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苏青

文丨方雪梅

在很深的夜里，读苏青。好像傍晚的行人，在风吹着的凡尘中，看见前面有一树更凡尘的花，开得大俗大艳。

我喜欢的张爱玲，不愿意被人拿来跟冰心、白薇相提并论，但心甘情愿比苏青。可见苏青的不一般。因为张爱玲的比她，我就有了从岁月的箱底翻出她的书来仔细阅读的愿望。

果然，苏青的热辣与张爱玲的素淡，是两枝横斜着的牡丹和茉莉，把上世纪那个发黄的旧上海，装点得有了几分灵气。

隔着时光的蓝印花布门帘，在苏青的身上，我一眼瞅见了旧时中国女子少有的浓烈的幽香。她在宁波的一个已经衰微的门庭里长大。从小跟祖父读《诗经》、《唐诗》。父亲冯松卿从美国留学归国后，从事银行业，却因病早亡。家道中落了，在中央大学读一年级的苏青，做女外交官的梦也从现实生活里剥落。她不得不奉母命，在一场中西合璧的婚礼中，嫁为人妻。接下来，因为没有生男孩，她一直受到丈夫和婆家的漠视。柴米油盐的日子里，她经历了丈夫的出轨、经历了战乱、经历了丧女之痛……在旧上海的某个屋檐下，这个闺中少妇，被命运压得几乎窒息。

然而，苏青毕竟是一棵牡丹，在盈尺的石头钵里也会艳丽开花的。现实让她觉悟：女人也要有职业，有养家的能力。于是，她拿起了手里的笔，在闷热的夜晚，一面给孩子轻轻打扇，一面诉说着女性的悲喜。很快，她的处女作《生男育女》，带着郁勃之气在《论语》杂志上刊发。接着，有《我的女友们》、《论离婚》、《算学》等散文，以及小说《歧途佳人》和《结婚十年》问世。尤其是《结婚十年》，创下了惊人的佳绩：再版了十八次!从此，上海人有福了，那一篇又一篇沾着人间烟火的文字，卖到“洛阳纸贵”。林语堂、周作人等文坛大家，纷纷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这个在最深的世俗里吴侬软语着，就忽然香遍里弄的女人。

苏青对旧上海来说，甚至是一杯烈酒。红极之后，她做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创办了《天地》杂志——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名副其实由女性支配的媒体，成为上海文坛的一大盛事。它提倡女子写作，鼓励旧时被束缚的女性们，浮出历史的地表。

这时，她认识了张爱玲，与之交好，并为其引见胡兰成。这才有了张爱玲那段凄凉入骨的旷世之恋。张爱玲说，喜欢苏青身上平实的、让人安心的烟火气息。胡兰成也如此评价：苏青是世俗的、没有禁忌的一个人。

读了苏青，才了解，那玲珑的绣花旗袍下，藏着的是一颗倔强、执著的心。她一面做编辑，一面在自己的专栏里，与人谈世俗：关于男人女人，关于结婚离婚，关于职业人生，关于老人孩子……她个性明朗，快人快语，又比男人都出息。这不免招人非议，说她的走红，是因为写了俗气的文字。她到底是苏青啊，是精明、热辣的宁波女子啊，提笔就骂了回去。

苏青离婚后，靠文字独自养育着几个孩子，所以是在意稿费的。文人周愣枷，看了她在《谈折扣》中提到被出版商剥削，马上写了篇《与苏青谈经商术》，说她是个“贪小的娘们”。苏青回应得字字如针：你大气就不要稿费呀?或者把书钱悉数送人?也不关我的事，只是我的事轮不到你瞎管!

泼辣、本真的她，与张爱玲的迷离、缠绵相异，是在上海街头鲜活地走着，独自去买布料、看牙齿、买小菜的世俗女人，却真实得像她的文字，不矫情不粉饰。这就是像娜娜一样，从痛苦中出走的苏青。只是与易卜生笔下的娜娜大不同，苏青丢开了幻想，她从生活的世俗中出走，却又回到世俗的生活里，并且，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达到了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高度。

女人的幸福，其实不在于被哪个男人记住，而在于多年后，还被很多人记住。岁月是不会停下来左顾右盼的。它会一直走，一直走下去。把女人断肠的爱带走，把柴米里的悲忧带走，最后，把女人也带走。

今夜，旧上海已远，远得朝云暮雨尽散。我却看见了酒一样浓烈的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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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