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宗鄂作《鹤舞尕斯湖(中国画)》图片由作者提供。)
湖浪摇荡的大荒
文丨甘建华
切克里克的芨芨草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迷离的诗意。不远处的尕斯库勒宝蓝色的湖浪和祁曼塔格的亘古积雪,将这种金黄色的秆生植物风景映衬得更为鲜明生动。刚劲漠风的阵阵吹砺中,我的心旌摇曳一如长空展翅的苍鹰穷鹜八荒。
1954年5月,木买努斯•伊沙阿吉应柴达木石油地质大队的邀请,从新疆若羌来到尕斯库勒湖畔。面对久别再历之地,这位乌孜别克老人情不自禁地以额触土,祈祷雪山与湖泊能够给他以神灵的启示,让他帮助这些好人在荒无人烟沉睡千年的瀚海中找到道路和水源,找到点得着的圣火黑石油。在随后七年的向导生涯中,老人以他几十年的沙漠经验,让自己的名字与柴达木联系在了一起。
1961年10月7日,积劳成疾的阿吉老人溘然长逝。临终前,他做了74年人生最具声色的宣言:“请将我安葬在油砂山下,面向着尕斯库勒……”
是日下午,湖浪摇荡着大荒,漠风凄厉,黑云沉沉,许多人回想起来,至今依旧骇然失色。
“尕斯”在蒙古语中有着多种含义,既可以解释为“白玉圈子”——因为湖的四周不断有析出的结晶盐如同白玉,从空中俯瞰140平方公里的湖面,如同戴着一个巨大的项圈;又可以解释为“天然气”“沼气”,甚至“从地下散发出的怪味儿”——因为湖岸沼泽地带常常冒出可燃臭气,当地牧民把这种臭气称之为“尕斯”;还可以说它就是“苦咸”的意思——因为湖中都是卤水,据说达到三四万吨,整个湖盆是一个固液相并存的特大型石盐矿床,根本不可能生存任何生物。现今尕斯库勒湖流传甚广的说法,就是著名诗人李季《柴达木小唱》中那句“镶着银边的湖”。
它的名字首见于《清史稿》。雍正二年(1724),清廷平息了罗卜藏丹津的反叛后,为了加强控制,将青海蒙古统一编为五部二十九旗,并以噶斯池(即现今地图上标绘的乌宗肖谷地中的3个小湖)作为青新两省区分界线。新疆候补县丞萧然奎的《辛卯侍行记》则称之为“乌宗硕”。
1947年冬天,国民政府经济部派出的科学考察队经实地踏勘后编写的报告中,第一次以现在的“尕斯库勒湖”名字出现。在这篇颇具史料价值的报告中,工程师朱新德以文学笔法描述了这个山间盆地的生存景观:“从红柳泉西进到铁木里克,呈现一片大草原,千百头的野驴,成群的黄羊在活动。”过了几天,考察队在湖北岸“发现地表露出约150多米的油砂层”。44年后,青藏高原年产百万吨大油田在此崛起。
1982年2月,我离开了湘江岸边的那座城市,随1950年代进入盆地勘探的父亲来到花土沟。经过漫长疲顿的远行,我在昏昏沉沉中第一次见到了尕斯库勒湖,并第一次想到了做诗。在颤颤的长长的“啊——”之后,我终于没能成为通常意义上的诗人。
那一年,我19岁。
也就在那一年秋天,我离开了花土沟,去西宁湟水河畔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求学。从学校图书馆的百万册藏书中,我找到了“石油诗人”李季的诗集。
在那美丽如画的尕斯湖边,
野生的芦苇筑成了天然的围堤。
硝盐凝结成银色的薄冰,
昆仑山的倒影斜照在湖里。
我将它偷偷地撕了下来,保存在我已见黄渍的日记本里。李季的另一首诗我当时不敢苟同,“这样美妙的地方哪里有呵”,诗人将柴达木夸张得失了真——这样美妙的地方哪里有呵?
冬天放假回来的时候,我点着一把火烧了湖畔一片高大如林的芦苇。西风舔着金红色的火舌,将湖水渲染得波浪连天。旷古的大荒连同这一把冬日之火,召引我四年之后放弃留在省垣工作的机会,志愿奔赴柴达木油田。
阳光如白莲花一样怒放,大荒中流动着无形的风。我的衡阳同乡、西部水电厂厂长周治连因察看水管线路,在油砂山至切克里克的20多公里盐碱滩上跋涉。半个小时后,他原本白净的脸蛋成了暗红色,而后又变成了黧黑色。这种颜色使他在一年之内没敢走出盆地。他的夫人郑玉屏天天注意观察着,这肤色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以前呢?
