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干湖。照片由作者提供。)
苏干湖岸听涛
文丨甘建华
一
湖泊星罗棋布于柴达木盆地,像一块块蓝色的宝石,镶嵌在亮丽高远的天空。每个湖又各有一段优美的传说,深深珍藏在游牧民族的心里,轻易不为外人所知。
以往的岁月,汉人在盆地内反而成了少数民族。25.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是蒙古族、藏族、哈萨克族憩息的家园。风暴骤起,民族内部或民族之间刀戈相向,不知涂炭多少生灵。共和国政权巩固后,他们才安居乐业,很少再发生械斗。械斗主要来自草场的所有权,一旦他们在固定的湖畔放牧着自己的牛羊,同时打发着悠闲的岁月,这时候,牧歌回旋在蓝天白云之间,人们就很难再回想起曾经有过的腥风血雨。
盆地内的蒙古族都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裔。17世纪中叶,和硕特固始汗部徙牧青海后,人们只能折服于他们的悍勇与豪气,当然还有霸气。究其实,蒙古族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呢?对此,著名作家鲍尔吉·原野在他的《字条集》中有着精彩的阐述:
一个人一旦成为蒙古人,其终生都是一个蒙古人。
蒙古人是一种见到人流血严肃无语,见到马流血便痛哭流涕的人。
蒙古人是一种国家意识模糊,对外边文化融合极快的人。
蒙古人是一种双手背在后面,眼睛极力往远处看,进入城市便心烦的人。
柴达木的湖泊名字大都为蒙语。台吉乃尔、可鲁克、托素、尕斯,翻译过来便是:王爷及其王子、多雪的芨芨滩、酥油、自然而然。盆地90多个湖泊,便有至少近百个唤起你无数想象的传说。譬如台吉乃尔湖,说是一位亲王路经此地,见其子民牧场干涸,无水灌溉,便随手一指,地底立即涌出一汪清泉,渐成浩瀚湖泊。这颇有点霍去病酒泉之说了。
牧民不但善于编织神话故事,让你真假难辩,同时还对雪山与湖泊进行最虔诚的崇拜。他们认为牧场均属山湖夫妻所有,因此每饭必记是谁恩赐。在广袤沙海的绿洲之中,这样的一种原始宗教精神必不可少,因此格外令人感动。
我曾多年居住于冷湖地区,常来往于冷湖与敦煌之间。出了祁连山与阿尔金山接壤的当金山口,瞻望南方盆地,便是逶迤雄峻的赛什腾山,山下是一块翡翠般的草地。在翡翠般的草地中央,大小哈勒腾河(又名苏干河,蒙语“产金子的河流”)从遥远的野牛脊山和吐尔肯达坂山奔流而来,又神秘地变为泉水,形成伊克苏干湖和巴戛苏干湖,两湖为色勒屯(花海子)草地提供了不竭的生命源泉。
“伊克”和“巴戛”,在蒙语中系“大、小”之意,“苏干”则是蒙语“苏汗诺尔”的谐音,意即柽柳。伊克苏干湖长32公里,宽3.5公里,蓄水量1.72亿立方米,矿化度20-25克/升,属咸水湖。它是哈勒腾盆地的最低处,地理坐标为东经93度52分,北纬38度52分。位于其北部20公里处的巴戛苏干湖,由大、小哈勒腾河潜流入湖,再通过齐力克河流向大苏干湖,属微咸水湖。
传说苏干是一对双胞胎兄弟的名字,他们曾跟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战功,引得谗臣心里不痛快,便奏说二人脑后生有反骨,终于被贬谪到了赛什腾山下,罚其世世代代为大汗牧养战马。又过了许多年,苏干兄弟在同一天早晨溘然而逝。其时霞光万丈,红柳摇曳,云雀齐声歌唱。二人仆地而倒的同时,两眼泉水从地底冲天而起,水雾氤氲。浪涛平息后,眼尖的孩子看到两颗硕大的蓝宝石渐渐沉于湖底。后来有那贪婪者想攫为己有的,其命运也就可想而知。
