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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风吹清明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31 10:21:47

 

风 吹 清 明

文丨袁道一

 

现在,乡下把清明节看得比春节还重要了。

散落四方的子民已经不像过去那般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千万百计也要赶回家过年,随便在外将就着过,落得一个省心省力省钱。春节不回家,乡下没谁责怪,还会说赚钱攒劲。但清明就不同了,不回家的话,祖坟没人扫墓挂青,冷冷清清,刺蓬丛生,会让人以为此脉已断,再无后人。谁都不想也不愿背上不孝的罪名,纷纷候鸟般飞回小村子,汇聚在各自的坟山上。

清明前后几天比过年还要热闹,无数烟花自山坡腾空而起,是一年一度喧嚣的白日焰火。唯有这几天,熟稔的乡里乡亲才可以打个照面,坐下来一起聊聊彼此的际遇。喝酒、打牌、扯谈,村子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春天终于来到我们休养生息的地方。

沿着崎岖的小路,不断向上,黄毛岭右侧的山窝里,住着我整个家族的祖先。他们或倚石而眠,或抵树而息,高低不同,错落有致。队上分田土的时候,生产队做勾分给了我们这个小姓家族,从此成为我们袁家的坟山。早些年,为了多一口裹腹不挨饿,这些土都种上了庄稼,并且寸土必种。我想先人们不会计较,相反是打心眼里支持的,毕竟他们挨过多少饿度过多少荒年。一年四季,坟茔总是被农作物包围,金灿灿的油菜花或麦子让山脊一片明媚,山窝拥翠怀金;黄澄澄的大豆或花生让土地沉甸甸的,山窝去轻拥重;密集的荞麦花开遍山岗,引无数鸟雀竞相飞来。

一年四季,祖先们是很少孤寂的。在山窝里,他们的血脉依旧流淌在每一寸田间地头。不说朝夕相伴,但风里雨里总少不了子孙们忙碌的身影。一声声锄地,一滴滴汗水,祖先们都能在地下清晰感应。比如,父亲劳作之后休憩,总是将锄头挖进土里,一屁股坐在锄头柄上,摸出一包旱烟,卷起大喇叭,叭叭哒哒地猛吸,烟雾在偌大的山色里平平淡淡。父亲一声不吭,时不时把目光安放在身边的坟茔上,亲人的音容笑貌从眼前的烟雾里浮现出来,勾发起父亲点点滴滴的回忆。简短的回忆过后,父亲起身劳作,弯下去的身体和身边的坟茔一般高低,父亲不感到孤单无助,恍如身边那个长眠的先人在帮忙。

在年少的记忆里,我们钻过密集的油菜地,沾一身芬芳来到先人们的坟前,有时候踏过绿幽幽的麦子,打湿了裤腿仍旧不知寒意。后来,父亲和二叔、满叔商议种植桔子树,不出几年,这里就变成了一片桔林。挂青的时候,我们要绕过一棵棵或大或小的桔子树。开始种植桔子树的时候,祖父还健在,很多树都是他亲手栽下去的。可惜,在经过短暂的红火之后,随着苹果大量涌进乡村,桔子价格低廉,父亲和二叔、满叔没得了劲头打理,桔林慢慢颓败下去,很快就只稀稀拉拉剩下一些,零零落落地伫立着,如一个个孤单的孩子。这个说法当然也不准确,它们身边还有我的先人们,不离不弃。没有精心伺候的桔树,个别还挺精神的,结出一树的惊喜,掩藏在青翠的枝叶里。当我们这些随大人来帮忙除草的细伢子发现,欢呼雀跃地摘下来,吃得一嘴的汁水,甜津津的。

每年清明时节,整个家族老老少少都去挂青。父亲和叔叔们一改过去的随意,脸上写满了肃穆和敬畏,平素在这山窝里进进出出是家常便饭,只有这一天,父亲率领我们毕恭毕敬地烧纸、焚香、点蜡烛、放鞭炮,我们这些细伢子都收起嬉皮笑脸,在坟前鞠躬,然后将一片一片的青纸挂在插好的树枝上。挂满青纸的树枝如一面小旗,在春风里招展。一面出现了,很快另外一面也出现了,高处有,低处有,中间也有,每一面旗帜下都有我们的祖先。他们在这一天齐刷刷亮出自己的旗帜,向久违的天空致意,向绵延的血脉借风传情。这一天,我们能清晰感受到先人们在血脉里澎湃的回响,这种回响从很多年前破空而来,里面有一个家族的生命密码和生存尊严。

