加上外应力风雨、日光联合雕塑的艺术杰作。仔细琢磨起来,这里的每块石壁、每座山崖都自成一体,群佛或坐或卧,或俯或仰,连表情也维妙维肖,有的正襟危坐,似在参禅悟道;有的侧望远方,面部表情恬淡。茫崖花土沟地区的地貌独具特色,但千佛崖使这里具有了宗教文化的色彩。

“风沙与水的合作已经很成功了,光与影再参与创作,便是另一番韵味。”老梁的同事、女作家李玉真曾对他的艺术摄影发出如是感喟。老梁拍摄的柴达木风景照片,吸引人们眼球的何止千佛崖!在他的镜头下,许多五彩图片就像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形象,倾倒红尘众生。著名石油女作家冯敬兰说:“老梁镜头下的柴达木风光,是大美,是壮美,是绝美——因为柴达木是大自然用亿万年的时光塑造出来的,我相信在这个星球上不会再有雷同者。”

遇到心情特别好,又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老梁也喜欢给我讲故事,尤其是60年代初我尚未出生的时候,父辈们所经历的那段特别困难时期的生活。据说他们大面积得了浮肿病,许多钻井工人连刹把都拉不动,看着看着就瘫倒在井台上。局党委书记陈寿华号召大家生产自救,打猎队进了昆仑山,捕鱼队下到青海湖,马海农场也被接管过来,作为油田的生活自给基地。

老梁曾多次向我说起1962年在马海农场参加劳动的事情,其中追羊那个故事特别有趣。有一天上午割麦子,突然从地里窜出来一只黄羊,穿过割麦子的人群往外跑,他和伙伴景荣先、傅全仁见了立即追上去。黄羊受到惊吓,像一支离弦的箭,腾空跳过两三米高的水渠,向着西边的方向狂奔。老梁跳过了水渠,老景也跳了过去,老傅却掉进了水渠里。他们要来救老傅,老傅却在激流中大喊:“同志们,不要管我,赶快去追羊!”二人看他没有多大的危险,于是掉头继续追羊,羊却已经蹿出去半里多地了。这是只公羊,个头特别大,往前跑昂首挺胸,劲头十足,跑得飞快。出自求生的本能,它专拣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路跑。谁知老梁、老景二十郎当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岂能让到口的黄羊从眼皮子底下跑掉。羊跑啊跑,人追啊追,就在亘古洪荒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人羊马拉松比赛。渐渐地,羊放慢了四蹄,人也累得直吐白沫,直到追出去快20公里的时候,羊才瘫倒在前面的红柳林里。老梁、老景拼尽最后一口气,冲到了黄羊面前,双腿一软,也趴下了。待缓过气来,羊还在耍赖皮一动不动,他们只好把腰带解下来捆起它。半路上捡了一把铁锹,就用铁锹当抬杠把它往回抬。由于羊太重,他们只好抬一阵歇一阵,直到下午4时才回到队部。队长大喜,吩咐全队休息半天,全部集中到食堂杀羊、包饺子。那个生活困难的年月,能吃上一顿羊肉饺子,简直不啻于过大年。多少年过去了,老梁都说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羊肉饺子。

我认识老梁之前,他就是局党委宣传部宣传科科长。1992年9月,我离开冷湖的时候,他是《中国石油报》《青海日报》记者站站长。我在敦煌向他告别,他很久没有作声,之后长叹一声:“你们都走了,就留下我们这些老头子了!”我向他举荐大学同学、敦煌石油基地中学优秀教师凌须斌,希望他能接纳他来记者站工作。他很认真地听完我对须斌的情况介绍,说:“这个人我知道,相当不错!你放心走吧,有机会我会尽力的!”在东去列车的窗口,我坐在卧铺上给他写了4张纸的信,恳请他能从柴达木油田未来的发展角度,给“江南才子”凌须斌创造一个机会。两个月后,须斌接到通知,跟随老梁出发到西部采访,中国新闻界的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了。

因为发现了须斌这个人才,而须斌德行极好、能力极强、社交极广、人脉极深,得到了几届局领导的信任和重用,所以老梁也受到油田大学生们异乎寻常的尊重,每个人都希望能够遇到老梁这样的伯乐。1999年,在须斌反复不断地宣传推广下,青海油田向全国捧出了一个重大典型:石油工人的杰出代表、当代青年的榜样、首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获得者——秦文贵。

1995年之后,老梁调任青海石油文联专职副主席。我手头至今保存着老梁2001年10月7日寄给我的一封信,这是他收到拙著《西部之西》后,随同他的文集《岁月的歌》、摄影作品集《高原油情》寄来的,信中以一贯的谦逊说及自己退休后的忙碌生活。须斌告诉我,老梁此时已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会员,青海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并且加入了青海省作协和中国石油作协。我听后非常高兴,在老梁这是实至名归,在我却是美好的祝愿。

我翻阅着《岁月之歌》中的57篇文章,尤其是回忆录《昆仑山遇险》《难忘马海》《下湖捕鱼》《花土沟会战的日日夜夜》,散文《美丽的尕斯湖》《在东陵丘拣化石》《花土沟油田的乌鸦》,以及关于“柴达木功勋老人”木买努斯·依沙阿吉、“柴达木铁人”肖缠歧、“涩北六勇士”之一王警民、受人尊敬的副局长陈文玺等人的通讯,重读几遍依然回味无穷。继著名作家李若冰先生《柴达木手记》之后,关于高原油田的往事追忆,似乎没有谁比老梁讲述得更真实、更生动的了。我在写作《西部之西地理辞典》时,“冷湖三号”词条参考了他的散文《狼》,“油砂山烈士纪念碑”词条参考了他的通讯《阿吉老人与他的一家》,中篇小说《黄金戈壁》中那个民国时期地质学家风化成木乃伊的描写,则来自于他的回忆录《一具干尸》的启发。

《岁月之歌》的封面封底彩照及内页中的黑白照片,连同画册《高原油情》中的许多珍贵图片,那在文人笔下“像雪白的羊群朝着肥沃的草地奔去”的帐篷城市,那被戈壁风吹掉了“风”字的地中四纪念碑,那被铁皮和土坯围着烟筒冒着直烟的地窝子,那头上戴着一朵红花报幕的工地女宣传队员,那在沙漠中一步一响铃声的骆驼队,那艰难地行进在“搓板公路”“万墩路”上的轿子车,那几百辆罐车排成十里长龙的运油车队,甚至依沙阿吉老伴阿吉罕•伊沙克与她的儿女、孙辈的合影,都是最后的了,最后的一幕成为无法模拟的记忆,汇入了柴达木油田60年艰苦创业的伟大史诗之中。

因此,我们得感谢老梁,柴达木盆地得感谢老梁,后来者都得感谢老梁——他挽住了岁月之缰,系住了青春之舟,留下了文化之脉,雕刻了时光之美。

老梁1958年初中毕业,自家乡河北献县招工到了柴达木盆地,从最艰苦的钻井工人干起,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终于成为同代人中成绩斐然、德艺双馨的文化工作者。

2002年五一劳动节期间,我回了一趟敦煌,特地与须斌一起登门拜望老梁,告诉他拙著《西部之西》发到网上,配发的都是他的摄影照片。他呵呵呵地笑了,这是我见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感觉就像一个孩童那样天真纯洁。有这样笑容的人,必定会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我对此深信不疑。


(本文原载《地火》2014年第3期,收入《冷湖那个地方》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年7月版)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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