这段传说我是在饮马峡听一个八旬牧民说的。他讲述时神态淡然,眼睛始终眯缝着,似乎一直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他告诉我,他便是苏干兄弟的后裔,不过如今居住在达布逊湖左岸,那儿是盆地的腹心。
二
我是在1988年8月底去的苏干湖畔。那天冷湖睛空万里,吹拂着微微的南风,暖意从姑娘们的布拉吉上即可看出。然而到了当茫公路65公里处,一下车子,才望见一条带状灰白色的苏干湖,便感觉到风刮得很大,隐隐的涛声仿佛自天庭掠过,让我疑惑不已:这莫非天缘巧合,要知道,许多来过这儿的人可都没有听见什么涛声呀!我禁不住急急地寻声而去。
一边倾听着涛声,一边眺望着它逐渐变得开阔,我想起了我的恩师、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主任郭耀文教授在《青海地理》一书中的介绍。在晚中生代到新中生代期间,由于地壳的抬升作用,原本属于阿尔金山系的赛什腾山,被巨大的压力挤出了云天外。而它们之间,却巧夺天工地形成了一个狭长的走廊,苏干湖便坐落在走廊的最西端。尽管它海拔近3000米,却由于群山的环护,遂形成了一个小气候区。要是它不为赛什腾山阻隔,必定能给西南面的冷湖起到气候调节效应。
在金黄色的沙滩上急急地向它奔去,浪涛声更加清晰可闻。它仿佛一面古筝,迷蒙星光下演奏着只有知音才能被打动心扉的古乐。遵循古乐的召唤,我来到了她的身边。在所谓堤岸的斜坡上,浪涛声将我摇晃得险些打了个趔趄。深蓝色的波浪溅起层层白色的泡沫,轻吟慢唱着撞击这块古老的土地。我从中体会到了一种诗意,一种类似周涛边塞行吟的独绝诗意,那是壮美风格的深沉流露。
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我的头发高高地飘扬起来了,仿佛一面青春的旗帜。同苏干湖的澎湃涛声一样,我的胸脯也因激动而起伏不已。粼粼的波光之上,我漫步在岸畔,倾听着它的每一丝声息,将一部书籍轻轻地揭起。
苏干湖的故事,首先要从哈萨克族的历史说起。那是一部怎样的历史呢?它通篇都写着“苦难”二字。悲痛欲裂的呼号,惨绝人寰的呐喊,不堪卒睹的鲜血,与两个人有着莫大的干系。民国二十四年(1935),新疆镇西一带的哈萨克牧民,因不堪盛世才的残暴统治,揭竿而起,又遭严厉镇压,便挈老携幼逃到甘、青、新三角地带的边界线上,在大山的夹缝中休养生息,繁衍血脉。马步芳对前来青海柴达木的哈萨克牧民首先发给了一些粮食、马匹、骆驼等,借以笼络羁縻。历经动乱之苦的牧民还未卸下心头之负,马步芳便诱骗和征发哈萨克族青少年充苦工或当兵,以致部落因丧失大批劳动力而陷入赤贫,只好再次东藏西躲。马步芳终于撕下面具,擎起血刃杀向手无寸铁的哈萨克族。哈托一战,掳去妇女300余人;乌图美仁一战,250户牧民无一生还。在宗加一带长达几十华里、宽达一里的平滩上,遍地丢弃着帐房、衣履和用具。民族间的互相仇杀,使饱经劫难的哈萨克人伤口添盐雪上加霜。1939年,马步芳为达到分而治之的目的,采取挑拨离间的手段,扬言回哈同教,蒙古族是外人,煽动哈萨克抢劫蒙古族的牲畜;在蒙古族地区却又扬言回蒙都是青海本地人,煽动蒙古族抢劫哈萨克族的牲畜。如此恶性循环,哈萨克族自然无一立锥之地。据《青海历史纪要》记载,自1935年起,被盛世才飞机、大炮、汽车围杀的哈萨克族,先后迁入青海的大约五千七八百户,除陆续被屠杀的和逃亡的,到青海解放时只剩下约600户,生活极其困苦。
难怪在青海各类文献中,均同声为哈萨克族一哭。迁徙多么艰险,受冤多么难伸,而起义又总是夭折!