挂青是我们细伢子的事情,大人们都要扫墓,每年父亲和叔叔们用柴刀砍断坟前坟后以及长到坟上的樟叶树,削去腾空蔓延到坟上的荆棘,年年扫年年发。先祖婆婆的坟前长有一丛栗子树,每次父亲要用刀削的时候,总是仔细打量一番,和二叔、满叔一起讨论:看看,今年的树叶子发得这么长,今年春来早啊!春来早,勤耕作。在挂青的时候,在祭奠先人之际,顺带议论议论节气,按照节气去部署春耕春种。前不忘祖,后不忘种,这才有大地上的血脉绵延,薪火不断。

 

我从来不承认我们袁家是白羊塘的外姓,整个村子哪个姓不是外地迁移而来的,谁也不是这个地方的土著。但毫无疑问在这个村子,我们是小姓,从最先到这里的那一辈繁衍到现在,才六代人。太祖公年少时候父亲在贵州造纸病故,母亲从隆回高坪续嫁至白羊塘一个财主家,他孤身一人无以生存,打听到母亲下落,便随卖烧纸的走贩寻母至此。母子相见,分外感慨,泪眼滂沱。太祖公母为他买下一块宅基地,修建了一座两进的简陋房子,躲风避雨,后成家发人,生六子三女。其中两子为生计辗转外地,在新化、新邵安家。我曾祖父为老四,生两子,长子为我祖父,老实巴交,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幼子自小聪慧,深受长辈宠爱,其三叔带到新化城以谋发展,开眼镜店,着西装使西洋棍,好是一番风流倜傥,然其不务正业,竟然帮国民政府抓壮丁卖钱,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自己反被卖进国军,最终病死贵州。曾祖父牛高马大,力大无比,在村子里也算是一条蛮横汉子,用自己的力气赢得了话语权,和外村持械打斗,每次都首当其冲,后来袁老四在周边的十里八村声名遐迩。

关于曾祖父的传说不多,但有两桩还是流传到我辈。其一,曾祖父好牌,推得一手好牌九,常常输少赢多,某年打架手打折用绷带吊着,请人抓牌,按照他的示意出牌,依旧打得天昏地暗,最后赢得了一座山,山上全部是栗木,后建窑烧炭。祖父老实本分,但也打得一手好牌,可是为人懦弱,赢到的钱要不到手,输了就得如数付出,娶到祖母后就不再和外人打牌。都说虎父无犬子,估计曾祖父对祖坟不免失望。其二,曾祖父胆大,好勇善斗,某年一个土匪裹着打劫之财落脚村里的伙铺,住一楼,曾祖父和村子另外一人合伙去偷金银财宝,窗户打开,溜进去,还没拿到包裹,土匪醒来,不料其竟然携带有枪,一声枪响,打翻曾祖父同伴,当场毙命。曾祖父拔腿便跑,土匪举枪瞄射,曾祖父掏出夹在腋窝下的秤砣,朝土匪扔去,不偏不倚正中土匪举枪之手,子弹朝天而鸣,曾祖父侥幸存一命。此事传开,袁老四名气更为大震。临解放前土匪泛滥之际,都不敢来白羊塘行凶作恶。

曾祖父续弦,后曾祖母带来一女,长大嫁给我祖父成为我祖母,两父子娶两母女,这换在现在也算是一种奇闻。正是这个看起来不中用的祖父比其余任何能力强的堂兄堂弟发人都要多,生有三子两女,现在子孙繁衍,人数最多。树高易折,人强易损,在民间的大地上,谁是弱者谁是强者,委实不可一时定论。祖父一辈子除了年轻时候外出造纸出了趟远门,一生都扎根在白羊塘这片山水之间,一年四季侍弄庄稼,一贯来沉默呐言,遇人谦卑,遇事让人,哪怕是做大队的中队长期间也从不作难人,赢得了一个老好人的名声。可作为小姓,难免要和大姓之间龃龉,田间地头发生口角也是寻常。祖父从来不敢和人争执,但祖母当仁不让,曾经以一手拿砧板一手持菜刀,在村子中央,骂一声剁一刀,骂声和剁声接续连发,一番泼辣彪悍之相,让诸多人家噤声,再不敢惹我们袁家。现在回想起来,祖母一个不足1.5米的小个子,何以有这般胆量和狠劲,也许也是被生活的残酷现实逼迫所致。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在民风淳朴和人情温婉的乡土里也是铁的现象。小姓生存不易,这让我在梳理家族史的时候,不得不发出这么一声感喟。