然而不可能了。岁月不解风尘,胭脂沾染了灰。几乎所有柴达木人的面庞都因强劲的紫外线的照射与漠风时刻的抚爱而变得粗糙黧黑。现代社会的奥琪爱丽丝只是给内地人增添了生活的欢声笑语,并使他们更趋俊美与潇洒。柴达木人目瞪口呆之余,只有深夜暗自垂泪。
我无法描述40年前月亮是什么样子。当生硬的漠风与炽烈的阳光涂抹我的周身时,我微笑着接纳了他们。第一根白发生出来时,肤色为什么没变这个简单的问题困扰着我,让我不得安生,但在野外多年的采访活动中,愈来愈被自己悲壮的行为所感动。我几乎转遍了整个尕斯库勒大荒。
1989年6月2日下午,山间盆地降下了近10年最大的一场雨。一般年份里,半沙漠型气候地区年蒸发量是年降水量的80至200倍。这次大雨的雨量可能达到20毫米,几万人的心胸为之一爽。但没有多少人知道,油砂山山间凹地中的一个钻井队被困,粮食几至断顿。
我乘坐一辆嘎斯车去阿拉尔。明媚的阳光在雨后的风中显得亲切迷人,迤逦的土路以灿烂的姿态迎接了这个日子的我们。在日后写就的散文《遐想阿拉尔》里,我以十万分惋惜之情,讲述了这次未能成行的阿拉尔之行。那时我心情很坏,情感的痛苦和不被理解折磨得我只有转过身去,将含在眼里的泪水独自个吞咽下去。我渴望能在尕斯勒湖畔远离熟悉人们的阿拉尔待几天,平息一下自己的愤怒。人受伤后首先想到的是大荒,我不想就此毁了自己。
但大雨过后的道路非常糟糕。车过红柳泉时,我没有见到红柳,据说红柳早在1970年代即被当地牧民和油田上的人打柴打光了。穿过枯死的芦苇地带,到达一片与尕斯库勒相连的淖尔时,翻卷的泥浆使汽车发出了临死英雄般的吼叫,寸步难行,谁也没有办法。
从阿拉尔方向过来的一个名叫力格登蒙古族牧民开着的汽车,在离我们两公里外的地方也陷入了泥沼,他们要送一个产妇去花土沟医院。后来,他们只好步行过来,将产妇和她的额吉塞进我们的汽车驾驶楼。我站到车槽子里,在夏季风中摇摇晃晃地返回基地。
夕阳西下,大荒雄蛮,回头眺望阿拉尔方向,我投以刻骨铭心的一瞥。恍惚中,我想起李若冰先生的《寄给伊沙阿吉老人》,其中提到阿吉老人领着解放军骑兵团追剿乌斯满土匪,我猜想他一定走过这条路。也就在那一刻,我悲哀地发现柴达木的地名中,竟然没有出现一位当代英雄的名字,比如木买努斯•伊沙阿吉。
离尕斯库勒东去300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冷湖的石油小城,它由老基地、四号、五号这三个小镇组成。共和国初期的第四大油田就在这儿,中国第二个最可爱的人也出现在这儿。它的骄傲和功绩都已属于过去,现在它显得萧条冷落。在这冷落的小城一角,有一间房子的灯光在今夜5时还独自亮着。我一边听着屋外倒春寒风的呼啸和比邻之狗时断时续的吠影,一边读着作家朱奇先生的《尕斯库勒湖礼赞》。在这篇2000字左右的礼赞中,我只记住了“尕斯库勒湖是镶嵌在万里荒漠的一块闪光的璞玉”,这是该文最后的结语。
我考虑该怎样理解这儿的山、湖、大荒,理解包括自身在内的四代柴达木人。
无疑,这是一块需要精壮和血性汉子的土地。它的艰难的开发史和无数烈士的鲜血,使大荒中每一颗砂粒都显得与众不同,浸透了一种绝无仅有的血腥味。山谷中的风吹动着的红旗,让活着的人和后来者无一例外地低下了沉重的头颅,从灵魂深处去思考怎样才算对得住时间和历史。
这也是一块需要女性柔肠和温馨的土地。将近40年拓荒之后,尕斯库勒湖水摇曳的碧波,使人的需求意识逐渐苏醒。与井架和采油树相映成趣,成片的高楼正拔地而起,室内的装潢一家赛过一家。电视塔尖上的红灯闪闪烁烁,山那面的敦煌轮休基地声声召唤佝偻着腰花白了头发的昔日好汉。新一代女性的眼光中,今天的男人脚步格外滞重,不能平衡的诸多心里,确实需要发自内心的爱抚。来而又去的人不能说不是汉子,留下来的必定是精英。
西部大荒,令人又爱又恨的土地,它的全部意义没有人能够穷尽。
切克里克,这长满芨芨草的地方,第四代石油人正在艰难地成长。
梅梅,一个3岁多的美丽的小姑娘,站在我的肩头眺望十几公里外的尕斯库勒湖和更远处的花土沟基地,然而她说什么也看不见呀。我苦笑着拍拍她的脸蛋,对孩子我能说什么呢!