关于这个民族的后来,自然每一位读者都能猜想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哈萨克族终于结束了流浪生涯。回忆过去是痛苦的,许多牧民不愿再回到新疆故地,因此得到了党和政府的重视和关怀。1957年,在西北局民族事务委员会会议上,经过青海、甘肃、新疆三省区协商,在甘肃阿克塞成立了哈萨克族自治县,将青海境内苏干湖花海子地区借与阿克塞县放牧,历经沧桑、饱经忧患的哈萨克牧民,终于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园(按:2001年5月,国务院下文批复裁定,花海子地区大部划归甘肃省阿克塞县)。
三
在苏干湖的堤坡上,我听到远远的花海子草地顺风传送过来一曲悠长的牧歌。绿草红花之中,雪白的羊儿、棕褐的骆驼、矫健的骏马,各遂心愿地惬意活动着。身背双筒猎枪的牧民回首向我凝望,那眼神是亲切而温和的。我一边向他奔过去,一边挥手致意,他也摇动着头上的毡帽。到了跟前,我恳切地请求他再唱一首,他不解地望着我。语言的障碍出现了。我只好手成喇叭状哼唱着。他明白了,再度摇动毡帽,样子很高兴。接着,他走到马跟前,拍拍马的胸袋,随即张开了歌喉。
百灵鸟啊,你不要叫了,
姑娘的心,够乱的了;
晚霞啊,你不要照了,
姑娘的脸啊,够红的了!
牧羊人儿啊,你不要唱了,
你的心事啊,姑娘早知道了;
月亮啊,快出来,快出来吧,
姑娘的心啊,早就等急了!
这样的一首歌曲,我当然不能听懂。但它那特有的音节和韵味,以及歌手陶醉的神情,却让我怎么也忘记不了。试想想吧,在雪山与湖泊之间,在美丽如画的花海子草地上,那样一种悠扬、饱满、含着焦灼的期待,让人砰砰心跳的手势,谁又能忘记得了呢?
不久之后,我因事路过阿克塞县城,特意为此请教了一位西北民院毕业生。他听了我哼唱的曲调后,随之表演了那位歌手的动作,简直惟妙惟肖。然后告诉我,他俩是兄弟,并逐字逐句地为我翻译了歌词。
倾听着苏干湖永不疲倦的涛声,我走进了一位哈萨克人的家里。流浪的生涯结束后,牧民们从简陋的牛毛帐篷搬进了结实的土坯房,有的甚至在党的富民政策之后住上了红砖房,这可是他们逐水草而居的祖先连梦想也不曾有过的事情。牧民总是比较善于满足的,尽管一年四季难得吃上蔬菜和调味品,但有牛羊肉就行,有盐巴就行,当然还不能离开酸奶子。为表示敬意,本来不吃酸奶子的我,此刻一边啜着这东西,一边聆听主人讲述的“那些让人疼爱”的鸟儿。主人年近花甲,脸蛋黧黑,这是常年的漠风吹打的结果,豹头圆眼,隐隐有古人之相。他的汉语生硬粗糙,听来有一种原始的率真,但勉勉强强可以表达出意思来。刚巧有李方师傅在旁边做补充,所以事情就简单多了。精瘦矮小的李方,曾在苏干湖畔为冷湖镇人民政府放过几年羊,因此理所当然成了“苏干湖问题权威”。
事实上,很多人都不知道,大漠深处的苏干湖居然是国家鸟类自然保护区。当哈萨克人像鸟儿那样终于找到自己的窝后,世界才了解这一令人惊异的现象。更令人惊异的是,巴戛苏干湖是淡水湖,伊克苏干湖是半咸水湖,这在高原盆地诚为难能可贵。曾经有人设想,当冷湖水源的地下水抽到一定程度后,便从苏干湖引水西流。但这一设想没有成为现实,一方面是因为路程太远,不划算;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油田职工家属自1991年4月陆续搬迁敦煌,镇属单位用水足可保证。反过来想,倘若设想成功,花海子草地地下水位势必下降,牧草的生长状况也就很难说了。
伊克苏干湖大约108平方公里,巴戛苏干湖只有11.6平方公里。两湖水深不等,湖中淤泥则谁也不知道有多深。湖水中浮游着一种类虾生物,有人吃了味道鲜美,有人吃了当即发起高烧。据说早年间,人们拿着窗纱轻轻一捞,便有一碗之多。这种浮游生物是鸟类的佳肴,加上湖中肥美的水草,盆地西北一隅理所当然地成了鸟类乐园。