祖父这个善良之人一辈子干农活,他在坟地里呆的时间最多,干活劳累了,坐地上休息,久而久之他为自己谋好了坟地。坟地前是土坎,后有半月型的石头从土里长出来。祖父选好地之后,亲手在四周栽了好几棵松柏。祖父是有福的,他去世的时候,风水先生说坟山三年不宜,幸好父亲是石匠也粗略懂得一些乡风民俗,指出清明不存在不空不宜。于是,祖父得以安眠在他选定的方位上。祖父之地确系福地,当初打井时挖出五色土,特别干燥,祖父之坟茔自下葬近十年没有泥土下塌,坟茔依旧高高。后来有风水先生说祖父之地后有石头状如太师椅,庇佑之气绵绵,子孙自当有福。诚如斯言,我等子孙倒是先后跳出农门,散落邵阳、长沙、深圳等地。这在乡下,也算是难得之发展、难得之气象。

每次去给祖父挂青,鞠躬之后,我总是要端详周边的松柏。松柏有站在土里的,也有挤在石头狭缝里的。每一棵松柏都郁郁葱葱,高大挺直,宛若倒立的毛笔,在空中书写着什么。祖父长眠多年,人已去,可柏树葳蕤之气丝毫不减,这些树们默不作声地替祖父守护着这片他浸进了无数汗水的土地。它们是祖父留在世间最为难得的念想,让我们这些后代睹树如见人。记得祖父在我小时候和我说过,松柏是每一个亡者回来能够栖住的地方,当时年少的我听了,不禁毛骨悚然,对松柏树从此多了一些惧怕。

而今,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那么祖父现在一定栖在这些松柏的某一根枝桠上,面带微笑,安详地注视我们吧。他的子孙们年年如期而来,从不懈怠更不怠慢,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功。

有时候,一个人可以活得不光彩夺目,但只要有无尽的血脉在大地上延伸,那才是最大的成功,那才是最大的荣光。一个个生生不息的家族才构成了一个国度,有人就有国度。犹如此刻我面前绿色昂扬的山脉,一脉接一脉,才有了大地的壮丽和高耸。

 

我常常想, 一本族谱就是一棵中国大地上的大树,从树蔸出发,一条条根就是一个个大家族,而千丝万缕的细须就是一个个家庭,细须长粗又是一条根,然后再分蘖发杈,密密匝匝,代际相连。正是众多的家族汇成了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滋生了悠久的中华文化。

从祖籍地出来,很少联系上自家族人,尽管走山路抄近路晨起晚归一天可以往返。也许耽于生计,曾祖父无暇顾及,祖籍地高坪袁氏七次修谱都没把我们这一支修进去。到了父亲这一辈,父亲觉得认祖归宗是大事,再不连续上去,怕以后真成了孤脉独支。1980年,父亲和二叔凭着祖父的讲述,两人各骑一辆永久牌单车,去高坪认亲。父亲和二叔先是找到茶山,翻阅族谱,对不上号。据茶山族长说袁氏在侯田还有一大支,父亲和二叔不甘未果,不顾疲惫去往侯田,一番辗转,成功认亲。父亲和二叔激动得热泪盈眶,立马觉得多年的漂泊无依有了温暖的港湾,认定在这个世间还有很多血脉相同的兄弟姐妹们。从此,多家热情联络,终于在2007年第八次续修族谱时成功入修。

拿到族谱,父亲和二叔焚香在神龛前祭祖,告慰列祖列宗,然后两人静静地察看了一下午,理清来龙去脉。从何处来,这个问题在乡村大地上历来溯源,通过搞清楚从何处来认识自己,才有接下来的往何处去。学识不深的父亲和二叔没有哲学意识,他们只是用行动来践行千百年的乡土伦理,极力维护家族秩序。族谱被父亲用红绸子细细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床头的大衣柜顶端,很少轻易示人,只在每年清明的时候拿出来给我们这些后辈们讲诉家族故事。那些从未曾熟悉的面孔转化为一个个亲切的名字进入我的脑海,让我们知晓自己从哪里来的,现在接替着这支血脉,血脉流至我们这一辈,我们要承续,要教化,要流远。我们在血脉的大河上,要扬帆乘风,要行驶在无极的时间浩海里,人类历史才不会有断裂之险。