就在这湖浪声隐约可闻的大荒,1977年,青海石油管理局局长尹克升,综合各方专家们的意见后,手掌往标在地质图上的尕斯库勒坚定地一拍,说:“这里很可能是一个深部连片的大构造,我们的希望就在这里!”14年后,身为青海省委书记的他,驱车3000里来到旧日战斗过的地方,看着已成规模正在腾飞的油田,几次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太令人振奋了,我们的尕斯库勒油田,我们的柴达木石油工人!”
1995年6月1日,青海油田迎来了建局40周年的大喜日子,演出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创业之歌》。专程赶往敦煌石油基地参加大会的尹克升,用一口非常动听的北京话,做了一个非常精彩的发言——“让柴达木石油精神永放光芒”,并即兴赋诗一首:“青海油田四十年,吃尽天下苦千般。石油儿女经百战,辽阔盆地换新颜。艰苦奋斗坎坷路,造就英雄数万千。二次创业展宏图,风流人物看今天。”
偿还夙愿,我重新踏上去阿拉尔的道路。三月的春风乍暖还寒,云雾笼罩的苍穹下,苍茫邈远的大荒被吉普车廓开了一角。终于要见到阿拉尔了,我如处子赴初恋的约会一样,怎么也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
阿拉尔,蒙古语“岛屿”的意思。
在远离花土沟基地近40公里的这个岛上,有56家蒙古族牧民,他们于1982年重新回到祖先哈纳克土谢图的血脉大地上,如今一个个富得不得了。与他们组成相依为命图画的,是油田一个日供数百方的水站。昆仑山的雪水与阿拉尔的地下泉水,滋养着尕斯库勒大荒中几万人的生命。然而任劳任怨的水站工人,却因远离基地无法通车,有过几度馒头蘸酱油的生活史。
阿拉尔的泉水好柔和,几颗茶叶泡上十杯水,肠胃都感到特别舒畅。班长虎子为招待我们,这日凌晨5时就骑上摩托车扛着猎枪打来了几只野鸭,鸭子的味道鲜美得无与伦比。他缄口不言野外生活的苦楚,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好!
与他们漫步在踏踏实实的大荒上,微咸的湖浪气息顺风吹送过来,他们的头发仿佛一面面旗帜,飘扬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形成了一种纯属西部的辉煌人生意境:存在即是奉献!
“我们在这里/我们是这块土地的家族/被自己的土地所造化。”著名湘籍诗人昌耀的诗句,此刻依稀从我的心坎淌过。
沿着青新公路往西走,在1200公里的地方,有一座闪着金光的山叫油砂山,有一个镶着银边的湖叫尕斯库勒湖。在山与湖之间,是自地球第三纪崛起的沉雄男性的大荒,大荒上生活着一支人类最伟大的儿女,他们正在创造着史无前例的英雄业迹。
走进他们的心中,你的内心将格外富有!
生活在他们中间,你就是最幸福的人!
(本文原载《青海石油报》1991年5月8日,《岁月》1992年第1期,《青海日报》2012年8月10日;《大昆仑》2013年夏季卷、《铁人》2014年第1期转载;收入《永远的印象》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5月版、《青海美文双年选》青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3月版)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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