阳历四月,春风初度玉门关,湖冰渐渐解冻,万亩花海子草地上,芨芨草、芦苇、骆驼刺吐出了嫩绿的芽叶。这时候,来自关外的大雁就嘎嘎高鸣着,飞越过祁连山的崇山峻岭,来到了它们祖祖辈辈生死依恋的故园,在此消夏觅食,振翮高翔,繁衍后代。湖中丛丛小岛上,小岛上茂盛的草棵中,大雁们筑巢安家,雌雄交欢,过着一种桃花源人的生活。为一种激情所驱使,它们展翅飞上赛什腾山,遥望南方家乡的云雾,一时间难免陷入沉默。它们的身后,万千年岿然不动的安南坝雪峰,就成了隽永的背景。更多的时候,它们要飞往尕斯库勒湖畔,走亲访友,重温故旧之情。在迢迢西去的蓝天上,一个个大写的人字,引诱着人对世界最美丽不过的遐想。
哈萨克老人告诉我,在苏干湖畔栖息的大雁,常有三五百只之多。它们飞起来满天,落下来满滩,是湖畔禽类民族中强大的一支。其余为高原上独有的斑头雁、绿头鸭、反嘴鹬、白鹭鹚等。李方虽然略通文墨,但因自小爱鸟,可以识别不少禽类。据他说,60年代初他在湖畔放牧时,一天中午他曾见到群鸟大战黑老鹰。伊始,一群斑头雁正在湖中一小岛上嬉戏,兴高彩烈。忽然远远的天边疾速飞来一只黑老鹰,站岗的孤雁尚在呆怔之际,老鹰已将一只离群幼鸟凌空掠起。正待飞走,群雁毕致,轮番用嘴向老鹰啄去。盟军白鹭、天鹅也闻讯赶来助战,是时空中约有数百只鸟儿来回穿梭,向共同的敌人展开肉博。一场惊险至极的空战,约摸进行了40多分钟。黑老鹰寡不敌众,节节败退,狼狈地窜回了当金山内的老巢。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黑老鹰。有的人为了一己之欲,公然开枪射击珍禽大雁。或自恃水性,下湖掏蛋。在茸茸的水草之下,沼泽葬送了贪婪。我曾在冷湖街头见过一个自诩打下过两只天鹅的家伙,但过不多日,便风闻他将一条青春拍卖给了苏干湖。
四
涛声以不竭的活力,将湖的故事渲染得扑朔迷离。漫步湖畔,我倾听这有力的自然呐喊,捡起一段已经生锈的铁丝。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一位朋友遗弃的少年浪漫。想象中,在厚重光滑的冰河上,少年的他用手划动着冰船,驶向渴望到达的山那面。山那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这种诱惑对他来说一日比一日强烈。至于他凭藉通行的冰船又是怎样的呢?那只不过是将一块不大的木板,用铁丝绑在两根废弃的角铁上。且看他盘腿坐在上面,用木棍在冰上一撑一撑地便开始远航了。其时太阳正在前方照耀,绽露出温暖的笑脸。
在70年代初的苏干湖畔,我的朋友度过了他记忆殊深的一段岁月。他瘦小的身躯里,包容了多少那个地方的奇闻啊!当他在某一天上午向我讲起苏干湖时,并最终促成我写下这篇文章,我分明看到有两粒泪花镶嵌在他茫然的瞳仁里。“我总想有一天能把那儿写出来,可你要写我就告诉你吧!”他真诚地说道。由此,我知道了湖畔曾经产生而今被人遗忘的另外一段尘封的往事。
我驱车来到标有“苏干湖”站牌的地方,这儿至今还屹立着一座干涸斑驳的水塔,仿佛一个不合时宜的怪物,却是当年云母矿留给我们最后的回味。我找遍了有关柴达木开发的资料,没有见到关于该矿的任何文字记载。它一如荒漠上的季节河,偶尔出露,倏忽不见。印度诗人泰戈尔说:“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苏干湖畔的这段轶事自应有人发掘。
《地理学辞典》载:石棉是天然纤维状的硅质矿物的泛称,是一种被广泛应用于建材防火板的硅酸盐类矿物纤维,也是唯一的天然矿物纤维,具有良好的抗拉强度和良好的隔热性与防腐蚀性,不易燃烧,故被广泛应用。云母,商业上多称“千层纸”,是钾、锂、铝、镁等的铝硅酸盐。玻璃光泽,解理面呈珍珠光泽,是分布很广的造岩矿物,主要产于伟晶岩、花岗岩及云母片岩中。白云母和金云母是电气工业上的重要绝缘材料,锂云母是提炼锂的矿物原料。冷湖往敦煌必走当金山口,其峡谷两壁随处可见云母,发出闪闪烁烁的光泽。