从去年起,父亲领我等小辈去挂青,开始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要我记得这里是谁谁,那里是谁谁,我不以为然,我觉得父亲在,我根本不用操这份心。我敷衍父亲,我记住了,其实也只是个大概。今年,祭祀完太祖公和祖父下来,去给曾祖父祭祀。一行人从一块又一块土坎上跳下来,现在土里都不种庄稼了,野草肆无忌惮地占据了过去农作物的地盘,还有一些荆棘将土都覆盖了,行走有些困难重重。

走到自家的那块长条形土上,父亲突然叫住我,指着一块空地,空地上栽着一棵椿树。父亲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崽啊,我老后,你要记得把我葬在这里。”我很是惊讶,在我眼里父亲尽管老了,但是我从没想过这个归宿问题。我也根本没想过去接受这个最终要发生的现实。我走到那块空地上,思绪突然一片迷茫。原来父亲早已做好了入坟山的准备,已经将土坎用大大小小的青石修整成石坎。父亲在我身边爽朗地对我说:“我将这祭拜台修好了,你们以后来挂青,方便在这上面烧纸。”可我刹那间被一种冰冷的悲戚围裹,密不透气。

父亲生怕我没搞清他的那个地点和方位,疾步走到那棵椿树边,话语随风传来:“砍掉这棵椿树,到时候葬的时候,棺木要正对对面那山垭口,那样子开阔,左右还有山拱卫。”我呆如木鸡,不知所措,一时之间无法淡对生死、笑看入土。年迈的老父亲还是不放心,突然往地上一躺,躺得方方正正,头抵后方的青石,脚对前方的山垭口。那一刻,他突然沉默了,世界都沉默了。

这个时候的父亲和我还没有任何的阻隔,这个时候的父亲和我还没有任何的远离。而多年以后呢?终究一土之隔,阴阳之别。我呆如木鸡,不知该怎么去面对父亲离去的薄凉和再也无法抵达的交流。父母在,人生即有出处;父母去,余生只剩归途。

在生死间随意走了一回的父亲站起来,沾了一身的泥土。而我一脸的泪水,无声哽咽,彻底失语。

父亲已至老年,关于未来,关于去往何处,他早已澄明,先是打好了千年屋,现在又选好了地,还修好了石坎。世间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我也明白,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而每一个人的离去都只是比世间的人更好地找到了自己。思亲常望白云飞,不可否认的是,正如祖父亲手种植松柏成为我们的念想载体,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这一块地和修整好的石坎将会是我缅怀的新载体。

放眼望去,远处的青山新嫩欲滴,淡淡的雾岚缠绕,从远方来,到远方去。对于芸芸众生,大地,是起点,也是终点。从上至下,由外及里,就是每个人的一生。最初的啼哭,最后的痛哭,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并存入大地。其实,父亲这一辈还是幸运的,他有三个有故乡的孩子。而我们的孩子是没有故乡的,他们在千篇一律的城市里长大,已经难得有乡土情怀,也不会完全认同祖辈的伦理方式。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活法,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不苛求,不强求,在清明深处,守望岁月,还得珍惜当下。父亲的抉择,我尽管现在听起来很别扭,但真到那一天我肯定会好好落实。可在此之前,我要做的还是尽自己最大可能去尽自己的孝道,不留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

而今,所谓的孝道也绝非是物质上的丰厚,也许我就是要用心去听一听父亲述说过去的故事,也许我就是要陪父亲围绕这条城市的道路散散步,也许我就是要和父亲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看一个电视剧。对于父亲这个逐渐年岁大的老人而言,我需要用我的时间去体现我对他精神上的重视和关怀,而不是物质上的多寡。

祭祀完毕,所有的青都挂完。下山的路上,有风从山上漫下来,径直打进我的内心。风吹清明,清则明,明则敏,敏则灵,灵则活。在清明这个慎终追远的节气里,懂得生之自然,明白死之必然,生当顺势而为,死亦鞠躬成桥,前承先人,后达来者。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风吹得再大一点吧,天清地明,我们明年还会来到这里。

 

责编:吴名慧