六七十年代,安南坝山南麓忽然热闹起来,它蕴藏的石棉和云母终于为人所识,提到地方当局的开发日程上来了。先是1959年12月,冷湖镇在距丁字口约45公里的西北方向,建立了一家与甘肃安南坝石棉矿隔山相望的石棉矿,21名工人在1960年开采石棉60吨。因地势高达4000米以上,气候寒冷变化无常,工人连生存都成了问题,且公路不通运输困难,遂于1961年停产。
1970年3月,冷湖镇在六五沟地区筹建云母矿,1971年正式生产,分设采矿队和加工车间,有职工37人。该矿距离冷湖镇52公里,从当茫公路65公里路碑处沿便道向北行驶7公里即到矿区,后于1974年10撤销。
我所要谈的是青海省云母矿,建成于1972年,厂址距冷湖镇72公里。话说该矿初建,国家投资70万元之巨,可想而知对其重视程度。按照一边搞生产,一边建家园的盆地开发经验,该矿在苏干湖畔认真地做了城市建设规划,街道纵横,井然有序,影院、书店、商场、银行,甚至游泳池,一应俱全。其规模小于冷湖三镇,其精致似要超过冷湖,高峰时曾达三四百名工人,一时间给寂静千年的苏干湖畔带来了稀有的繁华。哈萨克牧民对此感到特别新鲜,因为这不但免去了他们西去冷湖、北上阿克塞买东西之苦,而且给他们展示了一片招工入矿的诱人前景。牧民们以能结识矿上的人自豪,而矿上的人则骄横得脖子都憋粗了。红旗招展的大漠上,一首仿《南泥湾》的矿歌唱得很响,声音也传得很远。
苏干湖哪个嗬嘿,
云母矿哪个嗬嘿,
山上山下一起忙,
西部大生产那个嗬嘿
……
然而愿望不遂现实。惜乎该矿初建正处于“文化大革命”高潮之中,那些来自天津、上海、北京等地的知青首先不满于现状,加上历史的原因,人们以保卫毛主席为名,自称都是最革命的,就此打起派仗,造反有理。本来清静辽远的苏干湖畔,现在整日价弥漫在硝烟之中。截至1975年底,该矿仅生产云母毛矿200余吨,加工云母厚片70余吨。1976年,生产基本处于停顿状态。即使在不要经济效益只问革命与否的年代,如此赔钱单位也得下马。前后六七年时间,云母矿作为历史,烟雾般地消失了。矿上的工人树倒猢狲散,各自寻找出路,将一缕伤心的记忆埋在心里,从不对人轻言曾在云母矿呆过。
我倾听苏干湖的涛声,它是那样地节奏分明,不知疲倦。往日的平静外表,都被今天的歌唱所取代。莫非真是天意巧合,大自然总在寻找、等待它的有缘人。我倾听着,和着湖的起伏,感应着生命最本真的潮动。几只鸟儿从湖浪中凌空飞起,随着晚霞的折射,完成了最为优雅的舞蹈造型。眺望东面水天相连的花海子草地,我的思绪越过历史与现实的时空,翱翔在沧海桑田之间。出生于湘江之滨的我,在多年的西部漠风摔打过后,已逐渐将自己驯化得西部化了,并努力以雪山和戈壁的姿态,等待着各种形式的挑战。可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神奇的内陆湖泊,却用尽了全身心的精气神儿,去倾听它不息的涛声呢?
是的,我倾听。当我将苏干湖的昨天检阅过后,当我将它的今天目睹过后,我的心情越趋复杂。山水影响情绪,情绪波及山水。一泓碧水,一方世界;一片草地,一段传奇。当历史急速地从湖畔走过之后,哈萨克人的灵魂依旧,鸟儿飞去飞来依旧,花海子草地依旧,浩淼湖水碧蓝依旧。唯一改变的只有那个划冰船的少年,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走向成熟。
暮色四合时分,我踏上了归程。回首谛听,苏干湖的涛声越来越小了。
(本文原载《西北军事文学》2014年第4期,收入《西部之西》广州出版社2001年6月版、《冷湖那个地方》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年7月版)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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